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院
2023-12-26但及
但 及
1
一堵高墙围在那,做着区隔。院内院外就不同了。
大门朝东,敦实,铁皮做成。正门后面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喜鹊躲在上面,在树叶丛里筑窝。树下是大道,一条泥路,宽阔又平实。靠北,则是一列苏式建筑。一整排的平房,尖顶,白墙,黑瓦,底下约有一米的隔空层,上面铺了层木地板。内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风吹不到,雨淋不到,那是公社人员的宿舍区。走廊上架着煤炉子,雨天,燃煤味会从门窗紧闭里升腾起来。走廊上还有衣服,下雨时就整排吊着。穿行其中,常常会撞到一只裤脚,或一只棉毛衫袖子。
再往里,横着一排普通的平房,那是邮政间。挨着这,走三个台阶,上去便是礼堂。礼堂能容纳上千人,里面有舞台,空荡的场子,却没座位。平房的南侧,还有一列苏式建筑,屋前植了树,种了牡丹花,那是公社领导办公的地方。最开阔的是后面的露天大操场,开群众大会、放电影,都在这。操场被人踩平了,更多的地方则长满了草,那是地锦草,矮矮的,低低的,贴着地面生长。整个大院被礼堂、操场、平房、苏式建筑、食堂和围墙包围。食堂通操场有小门,此门一关,两侧的口子守住,操场就成了全封闭。电影上映时,两个口子有人把守,没有票,休想进去。
这就是公社大院。
童年的我孤僻,口吃,还瘦小,但与小伙伴一起玩耍,就会忘了自身的缺陷。这群伙伴,高矮不一,胖瘦不一,身影不时闪过大院内外,如风,如电,如幽灵。高耸的围墙二米多高,我们爬上去,沿着墙沿奔跑。然后,急速地跳下。我第一次不敢跳,羡慕别人,又害怕自己。那真的是一个令人畏惧的高度,底下的小伙伴也显小,在下面说跳跳跳。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变成鸟,没有展翅,只是直腾腾地往下冲。脚着地那一瞬间感觉身子软了一下,大地也软了一下。两股力像在对冲,包裹到一起,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弥漫整个内脏。
我们还登高,弄来又高又软的竹梯子。那摇晃不已的梯子抵着墙面,一人扶着,其他人像猴子一样纷拥而上。人在空中,梯子却在发抖,无知的我们没有任何退缩,一点点抵达屋顶。人踩在瓦片上,瓦片像是有点怕,要塌下去的样子。我们猫着腰,在屋顶上逛,一顿翻找后,从屋檐缝隙里居然掏出几枚鸟蛋。蛋到了手里,每个人轮流摸上一会,小小的,凉凉的,还放到电筒光下,探究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最后,小鸟没找出来,蛋倒是弄破了,稠稠的蛋黄流了一地……
这便是我儿童的乐园,童年的迪斯尼。与迪斯尼不同的是,游戏是自创的,带着冒险,欢乐,甚至不可测。大院是我们的舞台,这里的每个角角落落,积满灰的闲房,树林子,乃至厕所,都是我们驰骋的疆域。我们会把裤子扒光,跃入河中,在水里把人按到更深的水里。有时觉得公社大院太小,还会奔到五泾集镇上,驾着滑轮车从南双桥坡呼啸而下,直奔北双桥桥顶。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童年就是这样,没有对错、是非,没有忧伤、悲戚,更没有危险、胆怯,个个胆子大得吓人。
我们仿佛是花果山上的一群猴子,猴王便是阿强,他长得又高又大。与他一比,我简直瘦弱不堪,我这人是他的一半。尽管我年长他一岁,但不管用,我还得听他的。他的父母都是公社干部,这块地盘天生就是他的势力范围。一群小伙伴跟在他的身后,流着鼻涕,啃着污迹斑斑的甘蔗,在大院里涌进涌出。世界在孩子们的眼里总有那么多的好奇,一群蚂蚁抬着食物,从一条路盘旋到另一条路,会让我们开心一整天。或者,一群泥潭里的蝌蚪,我们会用小瓶去分装,带回家里,看它们如何变成青蛙……精力就挥洒在了那里,精力是无穷无尽的。
童年的生命就是如此,与我后来的人生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时空。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每天的日子排得满满的。游戏让我们进入另一个虚拟的世界,但虚拟中也有逻辑关系。我们设计好台本,每个人自觉地来演,逼真,自由,无所顾忌。
