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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用词“暖”对“温”的历时替换

2023-12-25李晓彤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补语副词用法

李晓彤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常用词大都属于基本词汇,是整个词汇系统的核心部分,它的变化对语言史研究的价值无异于音韵系统和语法结构的改变。”[1]温度域是认知语言学中的基本认知域之一,温度域词在汉语词汇史上也属于基本词汇,上古汉语时期表示温度的语义场中有四个词:“热、温、凉、寒”[2]280,现代汉语则是“热、暖、温、凉、冷”五个词[3]355,可见该语义场中的成员发生了细微变化。综观已有成果,相关的历时研究大多集中于对这一语义场的整体探讨,如张立红(2013)[4]、熊润竹(2021)[5]等,有的也关注到其中的小类语义场,如王盛婷(2010)[6]等,张永言和汪维辉(1995)[1]以及汪维辉(2017)[3]349-358等也讨论过“寒”与“冷”的历时替换,而对于该语义场中表“温暖”义的“温”和“暖”的关注度还不高。在《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中,汪维辉(2017)[3]15指出“温”和“暖”存在历时替换关系,但未展开具体探讨。本文我们将结合语言事实,详细考察“温”和“暖”在历史上的发展轨迹,尝试分析其演变更替动因。

一、先秦至两汉时期:“温”胜“暖”弱

《说文·水部》:“温,水。出犍为涪,南入黔水。从水,昷声。”[7]225“温”最初为古水名。后来表示地名,这种用法在战乱频发的先秦时期十分常见。例如:

(1)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温。(《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说文·皿部》:“昷,仁也。”[7]104“昷”本义为仁慈温和。清代段玉裁注释:“凡云温和,温柔,温暖者,皆当作此字。”[8]213今人谷衍奎(2003)[9]452指出:“由于‘昷’作了偏旁,其义便由‘温’来表示。”“温”借“昷”,在西周时期就可以表示性情温和之义。例如:

(2)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尚书·皋陶谟》)

发展至春秋战国时期,表示品行性情范畴的“温”应用愈加广泛,出现“温恭、温慈、温惠、温直、温柔、温雅、温润、温良、温厚”等多种词语组合形式。这一时期,“温”也开始应用于温度范畴,表示暖和、不冷不热,例如:

(3)凡为衣裳之道,冬加温、夏加清者,芊不加者去之。(《墨子·节用》)

(4)小暑之日,温风至,又五日,蟋蟀居辟,又五日,鹰乃学习。(《逸周书·时训解》)

(5)暑即扇床枕,寒即以身温席。(《东观汉记》卷十七)

(6)宫室足以避燥湿,食饮足以和血气,衣服足以适寒温,礼仪足以别贵贱,游虞足以发欢欣,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坟墓足以道记。(《管子·禁藏》)

例(3)中,“冬”与“夏”对举,“温”与“清”对举,冬天穿衣增加温暖,夏天穿衣增加清凉,“温”即暖和之义。“温”表示“温暖”不仅可以单用,还可以作定语修饰其他事物,如例(4)“温风”表示暖和的风,此时“温”可修饰对象的范围还比较有限。“温”有时也具有谓词性,可以后接宾语成分,如例(5)“温席”,意思是用身子温暖床席使其暖和起来,此用法在这时不很常见。“温”还可搭配形容词性成分,与反义词“寒”共现连用,组成并列短语“寒温”,表示冷暖,如上例(6)。

“暖”的出现稍晚于“温”,且不同的是,“暖”从造字之初就作“温暖”义使用。《说文·火部》:“煗,昷也,从火耎声。”亦说:“煖,昷也,从火爰声。”[7]210段玉裁对“煗”注解:“今通用‘煖’。”[8]486《玉篇卷二十·日部》:“暖,温也。”[10]337《集韵卷五·缓部》:“煗,或作煖、暖、。”[11]108可见“暖”与“温”同义互训。据记载,“暖”最早出现于《墨子·辞过》:

(7)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絺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墨子·辞过》)

