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湖畔轶事

2023-12-26殷允岭

山东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绿岛秃子鬼子

殷允岭

鸭 枪

湖畔百姓说:鬼子是山野旱兽,侵华八年,湖就干了八年。浅水肥泥里,还忽喇喇长出遮天映日的芦苇、蒲草、杞柳、红麻、红蓼、枯茳草之类高秆水生植物,可藏百姓、鸡鸭、牛羊,还有几十支真真假假的抗日队伍。

靠湖吃湖,湖人求生的宝贝都在湖里,上一顿正吃芦根茳芽,下一顿就是肥鱼胖鳖。白天还光着屁股,夜里打一排“大抬杆”(鸭枪),半船鲜肉,一船鸭绒就换来好吃好穿,美若神仙了。这样的日子虽少,却常常闪现,也使微湖大队、运河支队、铁道游击队都像安泰战神一样,得益于大地(湖)母亲的荫庇而冲天成长。

这样的故事风传出去,逃散在山里、乡间。鬼子的线人密报滕县,就派来大佐军衔的绿岛联队长,率兽兵千骑掩杀湖边。这绿岛因通中文、古诗,被誉为中国通、武才子,骑白马跃上湖东大堤,眼看着莽莽苍苍,连天接云的芦丛荷荡,便惊叹这天造地设的世外桃源,淹进几万个军队就像大海吞山,天篓盛鳖。于是端起望远镜,把远山近水观赏一番,耳听着苇喳儿鸟“噌噌噌!呱呱呱!”的吵叫,怨自己没有陶渊明身居世外桃源的福分。他紧抿了不见唇肌的大嘴,仰首看天,吟出一首诗来:

莽莽苍苍

那大湖芦苇

闪闪晃晃

东海跳出的太阳……

鬼子兵的掌声,苇鸟的惊叫。汉奸看见苇荡里有船,还有一短篙横置船上。绿岛便令汉奸推船靠岸,见船舱积了半尺湖水,又令鬼兵用钢盔舀泼,绿岛乐呵呵欲坐船梁,汉奸急匆匆擗下一把苇叶,垫鬼子腚下头,那又凉又爽的鲜甜苇叶,弄得绿岛开怀大笑。汉奸指密绿苇荡谄媚:“机枪的扫一通,保大佐安全!”

四挺歪把子机枪刮风般扫向绿墙,芦苇被齐腰斩断。绿鸟似的叶梢迸飞湖空。真的苇鸟纷纷扎开双翅,尖叫着逃向苇荡深处——荡中无船,也无人影儿。

但是,苇荡一里许的深处,当真有船,船上五人。船主胡三,其余张王李赵,皆表叔、表兄弟称呼。“微湖连微岛,见面唤老表。”这俗称不同于江西老俵——老乡的意思。湖人是千年的老少亲戚,亲上加亲。不是他三姨嫁了他二叔,就是他五舅娶了他六姑。辈份不平不要紧,允许“各亲各叫”,或“亲不压族”。湖人俗语“老表老表,见面胡咬”,“咬”是戏闹,表叔爷儿们的骂词,转三圈的绕口令,骂不错辈儿。这叫“骂文化”。

战乱年月,亲朋难顾。今番兄弟爷们儿五个,是为胡三贺枪相聚。郗山村殷姓的一帮爷们儿,跟着铁道游击队在村东二里的黄庄乘夜扒铁道,百把人一齐喝号,洋镐铁锹齐撬,撬脱了十节钢轨。抬一钢轨要四根抬杠,八个壮汉。传说鬼子蛮力,四人能扛一节,那时的钢轨短窄,一根八百斤。钢轨装船送沟南徐铁匠家、郗山孙铁匠家。枪邦的渔汉便蜂拥而至,求用这钢火极好的材料锻打鸭枪,一条钢轨可打四支“大抬杆”。“大抬杆”可装三斤火药、五斤铁沙霰弹,横扫出膛时,覆盖院大一片,猎百把只野鸭……