虚拟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相混合,虚拟甚至还穿越了那个真实的世界。
这便是童年,人生唯一的一次,有去无回,再也不会重来。
2
大院在我家对面。相隔一条河,我家在这头,大院在那头。
河不大,河水一直在静流。这条河通往新市,最终的水源地便是高高的天目山。
我家的二楼,有个露台,站在那能看到对岸用红砖砌成的大院围墙,以及墙后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司令台。操场时不时会上映电影,白布扬在空中,电影开映后,坐在我家露台也能看到那块银幕。两根高高的竹竿把白布紧紧绷开。这是一块神奇的布,里面会说话,会有动作,会有我羡慕的人出现。声音从河对岸传来,列宁在说话,在招手,只是影子是反的。列宁挥右手,我们看到的是左手。遇到电影紧俏,大院挤不下时,我家就会引来不少熟人。坐在我家,也能看到电影。
更多的时候,我们搬凳子去操场。一般,晚饭前就行动了。扛条长凳早早出发,在空地上挑选一个最正中、最合适的位置。板凳会一点点多起来,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很快,便有了一堆的凳子。凳板底下都有字,毛笔写的,张某某,李某某。此刻凳子排成列,像在开会,期待天黑,然后等着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时刻降临。放映员此时正忙,他们挂银幕,调设备。粗糙的毛竹竿被扛了出来,再用麻绳串起白布。白布摊在地上,四个角挂住,几人一用力,白布就跟随竹竿一起竖了起来,像帆一样张开。这块土制银幕便高挂到了空中,立在司令台前。大喇叭也来了,吊到空中,挂在那,歪着头凝视操场。
夕阳快速落下,柔和的落日光线铺满草地上,小孩捧着饭碗在一边追逐。放映员抬着放映机出来。放映机安在桌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们调整着高度。一般,会先试映,听听声音,看看画面。银幕上就会出现闪点,然后是纪录片、车队和举着塑料花欢迎的大批人群……操场上的电影是狂欢,集镇上最热闹的就是这一刻。天幕拉黑后,上千人一下子挤进操场。都是人的气味,汗味、花露水味、臭屁味混杂到一起。坐凳子的在前排,更多的人只能站在后面。放映前总要放一段幻灯,幻灯片是放映员手工制作的,写上标语。放映员会拿起话筒,为幻灯片配音。最后,他用土话告诉大家,今天放映什么电影。
遇到好片,人特多,就会拥挤,比如《卖花姑娘》《红楼梦》。附近乡镇的人都来了,有些甚至会赶几十里地。人越来越多,整个操场成了人头的海洋,密不透风,年轻人居然还爬到了树上。人一多,是非就多,不久,后面的人开始挤前面的人。人浪像波浪一样,一波又一波,连绵开来。这时危险就丛生了,凳子翻倒,小孩倒地,被踩,开始哇哇叫。电影依然在放,气氛诡谲,大家都不知道在看什么,耳边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和叫骂声。
桌子晃了,放映机摇了,银幕上的影像跑偏了,照到了黑黑的天空里。只见天上一道奇异的光,光束里能看到尘埃,还有若干盘旋的飞虫。放映员这时会果断叫停放映,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大声训斥。其实他也不知在训斥谁。拥挤停了,他怒气未平,手忙脚乱调整位置。放映机一开,波浪重新发作,另一波凶险再度涌来。这就是公社的电影,天真,自私,又带点胡闹,看电影以外的东西有时会胜过了电影本身。
也有遇上暴雨的时候。雨来了,起先是轻柔的,温和地洒在人们脸上,人们打着雨伞继续观影。放映机也撑起一把雨伞,保持着镇定。然而雨越来越张狂,还用雷声为自己壮胆,最后成了瓢泼大雨。操场一片混乱,逃得逃,躲得躲,放映机也被人裹着雨衣撤走,只剩银幕还可怜地在雨里高悬,经受风雨的洗扰,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又瘪落。一场大雨让大家的好心情不欢而散。
