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
2023-12-26蔡晓安
蔡晓安
最近这段时间,胡先已经够头痛了,没想到,令他更头痛的事又来了。说起来,这事跟他也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就是对门开了家包面铺。但是,说没什么直接关系,并不是说没关系,毕竟,胡先在这条街上开包面铺已经二十年出头了。
二十年前,胡先选定在这条小巷,而不是在仅一梯之遥的大街上开始自己的包面营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自己门市的租金便宜。
从上面街口走下来,十几秒钟不到,门面的价格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是呀,你若仔细数一数,从梯口下来,也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却仿佛天蓬元帅一个趔趄,从嫦娥的广寒宫直接就跌落到人间的猪圈里。没有人能说得清,距离这么近的两个地段,价格的差异为什么会如此之大。
胡先却有自己的认识和判断。他觉得,一定是对面那个公共厕所的原因。既然是公共厕所,在卫生方面自然就没有谁会上心。冬天还好点儿,夏天则臭气熏天,苍蝇、蚊子还到处乱飞。前面的好多年,都没有专门的清洁工来打理。
胡先倒也想得开,既然在门面价格上得了便宜,面对眼前这一窘境,他也只好默默承受。说默默承受其实也不准,准确地说,是默默付出。他每天忙完店里的事,就会抽空把对面的公共厕所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好像公厕就是他自家的卫生间,不过是面积更大些,进进出出的人更多些。所以,尽管他的包面铺在公共厕所对面开了二十年,却一直像个不倒翁似的,中间晃是晃了几次,最后还是把腰杆挺直了。
在生意最火的那几年,一到早上,他的包面铺前就会排着长长的队伍。有时候是从下面的小巷一直排到上面街上去,就像一群铆足了干劲儿的人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同之处只在于,在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里,老鹰只有一只,目标是母鸡身后众多的小鸡。此刻的队伍,老鹰却是一群,要抓的都是那碗叫做包面的“小鸡”。有时候,人太多了,只能在公共厕所前面的空地上弯来拐去地排着队,就像一只盘桓的龙,蜷缩了几圈,实在没地儿再盘了,才在梯子下面,把尾巴一翘,伸到上面街道去。
胡先在最初的十几年里的确是挣钱了,挣大钱了。他甚至都开始计划,再多挣那么几年,说不定就可以把铺子买下来了。当然,这样说,只是证明他很快就会具备买下铺子的实力,并不是说他一定会买。就算他要买,人家也未必肯卖。
可是,有一句话说得好,计划不如变化快。三年前,他的生意开始一路滑坡,就像他的小儿子最喜欢在龙缸景区玩的滑草游戏一样,一旦进入轨道,速度就越来越快,风驰电掣一般,想停都停不下来。小儿子滑草,寻的就是那种急速下滑的刺激感。可是,对胡先的生意来说,下滑的速度太快,刺激是有了,钱却没了。
没钱的胡先,该怎么维持他的家用? 当然,说胡先没钱,也只是相对而言。他肯定还没到身无分文、穷困潦倒的地步。所谓相对,就是相对于他之前那么多年的好生意而言罢了。生意淡了,在铺子前面排队的人没了,但来吃包面的人肯定还是有,只是不多。偶尔三三两两地围在店里的小桌前,或者形影相吊地坐在靠墙的角落里。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胡先的包面铺还算撑得下去,只是赚得不多,但所有人都看不出他内心的烦恼。
生意衰败这件事,急没用,愁更没用,反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几年,凡做生意的,又有几个敢说顺风顺水,赚得盆满钵满的呢? 只要还能坚持,总会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尽管处境艰难,胡先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就好比尽管天上有乌云,但毕竟还是大白天,不是黑黢黢的夜晚。而且,他从来都不相信,天上会一直乌云密布。
可偏偏在这时,对门居然新开了家卖包面的!
这就等于说,胡先内心那点儿本已经十分微弱的火苗,突然又被泼上来一盆冷水。冷水泼过来,冷是必然的,可胡先的内心不仅仅是冷,还有绝望和愤怒,有对对门那家铺子难以磨灭的恨!他的绝望,他的愤怒,他的难以磨灭的恨,当然只因为那支撑他度过难关的信念之火被无端的一盆冷水泼过来,险些就被扑灭了。
为什么,你早不开,晚不开,在我最不顺遂时来开?
