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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白马,扛梅花

2023-12-26乔洪涛

山东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马梅花黄河

乔洪涛

送青麦

四月的暖风吹了几场之后,黄河滩区一望无垠的麦田就绿得像大海。放了学,我们专门从麦地里的田埂上走,我们把褂子扬起来,像帆船在大海上航行样。河滩地里,到处都是细沙土,田埂并不硬实,脚踩在上面,又软又暄。

这时候麦子已经开了花,麦苞也开了半个,黄色、白色的麦子花蕊贴在含苞欲绽的麦穗上,像芭蕉花;我家窗户下就有一棵芭蕉,不过叫我说,什么花也不如麦子花香。麦苗已经膝盖高,把田埂都遮住了。我们蹚着麦苗走,野牵牛爬满麦秆,小喇叭似的花朵清清亮亮的。

我们有时候会跑得飞快,麦穗就敲打着我们的腿,一股麦子的清香在我们裤管里窜来窜去;我们有时候停下来,趴在麦垄里,闻麦苗下湿湿的泥土味,好闻得很。我喜欢仰面躺着,让麦子把我遮住,我枕在田埂上,躺在沙土里,往左看看,是森林般的青青麦棵;往右看看,是密不透风的青青麦棵。往天上看,可了不得了,有点天旋地转,但天空那么远那么蓝,比大地好看多了。风吹过去,麦子花簌簌地落在我脸上,真好。

我们都喜欢麦田。在麦田里走,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有时候,会蹚出一只兔子来,它小小的身体,机灵的眼睛,看见人瞬间弹跳起来,一蹦一蹦就不见了。如果马龙家的细狗“花豹”跟着,那就有好戏看了。“花豹”细长腿,弓腰,时时刻刻像一支要发射的箭,是撵兔子的一把好手。它身上有白色的斑点,马龙给它起名叫“花豹”。我们都喜欢花豹。有时候,我们会遇上一窝小鹌鹑,斑斑点点的羽毛像麻雀,个头却比麻雀大,它们在这个季节孵卵,会把窝做在麦田里。有时候会逮着一窝雏鸟,有时候是一窝鸟蛋。红林最在行,抓了鸟蛋我们就去河边沙地里烤鸟蛋吃,喷喷香。

今年是个好年成。年后下了两场雨,麦子长得旺。再有一个月,就到了麦季了。麦季可不得了,仅比过年差一点儿,可热闹了。芒种节气一到,马湾村的村民们就会拿着镰刀赶着驴车争先恐后跑到地里来割麦子。小孩子不用割麦子,割麦子的活儿又脏又累,天又热,小孩子受不了那个罪。但我们会放两个星期的麦假,因为老师也要回家抢收麦子。放了假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到河滩地里乱窜,捉蚂蚱、摸鲫鱼、拾麦穗、逮水牛、砸蛤蟆……好事没几件,坏事不停断。村上的老人们看见我们就皱眉头,说:“混世魔王,这几个混世魔王,能把黄河搅翻了天。”都说“七岁八岁万人嫌,鸡狗不待见”,我们都十岁多了,还都是那么皮,真够呛了。可我爷爷不那么说,他说,“顽皮的孩子长大了才是能人哩。”爷爷宠我,也宠那几个家伙,他有点好吃的就留着给我们打牙祭,我们也常捉了鲫鱼用红柳条穿了,提着找他,让他给我们烤鱼吃。鱼烤熟了,爷爷只吃鱼头。他还要喝酒,他怀里永远都揣着酒葫芦,割麦子的时候也喝;扬场的时候也抿两口。他还让我们喝酒,但那酒太辣了,我们吐舌头,“呸呸呸”,他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哈哈地笑起来,那嘴巴像一个黑窟窿。

但要是年成不好,上游来了洪水,河滩地一夜就成了黄河水道,浑浊的黄河水哗啦啦翻滚着浪头卷下来,麦子就都卷走了。那时候马湾村人就都缩在家里,蹲在高高的宅基上看着房子下面的洪水发愁。“吃不上饭喽!”“少不了要去河北讨饭吃了!”“奶奶的,可别冲倒了屋子就好。”孩子们不管那些,既害怕又兴奋。黄河水淹没了庄稼,灌满了大街,已经升到宅基上来了。但凡宅基低的,水就进了屋里,小板凳都在屋里漂浮着,像一艘艘小船。

今年不错,没有洪水。四月以后,用不了多久,麦子花落了,麦子粒就一天天鼓起来。现在麦芒青青的,尖尖的,还有点软。日头一晒,麦穗一天饱似一天。“过青麦了!”爷爷在这些日子往地里跑得最勤,他戴着草帽,背着手站在麦田里,东看看西看看,弯腰掐几个麦穗头,用手合起来搓。他的手像一盘磨,搓一搓,吹一吹;搓一搓,再吹一吹。麦壳吹走了,绿色的麦粒子浆液饱满,一把捂进嘴里,嚼起来又甜又香。“嗯,好吃,好吃。”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搓麦穗,我的手搓得生疼,麦穗都搓烂了,壳还是下不来。我带着麦壳和麦芒捂进嘴里,有点扎嘴,但是我也忍不住说:“香啊,太香了。”