更多的时候,是风平浪静的。人们嗑着自家炒的花生或瓜子,或者在黑暗里打着毛衣,边说话边看电影。我在这个场子里看了几十场电影,有《奇袭白虎团》《侦察兵》《南征北战》,有《海霞》《决裂》《青松岭》,《地道战》《地雷战》最多,一遍遍轮流地映,不知有过多少遍。以至每一句台词大家都能牢记,银幕在说上一句,银幕下的观众在说下一句,像是演员对台词一样。
有一本片子,古里古怪。我看不懂,大人也看不懂,不过大家还是坐在那里闷头闷脑地看,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这个电影只让我记住两点,一是那个铜像抬来又抬去,抬进又抬出,整部电影就围着铜像在转。另一个则是一句台词:萨利普洛斯塔巴巴,你舔舔我的屁股。后来,这句台词就疯狂地在小伙伴中间传递,成了我们的口头语。
等我上了大学,读了许多小说才明白,这叫意识流,电影里的术语是蒙太奇。
这本电影来自阿尔巴尼亚,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
3
大院培养了我对电影的兴趣。以河流作比方的话,那就是源头。
强光映出那块镜子般的银幕,既真实,也虚幻,魔力无比。这道光会变成人、汽车和房子,变成对话和冲突,变成生活。它会深入我的骨髓和灵魂,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呼唤我。它更有一种超越现实的诗意。我迷恋这样的东西。
放映员中有一位来自我妈娘家唐占基的,他穿白衬衫,样貌斯文,我总是去找他。一到放映队,神秘感陡然升起,我会久久地呆在那,徘徊不已。我看他们倒片,胶片在翻转,从这个盘到那个盘,把放过的电影再重新倒回去。有时,他们会关起门来试映,按扭一转,一道光便抢先跑了出来。光穿透胶片,落在墙面上,机器发出呜呜声,光线时明时暗。墙上开始出现人影,由于没接喇叭,人是古怪的,在跑来跑去。胶片在走动,机器散着热量,各种光也在头顶变幻。炮弹在爆炸,扔在坚实的山上,炸飞了人群与车辆,却是无声的。
我很满足,因为我看到了电影的背后。这是别人看不到的。我盯着那神奇的胶片,凑到眼前,胶片上只有模糊的影子,一团团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如果我以后能放电影,每天能看电影,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自己也制作“电影”。我的电影是一个纸板箱,长长的,后面放个长柄电筒。纸箱前面做了卡口,放映幻灯片。幻灯是用玻璃片做的,方方的,用钢笔在上面写字或画画。我制作了一叠幻灯。屋里的门窗关好,窗帘拉上,黑沉沉的屋子顿时成了放映场,我邀请小伙伴到家里观影。我一边放映,一边当报幕员。幻灯打在墙上,糊糊的,毛毛的,但那毕竟也是个影像。光影闪烁时,是一双双好奇的小伙伴的眼睛。我有了自己的“电影”和“影院”。
七十年代中期,南斯拉夫电影来了。这种宽银幕电影容不进公社大院,它们属于有剧院的大镇子。《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是从我的同学三三嘴里传出的。他在石门镇上看了这部电影,回来后,变了一个人,非常夸张,开口瓦尔特闭口瓦尔特。瓦尔特成了世界上最神奇的人物,瓦尔特无所不能,勇敢,狂野,厉害得不行。三三在说,连广播也在说。广播里有电影录音剪辑,我们想象不出瓦尔特,瓦尔特成了一个神。
机会还是来了。《桥》要放映了,还是在石门,宽银幕。这回三三表现友好,他把我与他之间的友谊升到了一个新台阶,他邀请我到他石门的家中(他老爸在石门工作)。这是一次激荡人心的历程,期望值简直爆表。我们早早乘航船过去,等待那个神奇时刻的光临。时间是漫长的,等待也是难熬的。数着时间,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
晚上电影院的大幕徐徐拉开。“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后来这首歌传遍了大街小巷。
巨大的银幕,响亮的音响,恢弘的气势,这部影片令我头昏目眩,兴奋难抑。