撬脱钢轨的铁道大有戏文:鬼子列车来了,探照灯哗哗照射,押车的鬼子兵惊叫如犬,知戏眼的司机照例跳车,火车照例前冲,车头照例翻倒,而一列列车箱也依次翻倒,轰声若雷。有八路弄死鬼子,湖边各村——如郗山、微岛、沙沟、黄庄、黄甫、潘庄、张阿的几千百姓蜂拥而至,蚂蚁搬家般抢走白布、军鞋、饼干、罐头、海虾、肉干、鱼酱、药品……亦是照例:把枪弹、药品交给八路,八路持枪保护,指挥快撤。一听沙沟方向(离黄庄三里)传来阻击鬼子的枪声,眨眼工夫便逃进二里外的大湖,带不走的东西,埋进庄稼地早挖好的坑里,栽几株活苗。埋钢轨只须一溜浅沟,一拃深度,干坑干埋,不出铁气。五日前撬得的钢轨,五日后即变成了“大抬杆”。

按湖上俗礼:上盖屋,下排船,女生娃,结喜缘都要送“温锅”贺礼。今儿为胡三贺枪,张三带二只老鳖,王二捎两条鲤鱼,李四抱一罐“莲子烧”老酒,赵秃从湖西拎一只樊哙后人烹煮的狗腿,香气馋人,用张三的话说:“不喝醉就不是人!”

贺枪吉利事,照例不带女人,炖菜也是渔汉野手,几样生鲜焖进铁锅,加湖水、老酱、老醋、辣椒、花椒、大葱、大茴,灶下燃一束干苇,这叫“乱炖”。汤沸肉熟时,锅沿贴一圈面饼,这叫“老鳖靠河沿”。汤溢气喷、铁锅吹哨时,四个瓦盆便张大口。饿狼似的端起黑砂酒碗,胡三道:“今儿给叔贺枪,谁不干谁叫我个爹!”说罢就一气干净。二碗倒满,胡三喊:“谁不干我叫谁个爹!”都是至亲,不能乱来,当然又一个“干”字。第三碗举过头顶,胡三发声如屁:“不干的,叫干了的爹!”看看都干了,就喊道:“行了行了,吃块狗肉压压,吉利话还没说,喝晕睡死,鳖爬你裆里也不知道。”

赵秃子上过年把私塾,指李四骂道:“喝酒不带头,吃倒像狗,那筷子是你儿,也该让他歇歇!狗肉乃人间美肴,属狗者,不该食狗!”

李四说:“你别文皱皱的。咱猜拳喝酒,赌输赌赢不赌赖。”

正对心思,遂唱拳歌:

老表不错,

老表不孬。

有酒就喝,

有钱就掏。

不义不交……

一碗干完,二谣又起:

船到湖心撑一篙,

二妮的肚皮四指膘。

小船闪晃,王二后仰入湖,谣儿正到巧处:

六月掉水,

是财拱啊!

活猪掉水,

上述遴选的模糊算法在实际运用过程中存在大量的计算过程,出于工作量和计算准确度的考虑,不可能采用手工计算。因此,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我们常常借助Matlab和社会科学统计分析软件包(SPSS)等统计分析软件进行相对繁琐的运算,对于相对简单的计算要求,也可以运用办公软件Microsoft Excel进行,此软件使用起来相对便捷。

发膘猛啊!

三碗喝光,唱词激昂:

谁当汉奸,

不要皮呀!

谁当汉奸,

没人肠呀!

“五表”痛饮,疯唱恣肆,看样儿都醉,可有一人独醒:脑袋锃亮的赵秃子。湖边有俗语:“秃能瞎巧。”你看四里八乡的秃子,不是会赚钱,就是会营生,瞎子则是拉琴、算卦、补鞋、修秤的能手。众人夸赞赵秃,说他多吃了藕,心眼多。多吃了泥鳅,又奸又滑。他抹了油嘴道:“光吃光唱,咱来干么的?”

“贺枪的呀。”四人答。

秃问:“枪呢?”

三人一齐:“枪呢?拿出来看看。”

胡三眨了眨眼说:“枪就在眼皮下滴溜着。你狗黑子迷路——瞎熊。”

张三说:“你狗黑子拉呱儿——说熊话。”一群人附和:“说熊话!哪有枪?”

胡三拨开船头一丝苇株。密苇枝叶交错,芦花扎煞,生气勃勃的样子。胡三拔下几枝粗苇,才露出闪亮的枪身。又拔下一束芦叶,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剥开一卷苇叶,现出火绳。棠梨木的枪托,生牛皮的枪带,钉得像一块葱油饼。抱枪船上一放,二百斤重的家伙,压小船几颤。

张三咧嘴道:“厉害厉害!多少钱打成?”