终于有一天,爷爷背了篓子到麦田里掐麦穗,这就是要吃青麦了。那些艰难的岁月,不到春天粮食就都吃完了,俗话说“青黄不接”就是说的不等青麦黄了就断了炊的事。但是青麦可不是随便吃的,爷爷说,尝一尝麦子香味就可以了,可不敢多糟蹋粮食。虽然这样说,但爷爷会把背篓掐满,我们知道,那不是给我们吃的,因为爷爷要出一趟远门了。

每年春天麦子快黄之前,爷爷都要让奶奶浆洗衣裳,换上新鞋,背着一袋青青的麦粒子,出一趟远门。有多远呢?据说来回得有七八十里。过了黄河,翻上坝头,顺着大堤往东走,三十里开外,有一片山,我们都称那里叫东山套。那一片群山属于东平县,山是泰山山脉的一部分,那里住着一个老头儿。爷爷背着一小布袋每年的第一口青麦,有时候还提着一条二斤多重的黄河鲤鱼,去山里看一个朋友。这个老头儿就是他的朋友。

对,没错。爷爷说那是他的一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爷爷显得很风光,在马湾村,除了亲戚、邻居,就是老少爷们,谁能说一个庄稼人还有“朋友”呢?但爷爷就有一个朋友。

那个老头比爷爷大十几岁,一辈子住在深山里,他怎么就成了爷爷的朋友呢?

山里的朋友

马湾村的人,有朋友的我只知道爷爷这一个人。他一个庄稼人,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一个朋友,而且这个朋友老头儿还住在深山里,这真是让人感到奇怪的事。那个老头儿姓一个很奇怪的姓——蒯。我不认识这个字,爷爷就用指头蘸了酒在八仙桌上一笔一划地写,“蒯。”他说。这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难写的字,蒯爷爷。真有意思。

我问爷爷,什么是朋友啊?别人为啥都没有朋友?爷爷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按说人都应该有朋友,我们听书听戏,古人都有朋友,可是我们马湾村住在黄河里,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就没地方交朋友了。

我说,那我们自己村上的人,难道不能交朋友吗?

爷爷说,交朋友可没那么容易。你看到的那些好伙计,大多都是狐朋狗友,顶多算是个伙计,算不上真朋友。再说,咱们村上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姓,只能论老少爷们,要么就是邻居百舍,我没听说谁和谁是朋友。

蒯爷爷来过我们这里一次,好多年了,是一个中年男人骑自行车带着他来的。男人并不是他儿子,听说是他以前的学生;也是山里人,靠种地为生。男人很老实,蒯爷爷和爷爷坐在八仙桌两边说话,他就蹲在一边抽旱烟。爷爷让他坐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他不肯,实在推让不过,才拿了一个小板凳坐了。蒯爷爷孤身一人生活,他没有孩子。据说早年有个老伴,死得很早。蒯爷爷腿脚不好,拄着一根拐杖。我问爷爷蒯爷爷的腿怎么回事,爷爷叹一口气,不愿意说。后来,爷爷自言自语地说,人心比狼心还狠呐!

那一次蒯爷爷给我们带来了一大筐好吃的,那都是山里的好吃物。有苹果,有栗子,有核桃,还有通红通红的山柿子。原来山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山里真好啊!我们这里只有高粱、玉米和地瓜,一棵果树也难见到。蒯爷爷说,马舟啊,大山可是个宝库,不光这样的水果多得是,还有很多小动物,野兔,野獾,小刺猬,小狐狸,各种各样的小鸟儿……它们又俊又可爱。我说,它们都好吃吗?蒯爷爷笑起来,说,孩子啊,那可不是吃的,那些小动物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可舍不得吃它们。

那是我第一次听蒯爷爷说小动物是人的好朋友,我觉得奇怪极了。在我们黄河滩区,除了家里喂养的马、驴,还有看家的狗和捉老鼠的猫,其他小动物,都是“好吃的”。我们村口就有个野味饭店,他们拿手的除了做鱼,还有油炸斑鸠、红烧野兔、烤麻雀……蒯爷爷叹口气,说,唉,人呀,就是个吃货。有时候,急了眼,连……也敢吃!

我印象中,蒯爷爷就来过那一次,他年纪大,行走不便,每年,都是我爷爷去山里看他。直到有一年,我爷爷生了一场病,那一年就没能去山里送青麦。到了秋天,村上来了个外地的焗匠,打听着找到我爷爷家,他一进门就问,老哥,这是马青山家吗?我爷爷刚从病床上起来,身体还很虚弱,他揉一揉眼睛,说,我就是马青山,你是谁呀?从哪里来的?大兄弟,快坐下喝碗水吧。

那人接过我奶奶递过去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气,擦了一下嘴巴,才说,老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是济南平阴的,常年干焗匠活,到处走。那一天到了东边山里,遇到一个姓蒯的老先生央我寻你哩!他告诉我地址,央我把这封信送给你,还捎来了二百块钱呐。

那人从怀里掏出信封,又掏出二百块钱递给爷爷。

爷爷哆嗦着打开信,捏着二百块钱,呜呜地哭起来。原来蒯爷爷从春天等我爷爷去看他一直等到了秋天,还不见我爷爷的人影,心里着急,他担心黄河滩里又发了洪水,牵挂我爷爷的生活过不下去,就央人一路打听,来到马湾,找到了我爷爷,还给我爷爷捎来二百块钱渡难关。我爷爷念了念信,我奶奶也抹起眼泪来,那个焗匠眼圈也红了。他跷起大拇指,说,老哥,你有福气,你们这是真朋友啊!