瓦尔特,他就是瓦尔特,三三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原来扮演瓦尔特的演员这回依然是主演。爆炸、阴谋、机智,神机妙算,以一挡十,的确那位瓦尔特满足了少年的我崇拜英难的心。那晚,电影完了,脑中的激荡没完,还在久久地重复与闪回。住在三三家低矮的阁楼上,我们彻夜谈着瓦尔特,好像我们也成了瓦尔特。
电影就是这样深入人心,一种幻想的气质弥漫在周边,我沉浸在这种梦幻般、似真非真的氛围里。
回五泾后,突然觉得大院那个操场的狭隘与不足。还有更好的电影院存在,还有更多的影片会冒出来。我的好奇更甚了。
艺术是让我心动的,电影于我,始终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成年后,当VCD 和DVD 流行的时候,我买了许许多多的碟片。看碟,读碟,不分白天与黑夜。那些碟片把我带进一个个异境,哇,生活竟然可以这样啊。对着屏幕,我沉浸在剧情里,生活的可能性、心灵的丰富性以及人性的无限性一一掠过,令我惊叹、困惑,也向往。《勇敢的心》《天堂的颜色》《破浪而出》《低俗小说》……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耐人寻味,且不可捉摸。
我看了一千余部电影。2005 年,我在报纸上连载了一组电影随笔,那是我观影后的感想和感受。2007 年电影随笔集《自由之门》出版,我谈了一百部中外电影。我忘不了它们带给我的震撼,导演和演员们用手法、格调或风尚创造出了一个个全新的世界。
看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那种亲切感最强烈。我的眼前充斥了故乡的那个大院。那么的相似,大家笑,大家哭,大家一起盼望与叹息……
电影里的场景与我经历的场景相重合,互相渗透,互相升华。我想,那个简陋的操场也可以称之为天堂电影院啊。
4
我家与公社大院就是一条河的距离。
自从我学会游泳后,两地就不再分割,在我眼里甚至成了一个整体。
操场司令台边有围墙,围墙边开了一道门,门下便是河埠。那河埠正对我家河埠。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河的这头下水,公社里的人在河的那头下水。傍晚,太阳西下,河里总有许多的人,游泳、嬉戏或者用肥皂水擦洗身体。平时在我眼里,公社干部高高在上,带点威严,不露笑,此时却变得很普通,他们肥大或瘦小的头颅在水面上一沉一浮,没什么两样。
我家养鸭,不多,就三四只。平时它们乖巧,早上放出去,天黑自动回家,从不需要照料。但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受到惊吓或刺激以后,它们就不肯回家,躲在对岸的水草丛里惊魂未定。我们呼喊鸭子,“鸭来来,鸭来来。”求鸭子们回家,有时这招还管用。不管用后,我就要派上用场,我用我的狗爬式泳姿䠀河。这时,水草丛里的鸭子就缩成一团,我用长长的竹竿一通胡赶。鸭子们越赶越笨,越赶越紧张,有时干脆钻进芦苇丛里。有几次,还慌着脚步,边叫边逃,上了河埠,居然杀到了大操场上。
我常常游到河的对岸。公社的后门时关时开,关着的时候,我便会爬树,上树再攀围墙,翻到公社大院去。
夏天的太阳毒辣,地面是烫的,大院也安静。踩到地皮时,身上只剩一条水淋淋的短裤,光着脚。那时,大操场的地皮就会欺侮我,烫我的脚底,以致我走路需要跳着。像蛤蟆一样,一跳一跳,很丑陋。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躺在水面上。这是最惬意的时刻。水环绕着我,包围住我,我的全身除了眼鼻嘴露在外面,其余都浸到了水中。水是柔的,软的,我伸展开四肢,展示出一个“大”字,就这样平静地躺在水之上。我看流动的白云,看深邃的天,看空中掠过的飞鸟……这时候的我与平时不一样了,成了另一个我,我的想象开始鼓动起来。我想象各种各样的事物,把生活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沉沉的我会像鸟儿一样飞翔起来。
我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刻。累了,会到公社那侧的围墙边坐下来。我喜欢那角落,没有人,芦苇茂密又幽深。我一个人被芦苇的绿色包围,静静地发呆,遐想。
