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难尽是故园
2023-12-26李御
李御
人的出生地是无法选择的。当你一派懵懂,只知哇哇啼哭,降临这个世界时,你根本不知道此地是皇天后土、富庶之乡,还是平凡村庄、深巷窄里,抑或穷山恶水、满目萧条,人生的第一道印记就给你烙下了。这就是你的出生地,这就是你的故土、故里、故乡。无论你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多久,外迁了,逃离了,或者在此终老一生;无论你对这片土地是眷恋,是牵挂,是诅咒,还是埋怨,人生的第一道印记就这样毫无商量地镌刻在你的整个生命历程中,这就是故乡。
中国语言有一种非常有趣的现象,不管你出生乡野,还是城郭,都会把自己的出生地叫作故乡。一个乡字,是否囊括了农耕社会漫长深久的意蕴,和祖祖辈辈对土地的留恋,可以细研但不必深究。即使有人把出生地说为籍贯,那也是书面上的,自我介绍时,一般都称之为故乡。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乡,每个人有每个人对故乡的感受。但在书写故土的文章中,我所读到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赞美、讴歌、怀念、思恋、自责、愧疚。给读者的感觉是,既能够引发共鸣,又觉着隐匿了许多真实的感受;既能够引发联想,又觉着心底里的那份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态并未袒露。那种在约定俗成的类似于模版式的叙述中,让我读到的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乡一曲。读哪一篇都似曾相识,读哪一篇都让我联想起对故园的真真切切的既喜又悲、既亲又疏的感受。
古往今来,咏叹家乡故土的文章,可谓琳琅满目。谁不恋故土? 谁不爱家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属人之常情。我自己就曾写过多篇怀念故乡、赞叹故园的散文,也都被报刊发表了,有的还被收入了年选与作品集。至此,我是否就抒写出了我内心真实的故乡呢? 我真的不敢贸然作答。
故乡留给人的记忆,其实并不繁复。首先是环境,然后是环境中的人。
按照我的这个最简单的定式,我先来说说我的故乡的生存环境。
我的故乡三面环山,我家门前的山叫药姑山,因传说有仙姑采药拯救黎民百姓而得名。山势逶迤,绵亘数百里,翻过去便是湖南临湘。山腰有一岭,名横岭。我从小上山砍柴必经此岭,我的散文《横岭苍茫》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后,全国70 多所高中将此文列入高考模拟试题。我家屋后称尖山,尖山有一寺庙,曾经被毁,前些年被修复后,据说香火旺盛。我一直想登山一览,但未能实现,不过上小学时我曾与同学们上山踏青,放过风筝。
我家的左手边是小岭,山势略低,我参军入伍就是翻过小岭去到北港镇政府集合的,我也是从这里走向山外的。我家的右手边是一块顺势直下的小平原,典型的山区水稻产地,其间有一条小河,水流平缓,但也不乏暗流险滩。夏天我常赤脚与小伙伴在险处摸鱼捉虾,偶有斩获,不胜欣喜。我们水中嬉戏,在石头缝里摸边子鱼,后来知道那叫鲫鱼,也有叫喜头鱼的,再就是摸黄鳝和甲鱼。
顺着河沿步行六七里,就到了大坪,我在那里上的小学与初中。那时,我上学,尽是赤脚,到了冬天,顶多穿双草鞋,胶鞋买不起,布鞋是留着晚上洗脚后穿的。
童年与少年生活中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一群小伙伴一块玩“捉羊”就挺有趣。月光下的村前晒场,我们玩得专心致志,汗流满面。当月光慢慢飘移,回家时还意犹未尽。“抵腿”也挺好玩,一条腿独立,一条腿用手端平,与对方冲撞。刹时间,满晒场都是单腿独立,“抵”败一人,就淘汰一人。最后剩下的两人,就决斗“冠军”,满场童稚之声的呐喊,好不热闹。