爷爷哭了一阵,擦干泪不哭了,招呼着让我爹杀鸡,烫酒,让奶奶多炒几个菜,好好招待这个焗匠。他说,我这一病三个多月,老哥不知道啥情况,这是着急了。多亏了老弟你个实诚人,帮他寻到了我。我写封信,还得麻烦你给带回去,告诉老哥,我春节前一定去看他。

这件事被我们村上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夸蒯爷爷是爷爷的真朋友,是真好人。

其实,我跟着爷爷去过一次山里。

那一年,我还没上学。爷爷套上马车,带着我去的。我们拉了一捆青麦,从油坊换了十斤豆油,还拿了两瓶爷爷舍不得喝的黄河大曲。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可高兴坏了。爷爷那时候还身强力壮,我家的那匹白马也很有劲。我们顺着大堤“嘚嘚嘚”地往山里赶。半晌的工夫,进了山区,我真是开了眼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山是什么样子。原来山区和我们平原、黄河滩太不一样了。那真是奇怪的景象,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到处都是石头,石头上又长满了树和草,山路也弯弯曲曲、高高低低,马车在山路颠颠簸簸,不过挺好玩的。进了山又走了半天,才到了一片树林子里,那片林子又大又密,林子里有一座石头房子,一个小院,石头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和蔷薇花。我们就是在那里见到了蒯爷爷。蒯爷爷看到我们去,可高兴了。他下到一个地窖里,把他珍藏的最好吃的腊肉、蜂蜜和蘑菇干都拿出来招待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两个老头坐在院子里喝茶,喝酒,喝了大半夜。山里的星星真多,他们又一起数星星,指着这里说像个勺子,指着那里说像个漏斗。第二天早晨,我是被一阵鸟叫喊醒的,我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我听见爷爷和蒯爷爷又坐在院子里喝早茶,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那些鸟儿,叽叽喳喳,叽叽咕咕,什么声音也有,我以前都没听到过。我爬起来到院子抬头四处看看,只见院子里外的松树上、梧桐树上、槐树上,全落满了各种鸟儿,那些鸟儿真好看,什么颜色也有。它们不怕人,蒯爷爷把高粱撒到地上,它们就飞下来抢着吃。有一只还飞到蒯爷爷手上,去叼他手掌心里的高粱粒。那时候院子里那棵大梅花树,还开着红花,几只喜鹊落在上面,长长的尾巴,花花的衣衫,喳喳地叫着。

蒯爷爷说,这叫喜上梅梢。昨天一早就有喜鹊在梅树上欢叫,我就知道要有贵客到呀,我就早早地沏了好茶等着了。

爷爷羡慕地说,真好。真好。老哥,你这才真是神仙地神仙心,这些鸟都是你的好朋友,你就是鸟王啊。它们能和你这么亲近,你也懂得它们说的话,是因为你心里干净,是个好人啊。

蒯爷爷笑了,说,咱老哥俩都是一样的人,简单,干净。

不过,那一次去山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好多年我没有跟着爷爷去山里了。我一上学,就去不成了。但爷爷还是每年都去,每年四月底或者五月初,麦子青黄,可以搓下来麦粒时,爷爷就张罗着要去山里了。

爷爷一到这时候就很高兴,他总是自言自语说,啊,要去山里了。啊,要见到老朋友了。哼哼。奶奶笑话他,说,像个老小孩!爷爷说,啊,老朋友,多么好。还是恩人,救过我们的命啊。奶奶咂吧咂吧嘴,说,嗯,是恩人,要不是人家给那二十斤小米,咱家里那时候……爷爷打断她说,不说了,不说了,这样的老事就别给孩子们说道了。

我听不懂,但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个蒯爷爷是个好人,大好人。不仅这样,听说他学问还很大,他家原本不是山里的。

爷爷说,这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呐。又说,人活着就得有朋友,没有朋友,可怎么活呢。

爷爷咂吧下嘴,说,朋友嘛,就是困难的时候能帮你的人,真心真意帮你的,不求回报帮你的人,才能算朋友。光有了好事和你一起高兴的都不能算朋友,必须是困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爷爷的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但我多么渴望我也能有这样的朋友啊。爷爷说,有些话,只能给朋友说。我问,奶奶也不能说吗?爷爷说,有些话连你奶奶也不能说,说了她也不懂;可朋友就不一样了,你一说,他就懂了。这叫友谊,你懂不?