“三块大洋。”胡三答。

“不贵不贵,”赵秃说:“东洋钢轨,不好克化……”

胡三说:“用炼金化银的焦炭,锻打三天三夜,大蒜头细擦,湖水淬火,试枪的小秤砣轰出去百步。”

“好家伙!”大家齐叫。李四说:“那打鬼子行吗?”

“怎么不行?鬼子又不是铁匠揍(造)的,也是肉胎。”张三恨恨地说。

胡三道:“蚂蝗的儿子,剁碎块还变百命呢?”

李四生气道:“行了行了,鬼子是你姨父?夸他百命?”

胡三说:“是你表姨父,你穿的日本鞋,是你表姨做的?”

群人疯笑,看看身上的洋布褂子、日本军鞋,灶台上的洋火盒,都是扒火车抢来的日货。别骂为好,骂开了场,便是湖冰蹭嘴滑了调。张三说:“谢谢秃子哥,他日本表舅常送稀罕物!”

李四说:“别恶心我了。上回送的东洋罐头,一个牛肉,一个洋果,一个咸咸苦苦,像鬼子的骨灰!”

张三说:“秃哥给你表舅捎个信儿,下回再弄点药来,‘小延安’(苇丛中一个小岛)的伤员缺药了。”秃子说:“要不是我东洋药供你及时,八路也不会和你拜把子。”

胡三说:“要不我野鸭子交换,你东洋毛也弄不着。”

李四对胡三说:“光侃贫腔了,你装点枪药,咱打一枪过过瘾呀。”胡三说:“打一枪半块银元飞了,还能引来鬼子。”

众人说:“那也得试一枪呀,半个月亮又怎么的?”

“试试,试试你姨父的玩意儿有多厉害!”说着就掰开了枪栓,插入了火绳,朝枪口倒入三牛角壳火药,赵秃子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炒药好费事,我不带一舱鸭子回去,没法子交账。”

胡三又倒入一竹筒铁砂,一竹筒莹石砂,还有半碗铁渣,嘟囔说:“上回缺霰弹,砸碎了一口六印的铁锅。钱多买的盐不少啊。猎得一船鸭子,都给了八路……”

李四突然摆手:“停停!枪、机枪声……”

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那正是绿岛的鬼子兵四挺机枪扫射的声音。无论打枪、放炮、呐喊,都会因稠密的苇丛消声,滤软了强音,使贺枪的五人,如听到了一串屁响。但是,继而又听到嘈杂的人声,竹篙碰船的吭吭声,苇喳儿飞逃的乱声。胡三踮脚于船梁,看见划动的篙梢,忙报众人:“伙计们,撒尿真要嗤个银元,鬼子到了!”

秃子变了色道:“真是鬼子?快躲!你一杆鸭枪……找死?”

胡三道:“就一条小船,能装几个鬼子?”

张三说:“烀完就跑,鬼子大皮靴,陷进泥里淹死……”

王二说:“是沿明水档子来的,露头就打,打完就往鸭墩后头躲,枪子儿打不着!”

苇丛中有座高出半人的鸭墩儿。麻鸭群白日嬉戏觅食,夜间上墩歇息,有渔人收取夜产的鸭蛋。秃子说:“我看看墩后的退路……”说罢蹚进浑水,鳖样地爬去。张三说:“我细看看来船,是不是鬼子,几个鬼子。”

鸭墩上的秃子说:“兴许是谁家娶媳妇放的炮仗。”胡三说:“放瞎屁,兵荒马乱,谁家敢放鞭炮?”

胡三指使王二、李四摆正船位,卧正鸭枪,点上高香。默不吭声的李四,竟懂得折一搂鲜苇,遮盖船头和枪身。停当之时,张三急慌慌回了,脸儿黄黄地说:“四个鬼子,两架机枪,一个汉奸撑船,一个鬼官儿瞎唱,走走停停,走明水档子来啦……咋办?”

胡三说:“凉拌(办)!谁说大抬杆光打野鸭儿!”