好玩时根本不知危险来自何方,也是在晒场耍闹,一条黑花狗突然冲进人群,把我与另一个小伙伴咬伤,我的右腿至今还留下狗咬过的两个牙印伤疤。那时候还不知有狂犬病,即使知道,农村也没有疫苗。忍着疼痛,抓了一把黄土抹住伤口止血。还好,过了几天,伤口就痊愈了。
咬我的这条狗,在村里伤人较多,没有人不痛恨,但又无可奈何,因为狗的主人家有四个膀肥腰粗的兄弟,谁要与他叫板,打他的狗,那四大金刚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虽不能与人家对峙,但我也养条狗总是可以的吧。我养了一条斑点土狗,它长得很快,又高又壮,有一次它竟把咬我的黑花狗咬得遍体鳞伤。我叫它“赛虎”,那是我读了《林海雪原》后,从中套用来的。
除了上学之外,我与赛虎寸步不离。我上山砍柴,它跑在前头,赶跑山中的蛇兽;有人在我面前不逊,它会怒立前头;我坐下歇息,它会前腿直立,挨我而坐。我入伍离家,它一直送我至北港镇,赶它走它都不回。直至我上了军用卡车,它还竖腿望着我,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泪。
在部队,每次给家里写信,我都会问到“赛虎”,先是得知它被人打跛了一条腿,再就是无故失踪。不用猜,肯定是被人逮去火烹盐煮了,山村里狗的命运大都如此。我伤感了很多年,从此我不再养狗,我害怕“赛虎”的命运重演。
小时候,我们一帮村里伢在一起,总能生出一些有趣好玩的事。我们在田畈草丛里捕蛇,小的放过,专捕大蛇。把蛇打死后,剐皮去杂,有人从家里偷锅、偷盐,然后把蛇炖了,分而食之。我是一沾就吐,消受不了。我不食蛇,但却被蛇咬了一口。一次,我在地里拔草,突然感觉手指好痛,仔细一瞧,一条蛇溜之乎也。手指出血,我把污血挤掉,然后抹上一把泥土,回家还不敢说。穷孩子命贱,但也命硬,过几天手指的伤也就好了。
那时,一到夏季,瓜果熟了,我们晚上趁着月光,偷瓜摘果也是有的。我最喜欢的是菜瓜,摘下来后,在衣服上擦两把就吃,脆甜还香。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与吃不饱饭有关。第二天,菜园主人发现瓜果被偷,脾气大的扯着嗓子咒骂几声,多数懒得去查去骂,主人猜想偷瓜娃中说不定就有自家的伢。
在野外烤红薯、烤土豆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总觉得在外面烤的比家里的好吃,还特香。只要能烤的都会烤,在田墈上挖一小洞,在旁边山坡上捡些柴火,掏出从家里带出来的火柴,点上火,就可以开烤了,冬日还可以依着火取暖。
烤鱼刺是最难忘的,小伙伴们各自把自家饭桌上丢下的鱼刺、鱼骨头,拿到野外烤,然后抢着吃,不是吸吮,而是一起嚼烂后下肚。
不过,烤鱼刺是有次数的,只有等到春节和每年开秧门时,生产队从门前的水塘里打捞大鱼分给各户,孩子们才有机会烤。而且,只有大鱼的刺烤出来才香。所谓大鱼,也就两三斤重吧。烤过的鱼刺,香飘四野,没赶上趟儿的小伙伴会闻香而至,大人们闻到后,会心一乐:“这些伢崽在烤鱼刺哩。”
那时节,最高级的娱乐是看电影。两根大木杆一栽,拉上银幕,就可以看了。哪个村放电影,十里八乡,大人小孩,蜂拥而至。
我们看得最多的是 “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得次数多了,我们自己也搞起了“地雷战”。人马分成两拨:一拨隐蔽挖坑埋“地雷”,在山坡上挖些小坑,里面放些硌脚的石块,上面用树枝杂叶覆盖;另一拨则限制在看不见“埋地雷”的山坡下等候。坡上的一拨说:“地雷”埋好了,来找吧。坡下的一拨争先恐后上坡来找,找着了,奖红薯一个,或萝卜一根。找不着受罚,也是用红薯萝卜来抵。若是踩到了“地雷”,硌了脚不说,还得双倍受罚。“地雷战”,只能在有少许星光、朦朦胧胧的夜晚开战,月朗星稀不利于隐蔽,天太黑则无法游戏。
在乡村,对手艺人的崇尚与高看,几乎成了乡俗。一是他们有技在身;二是他们的手头都比较活泛;三是他们被东家请西家接,好饭好菜加米酒招待,令人羡慕。一流的有木匠、篾匠、铁匠、砖匠、裁缝师傅等,次一点儿的有剃头匠、骟匠、制瓦匠、补锅匠。我家邻居是一位木匠,手艺虽然一般,但人品特好,用材制物处处为东家着想,时间一长,上场下屋的木工活儿只认他。