我不懂。看来,朋友,友谊……真的很神秘呢。我羡慕爷爷,我觉得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半辈子在黄河里撑船摆渡,每天风里雨里,把这岸的人送到那岸,再把那岸的人接回来。那时候都是小木船,没有柴油机,爷爷就靠一支长竹篙和一对船桨,干了多半辈子。如今,我家的木船倒扣在爷爷宅子下面的麦秸垛旁边,已经没用了。村里有了柴油船,来回过河方便多了,甚至可以拉拖拉机过河了。再往下游二十里,还有一座浮桥,结实得像一条大路,听说连大解放汽车也可以“嘟嘟嘟”地开过去。

我很想结交两个朋友。

我有同学,有伙伴,可我没有朋友。我对马龙说,你是我的朋友吗?马龙笑起来,说,我是你爷爷!马龙年纪不大,和我同岁,但是他辈分大,没办法。我对乔红林说,你是我的朋友吗?红林说,论亲戚,你是我表哥。

哎呀,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我很失落。

我想找动物当朋友,我把“花豹”称作朋友,可我听不懂“花豹”的话,朋友可不是这样的。我还想把奶奶家那只样子丑丑的黑猫称作朋友,可黑猫并不理我,一跳身子上了房顶,在屋脊上弓着背蹑手蹑脚地走,像一只老虎。我站在院子里,四处看,那棵枣树和我年纪一般大,是我的朋友吗?我把枣树叫作朋友,搂着它亲了它好几下,我二叔进门哈哈大笑,说我想媳妇了,想把枣树当媳妇,那算是“女朋友”吧!

我可不想找女朋友,我气得踢我二叔的屁股,我二叔一抬手,把我推了好远。我沮丧极了。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往原野走,黄河边的麦田里,有四声杜鹃在“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地鸣叫,可我只听到了它的叫声,却看不到这杜鹃鸟到底藏在哪里。正走着,一只野鸡飞跳起来,我追上去想拦住它,和它做朋友,可它早吓得又飞又跳,扎入芦苇荡里不见了。

我多么渴望能交到一个好朋友啊,哪怕是一只鸟,我也会好好待它的。我蹚着沙土,远处的黄河水哗啦啦流淌,我在河边站住,看着对岸隐隐约约的树影和长长的黄河堤,不远处的河面上,“哗啦”“哗啦”起了两朵浪花,两条红眼鲤鱼跳了起来,又钻进水里。它们是想和我做朋友吗?

2.1 播种期:3月3日,播种方式和方法:厢面上开种植沟,每厢两行,马铃薯块茎直播;播种时每亩用3袋辛硫磷颗粒剂和底肥混匀施用;播种后进行覆膜盖土。

可我有些害怕。我急忙后退两步,朝河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因为奶奶说过,千万不要靠近河边,红眼鲤鱼精就在那里等着拉小孩下水呢。

红眼鲤鱼,我可不敢和你做朋友啊。

扛梅花

到了冬天,爷爷心口闷,年前这几天老是坐卧不宁。他对奶奶说“我老是心慌”,夜里梦见了蒯老哥两三回了。奶奶说,眼看着要过年了,你抓紧去一趟山里吧。

爷爷说,我这就动身,我得去山里看看老哥去。

腊月初八喝完了腊八粥,爷爷动身了。他这次是骑着白马去的。谁也拦不住。他带了一包袱白面馒头,还带了一编织袋弹好的白棉花。

“山里冬天冷得很,得给老哥的棉袄棉裤多加些棉花。”爷爷说。

他还装了满满一大葫芦烈酒,那是他坐船去河北高粱酒厂专门打的,高粱酒度数高,打开盖酒香扑鼻。

那天不是周末,我得上学,不能跟着爷爷去,这让我很有些沮丧。否则,我也要跟着爷爷去山里玩。我堂弟马豆也很想去,他还没去过一次呢,但他也得上学,爷爷不让他去。

这次访友,爷爷收拾得板板正正,穿了新棉袄新棉裤,戴了一顶“火车头”新棉帽子,看上去像电影上的人了。他认真刮了胡子,头皮剃得锃亮,帽壳子里垫了两张新报纸。他带了一大包烟叶,那是黄河滩的大叶黄烟,爷爷说,这烟劲儿可大了。和老朋友见面,就得喝烈酒,吸辣烟,那才够味儿。

爷爷,那是啥味儿?我问。

啥味儿?朋友的味儿!爷爷说。

我使劲抽抽鼻子,空气里只有一股凛冽的冷气味儿,哪有什么其他味儿。爷爷说话太玄妙了,我咂吧咂吧嘴,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白马已经很老了,老得和爷爷一样,像一个老人,走起路来慢腾腾的,不急不躁。爷爷舍不得骑它,用缰绳牵着它也慢腾腾地走。奶奶给他带了两张油饼和两个咸鸭蛋,让他路上吃。奶奶说,你们这两个老家伙,中午怕是进不了山了。我看呀,今天晚上能走到山里,就算不错了。是不是?