一群人默声,手足无措。胡三说:“鬼子没杀谁家的人,谁就跑,我家死人了,我点火绳!秃子哪,你是日本人的表外甥,若要怕,就滚蛋。”

秃子说:“我……也不是怕,你……也不能对着鬼脸开枪啊。一串机枪弹来了,跑不及,都……活不成……我这里有日本洋烟,点火后缠在火绳上,人上墩子……拉网丝点火。”

一群人懂了,夸道:“到底是秃能。”

胡三骂道:“那洋烟听你的,正巧烧到去处?”

秃子急口分辩:“用网丝拉火绳呀。”一群人顿悟,张三说:“明白了,明白了。”当即从秃子腰里掏出洋烟,点燃吸旺了,拴在苇梢上,火绳盘成杯口大的一团,放在枪托。苇梢拴丝,一直扯到墩上。把苇梢拽弯下来,烟头无论沾触火绳何处,都会眨眼间点火开枪。胡三用皮带捆稳鸭枪,再加两块压舱石。这样的做手,猎鸭老手都会用。五老表今日要打活鬼子,还缴机枪,就要看湖神爷能否保佑了。

赵秃子跪拜在鸭墩上,一股一股地尿尿,半文半白的祈祷,哆哆嗦嗦。在他看来,这样的冒险,无异于光着腚戳马蜂,能惹不能撑,他抖出眼泪来了。

如果不是小船破漏,须鬼子钢盔刮水,船早就到了鸭墩对面,五老表本没有巧设机关的时间。如果船漏得厉害,绿岛也不敢野游,成全老表们当成好汉……这诸多诸多的故事,作家也难能捏造……但是,这一切都是命定,包括写诗唱歌的绿岛,眼见了美景要浪漫一番的独特个性。都成全了这群渔佬儿。

汉奸看鬼子官高兴,苇鸟对唱,忽然要讲一个讨好的故事,他说:“太君,你的懂中国文化。鄙人(他识得一百多字)讲一个……苇鸟的故事,太君愿意恭听吗?”

绿岛舞动着苇枝说:“你的讲。”

汉奸说:“从前,有一对小夫妻打鱼,船漏了,又起了大风。女子催男人快快撑船:‘你撑撑撑!’男人又催女人:‘你刮刮刮水……’船沉了,聪明的苇鸟却学会了这样的‘撑撑刮刮’的叫声……”

“嗯?”眯眼听故事的绿岛突然睁圆了眼睛,露出野味的阴笑:“唔?这个,你是说,船要沉么?”

汉奸黄了脸说:“不是不是,我讲了个鸟、鸟故事……”

“明白明白,你的心不坏,哈哈……”绿鬼发出一长串的怪笑,却喝令:“船的,回去,岸边的集合。”

但是,船在水即要拐头的时刻,随着惯性和嗖嗖的东风,已蹿入更宽的明水档子。机敏的绿岛似乎感觉到了不祥,挥舞苇枝嚎叫:“回船!这里的危险!”

狼眼的绿岛果真看见有一节黑铁埋在苇中,绿色的苇下现出船形。他机敏地蹲下身子,对着机枪手狂叫:“开……”眼前却有火山爆发,火海倾翻。他想要卧伏船底,火浪却将他喷向湖空,浮游于漫天的火霞。他奇奇怪怪地看见,日本的富士山埋在火烧云里,樱花盛开。

滕县城传遍日军联队长绿岛在微山湖阵亡的消息,夏镇的日伪军乱成一团:这名英武善战、机智多谋、深谙中国文化和战区情境的大佐即将晋升为少将了,本是皇家陆军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国军司令部急询所辖各部:“谁击毙了日军大佐?”沛县县长冯子固不知,铜山民团团长耿聋子摇头,汪精卫的部下尹洪兴茫然。

八路军的“沛滕边”首长电询湖上抗日的黄河大队、运河支队、铁道游击队,亦答不明情况。

只有胡三、张三、赵秃、李四、王二五老表知道,却不敢招认。因为在击毙了绿岛和真鬼子之后,赵秃子一眼就认出断了两腿的汉奸是他小舅子,他在湖边已没好活了。

他还有另一番说法:打死这么大的鬼头儿,鬼子报复,不知又添多少冤魂,众怨纷纷,没法说理。看见小舅子爬进苇丛,胡三李四又把二挺机枪扛了回来。赵秃子就觉得赚大了,哆嗦着催撤,腿却不给力气。

果是日本强盗的大报复,杀人、烧船,把芦荡也点燃了,还捉了一个姓朱、一个姓杨的渔民,屠杀后给绿岛做“猪羊”大祭。小舅子早已装死不再现身。日医查看绿岛等鬼子被打成蜂窝的伤口,诊断是苏联援华的新式武器所致,持用者乃八路“毛猴子”!