为什么,你东不开,西不开,非要在我对门来开?
对面那家包面铺选择开在公共厕所旁边,与公共厕所仅一墙之隔。这是胡先心里唯一可以感觉舒适点儿的地方。要知道,那家门市已空闲多时。先前开过服装店、玩具店、杂货店……却没有一家能全身而退,都是亏得一塌糊涂,最后不得不关门。
虽然公共厕所最近几年已经纳入了市政管理范围,有专人打扫卫生,也就是说,现在的公共厕所与十几年前的公共厕所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臭气自然是没有了,嗡嗡乱飞的苍蝇、蚊子也早已绝了迹,而且还有落地鼓风机摆在门口,清洁人员把开关一开,鼓风机就往室内呼呼呼地灌风,室内还点着熏香,一进去,就感觉异香扑鼻。
但厕所毕竟是厕所,胡先觉得从风水上来讲,人力是无法干预的。
所以那个门市,总是败的人走了,走的人败了。
但是现在,还是有人不信邪,也或者并不是不信邪,大概率是像当年胡先租门市时的想法一样——图便宜。那是挨公共厕所最近的门市,在这一排本来就已经十分便宜的门市中间,自然就更便宜。只要便宜,成本支出必然就少。成本一少,对生意来说则一切皆有可能。
或许就是抱着这样一切皆有可能的心理,对面的包面铺默默地开了张。说它默默开张,是因为它不像其它门市,不论是做什么的,总要选个良辰吉日热闹一番。对面刚开的包面铺没有,所有那些喜庆的程序都没有。人们还没怎么留意到,至少头一天还看不出什么眉目,第二天就猛然发现,怎么这里又开了家店,还是卖包面的? 再朝它对面一瞧,两家都一样,都是卖包面的。人们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这个地段本来就不怎么样,以前一家包面铺能做起来就十分不易了,现在又来一家,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往后呀,就看各家的本事如何了。
胡先对对门的关注自然是少不了的。只要一得空,他就搬把椅子到门口,翘着二郞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表面看,他是干活儿累了,找个空当在休息,实际上,他是在斜着眼睛观察对面的动静。几天下来,胡先对对门包面铺的情况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先说那一男一女,虽然没得实证,但多半像他一样,开的是夫妻店。就是说,男的是厨师,女的是服务员,也不请外人,两个人就把整个店撑起了。他俩年龄都不大,男的大约四十岁上下,女的顶多三十岁出头。男的圆脸,凸肚,个头不高,除了做事时穿着专门的厨师服,平时打扮都是一身深色西服。
说实话,在胡先眼里,看过来,看过去,怎么也不觉得这个男的是做面食的出身,那样子倒非常像前些年一部电视剧里“傻儿师长”的形象。
女的面容娇好,皮肤白皙,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一头像瀑布一样倾泄下来的秀发。所有从铺子前面路过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她的长发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要扭头去看一眼。
从生意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个活广告。刚好有食欲的人,或者看到这一头秀发就突然产生食欲的人,很可能就会停下来,把身子一侧,往铺子里面进。但如此长的头发披散在后背,也有不便之处。比如,女的在给客人端茶、递水、上包面时就得十分小心,搞不好,把头发丝拂到了客人的茶杯或碗里,即便别人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
胡先还发现,这一对男女做事总是那么漫不经心。
别人家的门市,每天开门,总是能早尽早,可他们不是,他们能晚尽晚。太阳不晒到屁股上,是看不到他们把门打开的。
照理说,这不应该。只要是做生意,都不应该。常言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起晚了,别人把该吃的虫都吃完了,你还吃什么呢? 再说了,像这些地段的小门面,哪家哪户不是把下面当铺子,上面当睡房呢? 不过就是在头顶加了一层隔楼,又不需要到别的地方去住。睡在这里,还那么晚开门,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但显然他们并不这么看。他们就像这一群商铺中的另类。他们一定要睡好了,才慢悠悠地起来开门营业,好像做生意并不是他们真正要关心的事儿一样。今天的包面到底能卖几碗,收入扣去支出,是不是能抵得了这二十四小时的房租,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去算过似的。说好听一点儿,这叫佛系活法,说不好听的,其实就是个懒呗。