爷爷说,你别小看我们两个老家伙,我们两个老家伙吃的盐比年轻人走的路还多。我们就稳稳当当地走,今天走不到,明天继续走,啥时候走到啥时候算完,咱不着急。是不是,白马?

白马好像听懂了,咴咴叫了几声。我喂养的那只喜鹊阿彩也飞过来,落在白马背上,跟着爷爷走了一段。爷爷说,花喜鹊,你去不去?跟爷爷去看一个世外高人?按说你才该去呢,你到了那里就知道啥才叫大林子呢。我给你说,那山里的鸟儿不下百种,那个蒯爷爷才是真正懂鸟语的鸟王。

阿彩上蹿下跳,兴奋地跳了几次,一展翅膀又飞到大柳树上的鸟巢里去了。

听爷爷又说到深山里那个大林子,我心里痒痒得很,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要是逃学,跟着爷爷跑出去这好几天,我爹也会把我打个稀巴烂。那个大林子,真吸引我。

腊月的风有些冷,满地白霜覆盖在沙土上,看上去像一层盐。爷爷牵着老马,老白马背上驮着包袱和编织袋,还有烟叶和烈酒,跟着爷爷向黄河滩外大堤外面的平原走去,进了平原,顺着河堤再走几十里,慢慢就会看见一片山,翻过一座山,顺着羊肠小道一直往里走,就会见到那座石头房子和那个慈眉善目的蒯爷爷。

后来,爷爷这一去一来足足用了七天时间,可把我们急坏了。我奶奶吃不下饭,一直念念叨叨,他想让我爹去山里看看,我爹忙着喝酒打牌,才不去呢。他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交啥朋友,真不嫌丢人。在我们黄河滩,就没听说谁有个朋友!”我爹就知道干活、喝酒和打牌,牌桌上自然交不到朋友,他和我爷爷不和,最看不惯我爷爷又是不让卖白马,又是拿着好吃的去给山里送去了。我二叔是鱼贩子,到了年底很忙,没时间去。我奶奶吃不好睡不好,唉声叹气,也没有办法。

到了第四天,我爷爷让一个来村上卖碟子碗的生意人捎信来,说让家里放心,他还要再待几天,喝足了酒,说够了话,才能回来。我奶奶说,哼哼,在家里张嘴就和我打仗,啥话也不想说,去了能说七八天,这算个啥人呢!这天底下朋友真的就那么多话说不完?

爷爷是在腊月十五下午回来的。

那天下午,天色正好着,突然一暗,北风吹起来,不一会就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先是下了一会雪粒子,接着飘起了鹅毛大雪。地面很冷,雪花干燥,落到地上并不融化,很快有了白白的一层。

我和堂弟马豆正在村口玩,马豆突然喊我说,哥哥,你看你看,那个路上是个啥人,正朝这来呢。

我顺着马豆指的方向看去,远远村路上,一个黑衣老人骑着一匹白马,肩膀上扛着一棵树,正朝我们马湾村慢慢地走来。

“是爷爷!”我说。

“爷爷?真的是爷爷!他那是扛的啥呀?我们去看看。”马豆说。

长长的村道上,覆盖了一层鹅毛大雪的村道上,一个黝黑的身影,骑在一匹灰白马上,正不急不躁慢慢腾腾地往村上来。爷爷的“火车头”帽子上也落满了雪,白白的。在他肩上,竟然扛着一棵一人多高的树,那树枝枝杈杈很是茂盛,枝杈上开满了花,一片叶子也没有。

再仔细看一看,啊,那树枝红艳艳的花,像一团火,红得耀眼,红得让人想哭。

是梅花!

一股香气远远地飘过来,那竟然是一棵腊梅花!

而骑在马上的爷爷黑袄袖子上,有一块白布迎着风飘扬着,像一面旗帜。爷爷咧着嘴,小声地哭着,对,我看见了,一道晶莹的鼻涕和着眼泪,挂在他杂乱的胡子上,像挂了一道黄河冰凌,让人睁不开眼。

喜上梅梢

那棵梅树就栽在了奶奶家的院子里。

这真是一棵神奇的树,它被爷爷骑着马从山里扛回来,一路上花朵欲绽。到家里栽上之后,雪越下越大,它的花也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我和马豆从来没见过冬天开花的树,在我们黄河滩区,到了冬天树都落了叶子,光秃秃的。没想到山里的梅花却能在寒冷的冬天开花。那花骨朵挂满了梅枝,粉红,淡黄。厚厚的白雪落在上面,又红又白,格外好看。

阿彩也飞下来,落在梅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它“媳妇”也飞下来,落在梅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姑姑家的表妹木朵也来了,她又长高了一截儿,穿着奶奶给她做的花棉袄,像一朵更大的梅花。

爷爷却躺倒了。

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流泪,不时地长叹一声。奶奶很着急,给他沏了鸡蛋水,放上两大勺白糖让他喝,爷爷还是不想喝。他说:“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老朋友走了。”奶奶坐在床头轻轻叹气,说:“那可真是个好人呀,这好人咋说走就走了,是不是?”爷爷说:“他这一走,把我的劲头也带走了,以后过了麦,我再也没机会去山里看他了。”奶奶说:“人都是要老的,人也都是要走的,他走了你更得好好地活,到了清明给他烧纸去。”爷爷沉默了一会,说:“得烧纸,明年清明我还得去,给他烧纸去。”