至今的党史专家也没查出是谁击毙了绿岛,微山湖当年的抗日形势是风起云涌、千奇百怪。作者著述毙鬼子人物之时,也只得借用胡三、张三、李四、王二、赵秃子,难得实姓真名。

凌 迟

七月流火,叫大莲的湖女打了个红伞,半遮脸儿跨上大堤,走向也是湖边的娘家。正是鬼子肆虐的年月,但倚仗了湖畔多苇多荷,三五里路途,总不至遭灾。又水又媚的新媳妇,走的是风摆莲花的步子,扭的是风拂春柳的腰身,瞟一眼送路的渔郎,半嗔半娇地小唱:

七月老,八月落,

新娶的媳妇摘菱角,

半船鲜货沐腰窝,

嗨哟哟!

该死的光笑不疼我……”

渔郎半真半假抑揄道:“别唱了,引鬼子来了!”

可疯女子偏要唱呢:

十七十八月黑头,

鬼子来到徐州城里头,

听听还在打呼噜……

还有一段煽情的:

鬼子打沙沟,

我郎在里头。

郎呀啊!

你叫我心愁不心愁?

“愁,愁!别唱了!你听,你听,堤那头有动静……”

果然有哒哒的声响传来:雪块样的一匹白马,驮一具姜黄恶鬼,在绿柳的云间突然闪现,忽地便到面前,拔出了东洋战刀:“毛猴子大大的!”

鬼子吼叫,毛腮两侧的肩章,像恶犬颤颤的红舌。真的恶犬随后蹿来,鸣鸣扑向后退的渔女,叼住她一片衣襟,随一声口哨,嗤地撕扯下来,紧跟着又叼另一片衣襟,回望野笑的鬼子,等待口令。当衣襟应着哨音又撕下时,甩脱莆草蓑衣的渔郎对狗扑去。恶犬一口咬住他的左膀,他双手抓牢一只狗爪,反关节咔嚓一拧,恶狗一声嗥叫,打滚儿跳起,腿却断了。

老鬼子拔出战刀,渔女尖叫着抱住鬼腿。渔郎一边跳湖,一边喊叫:“大莲,快往……苇地里跑……我淹死狗……救你……”

渔郎抱恶狗进水,大莲也滚身下堤,往苇丛里逃。老鬼子只一个扑跳便捉住了她,挟持到大堤的平坦处,仰天狂笑,几刀就挑裂了她的衣裤,不慌不忙地骑她身上,对着白马吆喝。

马懂鬼话,打一个响鼻低下头来,使他能握住缰绳,莲女夺过缰绳的一端,飞快地缠上脖子,双腿蹬踢鬼子,欲勒死自己。鬼子拧翻莲女双手,将缰绳拴上马靴,战刀插入堤身,得意地一笑,宽衣解带。

天旋地转中,莲女似被一头活驴压住。她挣扎拔刀,刀却成扎根的树。马将湿凉的口唇拱她手上拦挡。它看惯主人的戏码,妖眼眨眨闪闪,似发坏笑。莲女又抓红伞,弄不清是戳向马眼还是鬼眼,打过蜡、滴过桐油的红伞竟忽地一声张开,闪耀出阳光莲火。

至于渔女急中生智,怎样借伞救命,事后已无法忆起。当时那马看见红伞怒张,是把它当作一个起跑讯号,还是如斗牛场上抖开的红布,刺激了妖畜的兴奋点,一切也无从考证。妖马举起了双蹄,在空中急刨几下,像一只恶鹰飞掠出去,发出咴咴的嘶叫。

鬼子公猪样的吼叫,在缰绳拖拽下飞滚颠跳,狂舞他手中的战刀,却被妖马当作催跑的号令,歪头飞向堤侧。刚被砍削的芦苇杞柳,是日本兵营杀青的命令:为了堤上跑马巡湖,湖中汽艇巡水的方便。如尖刀、匕首、竹签的苇、柳、苘根,根根冲天,形成了钉板,刀丛、竹签的长蛇阵。