这倒也好。原本胡先还如临大敌一般,生怕这个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竞争对手会把自己逼入绝境。没想到,来的却是这么一对活宝。
胡先暂时放松了警惕。
但没过几天,他又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劲。
对门的那一对活宝,虽然做起事来让人瞧不起,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绝活儿,是他胡先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对门的包面铺开张没几天,那个像“傻儿师长”的男的突然从外面搬回来一堆家伙。刚开始,胡先也不知道那么大一堆儿到底是什么,直到男的把包装拆开,东西全摆出来安装好,胡先才看清,原来是套半人高的音响设备,还自带屏幕的那种。一句话,那就是一台小型的卡拉OK 设备。
男的把话筒拿在手里,“喂喂”喊了几声,女的走出来,接过话筒。男的又将一根线头抽出来,插到一个金光闪闪的乐器里。然后,男的就鼓起腮帮,“呜呜呀呀”地吹起来。
女的拿着话筒,一开口,声惊四座。当然,四座只是个夸张说法,他们的包面铺,摆下三张桌子已经很满了。这是这一带做吃食的商户们惯常的做法:门市租小点儿,可以节约一大笔费用,如果生意好,屋内不够用,再临时往门前的空地上摆几张桌子就是。
胡先显然没有料到,对门那一对男女不把力气往正经道上使,倒喜欢搞些歪门邪道的小把戏。既然是做包面,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味道上下功夫,就像这二十来年他所做的那样,勤勤恳恳,就像那些采蜜的小蜜蜂,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想要不劳而获,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然而,对门的小把戏竟然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生意的时候,夫妻俩一个吹、一个唱,很快就吸引不少路过的人驻足观望。然后,就有人顺势在门前的座位坐下。这时,女的会停下来,过去询问是否要来碗包面。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答复,女的就又回到先前的站位。有时候,可能是站累了,女的就索性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继续唱。男的就放下手里的乐器,进到屋里的灶台前,把包面煮好,再恭恭敬敬地给方才的客人端出来。
客人既饱了口福,又饱了耳福,还能顺便饱饱眼福,只要是真正有食欲需求的,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招,确实对胡先造成了真正的威胁。只要对门的音乐一响,嗓门一开,他就觉得,那些本来很美妙的声音,突然就像催命符一样,搅得他心烦意乱。尽管他心中明明不满,却不能理直气壮地过去喊停。别人在自己的铺子对面要做什么,你怎么管得着呢?
再说了,各家门前这条巷子是公共区域,要管,也只能是市政部门来管。可是这里本来就比较僻静,没在大街上,市政部门也没人来管。
胡先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一直在琢磨,如何才能打破眼前这个困局。
困局。是的,他用的是困局这个词。胡先肚子里的墨水虽然装得不多,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像截木头一样呆在电视前面混时间,很多不会的词慢慢也就会了。所谓耳濡目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特别是最近一两年,这种耳濡目染的机会是越来越多。有什么办法呢?生意冷清,上门来的客人就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胡先时常会在电视机前怀念那些门庭若市的大好时光。有人在铺子里像织布机上的线头一样穿梭,有人在铺子外面排着队,有的人伸长脖子往前面望,那是多么令人提气的高光时刻啊!