例(7)上下文均有“温”和“暖”的用法:“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结合例(7)与前后文意连贯可知,“轻且暖”即“轻而温”,即“轻暖”,“且”和“而”都是并列连词,“温”与“暖”同义可替换。就用法看,“暖”和“温”类似,二者在这一时期没有较大差异,举例如下:

(8)何所冬暖?何所夏寒?(《楚辞·天问》)

(9)天地不肃,君臣乃懈。农不登谷,暖气为灾。(《逸周书·时训解》)

(10)晏子侍于景公,朝寒,公曰:“请进暖食。”(《晏子春秋》第五卷)

(11)其为舆马衣裘也,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其为饮食酏醴也,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吕氏春秋·重己》)

(12)食上,必在视寒暖之节;食下,问所膳。(《礼记·文王世子》)

“暖”可以单用,也能和其他成分搭配使用,不仅修饰“风”“衣”等,还能修饰“气”“食”等;“暖”也有谓词性用法,如上例(11)“暖”和后文“充”对举,可以理解为“使身体温暖”形容词意动用法,也可以理解为动词“暖”接宾语“骸”表示“温暖身体”;同样,“暖”也可以和反义词“寒”连用。

综上,“温”和“暖”在先秦时期表示“温暖”义上语义相近,用法也非常相似。两者在句中都主要作谓语、定语,都能同表示气候天气状况的自然现象、与人衣食住行有关的事物搭配使用,都可以和反义词“寒”共现。但是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温”语义丰富,“温暖”义是“温”词义演变中的一个引申义,而“暖”保持其本义“温暖”义。

“温”和“暖”共现连用的情况在这一时期也已出现,二者同义连用构成并列短语,表示“暖和”义。例如:

(13)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淮南子》卷十三)

(14)盛阳雨水,温暖而汤热,阴气胁之不相入,则转而为雹;盛阴雨雪,凝滞而冰寒,阳气薄之不相入,则散而为霰。(《汉书》卷二七)

(15)亦如冬以温暖为德,夏以凉冷为德,男以女为德,女以男为德之义。(《宅经·卷上》)

例(13)是说裘皮不具备丝绵帛绢那样能让身子温暖的功能,没有保暖性,此处“温暖”具有谓词性。例(14)“温暖”与后文“凝滞”对举,例(15)“温暖”与后文“冰凉”对举,均是同义形容词连用组成的并列短语。尽管这一时期已出现“温暖”连用的情况,但是使用频率不高,尚未成词。

为更加清晰地认识词义演变与更替,我们统计出表示“温暖”义的“温”和“暖”在先秦时期几部代表性文献中的具体使用情况,见表1。

表1 先秦时期表示“温暖”义“温”与“暖”使用情况 单位:次

先秦时期,“温”和“暖”均是表示“温暖”义的常用词。“温”出现时间早,一开始不作“温暖”义使用,直到春秋末战国初才引申出“温暖”义用法,与此同时同样表示“温暖”义的“暖”产生,二者同义互训,可替换使用。“暖”的突起,给“温”带来了一定的危机,战国时期至汉朝初年,因为可以同义互训,故二者使用情况不相上下。至东汉,无论是口语色彩浓烈的《论衡》,还是具有承古保守性的医书《黄帝内经》和《伤寒论》,“温”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暖”。整体来看,在此阶段“暖”尚处于萌芽期,表示“温暖”义的主导词是“温”。

二、魏晋至唐宋时期:“温”和“暖”同义竞争

魏晋以降,表示“温暖”义的“温”和“暖”使用频率显著提高,用法也日益丰富。从这一时期“温”和“暖”使用频次看,在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献材料中,二者或是势均力敌、或是此消彼长,处于相互竞争的状态之中。

“温”作定语可以修饰的对象更加丰富,如“温水”“温泉”“温房”等。此时的“温泉”还不同于现代汉语中常用的“温泉”,而是一个偏正短语,尚未成词。“温房”在这里也是一个偏正短语,后又专指宫殿名。如下例所示:

