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池的两难处境
2023-12-25齐策
文 / 齐策
韩国最近的日子不大好过。5月1日,韩国宣布了4月份不如意的贸易数据,迎来了连续14个月逆差。尽管26.2亿美元逆差为去年6月份以来最低,但积累数量已经很可观,经济压力很大。
韩国一直享有世界经济的“矿坑金丝雀”绰号。其国内市场狭小、缺乏大宗矿产资源(连硫磺都没有)、出口导向型经济、与国际贸易体系联系极为密切……这些特征,让韩国作为亚洲第四大经济体,对国际上的风吹草动高度敏感。
17年来,中国一直是韩国最大贸易伙伴。2018年的时候,韩国对华顺差还有550亿美元,2019年就跌到220亿美元。而2018年发生了中美贸易战。
今年4月份,韩国对中国出口跌了28.2%,连续11个月下跌。同期,韩国从中国进口117.9亿美元,同比减少4.4%。
今年1-3月,韩国对华出口额为382亿美元,较去年同期减少了68.2%。
这几年,韩国在动力电池-电动汽车供应链上的位置已经固化,即将中国更多作为上游,将美国作为纯粹的下游。这一构造,在美国推行“去中国化”供应链的进程当中,韩企非常尴尬,它很难改变这个别扭的连接方式。
动力电池金属,欧美韩都想摆脱依赖中国。
因为韩国的工业体系门类不全,它必然依赖上游中间工业品的供应。这两年,韩国在中国买的最多的,是精细化工、汽车零部件、电脑和办公设备。
前两者都是汽车产业内链条的一部分。电池内隔膜(高分子材料)、阳极金属氧化物,几乎全部依赖中国。
其实不止是韩国,全球都如此。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在访华前说:“98%的稀土来自中国,93%的镁来自中国,97%的锂来自中国。”她的结论是“不能这个样子(下去)”。这些数据准不准另说,但反映了中国在全球工业分工体系里面特殊的地位。
以前《汽车人》分析过锂矿的全球分布,南美大三角(玻利维亚、阿根廷、智利)、美国、澳洲分列前五。但关键金属(锂、钴、镍、稀土元素)冶炼能力,中国几乎供应了全世界。
德国总理舒尔茨还打算改变一下,他在汉诺威工业博览会上说,德国希望帮助智利、摩洛哥、纳米比亚等主要矿产丰富的国家建立自己的加工基础设施。“如果能在有原材料的地方成功建造更多加工设施,不仅会带来这些地区的繁荣,德国未来也能获得中国以外的供应商。”
韩国电池供应商很清楚,其在美国的市场份额,拜大国竞争所赐。但作为代价,韩企如果不能以平抑成本解决原材料和半成品的供应问题,其长期业绩仍然受到质疑。
这些想法貌似合理,美国人也是这么想的。高盛在一份报告中说,在1600亿美元的投资下,美国和欧洲预计到2030年摆脱对中国动力电池及其零部件的依赖。
类似的报告,高盛几乎每年都会出。相比美国人依赖韩国供应商,欧洲人更想靠自己。但时至今日,2000亿欧元投下去,结果还是中日韩供应商在主导欧洲本地动力电池需求。
而所有这些电池供应商的原料(特别是阳极),大都来自中国。事实上全球和动力电池有关的金属矿产,甭管从哪里挖出来的,都是先送到中国冶炼,然后才是国内分销和出口。
高盛的结论是,中国主导了动力电池从材料到产品的整个生产流程。其实它还应该加上一句,中国还通过资本运作,掌握了全球大多数动力电池原矿资源。
高盛这份报告,妙就妙在声称投钱就有回报。报告显示,如果试图实现供应商的自给自足,西方至少需要花费782亿美元用于电池、604亿美元用于相应组件、135亿美元用于原材料(主要是锂、镍和钴)开采以及121亿美元的材料提炼。
这里面韩国供应商(LG、SKI、三星SDI)在美国电池投资中起到关键作用,但高盛没提到,韩国供应商愿不愿意自己构造金属冶炼、高分子化学生产体系能力。
先不说掏钱的事,现有原料源头、知识产权体系、对应的工业全门类部门,以及下游稳定的需求,如何将这些要素一个一个抓起来,并串在一起。这里面每一项都令人头大,何况是众多链条的组合。一个重工业全体系工业国,成长周期以数十年计,而且要有内部广阔的市场纵深。这些条件,韩国一个都不具备。
同样根据高盛的报告,中国生产的电池阳极占到了整个市场份额的87%(镍比例更高一些);前驱体份额为85%;阴极稍小,但也有77%的市场份额。
3月份,欧盟发布了欧洲《关键原材料法案》,排华色彩相对美国去年的IRA(《通胀削减法案》)淡化了很多。
欧盟提出2030年目标是,欧盟本地产能至少占开采总量的10%、加工总量的40%、回收总量的15%。在任何关键原材料的加工阶段,单一第三方国家的战略原材料都不得超过欧盟年度消费量的65%。而关键原材料清单上,所有与动力电池有关的金属都在上面。
有订单,但做不出来
这个目标尽管看上去非常克制,但实现的希望不大。欧盟、韩国如果不行,美国为什么不出面组建“非中”动力电池供应链?