那些仿佛永远都无法散去的人群,不仅意味着沉甸甸的收入,更让胡先有一种轻飘飘,好似在天上飞的感觉。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也许,就是电视里时常被人提到的尊严,也或者,就是某种来之不易的幸福感。
那些年,胡先生意做得好,当然有运气好的成分。做生意,谁不讲个运气呢? 只不过,云阳人不把运气叫运气,而是叫火头。说某人生意做得好,就是某人火头好。但平心而论,火头好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要一直好下去,好它个十几年,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所以,胡先先前生意做得好,主要还是凭了他的真本事。用云阳话来说,就是有那么两把刷子。
胡先明白,他的那两把刷子,一把刷子是食材要货真价实,掺不得半点儿假。主要体现在包面的馅儿要用精瘦肉,不能像有些无良商贩专挑槽头肉做。包面的皮儿要薄,皮儿薄才润口滑腻,口感舒适。更重要的是,买佐料也不能贪便宜,有句话说得好,一分钱一分货,你要贪便宜,买到假货、次货,最终客人会用他的脚来投票。客人的脚都不往铺子里踩了,你的生意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呢? 这就叫反噬吧。胡先想到这儿,忍不住瞅了一眼墙上的电视,一丝久违的笑意浮现出来,反噬,嘿嘿!电视这玩意儿,还真是好。
第二把刷子呢,就是兑佐料。佐料要兑得合适,合适就是恰到好处,多一分不行,少一厘也不行。一分一厘,不差分毫,要的就是个刚刚好。这事儿看起来容易,真要做好,不刮个几层皮? 他自认为自己脑壳笨,但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就是不会偷奸耍滑,一切都按照最笨的方法来——只要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在厨房里倒腾,这个一小瓢,那个一汤匙,兑好了就尝,光自己尝不够,还要叫来老婆和娃儿一起尝,如果大家都说味道真好,那就真是好味道了。
然而,胡先还是不满意。没过一会儿,又调好一个味儿,又叫来老婆和娃儿一起尝。娘儿俩被叫得不耐烦了,就说,要尝你自己尝,我们舌头都木了,再尝,一会儿吃饭都没胃口了。就这样,差不多三个月过去,胡先才最终停下来,向客人奉献出他自认为最满意的味道。
事实证明,胡先做得对。他这个笨人的笨方法,在很长一段时间,确实给他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回报。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面对对门那一对男女剑走偏锋似的竞争了。
客人本来就在急剧减少,现在,对门又搞出那么大动静来吸引客人的眼球。除了一些老客人不为对门的花招所动,很多新客人,都被对门抢过去了。胡先心里冒出来这个“抢”字,并不是情绪所致,而是真正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结论。
怎么不是抢呢?
虽然他们也没有过来把我这边的客人拉走,虽然他们也没有向他们那边的客人伸出过一只手,但是,一个吹,一个唱,这个行为本身,不就是要把客人往他们那边引吗?
引,不就是抢吗?
不是用手抢,而是用歌声、用器乐声来抢!
胡先想,我必须反击!
第二天,胡先的包面铺前也架起了音响。比对门的那台个头更大,声音更响。开关一开,简直要把周围的房屋都震塌下来了。胡先想,我不会吹,也不会唱,可我的音响会吹、会唱呀,不但会吹、会唱,还会跳呢。不就是比个阵仗嘛,那就比呗!只要我的声音压着你,看你还能怎么着?
这一下,这条本来很僻静的小巷突然就吵闹起来了。因为胡先把音响声音开得很大,屏幕里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全是欢庆喜气的场面。对门那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两口子”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几眼,但又不好过来说什么。毕竟,是他们先开了这个头,才导致了如今这样对立的局面。
先是有周围的商户不满了。你说有一家搞得热闹点儿,大家劳作之余听听音乐、听听歌,能欣赏就欣赏,能放松就放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那家新开的包面铺,夫妻俩看起来本本分分,男的吹也好,女的唱也罢,都还斯斯文文的,音量适度,至少没有扰民。现在倒好,两家一起来,特别是胡光这家,声音开得震天响,一天到晚不停狂吼,美妙的音乐,早成了烦人的噪音了,谁受得了?