(16)毖温泉于春流,驰寒波而秋徂。(谢灵运《山居赋》)

(17)富户温房,无假迁业;穷身寒室,必应徙居。(《宋书》卷五四)

“温”可以共现搭配的成分愈加多样,主要是一些同为形容词性的成分,在句中并列连用常作谓语或定语。其一,可以和同属温度域范畴的词搭配,如“温热”“温煦”“寒温”“凉温”等。值得注意的是,承古用法“寒温”发展到这一时期已演变出新的用法,此时不再是表义明确的并列短语而发展成为表义抽象的词,表示寒暄问候之义。同样,“凉温”除表示具体的温度范畴义外,有时还喻作贫贱之义。其二,可以和具有[+满足义][+充足义]语义特征的形容词搭配,如“温饱”“温足”等。其三,可以和其他中性义的词搭配,如“温适”等。用例如下:

(18)所以象簟清润,遨游於夏室;重衾狐白,温煦於冬房。(简文帝《六根忏文》)

(19)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世说新语·雅量》)

(20)归来翳桑柘,朝夕异凉温。(《昭明文选》卷第二十六)

(21)温饱之贵,所以荣生,饥寒在躬,空曰从道,取诸其身,将非笃论,此又通理所用。(《宋书》卷七三)

(22)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列子·汤问》)

这一时期“温”后接的宾语成分也愈加多样,例如:

(23)酌醇酒而据切骨之寒,温兽炭而祛透心之冷。(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

(24)而诸孙纩不温体,食不充饥,付之姆ト之手,纵以任军之路。(刘彧《立晋熙王嗣诏》)

(25)今温酒及炙肉,用石炭、木炭火、竹火、草火、麻荄火,气味各不同。(《北史》卷三五)

例(23)“温”与前句“酌”相对,例(24)“温”与后文“充”相对,例(25)“温”与“炙”相对。从这些对举关系可以看出,此时“温”逐渐具备动词特征,可以搭配的宾语成分非常丰富。

我们注意到,这一时期凡是“温”作定语能修饰的对象,“暖”几乎也能修饰。除此之外,“暖”还可以修饰很多其他事物,可修饰对象的范围比“温”更广泛,如:“暖日”“暖空”“暖屋”“暖汁”等。其次,同“暖”共现搭配的成分也很丰富,不仅能和同属温度域范畴的词、具有[+满足义][+充足义]语义特征的词、中性义的词搭配组合,还可以和与“温”不能搭配的成分组合成“轻暖”“幽暖”等,和反义词“寒”搭配的同时,还能和“冷”连用。另外,“暖”作谓语使用时,宾语成分可以是代词,也可以是短语。我们列举部分用例如下:

(26)秋毛冬骨,夏荫春英。炎绯寒碧,暖日凉星。(萧绎《山水松石格》)

(27)北接葱岭,南连天竺,土气和暖,地方数千。(《洛阳伽蓝记》卷第五)

(28)山门幽暖,岫户葐蒀。九天相掩,玉地交氛。(《南齐书》卷四一)

(29)是以又须留意,冷暖宜适,难於调酒。(《齐民要术》卷第八)

(30)悬讫,薪下微生炭以暖之。(《齐民要术》卷第五)

(31)蒙朱霞之丹气,暖白日之素景。(江淹《灵丘竹赋》)

特别的是,此时“暖”还可以受程度副词、时间副词等副词修饰,这是“温”尚不具备的用法。例如:

(32)漉著净地掸之,冬宜小暖,夏须极冷,乃内荫屋中聚置。(《齐民要术》卷第八)

(33)天时尚暖,与鱼虾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世说新语·纰漏》)