木匠家子女较多,但只有大儿子承其衣钵,对木工活很感兴趣。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时,他用父亲做活剩下的边角余料,做了一乘 “嗒嗒车”,形状像手推车,后面两个木轮转动前头两个类似碓臼舂头的木马,拍打在前头的横木上,嗒嗒作响,所以称“嗒嗒车”。
没过几天,我也从家中找出废木料,照葫芦画瓢,请木匠儿子当指导,也做了一乘。我们俩各自推着自己的“嗒嗒车”,在晒场上推行。大人小孩见车行嗒嗒,纷纷围观,连称 “好耍好耍”。
我跟着大人学会了扶犁倒耙,育秧栽禾,车谷舂米。我还学会了打草鞋、编草帽。草鞋打得耐看耐穿,最难的收跟技术堪称一流。草帽编得就只能算一般了。
也许是受乡村生活的影响,我对能工巧匠总是心怀敬意,以致我日后在城里装修房屋时,看到房舍在工匠师傅手中焕然一新,除了心存感激,还有一份感叹:一切事物的变化,都在于手握技艺,实打实干事。我特别敬佩做实业的人们,回想我们所做的太多劳而无功、过眼被弃、不断重复的事情,只能是一声叹息。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虽非风水宝地,也非穷山恶水;既非十全十美,也非一无是处。
按照我对家乡的总体判定与思忖,说了环境,我会接着叙述环境中的人。多少次想绕开,但总是缠绕于心,诸多块垒总在化解之中。
一方水土所养育的我老家那一方的人,勤劳、善良当属多数,但我小时候也遇到过其中的少数。
我们家是典型的“半边户”,父亲一人在外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生活在农村。每年的口粮除了母亲出工和我寒暑假劳动的工分外,绝大部分是父亲从每月32 元钱的薪金中出钱买粮。生存虽然十分困难,但我家的口粮款绝少拖欠。
一些村里人总觉得我们家占了便宜,是吃“白饭”的,歧视我们。分粮分物,我们家总是分到最次的,比如分红薯,分在最偏最高的山地,家里没有壮劳力挑不回来,红薯就成了野兽的食物。
贫不可怕,难也不畏,最怕的是失去尊严,让人另眼相待。而我们家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度过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假期结束后,生产队开具证明,将假期中的劳动态度,劳动状况,劳动时间一一说明。我那时胆小,总怕队里在证明中说坏话,影响上学,虽然我身单力薄,却也拼命干活儿。
暑假打谷,一脸麻子的组长要我与壮劳力干一样的活。一边抱禾把,一边踩打,还要拉着沉重的打谷桶往前走。田地是干的还好点儿,遇上烂泥田,我真的是使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走。那时我才13 岁。他们不管这些,说你身后是一家人,你吃了队里的粮,就应该与大人一样的干活,一样拉着沉重的打谷桶在烂泥田往前走。
我干活儿是很倔的,我双手拉桶,用力过猛,一头栽倒在烂泥田里,满脸污泥,满嘴臭水。即使这样,旁边没有一个人安慰我。
我爬起来,吐出满嘴的泥水,抹掉脸上的污泥,拉着打谷桶,还得一寸一寸往前走。周边的人,无人怜惜,只有开怀的坏笑。他们总算看到了一个“半边户”的后代,一个吃“白饭”的人,也会有这般惨景。毫无来由的报复,毫无来由的不满,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宣泄的管道,看到了一个他们期待许久的画面。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刚刚开始,一个个暑假,我就浸泡在这种被歧视、被嘲弄、被泥水糊面的日子里。
我从小就是自己去面对一切,从不告诉母亲。我知道母亲带着我们生活在乡下,已是十分艰难,如果母亲知道这些,她会去跟人拼命。一家人也会难逃磨难。我只有忍着。
十六岁时的暑假,队里送“公粮”,要我也参与。队里认为我代表全家,还是吃“白饭”的,我需要与其他人一样,一次要挑140 斤。十多里的山路,跨沟越坎,箩筐里的稻谷要是撒了、泼掉了,差多少就从我家的口粮中扣多少。我肩上挑的不仅是“公粮”,也是我家的口粮呀,一粒都不能少。