但大家都还把劲儿憋着,没有爆发出来。毕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即便要制止,也要想好话该怎么说。说出来的话,怎么才既好听,又管用。不然,除了把人得罪了,什么用都没有。
毕竟,他们都是在自家门市前摆的音响。要去说理,总要有个让人心悦诚服的理由。
那些原本抱着好奇心到对门来看看,顺便要了碗包面吃的客人,也开始惶惶不安了。他们东瞧一下,西看一眼,两家门市一对比,立马什么都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竞争,纯粹就是玉石俱焚嘛。有人点着头来,又摇着头走了。更多的人,什么都不说,只愣怔一下,就匆匆消失在小巷尽头。
先是对门那家收起了音响。
在胡先看来,这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对门两口子既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要么把自家的音响换成更大、更响的,把这边的声音再压下去,要么直接过来理论。
胡先想,如果他俩来理论,倒还算客气。只怕对门两口子气势汹汹地过来,那时不是吵,就是闹,甚至不排除吵闹到一定程度就开始拉拉扯扯,到最后就只剩下大打出手了。
但胡先不怕。
胡先怕什么呢? 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活命。如果命都活不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现在,对门却很快示弱了。就好比,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一方刚刚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对方居然就立马偃旗息鼓,自动撤退了。
这是为什么呢? 胡先有点儿想不通。他想过各种激烈的对抗场面,唯独眼前这一种,他没有想到。难道是对方太软弱,不想把事情闹大? 除了这个原因,胡先确实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果最好。都是生意人,和气才能生财。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把关系搞得剑拔弩张呢? 既然对门让了步,那好,谁都不是不讲理的人,我这边也把音响撤了吧。
两边的音响一撤,小巷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邻居都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莽莽撞撞过早出去干预,本来一颗好心,说不定还会被当成驴肝肺呢。现在好了,他们自己把问题摆平了。
一切仿佛皆大欢喜。
但胡先还是发现了异样。他发现,自从对门把音响撤了,他们每天开门的时间也更晚了。有时候都过了十点还不见人影;有时候,甚至半天都是大门紧闭。
包面属早点,来吃包面的,都是趁早专门过来或者上班途中顺路,要一碗包面把肚皮填饱。真正在中午或晚上再来吃包面的客人,虽然也有,但却不多。如果非要按比例来说,大概也就是个四六开吧。早六,中晚加起来,算四。也就是说,对门这种姿态,完全不像是做生意了。
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也起得比较晚,但一般不会晚于八点。八点之前,他们该做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客人一来,点一碗包面就直接下锅。因为早上客人相对多一些,所以他们两口子吹吹唱唱的时候就少些。毕竟要养家糊口呢,挣钱才是第一要务。忙得开的时候就让音乐增添点儿情趣,实在忙不开,他们也没有笨到只要情趣不要钱的地步。
到了中午或晚间,客人比较少,他们在音响前面露脸的时候就多些。没有撤音响的时候,隔那么二十来天,他们也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有时候三四天,有时候四五天,反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
胡先想,这两口子过得也真是“潇洒”,只要脑壳过去了,也不管后面屁股来不来。钱都没挣到几个呢,还有心思动不动就到外面去荡,去逛,去疯!真把自己当成了活神仙啦? 其实呢,不过就是一对活宝罢了。如果不是后来音响作祟,胡先还真没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威胁。现在呢,他们消失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才开门个把星期,人气刚刚好些,结果又关门了。弄得有些老客人很不高兴,吃了几次闭门羹,就算你做出再好的味道来,他也不来了。
胡先竟有些隐隐地担心。
说不清缘由,就是纯粹的担心。
除了担心之外,胡先还惊异地发现,在他内心里,竟还有一丝丝完全没来由的自责。会不会是自己做得太过分,让他们感觉到这里不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让他们对待生意的态度也有了改变?