我们选取魏晋六朝时期几部典型文献,将“温”与“暖”表示“温暖”义的使用情况总结如表2所示。

表2 魏晋六朝时期表示“温暖”义“温”与“暖”使用情况 单位:次

(1)① 搜集CCL语料库中魏晋六朝时期的汉译佛经主要有以下几部:《东晋译经》《刘宋译经》《北凉译经》《北魏译经》《支谦译经》《西晋译经》《西秦译经》《鸠摩译经》。从具体用法上看,“温”和“暖”的句法功能日趋丰富,使用环境愈加灵活,显示出迅猛发展的势头。经过分析对比能够发现,“温”所具备的多种用法,在一定程度上“暖”同样也具备,而且除此之外,“暖”还具有比“温”更丰富的其他用法,因此从这一方面看似乎“暖”比“温”更具有使用优势,“暖”的使用频率也应该比“温”高,但是通过表2可知实际使用情况其实不然: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文献中,“温”和“暖”的使用频次或是旗鼓相当,或是“温”以微弱优势险胜“暖”。

据语料考察我们还发现,表达“温暖”义的“温”和“暖”在相互竞争的同时出现了语体分化的趋势。口语性强的《世说新语》中的5例“温”,其中有4例是以表示“寒暄问候”义的“寒温”形式出现,仅有1例表示实实在在的“温暖”义;在文学性强的《文心雕龙》中,“暖”并没有出现,而是用“温”来表达“温暖”义,同样具有文质兼美特点的《昭明文选》使用“温”的情况也多于“暖”;《齐民要术》作为极具口语色彩的一部农学著作,其使用“暖”的频次远远高于“温”,同时我们也发现,该书中“温”的用例多是引据经典。

特殊的是,反映口语实际面貌的《抱朴子·内篇》中,“温”的使用却远多于“暖”,这可能由于《内篇》多讲述神仙方药、养生延年、禳灾却病等内容,“古代医方传承前代的内容比较多且保守性较强”[12],且作者葛洪本身是著名的炼丹家和医药学家,因此其语言具有一定的承古性也事出有因。汪维辉(2017)[3]402曾指出唐以前文献反映实际口语具有滞后性和不充分性,通过CCL语料库搜集到的魏晋六朝时期部分汉译佛经可知,表示“温暖”义的“温”出现4次、“暖”出现14次,张美兰(2017)[12]认为“汉译佛经的选用,是魏晋南北朝汉语常用词研究必须注意的环节。汉译佛经表现出口语性比中土文献强,在新旧常用词兴替方面也比中土文献快速的特点”,汉译佛经中两者的使用差异也正符合语言在口语中的演变比书面语快的发展规律。简言概之,魏晋六朝时期“温”和“暖”出现语体分化趋势,“暖”作为新词有着较强的组合能力,旧词“温”保持着较为稳固的地位,二者形成有力竞争态势。

至唐宋时期,表“温暖”义的“温”继续沿袭先前用法,在此基础上,组合能力有所增强,搭配对象更加丰富。出现“温湿、温洁、温清、温软、温燠、温暾、温香、温存、温粹、温裕”等组合形式;“温”作动词后接的宾语成分除单个名词外还可以是短语成分;“温”能受形容词修饰组成“余温”,也可以受副词修饰,如“大、半”等程度副词、“不、未”等否定副词、“尚、犹”等情态副词。部分用例见下:

(34)渐觉一家看冷落,地炉生火自温存。(司空图《修史亭三首》)

(35)玉床尘稍冷,金炉火尚温。(王绩《游仙四首》)

(36)红炉温长子之汤,渌醑下公卿之药。(《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37)塞北氍毹,江南图障,是处温燠。(周邦彦《蕙兰芳引·仙吕》)

(38)襦袴寄余温,双石畔、唯闻吏胆长寒。(毛滂《八节长欢·送孙守公素》)

(39)隔重门。宝粟生香玉半温。(张元千《豆叶黄》)