我来拉爷爷的手,让爷爷起床去看梅花。我告诉他,阿彩喊来了一群喜鹊,都落在梅花树上,那树上开了一树梅花,还开了一树喜鹊呢。马豆也说,那梅花可漂亮了,喜鹊也叫得好听。

奶奶说,为了这一棵梅花树,你也得好好吃饭,好好活着,这可是蒯老哥送给你的最后的念想,也是最好的念想——喜鹊登枝,喜上眉梢。是不是,喜上眉梢哩。

爷爷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挣扎着坐起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止不住地流泪。奶奶把鸡蛋羹递给他,这一次,他一勺一勺地都喝了。

过了一会,他穿上棉裤棉袄慢慢地下了炕,我扶着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层厚雪,真白呀。窗子前面的那棵梅花树正顶着雪开得热烈,阿彩和一群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喜鹊登枝,”爷爷自言自语地说,“喜上眉梢,这都是好兆头呀。”

我爹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说:“爹,你起来了?起来好么,你再躺倒了咱这春节咋过呀!娘,你快炒菜去,我和俺爹喝酒。”

奶奶白他一眼,说:“你都喝醉了,你还喝酒?”

我爹说:“我陪我爹喝。我爹好几天没喝了,不喝酒哪有精神?”

爷爷喝碗鸡蛋汤后慢慢有了力气,他说,“你去把你二弟叫来,晚上都来这里吃饭,我有好酒。”

我爹看我和马豆一眼,说:“你们两个还愣着干啥,快去把那个臭鱼贩子叫来,对了,别忘了拿条鲤鱼来!”

原来蒯爷爷已经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就等着爷爷去了。爷爷骑着白马,这一趟去得真及时,到了那里,蒯爷爷精神好了很多,两个老头炒了菜坐起来喝酒,就那样在热炕上坐着,凉了热菜,困了睡觉,醒了再喝,一直喝了五天五夜。

蒯爷爷把胡子捋了捋,给爷爷说,“老兄弟,老朋友,这辈子我们就只能到这里了,下辈子我等你,咱们还做朋友,我没有其他的送你,还有一坛子好酒给你留着,这棵老梅花树你扛走栽上,我就没有遗憾了。”

爷爷呜呜地哭起来,他把蒯爷爷的手攥在手里,埋下头呜呜地哭。蒯爷爷眼角也挂了泪,但他很快擦去了,说,老兄弟,别哭了,这半辈子,咱们老朋友俩也算是值了。你年年来看我,从河滩到这里近百里路,年年给我送青麦让我吃第一口粮食,我心里美呢。

爷爷说,当年要不是你把自己的口粮给我吃……呜呜呜,爷爷的眼泪把夹袄都弄湿了。后来,他不再说什么了,端起酒壶,把半壶烈酒都喝下去了。

蒯爷爷的葬礼,是爷爷一手操持的。按照蒯爷爷的要求,葬礼很简单,村上的人也没怎么惊动,只叫了几个左邻右舍和蒯爷爷的两个老学生,就把蒯爷爷的葬礼办完了。办完了葬礼,爷爷就把这棵梅花树扛了回来。他骑在白马上,扛着一棵开满了红花的梅花树,白雪纷纷扬扬地卷下来,他一边走一边掉泪,就这样走了一路子。累了就停下来歇会,喝一口酒;饿了,就吃一块地瓜煎饼,硬是把一棵梅花树扛回了黄河滩区。

爷爷站在梅花树底下,样子又苍老了不少,他也七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这个冬天,看上去衰老得更是特别快。他拿起扫帚,开始扫雪。我们不让他干,也拦不住他,只好拿了扫帚、铁锨和他一块干。

黑猫丑丑在白色的雪地里优雅地散步,通黑的身体和白雪对比着,像一个精灵。阿彩已经和丑丑混得很熟了,它落到雪地上,和丑丑一块玩儿。丑丑一点也不凶,阿彩落到它背上,它驮着阿彩在雪地里撒欢,其他喜鹊也大了胆子,纷纷落下来,在雪地上跳跃着,挥动着翅膀,闹成一团。

爷爷坐在堂屋门前晒太阳,他斜着眼看着丑丑,我知道,他是还不相信丑丑,他老是怀疑他以前那只八哥是丑丑吃掉的。但是看到丑丑那个样子,似乎气也消了些。小猫和小鸟成了好朋友,那样追着,叫着,跳着,让谁看了也不会再生气。是啊,朋友,能成朋友,多么不容易啊,爷爷一定比我们懂得更多,他常常看着梅花树发呆。我们发现,他最近眼神呆呆的,话也少了,我们都很心疼,盼望着这个年快点过去,春天快点到来,喜鹊登枝能够带来好消息,爷爷又可以重新开始高兴起来。

除夕这天,我们家贴的是紫春联。本来爷爷不让贴,说是蒯爷爷死了,不能贴。我爹和我二叔很生气,说,大过年的,又不是咱家死了人,咋不贴春联?不贴春联多不吉利!