胡先还有更大的发现。每次他们从外面回来,胡先都觉得,男人显得更憔悴,女人看上去则更苗条了。而且,女人脸上的皮肤也更加白皙。看起来,就好像刚出去这一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去好好化一次妆似的。而她满头的秀发,则更加迷人。
在此之前,胡先从来没有认真去观察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头发,包括自己的老婆。老婆的头发本来就很枯燥,看一眼,像茅草,摸一把,又像稻草堆。对门的女人不同,她的秀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的光点。胡先就感慨,对于头发这种东西,真是越黑越亮啊。风轻轻一吹,她的整个人都仿佛要跟着飘起来似的。
原来,这就叫美啊。
胡先看着对门女人美丽的秀发给怔住了。越是这样,他就越发自责。想想自己曾经用那么恶劣的行为,伤害的竟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怎么说都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胡先记不清那是对门那对男女回来的第几天了,反正那天刚好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临。天还早,七点不到,好些门市都还没开。按理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如果不是特别紧要的事,人们一定会呆在屋里,等这一阵风雨肆虐完之后,再作出门打算。
然而,意外的一幕却在这时出现了。那一对男女平时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做生意,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早早就开了门。早早就开了门,他们也不像要正经做生意,而是一前一后出了门,接着就把门上了锁。
胡先还发现,他们拖着笨重而累赘的行李,不像以前那样轻装简行。今天这样的行头,更像是搬家的样子,仿佛一转身,就与这里一拍两散了。
胡先张了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说什么呢? 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到底,他与他们都只能算萍水相逢,做对门都快大半年了,却连一句话都还没有正式说过。
忽然又一阵风吹来。胡先听到头顶的招牌被吹得哗啦啦直响。有时候他真担心,风再大点儿,或者再这么多吹几次,招牌就会掉下来。至少现在,招牌还没掉,但不远处,那坡石梯旁边的老黄桷树,有几根树枝已经被吹落了。树枝落下来,差点儿砸到女人的头上。
女人的头。
女人的头发。
胡先这才惊讶地发现,女人那满头秀发,居然不见了!女人那长长的头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落了,掉到了地上。
女人光着头,惶恐无助地呆立着,然后,一把抱住了身边的男人,肩膀不停地耸动。
男人将女人紧紧地搂在胸前,手掌不停地拍打女人的后背。然后,弯腰,将地上那已经被满地的雨水、落叶和其它一些根本叫不出名来的污秽之物糟践了的头发捡起来。
男人犹豫了好一阵,不知道应该将头发继续握在手里,还是应该重新戴回女人的头上。本来,他们各自打着雨伞,这时候,女人的伞已经收起来。他们的头顶,只有一把共用的雨伞了。
伞有点儿小,行李箱完全暴露在外,男人的大半个身子也已被淋得透湿。女人没有了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行动起来反倒利索了许多,像个小孩似的偎在男人身旁,衣服总体还算干燥。两个人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挪移。
有那么一瞬,胡先感觉,男人回了一下头,朝自己露出微笑。
因为隔得有点儿远,胡先不知道男人的这个动作,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纯属自己想多了,出现了幻觉。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裤兜里的手机又响起了短促的一声“叮”。
事实上,这样的声音,应该是在此之前好一会儿就响起了。大概,就是在那对男女出门之前吧。而且是不间断的,差不多响了十几下。他感觉到了,却没有太在意。手机上总会出现一些毫无来由的垃圾信息。他通常都不愿去理。
但是现在,他好像从男人的笑意里得到了某种暗示。
胡先掏出了手机。
果然是一条接一条的短信。只显示了号码,没有姓名。说明胡先的通讯录里没有这个人。他下意识地往对门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是对门招牌上留的那个号码!
“大哥,我是你家对面邻居。有些话,临行之前,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我知道,我们的到来,给你带来了困扰,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我和我妻子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我在一家餐馆做厨师,她是我的墩子(厨房助手)。我们刚结婚,她就查出患了脑瘤,恶性的。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知道她从小爱唱歌,想当明星。但她和我一样,只有打工的命。她除了从小想当明星,还有个老板梦。”
“她曾经对我说,出门打工十几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自己做老板,这一生也就了无憾了。”
“她的明星梦我帮不了忙,但做老板,至少做个小老板,我想我还是能成全她。所以,我就带她回来,开了这家包面铺子。”
“小县城,成本低,万一出现意外,也好应付。我虽然没法让她成为明星,但还是想让她开心地过完每一天。”
“我小时候跟大城市来的一个老师学过吹萨克斯,多年没用,有点儿生,但多试几次,也还好。所以我买了音响。我想给她伴奏,陪她一起唱。就算此生成不了明星,也可以让她继续做一回明星梦。”
“现在,我们已经跟病魔斗争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做检查,然后化疗。完了再回来继续当小老板。”
“她的头发好。听说化疗很容易掉光头发,所以在化疗之前,我们就请人把她的头发剪了,专门做成假发。虽然是假的,毕竟是她自己的。而且,无论怎么治疗,都可以一直美下去。”
“最近几天,她的病情恶化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所以,临行之前,有必要向你道个歉。”
“对不起!大哥,保重!”
胡先记不清自己把这些短信看了几遍。他只记得,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风已经停了,雨也不下了。对门那家紧靠公共厕所的包面铺,招牌还依然那么新。
就像,刚刚才开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