“暖”的用例较此前有明显增多,并且萌生出多种新用法,其组合能力越来越强,组合形式越来越丰富,产生的许多新组合是“温”无法进入的,就这一方面来说,“温”逐渐失去与“暖”抗衡的力量。就像汪维辉(2017)[3]404所说:“一般地说,新词组合能力强,旧词组合能力弱;新词常常跟新成分组合,而旧词跟新成分组合就比较困难;旧词的组合关系多为承用前代的一些固定搭配。”“暖”与“温”形成了不同的用法分布,主要表现是“温”大多用来形容气候、土地、处所等,而“暖”多形容树木、花草、水波、香炉、烟草、玉饰等具体事物,有时“暖”还会入侵到“温”的义域,极少数情况下“温”进入“暖”的个别义域。例如:

(40)青帝东来日驭迟,暖烟轻逐晓风吹。(韦庄《立春》)

(41)袅翠笼烟拂暖波,舞裙新染麴尘罗。(牛峤《杨柳枝五首》)

(42)玳席欢余,芸堂香暖,赢取专良夕。(赵佶《念奴娇·御制》)

(43)野涧泉甘,阳坡草暖,有柏叶松枝充短供。(刘克庄《沁园春·二鹿》)

“暖”的组合能力强于“温”还体现在与副词的共现搭配上。“暖”不仅可以与程度副词、否定副词、情态副词共现,还可以与“便、已、乍”等时间副词或“常”等频率副词搭配,如例(44)、(45);还可以同时受到两个副词修饰,如例(46)。

(44)心在这手上,手便暖;在这脚上,脚便暖。(《朱子语类》卷第二十六)

(45)气候常暖,冬不凋落。(《太平广记》卷四八二)

(46)好雨初晴仍半暖,金釭玉斝开瑶席。(朱熹《满江红·秀野诗翁》)

值得关注的是,此时“暖”首次出现了与谓词性成分共现连用的情况,例如:

(47)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尹鹗《秋夜月》)

(48)有顷,妪自外挈酒壶至,于火前暖饮。(《太平广记》卷四二九)

例(47)“暖”出现在谓词性成分“偎”之前,和前文“醉”一样都是形容词作状语修饰后面的谓语。例(48)“暖”用在谓语“饮”之前,介宾短语“于火前”和形容词“暖”都是“饮”的状语。两例中的“暖”都具有了修饰谓词的限定性功能。

通过年代分检所搜集到的语料显示,唐宋时期表示“温暖”义的“温”和“暖”基本上仍然保持着同义竞争的局面,在使用频率上,二者仍处于此消彼长的状态。表3是唐宋时期表示“温暖”义“温”与“暖”在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

我们可以发现,很多文献中“暖”出现的次数是“温”的好几倍,比如《全唐诗》中“温”和“暖”的比例大约是1∶8,《全宋词》中的比例约是1∶7,《五灯会元》中的比例约是1∶4。总之,在唐宋时期,“温”和“暖”的组合能力均大大增强,构词能力也日渐提高,义域都有所扩大,使用频率也逐渐增加,二者在相互竞争的同时,“温”渐趋式微,而“暖”正处于向上发展期。

表3 唐宋时期表示“温暖”义“温”与“暖”使用情况 单位:次

还需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温”除单用外,有一部分以构词语素的形式出现在一些固定组合之中。从表3也能看出,在大部分的文献作品中“温”作为语素构成复音词的用例数量远远多于“暖”以构词语素出现的例子数量。表示“温暖”义的“温”作为参构语素所组成的组合形式,从原先的并列短语或偏正短语经过高频使用演变成词,有些还发生了词义的隐喻或转喻,结构关系更加紧密,词汇化程度更高。比如,“凉温”与“寒温”同义,表寒暄问候,有时也作“温凉”使用;“温清(凊)”最先用来形容子女对父母尽心侍奉,此时喻作侍奉双亲之礼;“温树”原本表示“温室的花草树木”,此时作为形容朝政官员谨言慎行的一个典故,也常说“不言温树”。具体见下:

(49)各自限官守,何由叙凉温。(《岑参《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50)且车驾今行,本为避暑,然则太上皇尚留热所,而陛下自逐凉处,温清之道,臣窃未安。(《唐会要》卷二十七)