鬼喊马嘶中,渔女听见苇柳的根尖弹拨鬼肋叮咚,犹若渔郎拨弄的柳琴(铁道队称作土琵琶)。那割皮锯肉的游离音,为鬼嚎马嘶伴奏。有一瞬,鬼子折身抓住马尾,却即刻被马踢倒。当风吹红伞滚动的时候,那马又急拐回来。一夏的东南风,让苇柳的根楂皆倾西北。东南方向的拖拉,恰对准利刃刀锋。鬼子的战刀砍向马股、缰绳,却全无准头。当马拖鬼子再掠大莲眼下之时,她看见一片片、一块块的碎肉在弹拨中跳跃。血气蒸腾中,一根根肋条像白亮的鲹鱼活蹦乱跳。鲜艳的是那条花蛇样的肚肠,一头缠上了绿苘的粗根,另一端长长地拽扯出去,一直拖过密密匝匝的苇签阵,打一个花结。她只是觉得,咋那么长。

当淹死洋狗的渔郎抱起吓瘫的渔女时,她只知泣不成声地呕吐、呕吐……渔哥哥劝慰着她:“妹妹,湖神老爷睁着眼哩!你看看,看呀,千刀万剐,抽筋扒皮,零刀子碎割……”

他并不知道,这种酷刑叫“凌迟”。

种 藕

邵老太被伪军的队伍抓住了。老头子是共产党的武工队长,杀鬼子汉奸如切瓜,两个儿子也是抗日英雄,郗山乡锄奸,沙沟集杀鬼子,名响百里。临城镇的鬼子贴出布告:悬赏一千大洋捉拿邵家八路。

邵老太从山里八路总部回来,一进门就中了埋伏,“二鬼子”(伪军蔑称)提起她两条腿,装她入麻袋,听着她喊叫,就脱下她的袜子,塞到她口中,恶狠狠地说:“忍一会吧,种进藕塘凉快,来年结莲籽哩……”众邻居围来,哀声劝说:“都是千年邻居,放一条命吧……”

“二鬼子”狞笑道:“我可怜她,她可怜过谁?俺家的牛、马、骡叫她领着穷鬼分了,俺爹想拼命,叫他们栽进藕塘五年了……俺看着塘里的每个莲籽都像俺爹大睁的眼珠儿,他恨哩!”

他仰天干嚎两声,又突然做出笑脸,轻声对着麻袋:“邵嬷嬷、表婶子……俺也把你种进藕塘,明年就会长出好看的莲花,哦!像你小孙子的脸儿,也结出白胖的嫩藕……操你的妮子,俺剁了那藕下酒哩!”

一老妪跪地求道:“二孩,哦,二侄子,怨越结越大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二鬼子”说:“现在净说人话,当初你钻进牛腚里啦!我要她在黑泥下的阴间,陪我老爹数道数道!”

“二鬼子”已红了眼,青了脸,牙齿白森森地呲出来:“走!拖起麻袋走!”

一群“二鬼子”围上来拖拉麻袋,大群的乡亲围拢来,挡住了路口。“二鬼子”拔出了手枪,一边朝天射击,一边亲手抓着麻袋一角,嗤嗤拖向村路。随同“奶奶,奶奶”的哭叫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扑抱了麻袋,死不放松。

“二鬼子”仰天笑道:“哈,老天有眼!小鳖羔出来了,正愁不能斩草除根,好,一坑种了!”

他倾斜了身子拖拽着,口中骂道:“妈拉个巴子,谁不动手拽,我枪子儿不认人!”怕死的伪军们伸出手来,拖着麻袋和袋上的小童上了路。“二鬼子”嗷地一声尖叫,猴爪被邵家的孙子咬住,他的枪口立即指向孩子的光头。在众人的喊叫声中,他突然转身抓起另一条麻袋,从孩儿的头上套下,一提拎甩上肩膀,用京剧道白的韵调高叫:“一坑种藕!哈哈!”