十六岁挑140 斤,肩膀磨肿、流血,我咬牙坚持,只要不撒不泼,不少一粒稻谷,我就是真正的男人!能顶天立地,保住了家里的口粮。送“公粮”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连七天,我一直坚持着。
我还真想不明白,那时候父亲为了让生产队给一家老小一点儿照顾,一点儿关心,多次想方设法给队里弄一些化肥指标,那时化肥是紧俏物资。
父亲还给队里弄了一台价格相当便宜的柴油机,用于村民碾米。所有这些,被鄙视、被忽视的境况没有丝毫改变。记得有一年,家里拖欠了口粮款,这是家里唯一一次拖欠。队里硬是把我家的十几块松木楼板撬了作抵,家里唯一值钱的一把祖传铜壶也被收走了。
中学毕业后,有好心人举荐我做民办教师,队里的人态度高度一致:他们家有一人吃国家饭,儿子当老师又吃轻松饭,绝对不行。
直至我参军入伍,总算远离了那些人。
这就是我在乡村对环境中的人的最直观的感受,真是一言难尽。我曾写过长篇散文 《“半边户”子女心灵史》,《中国散文家》刊发了此文。文中我直陈胸臆,叙述了那段时间我与全家所受的歧视、屈辱与不平。
我真的不止一次想过:背对故乡。背对,不是背叛,更不是背离。是转过身去,不受任何既有文本和道德定义的随心随性随情的真实抒写。既然有这么一段经历,任何抒写都应该将内心的块垒一吐为快。如果面对立于自己面前的故乡,都不能从实道来,那么我们所有的抒写会是真实的吗?!
母亲迁至县城居住后,我每次请她回村里走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怕回去,我怕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在那块称为故乡的土地上,还经历了多少我所不知道的不公与痛楚。有一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村里的晒场冬天晒红薯条时,谁先到谁先铺上晒帘就稳稳的可以晒一天。后来者对别人家的不敢乱动,却把我家的晒帘掀至一边,所有红薯条泼撒一地,那可是我们家的口粮呀。别家的不敢动,我家是“半边户”,掀你家的没商量,不含糊。这类欺负弱小,不被放在眼里的事太多。
我每次都耐心说服母亲,我说,不管有多少屈辱,多少后怕,还是要去,那里毕竟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一块土地。母亲去了,还给她在村里的好姐妹带去了牛奶与大包小包的食品。见了那些曾经无端欺辱我家的乡邻,母亲还会笑脸相迎,热情问候,也是在那一刻,我体味到了母亲那种遭遇风雨之后的平静与安然。虽然她心中似有不甘。
我回老家的次数要多一些。每次回去,虽然没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忐忑与惶恐,但还是有“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的怀念与思恋。
离开故乡的时间长了,斗转星移,时移事迁,我与那些对我、对我家人不公的乡邻,与那段时光达成了一种和解。我理解了他们在那个贫困当道的特殊年代的不易与狭隘,他们藏于内心的无名之火,只能撒向直立于眼前的“半边户”。
回去之后,我给他们递烟,陪他们喝酒饮茶,他们都已进入暮年,他们会跟我说一串埋在心里的内疚。虚幻之间,可恨变成了怜惜。他们的家人要在省城看病,后代有特殊专长,想请专家点拨,他们有人在外打工要不回工钱,我会尽我所能,不遗余力帮他们办妥。
背朝故乡倏然转身,再去面对故乡,是感叹,是感怀,是五味杂陈,是酣畅淋漓的说东道西、说三道四之后的局促与不安,是说完真话之后坦然面对裁决与指摘的轻松。故乡骂我、咒我、责怪我,我都笑颜相对,不再背对。
身后的那根 “脐带”,是难以割断的。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这,就是我千言难尽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