(51)朝廷以为孔光不言温树者,慎之至也。(《太平广记》卷一九八)

三、明清至民国以降:“暖”对“温”完成替换

“暖”的迅速增加是明清时期的一大特点,其使用频率大大高于表示“温暖”义的“温”,“暖”的绝对优势对“温”起到了强烈的压制性影响。如果说“温”在隋唐五代时期逐渐开始以构词语素的形式出现,那么宋代便是过渡时期,而发展至明清,表示“温暖”义的“温”则更多地作为语素出现在各种组合形式之中,单独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相比之下,“暖”较少地作为构词语素与其他语素或词组合,单用的情况越来越多。我们检索了3部元代口语化较强的文献、12部明清小说和民国以后3部代表性作品,统计发现“温”单独使用的用例数量仅占这一时期总用例数的25%,而“暖”单独使用的情况在总用例数中的占比达到75%。可见“暖”虽为新词但在这一时期奋起直逼表达“温暖”义的“温”,成为“温暖”义场的主导词。两者具体使用情况对比见表4。

表4 明清至民国以降表示“温暖”义“温”与“暖”使用情况 单位:次

“温”在这一时期很少单独使用,表示“温暖”义的“温”以语素形式出现在组合形式中的情况非常多见,其搭配能力进一步增强。除前一阶段已形成的“温暖、温存、温饱、温和、温馨、温煦、温泉、温汤、温室”等组合以外,此时还出现了一些三音节组合形式,如“软温温、暖温温”等。例如:

(52)那上下有几张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西游记》第四十八回)

(53)软温温杨柳腰揉,甜津津丁香舌吐。(《明珠缘》第三回)

这一时期“温”还有一个最显著的表现是,“平和温柔”义逐渐成为“温”较为常用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对“温暖”义“温”造成排挤。我们统计了部分文献中“温”表“平和温柔”义与表“温暖”义出现的比例,具体如下:《西厢记》中为12∶8;《牡丹亭》中为5∶2;《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为7∶1;《红楼梦》中为34∶12;《民国演义》中为9∶4;《骆驼祥子》中为6∶2。尽管并非所有文献中“温”表“平和温柔”义的用例数量都多于表“温暖”义,但是从以上统计可以发现,“温”的核心义域确有转移至表“平和温柔”义的倾向。而这一点,正是“暖”所具有的优势,即核心义域明确且稳固,始终表示“温暖”义。在整个温度域范畴中,“温”表示的“温暖”程度也要弱于“暖”。

“暖”作为一个口语性较高的新词,在具有通俗化、市民化等特点的明清小说推动下,其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从表4中能够明显看出表“温暖”义的“暖”与“温”在使用上的悬殊差距。“暖”的搭配能力大大提高,句法功能也有所扩展,具体表现有以下几点:

其一,组合能力进一步增强,组合形式更加多样。偏正式的组合最为丰富,有“暖帽、暖耳、暖兜、暖袄、暖鞋、暖衣、暖枕、暖锅、暖炕、暖床、暖阁、暖房、暖轿、暖车、暖帘、暖寿、暖居、暖语”等;也有联合式,如“暖足、饱暖、和暖、暄暖、干暖”等,多是形容词并列连用;另有与形容词后缀组合成“暖和、暖活”等附加式;还有动宾式,如“回暖、问暖、打暖”等。强大的构词能力还有一个最显著的表现,即组合成很多三音节重叠式,如“暖煨煨、暖烘烘、暖熏熏、暖洋洋、暖溶溶、暖腾腾、黄暖暖”等。此外,“暖”作为语素组合而成的成语、俗语也在明清时期广泛使用,如“席不暇暖”“送暖偷寒”“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等,它们都具有结构凝固性、意义整体性的特征。

(54)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二刻拍案惊奇》卷五)

(55)赵虎此时见那人,觉得比自己暖和多了,恨不得也钻在里面暖和暖和才好。(《七侠五义》第四十二回)

(56)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醒世恒言》第十卷)