沿着杂草丛生的村路,人群跑向村北的莲荡。邵老太呻吟的鼻音,小孙子憋气地哭音,乡亲们的咀咒声、哀求声,众人脸上的气愤、惊恐、悲凄、惧怕神色,百纸难描,千笔难书。便是一身狼皮的伪军们,也是狼脸、鼠脸、狐面,鼠狼神态,各不相像。眨眼间到了藕塘,村邻成群追来,哭骂声不绝:“别造孽……别缺德,天皇皇,地皇皇,头上三尺有神灵……好狗护三村,没一个有良心的吗?谁没爹娘孩娃……”

人心隔肚皮,乡邻里有智者,伪军群里,也不尽是憨种。乱纷纷嘈杂中,吉凶已定。血红的荷花在塘中摇晃,一口口挖过白藕尚未淤平的藕塘,黑森森张着大口。在黄河决口,浸洇洼沼而成的大湾里,历史上不知栽种过多少的仇人、湖匪、恶人、冤鬼,像邵老太这样的好人身临此祸,的确令千丝万缕沾亲带故的乡亲惊愕、烧心:男女老少嗷嗷喊叫,伪军人群窃窃私语。但是,人们都知道一个难解的结——“二鬼子”的爹确是邵家人种进藕塘的。几个与“二鬼子”穿一条裤的伪军,也露出疯狗颜面,哗哗响地拉开枪栓。肠肚中的较劲,大过湖湾场面。

藕塘是预选了的:一排杞柳后,一片蒲草边,一堆生满鲜绿水草的泥堆后头,断藕残莛勾连着血样的红莲。随着几只水鸭的惊叫和乡邻的嘶喊,邵老太被几双手高高举起,“嗵”地一声栽入塘底,黑色的泥浆像炸裂的浓烟一样迸溅开来。入泥的老太似乎闷叫了一声。紧接着是“二鬼子”举起了邵家的孙子,瞄准老太栽入一侧,像篮球恶手扣篮一样聚集了蛮力……忽然“乒”的一声枪响,“二鬼子”凝固在那里,然后慢慢瘫倒,将哇哇哭叫的麻袋甩向了身后……

一刹的沉默,继而一片惊呼,一团混乱,乡亲们跋着稀泥围上藕塘,看见太阳穴开裂,迸溅出脑汁血浆的“二鬼子”已经毙命。醒悟了的人群跳入藕塘,费力地拔出淤泥中的邵老太。有伪军用刺刀挑断水湿难解的麻绳,见老太也已咽气。翻倒装着孩儿的麻袋,小小子却活蹦出来,扑抱了奶奶哭叫响亮……

在杂乱的绿苇红荷里,没人看见谁打了枪。在长久的沉默中,没人问谁打了枪。只有最后由人搀扶着赶来的二瞎子看见了,他抖着会拉坠琴的双手,一遍遍念着道白:“八路打的——游击队打的!邵家的儿女,一个个龙子虎孙,能看着老娘栽种藕塘?他、他(二鬼子)倒是能种在他爹近处了,也是天理昭彰啊……”

无论是伪军、乡亲,连同沙沟镇的日本鬼子,都接受了这一安排,这一说法。后来成为共产党大干部的邵家小孙子,在演讲革命时也如此叙述:“我听见‘乒’的一声枪响之后,被八路救出了麻袋,看见“二鬼子”已脑浆迸裂,伪军们失魂落魄,乱作一团,在乡亲们的怒骂声中狼狈逃窜。靠大湖的莲荡里,游击队跋泥涉水的声势卷出层层浪花……幼小的我被父亲接进山里,而后参加了游击队,打鬼子,杀汉奸,为我的奶奶,为遭受侵略之苦的人民报仇雪恨……”

笔者亲聆过他的演讲,在荷艳如血的湾边流下过眼泪。

洋 粪

倘若逢了旱年,湖水耗光,那缀着白贝壳黑苲根的湖滩泥地,便会肥得乌亮,还会有类似石油那样的东西冒出来。在这样的湖滩上撒播麦种,沾泥就生根,蹿苗,发杈。一棵发至五棵、十棵,麦穗便将阳光似的芒刺散射出去,黄狗尾似的惹眼。有这样的年景人就晕了,岛上的“老家长”笑口戏谑:“癞蛤蟆都吃白馍喽!”