与小伙伴在一起很疯狂,很享受。但及至少年,我内心深处却有了变化,时不时会渗出孤独来。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我有时渴望一个人,一个人面对空旷和无限。
比如,我喜欢听风声。
芦苇被风缠绕时,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声音能分出几个层次,很美的一串声音会在叶片上散发开来,至轻,至柔,优雅极了。遇到风大时,芦苇喧哗,身子弯得不成样子,好像要把整条河里的水都翻卷起来。
司令台上空荡荡的,白天的太阳晒得花草低头,晒得人们不见踪影,我就躲在这一片阴凉里,自在又忧郁。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在那里迎风翱翔。
5
公社大院里有个小小的邮局。
我家的一个亲戚是话务员,我叫他矩峰叔叔。有空,我会去看他接电话。他戴耳机,穿绿色制服,耳机边还连着话筒,样子就像飞行员。他面前有台机器,上面有无数插孔,一会儿这个灯亮,一会儿那个灯亮。他身手敏捷,不停地拔啊插,插啊拔,手忙脚乱,又井井有条,真是一种本事啊。我站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电话很神奇,声音可以传递,从遥远的地方通过一根线递过来,直达耳边。那么的近,连咳嗽声、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可以抓住。不过,接通电话是件费力的事,矩峰叔叔会嚷上半天。一道道转接出去,就像贩子一道道在倒卖,有时半天也打不通一个电话。隔壁有个小间,里面放着一部黑柄电话,一进去,门就关上,人就在里面等,好不容易接通后,才可以听到远方的声音。
邮局,还有收发邮件的功能。寄信必须来这里,向矩峰叔叔买邮票,一个绿色铁皮大邮筒像人一样站在门口。有时,我会看他盖章,几十封信放在一起,他的章盖得乒乓直响,很有节奏。一阵猛敲以后,信封上便多出了一个个蓝黑的圆戳,上面标有时间和地址。他有辆自行车,这是集镇上少见的东西,车身是绿的,车中间还夹了个绿色帆布袋,上面写了白色的字:中国邮政。
他是集镇上唯一的邮政员。每天傍晚,他走路出去,站在小码头上,用目光等待航船的到来。航船是挂机改造的,烧柴油,屁股后会冒出团团浓烟。近五点,船剖开河面,就从对岸粮站的那个口子上钻出来,船上载满货,舱里也坐满人,一沉一浮地过来。船在河岸边来个大盘旋,掀起浪花和一片黑水后缓缓靠岸。这时,他会拿到一个用锡粒封住的帆布邮包。
他扛起帆布包,返回邮政小屋子。这包里,有信件、杂志和报纸,是这里与外界取得联系的通道。集镇上的人,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除了广播,就依赖于这个沉沉的大邮包了。里面装着我们不了解的信息、知识和远方的问候。在所有的报纸中,我最关注一张就是《参考消息》。我爷爷所在的卫生院订了这份报纸。每当我拿起这份报纸,一种陌生感便会涌来,里面有外国,还有成串的外国名字。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世界很近,又很远,我想象的外国人就仿佛外星人一般。
稍稍年长以后,又是这间邮局,把《人民文学》《当代》《中篇小说选刊》这样的期刊源源不断地送来。这些杂志经过一道道手,经过火车、汽车、轮船和自行车,把思想、情感和陌生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在一个知识匮乏的年代,这就是食粮,是我的精神家园。我读到了《灵与肉》,读到了《北方的河》《高山下的花环》,一个全新的世界从这里升腾。世界呈现出了另一种方式和节奏,一股股暖流萦绕我全身及四周。
我爷爷的弟弟娶了一位苏州女知青,她的年龄与我爸相当。她不下田劳动,除了做些简单的家务,就爱读书。她的辈分比我高出许多,是我的奶奶辈,但她还是把我当朋友。她订阅杂志,戴高度近视眼镜,用她的吴侬软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读张抗抗,读铁凝,读王安忆,那时我已读大学,每当我回家的时候,她就跟我谈文学。哪一篇写得好,哪一篇看得流泪,进入情景时,她会绘声绘色。她的柜子里都是新鲜的杂志——邮局刚刚送来,还带着书页的清香和油墨的印记。在五泾这个偏远的集镇,文学是一个跟生活无关的遥不可及的话题,只有她和我沉醉在里面。