(57)长错会意了,我嫂嫂待小妹向来如同骨肉一般看待,知疼知爱,问暖问寒,一点错处也没有。(《三侠剑》第一回)

(58)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

(59)真是席不暇暖,马不停蹄,统领大兵二十余万,向南进发。(《水浒传》第一百零五回)

特别注意的是,由“暖”加形容词后缀“和”组成的“暖和”,其用法非常丰富,如上例(55)。“暖和”作形容词时,是一个状态形容词,它不仅可以单用,还能受补语修饰,甚至还能进入比较句式,如“比自己暖和多了”;作动词时,除了独立作谓语之外,还能重叠使用,如“暖和暖和”。

其二,从句法成分上看,“暖”常作谓语、定语、宾语,有时也作状语,还能作补语,而且既可以独立作补语,也可以由“暖”组成的复音词充当句子中的补语成分。

(60)苗秃子暖的笑了,将脖项往下一缩,又向萧麻子将舌头一伸。(《绿野仙踪》第四十三回)

(61)惟独和尚,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偏自穿得暖,吃得饱,扪腹逍遥,无忧无虑。(《珍珠舶》第十六回)

(62)丫头等小解完后,便把夜壶舀干净,拿来焐在自己被窝里,等到老爷再要用时,已是焐得暖暖儿的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零三回)

“暖”作补语通常是情态补语,但语义指向不完全一致。如例(61)“穿得暖”的“暖”指向施事主体“和尚”,例(62)“焐得暖暖儿的”的“暖”指向受事对象“夜壶”。

其三,宾语成分不再仅是具体事物,抽象化的感觉、状态等也可以作“暖”的受事宾语,有些时候宾语位置还可以是表处所的短语等成分。

(63)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是怎生模样?(《初刻拍案惊奇》卷八)

(64)悬煞了!悬煞了!脑袋儿几乎被砍了去。快些拿酒来,暖一暖痛罢!(《续济公传》第一百七十一回)

(65)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醒世恒言》第三卷)

其四,可以与量词、时间名词、趋向动词等共现搭配,常作“暖”的补语成分。如量词“些”作程度补语,时间名词“半天”作时量补语,“起、出、来、上、下”等趋向动词作趋向补语,“住”作结果补语。“暖”带双层补语的情况也比较常见,通常是“趋向补语+趋向补语”。

(66)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红楼梦》第八十九回)

(67)等够多时,四爷上来仍去烤火,暖了半天。(《小五义》第十回)

(68)又叫宅里再暖出一大瓶酒来与脚户吃,做刚做柔的将脚户打发散去。(《醒世姻缘传》第五回)

(69)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人,却也中心不伏。(《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

(70)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警世通言》第二十一卷)

(71)登时叫人调排桌椅,摆了八席,让众人坐下,暖上酒来,肥鱼大肉的都搬上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十九回)

其五,可以和助词“了、着、过”搭配表时态。

(72)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红楼梦》第六十四回)

(73)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馔,却无一点烟火气。(《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

(74)言罢,暖过醇酒,递与赞饮。(《杨家将演义》第五回)

其六,可以进入比较句式。

(75)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76)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四、“暖”对“温”替换的动因

一组常用词发生新旧更替必然由多种原因所致,不外乎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两方面。就内因来说,我们认为主要有两点。

通过历时演变考察发现,表示“温暖”义的“温”句法功能相当单一,构词能力也远逊色于“暖”。从句法功能上看,“温”主要用作谓语、定语,少数情况也作宾语,基本不作状语使用。在唐宋之后,“温”主要出现在原来即有的组合中,此后的发展趋于稳定态势,所能搭配的对象比较固定,少有新的组合形式出现,固定化意味强烈。而“暖”在魏晋至唐宋时期就开始逐步挤兑“温”,展示出句法功能上的多变性和组合搭配上的多样性。一方面,“暖”不仅作谓语、定语、宾语,还可以用作状语和补语;另一方面,“暖”的构词能力是“温”无法比拟的,至明清时期“暖”的组合能力还在不断增强,发展出众多偏正式、联合式、附加式、动宾式、三音节重叠式等组合形式,如“暖耳、暖袄、暖炕、暖居、暄暖、干暖、暖和、暖活、问暖、打暖、暖烘烘、暖熏熏、暖洋洋”等,直到现代汉语“暖”仍彰显活力,出现一系列由“暖”构成的新词语,形成了“暖X”词族,诸如“暖爸、暖男、暖文、暖歌、暖笑”等。丰富的句法功能和强大的组合能力是“暖”替换“温”的一大重要因素。