可是那一年涨了湖水。东洋人的汽艇在抖满亮星的湖上蹿游。水阔鱼稀,半农半渔的百姓,心血尽注于岛中几亩瘠地。维持会的人搞来了日产“洋粪”(今称化肥的那物),请良民试用,分文不取。

“洋粪”如雪,银灿灿光芒刺眼,令人想起洋刀的锋刃,枪刺的寒光,砒霜的剧毒,同胞的血腥。“洋粪”的恶味呛鼻、辣眼、烧心。老家长欲命维持会人把它撒入大湖。又一想湖中要泛毒浪,便改主意,将其锁进一间破烂湖神庙中,门头挂象鼻铁锁。

老家长以阔袖掩鼻,从门隙窥看几回,惊那毒物的堆头逐渐缩小,颜色污染,而恶臭无穷。更认定它属妖毒。再见日本汽艇岛下驶过,就掩口窃笑:“洋小子还嫩!”

其后半年无雨,湖中荷花旱得打盹,滩地复出湖面时,老家长便声嘶力竭,指使子孙种麦。一冬虽无瑞雪,湖麦却根扎润滋沃地,长得发疯。初夏,滩地碾成了打麦场,娘儿们怕热土烫了小儿嫩腚,便用那暄软大饼当了褯子,老家长见,也只半怒半嗔哼道:“烧熊包!”心却想:去他娘的洋粪!

其后就有奸商为日本人购麦,众人询问“处方”,老家长答:“卖!粮多得埋了活人哩!”

开初以大秤称麦,众人掺沙。后改斗量,用船舱量。老家长教子孙将干苲草揉成细末掺麦,掺得舱满斗平。看那日商瞎了眼似的懵懂,虎胆更壮,索性洒水于囤中,让麦粒胖成猪崽模样。这样轰轰烈烈了一番,家家囤底洁净,手中都握了砖块般厚硬、印有昭和某年某年的金票,人又晕倒。

忽一日,有出湖归来小子大呼小叫:“瞎了,瞎了!日本票子瞎了!”老家长踉跄出门,又退倚墙上,眼望着已涨至门前的湖水,真晕倒一回。

家中无粮,日月转慢。老家长忽然记起:湖神庙后还有一片席大的闲地,春里漫不经心插了几株薯秧,冷落至今,可也结了些救命的根须?

先往庙门缝中窥望,见妖毒已经遁无踪影,然砖地精湿。急绕至庙后,又见后墙湿透,洇泻出墙的毒水,烧焦了一片野苘。

野苘后的薯蔓竟壮,绿蛇般爬满岭垅。蔓上叶片肥若猪耳。拨开薯蔓,又见一块块“露头青”薯如顽石栽戳,胀得干地开裂。令老家长惊奇,且百思不得其解。原先,这裹着碎石贝壳的滩涂并无气力,薯块如人参稀罕啊!这样疑惑了半月光景,秋风吹爽他脑颅时,忽然悟到:此为“毒水”浸润所致——饱饮毒水的苘棵干枝焦叶,恰是“饭养人,饭害人”的道理,丰盛的年饭不是胀死过贪吃的孩童吗?贵重的补药不也烧人心肺、灼伤人肠胃吗?洇远的清淡毒汁,虽也浸润过薯地,而依次呈现的却为痛收、丰收、好收成地。未曾浸过的,便仍如罕见的人参的根须!事实面前,有何理论?

抖手抠出一块娃大的红薯,叹薯体肥嫩,浑实,鲜润。有乳汁样的薯胶,自断口泉出,发清香甘甜之气。狠狠心啃下几口,掷与嘎嘎作歌的白鹅吞下,鹅就额红眼亮,歌喉更壮。再横心赌一输赢,亲自吞一口如冰如霜的薯肉,任这甜脆凉滑狗宝过城过府,然后闭目打坐,静候不测。

然而心舒神爽,然而心旷神怡,有一股逐渐满胀的鲜甜之气直冲了喉头,脆生生喷出几个呃逆,发几个响屁,如服了消郁化积之良药,连胸中的疑妖疑毒,也尽消散了,二目生光之时,看见麦穗长成了狗尾,高粱长成瓦罐模样。

人不再晕时便心明如镜。明白人思虑所历事体,却又十二分的不明白——本翁沐祖上阴德,集先人智慧,极尽聪颖,极致算计,却怎得晕头晕脑舍了这养地养人的洋粪,抓了那坑子害孙的废钞呢?

猜你喜欢

绿岛秃子鬼子
一个人的抗战
绿岛计划背景下中小企业治污策略研究
变成秃子的那根头发在哪里
万国造枪打鬼子
牛山魁打鬼子
绿岛《论诗人的两个世界》专题研讨会述评
艰难的行走(随笔)
奸细
小秃子与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