这就是邮局的功劳,没有邮局就没有文学,也就没有我们如此的交流。
若干年后,我回五泾。遇到退休后的矩峰叔叔,他挑着粪担,去地里施肥。我们在路上聊了起来,他问我在哪里工作,问我的近况。
我的大学通知书,我第一个恋人的分手信,我最初那些写作的退稿信,都一一经历过他的手。它们曾经在我的心里掀起过波浪,甚至是滔天巨浪。矩峰叔叔送来远方的家长里短,其中也夹带了许多的秘密,但他一点也不知情。他就像是生活中的一个蒙面人。
他对我嘿嘿地笑,然后晃着粪担,一路摇晃,继续往地里赶,留给我的是一个厚实的背影。
6
童年属于嬉戏与无忧,童年是大自然的玩伴。如果丧失了这份乐趣,人生的精彩度就会大打折扣。
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个大院。
2017 年年末,我来到柬埔寨。那晚是圣诞节,在暹粒古城,街上张灯结彩,灯光闪烁。我一个人,踏着夜色从所住的宾馆出发,来到一条幽暗的大街。出现在我的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以及一个露天的舞台。有人在演出,上千人在围观,有的站,有的直接席地而坐。我直觉得恍惚。人流在黑暗处涌动,一群群,像蜡烛一样占满广场。夜空落下幽深,人面半米开外全是人呼出来的陌生气息。
一切似曾相识,这样的气息与公社大院如出一辙。生活忙忙碌碌,日复一日,我已经忘了公社大院,但此时我在时空的隧道里行走,我觉得我回到了过去。我喜欢眼前这气氛,零乱、无序,但又是那样的朴实。
1979 年,我去崇福读高中,后来再到湖州读大学,从此我于故乡而言,仅仅是个过客。每次回五泾,都是来去匆匆,来不及细听、细看、细留。80 年代,公社建制取消,乡镇又合并,我们所在的乡并入了别的镇,公社大院自此走上了衰败之路。大院做过镇办的皮鞋厂,也住过一群群民工,后来操场消失了,围墙也消失了。像是肢解一样,它是一点点消失的,今年一小块,过几年又是一小块。现在这里只有两幢九十年代建的宿舍,外加一片蔬菜地。不知不觉中,整个大院在现实中销声匿迹,不存在了。
童年的玩伴都已分散,各奔东西,许多人去了县城,有的还去了外地。我们唯一一次聚会发生在几年前,是在三三儿子的婚礼上。三三恋旧,为我们单独辟出一桌,且安排在包厢,与整个婚礼大厅分开。阿强也来了,当年的猴王后来在粮食系统工作,早早买断了工龄,竟成了第一个提前退休的人。就这样,几十年后,我们这群疯玩的伙伴又奇妙地相逢。还是以前的乡音,还是以前的脾性,糊弄对方,调侃自己。这天的聚会就变成了回忆录,童年的糗事被一一挖出来,展览,成为笑谈。
此刻,面对暹粒那忽明忽暗的露天舞台,公社大院在我心里竟奇迹般地复活,变得清晰与通透。两者有相同的气场。
找了块草地坐下来,屁股底下凉飕飕的。我看着演出,那些语言一句也不懂,但我照样在听。场地是散乱的,站着的人影一簇簇,令光线更幽暗。台上在表演小品,笑声不时穿过人丛传向空中。长辫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肩头,吹着泡泡糖,更有光着脚的一群毛孩子在夜幕里东奔西跑。时间在拉扯,变得模糊,一根看不见的细弦在撩拨着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心不时在穿越,我感到岁月的可爱与残酷,感到沧海桑田的变化与轮回。
大院已走入尘埃,在那团尘埃里,我看到我从童年变成少年,最后又发育成青年。我走上文学艺术之路或多或少与它有关,那些无边无际的幻想,那些没完没了的追逐与奔跑,还有那些无形的、精神上的东西曾一次次地激荡我的心灵。它是梦一样的存在,它悄然改变了我,也塑造了我,让我身上的另一个自我张扬起来。
我的朋友、诗人邹汉明曾经写过一首诗:《两个人的花园》,趣味,好玩,仿佛就是公社大院的隐喻。
“这是用光建造起来的花园
两个孩子嬉戏着
拍打着时间之水
灵魂与灵魂出神的凝视
忘记了返回各自的身体
但游戏进行了一半
一个孩子飞走了
——她应和了某种召唤
另一个孩子
他在心里默数着头顶飘过的云
——唉,哪一朵云上该坐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