词汇系统存在自我调节机制,需要不断寻求系统内部的平衡。李宗江(2016)[13]37认为,“如果一个词所承担的义位过多,就容易在使用中发生歧义,影响交际”,同时也指出这种现象产生的两种后果:一种后果是变为复合词,另一种后果是导致在与词义负担较轻的同义成分的竞争中失败。“温”自上古先秦时期就拥有多个义项,温度域范畴的“温暖”义仅是其中一个引申义项,纵观其历时演变过程,用“温”表示“温暖”义的同时,其他义项也运用广泛。特别是在明清时期,一方面表“温暖”义的“温”组合能力较弱,另一方面异军突起的“暖”产生压制性影响,多种因素导致“温”表示“温暖”义的使用频率并不高,使得这一时期部分文献中“温”其他义项的使用频次多于“温暖”义的使用,造成“温”的语义重心出现偏移倾向。可见“温”存在词义负担过重、语义重心偏移的现象,其表义的清晰性受到严重干扰,最终使得词义负担较轻、核心义域明确的“暖”在“温暖”义场中占据优势地位。当然也不可否认的是,“温”的多义性使其应用非常广泛,然而这一点既是其优点也恰恰是其一项缺点,即适应性广带来的模糊性。在表示“温暖”义上,“温”的语义模糊性也为“暖”成为该义场主导词创造了一定的条件。

同时我们认为,语言使用者喜新厌旧的心理是“暖”替换“温”的一个外部因素。从社会语言学角度看,社会心理对语言变异有着实质性影响,语言使用者追求创新型表达形式的心理使得他们对于新词新语有着使用上的倾向性。从常用词替换的角度看,汪维辉(2017)[3]413就指出:“一个词用久了以后,常常会被一个新的同义词所取代,许多词看来是这样的。这也许跟语言使用者的喜新厌旧心理有关。”“温”作为古水名、古地名出现的时间很早,尽管后又引申出许多其他新词义新用法,但“温”身为一个古词终究摆脱不了人们喜新厌旧的心理规律,当表义清晰的同义新词“暖”出现时,人们自然而然地更倾向于使用新颖陌生的“暖”。

五、结语

综上所述,在表示“温暖”义时,先秦两汉时期,“温”比“暖”更为常见,处于萌芽期的“暖”尚未对“温”产生巨大影响,“温暖”义场的主导词是“温”。魏晋六朝时期,“温”和“暖”的使用频率明显增高,用法上也有极大的相似性,二者形成同义竞争态势。唐宋时期,“暖”逐渐显示出较强的组合能力,和“温”形成不同的用法分布,在与副词共现搭配上也表现出强于“温”的优势,二者在相互竞争的状态下,“温”稍显式微,“暖”保持上升发展势头。明清时期,“温”单独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暖”的独立使用更加灵活,慢慢承担起“温”的“温暖”义。在“温暖”义场中,“暖”对“温”的替换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温”在单用时的绝对优势虽已消失殆尽,但在较多情况下以语素形式出现在“温暖”“温度”等复合词中,“暖”始终保持强大的组合能力,时至如今现代汉语时期仍彰显强劲活力,产生出具有一定能产性的“暖X”词族。“暖”替换“温”的历时动因主要有三:一是“暖”强大的句法功能和组合能力,二是“温”过重的词义负担,三是语言使用者喜新厌旧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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