后来折中,从集上买来紫色的宣纸。今年爷爷不想写了,让我和马豆写。我们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几副,但都是两句话,一句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一句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只是今年横批变了,以前都是“又是一年”,我爹嫌消沉,让我们写“八方来财”,爷爷一瞪眼,我们没敢写,后来我俩改成了“喜上梅梢”和“喜鹊登枝”。看着我们贴上对联,爷爷叹口气,没说什么,回屋歇着去了。我们就又写了不少的“福”字和“喜”字,各个门上都贴了,连那棵梅花树上也贴上了。我们还想着给村东孤独的“鸟王”胡老头和平原上红林的奶奶也送一副去,带着一支梅花,也让阿彩跟着,那才真是“喜上眉梢”呢。

这个创意我们都觉得很好,可是我们不舍得折梅花,爷爷也不让我们折,我们才做罢了。

我们还写了“日行千里”“六畜兴旺”贴到了马厩和家里的驴圈里,这个冬天白马很老了,别说日行千里,日行百里也够呛了,它慢悠悠地吃着草料,有时候一整天也不挪挪窝。毛驴“白唇儿”还是很年轻,它在驴圈里动来动去,一会儿“哦噢哦噢”叫几声,一会儿打个响鼻。

春节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炒了一大桌子菜,爷爷把蒯爷爷送他的老酒拿出来,大家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一大早,拜年的人来敲门,我们还都撅着腚睡得昏沉沉的。拉开门,一群人进来磕头,阿彩和一群花喜鹊在梅花树上欢叫着,那只幼喜鹊也飞下来了,它真俊啊,像一个小伙子,羞羞涩涩地,离人远远地看着。它长着长长的尾巴,蓝色和白色的羽毛,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真漂亮。

白马之死

过了年,天气一天暖似一天,黄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在岸边走,老远都能听到“咔嚓”“咔嚓”解冻的声音。

爷爷在这春天老了很多,他脚步迟缓,天气不冷了还穿着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他每天都去田里转转,看看,有时候他牵着那匹老白马一块去,到河边草地上让白马去啃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草。

白马也很老了,和爷爷一样迈着迟缓的步子。村上的人见了都给他们打招呼,爷爷会哼一声,也不多说话。白马有时候会打个响鼻,已没有了以前的响亮,噗噗地像吹了一口气。

刚进了三月,我家的白马却死了。

它是跳河自杀的。

说起这事来,真让人难过又让人气愤。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三月的小风吹得人暖烘烘的,我爷爷又牵着白马慢悠悠地去河边放马。河边的芦苇和茅草已经钻了出来,嫩嫩的,让白马去啃啃草芽正好。白马受伤的右眼越发看不清东西,走在路上显得歪歪扭扭。三月里的河滩,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所有的牲口都在地里忙着春耕,或忙着往地里拉粪。我爹让我哥哥赶着毛驴“白唇儿”去翻河滩地。放眼看去,整个河滩上,马、驴或者骡子驾着车,拉着辕套,都在“嘚儿嘚儿”地干活。我爷爷和白马这样悠闲地出现在小路上,就成了一道不合时宜的风景。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开玩笑,说,你看那匹瞎马,啥用也没有了,成了二爷爷的宠物了。有人说,还不赶快卖了宰了,否则等白马老死就真不值钱了。我爷爷听了很生气,鼻子里哼哼地发出不屑。白马有些害羞,遇到人对它指指点点它就把头往爷爷背后藏。爷爷把它拉出来,趾高气扬地走,他一边走一边和白马说话——咱有啥害羞的?啊?咱干了一辈子的活,他们谁敢跟咱比?他们都年轻着呢,啥也不懂。他们懂个锤子啊。

我爹老远赶着驴车从地里过来,停下车说,爹,你牵个瞎马到处晃悠啥?人家都能累死,你倒好,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爷爷说,你瞎咧咧啥!谁都有老的一天,牲口也有老的一天,你也有老的一天。

我爹说,你孙子马鱼想买辆机动车跑买卖,家里钱不够,你把白马卖了,正好添补上够买一辆三轮车的。

我爷爷气得鼻子都歪了,说,谁也别想!门也没有!要想卖了白马,你们先埋了我吧!

白马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响鼻,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泪汪汪的。

这时候我们村最坏的黑刚过来了,他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来到跟前,把双腿一叉,也不熄火,看着我爹说,大哥,老爷子这是溜达宠物吗?这样的瞎马还不赶紧杀了卖肉,等它死了,还想着给它发丧吗?我爹气得踢他一脚,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爷爷骂他,小王八羔子,这是咒我死吗?你先喊我二爷爷再说!

黑刚说,爷们别生气,我是说要是想卖,给我说声,我和马肉店驴肉店老板都熟悉,我给咱当经纪。你要说卖,说个价格,现在我就牵着。

我爹有点心动,说,你说这匹老马能卖多少钱?