其实美国已经在努力了,IRA要求:2023年投入使用的新能源汽车若想获得3750美元/辆的税费减免优惠,需保证其电池所用原材料有40%开采或加工于美国本地,或在与美国签有自由贸易协议的国家,或实现在北美循环使用。根据法案的规定,这一比例将逐年提高十个百分点,在2027年上升至80%。
截至今年3月,符合标准来源地清单的国家数量已增加至21个,包括韩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智利、墨西哥和摩洛哥等。
韩国在“白名单”上。但细究起来,LG、SKI和三星SDI的动力电池产品,无论生产厂位于哪里,都无法脱离中国原材料和中间品供应。
韩国三大电池生产商,不断声称手头积压的订单高企。最新的数字似乎是今年2月份,未交付订单(截至2030年)高达5.5万亿人民币。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数字,但实际上8年累加到一起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这里面大多数订单是非受限的,即客户可以随时砍单。
实际的数字更能证明,2022年韩企的电池出货量,从全球占比25%以上,掉到22.3%(绝对量当然是增长的)。而去年此时,SNE还在称LG有追上宁德时代的可能。
如此庞大的意向需求,没有起到令韩企赶超中企的作用。表面上,这是下游用户(主机厂)的需求增长不如预期;实际上,是韩企很多业务被抢走。这些订单正在流失,反映了其成本结构,相对中企竞争力在下滑。
就韩国主机厂而言,LG已经被宁德时代“偷家”。现代-起亚集团最大的境外电池供应商,已经换成宁德时代。乍看上去,这是一个采购成本问题,但实际上是工业结构问题。
就地加工 仍然要依赖中企
韩企如何解决上游原料依赖中国,但仍需符合IRA规定拿到补贴的呢?
4月5日,LG新能源发布公告,与中国锂盐生产商雅化集团签署谅解备忘录,将在摩洛哥合作项目,用来生产氢氧化锂(锂电池阳极材料)。雅化2021年才开始与LG合作,每年向其提供3万吨氢氧化锂。
眼熟么,本文里面,摩洛哥这个国家,已经分别在德国总理口中、美国IRA和LG的商务合同里面三次出现了。与印尼、阿根廷等未进入IRA名单里的国家不同,摩洛哥被认为是中企对原材料控制能力稍弱的产地,LG在这里获取正极锂金属,可以既满足IRA要求,原材料生产技术和成本也相对可控。
即便如此,它仍需要中企来组织生产,其实是将整个生产过程交给中国供应商。之所以不采纳成本更低的途径(摩洛哥原矿运到中国加工),仍然因为IRA要求。
从这一点上,IRA就是成功的,尽管剥离中企的参与很不彻底,但好歹在生产的地理位置上实现了隔离。至少位于摩洛哥的锂供应能力,很难再算中国头上(尽管技术上还是中企主导)。这里面的操盘手,就是韩国动力电池厂商。
选了“投美”但供应仍在中国
而下游,韩国动力电池厂商早就做好了选择。简单说,就是通用汽车选择了LG,福特汽车深度捆绑SKI,斯特兰蒂斯与LG也在2021年签订了北美合资公司(2024年投产)。
目前看,LG在北美有三家工厂(另外拟建两家),SKI有两家工厂(拟建一家),三星SDI则与通用汽车打算在2026年建一家或两家合资电池工厂。
这些合作关系,不能简单归类为供序列,鉴于合同的长期性,以及试图将整套供应链本地化,本质上是国家新能源战略的“分区站队”。韩国总统尹锡悦在4月底访美期间,不惜以出位的言行,一举得罪三个有核国家,也要取悦于美国,就知道韩国上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按理说,商业不应该掺和到政治里面来,但新能源不是普通的商业,它与国家能源战略以及工业支柱(汽车产业)有密切的关联。
随着中国在韩国仅剩的几个擅长产业上与之竞争,中韩贸易关系的互补局面,也慢慢让位于生态位竞争。
对于中国而言,这种竞争是局部的、限于商业层面的;但对于韩国来说,如果让中国拿到造船(特别是LNG)、存储类芯片、动力电池等几个产业(面板、光伏都已经拿走了),韩国整个国家的饭碗都被砸了。
这能解释为什么韩国总统表现得如此激进。而韩国动力电池企业,一直有动机,尽量减少对中国原料和半成品的依赖,逐渐在欧美建立本地化供应链。这个节奏和尺度的把握,理想状态下要实现精妙的平衡:即小步操作,在不惊扰、激怒中国的前提下悄悄“投美”。
可惜,现在韩国的贸易和经济都出了问题。如今支持率在跛脚区(低于35%)的尹锡悦,弯子转得很急,步子跨得很大,调子起得很高,看上去很不理智,但实际上他已经没有“慢慢来”的操作空间。
那么相应地,韩国动力电池企业,如今有足够的动机,加速推进在美国的本地化供应链。
目前看,上游依赖中国的问题短期解决不了,公开寻求豁免也不大好操作(IRA没有留下这个口子)。美国的所有主机厂现在都依赖日韩电池供应商,所以暂时只能无视这一点了。按照美国自己的规划,2027年可能实现脱离中国上游供应。
这中间,电池供应商要承担迁移成本(即在金属原产地直接组织加工),而这些多出来的成本,又削弱了韩企的盈利和产能扩张。这也解释了我们看到的现象,即韩国供应商一方面订单积压严重,另一方面又在出货量占比上节节后退。
总体而言,就算有长期投资意愿和持续执行力,也无法保证商业上的成功。韩国电池供应商很清楚,其在美国的市场份额,拜大国竞争所赐。但作为代价,韩企如果不能以平抑成本解决原材料和半成品的供应问题,其长期业绩仍然受到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