我爷爷气呼呼地牵了马就走,他说,你们要是敢动歪心思,先等我死了再说!

我爷爷走出老远,我爹还和黑刚抽着烟说话,我爷爷知道我爹的歪心思,气得骂了起来。他迈开步子,牵着白马上了土岗子,那是河边一个高岗,也是我们村最早的老防汛台,足足有十几米高。上面堆满了石头,石头缝里长满了野草。这个台子平时很少有人上去,我爷爷这次要不是生气,也走不上去。他牵着白马,几乎是爬着上去的。高高的防汛台上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马湾险工”,上面还有一块古人的墓碑,是马湾早年黄河落水失踪人的名字。这一片滩险流急,站在高台上可以看出很远。放眼看去,隐约可以看到河北的村庄,向下俯瞰则可以看到整个马湾高低错落的房舍,看到黄河转弯处激起的浪涛,这一片漩涡水很急,也是看黄河风险的观察点。

走上高台,爷爷有点气喘,他坐在那里歇着喘气。他松开缰绳,白马沿着高台走了两圈,然后仰起脖子“咴咴”地叫了几声,又低下头啃了几口草。爷爷则起身来到断碑前,跪在那里磕了几个头,因为那个断碑上,赫然刻着我曾祖,也就是我爷爷父亲的名字,当年我曾祖从这里坐船过河,船到中央起了大风,一下子翻了,我曾祖和船上的六个劳力全都淹死了。虽然我曾祖的坟墓并没有埋在这里,但是他是从这里落水遇难的,我爷爷认真地跪下去向墓碑磕头。

这个时候,白马突然“咴咴”地长嘶几声之后,一下子就“跳”进了黄河里。

我爷爷听到“扑通”一声,急忙扭头看,就不见了白马。我爷爷起身,来到高台边沿往下一看,只见滚滚浪涛的黄河里,白马在漩涡里扑腾着,爷爷大叫一声,差点跳了下去,后来,他一屁股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来,爷爷真是舍不得卖白马。他把白马当成闺女来养,卖白马还不是跟卖他孩子一样难受!爷爷也知道没有谁家喂牲口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卖掉吗?他只是接受不了白马离开他,接受不了白马劳动一辈子最后却被杀被吃的命运。他懂得天底下的牲口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肉店,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些,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马。它还救过奶奶的命,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它性子温和,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放了学常常骑着它跑一圈玩儿,白马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同意把它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一边,我说,就是不能卖。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说,就听俺马舟的,这白马先不能卖,等它死了,我要葬了它。

这下好了,白马跳进黄河自杀了。爷爷坐在那里哭了半天也止不住。直到路过的人上来看他,他才不哭了。他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都劝他要想开,后来他想了想,觉得这也未必不是白马的好归宿,他知道白马看上去温顺老实,其实骨子里很敏感很自尊。白马脸皮儿薄,听不得讽刺和辱骂,只是没想到它能以这么激烈的方式自杀,这真让爷爷很心疼。

从河边回来之后,爷爷又哭了两天。后来,他颤颤巍巍地起床,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我家祖坟,在祖坟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白马生前用过的一个马笼头、一只马镫子埋在了里面。他还扛了一块刮了白皮的木板,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白马之墓”。他把写着字的木牌竖起来,放到埋着白马“衣冠冢”的坟堆前,为跳河自杀的白马立下了墓碑。

一块白板墓碑,就立在了黄河边,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白马之墓”。

时间不久,爷爷也死了。

我们都以为爷爷能撑过收麦,那时候麦子已经黄梢,饱满的颗粒金光灿灿。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青麦成了的时候,奶奶去麦地里掐回来一抱青麦,把麦穗放在簸箕里使劲搓,搓得满手青黑,搓得饱满的青麦粒香喷喷的。

奶奶把青麦粒熬了粥,用勺子喂给爷爷喝。爷爷半躺在土炕上,就着咸菜,喝了多半碗。那是他一个月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喝完了,他有了精神,靠在墙上给我们讲认识蒯爷爷的故事,讲以前黄河发大水抢收庄稼的故事,讲我们的祖爷爷撑船过黄河落水而死的故事,讲那匹老白马的故事,讲他年轻时候去东山拉石头遇见鬼的故事。虽然我们听了许多遍了,但我们还是很愿意听。

我们都觉得爷爷要好过来了,他眼睛亮亮的,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东厢房里,一口大黑漆棺材摆在那里,棺材里盛着去年剩下的麦子,金灿灿的麦粒堆满了寿材,一个红漆大福字更加鲜艳。

清明节时候大家给爷爷提前修好了坟。坟就在黄河岸边树林里,一片祖坟中间。我们把他葬在了祖坟里,在他旁边,有一大片坟墓,也有他心爱的白马之墓。

山里的蒯爷爷比他早走了一年,只是不知道,在那边,每年收麦的时候,他们老哥俩还能不能喝上一杯。没有爷爷的日子,我们就常常围着奶奶坐在院子里的大梅花树下,奶奶不说话,我们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常常从夏天暖风吹,一直就坐到了白雪下梅花开。

白雪下,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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