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中的城乡互望叙事策略探析
2023-12-25滕昕
滕昕
【摘要】城乡关系书写是毕飞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他通过采用“城乡互望”的叙事策略,表现城市人与乡村人在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和文化等方面的交融与碰撞。他善于用闯入乡下的“外来者”视角来观照乡土世界的诸种面相,也善于通过挣扎在城市中的“异乡人”的视角来揭示城市化进程中人们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迷惘。他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现代化进程下人的精神史志,也让人们反思人类的精神家园到底依归何处。
关键词:城乡互望;外来者;异乡人;现代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7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22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毕飞宇的作品相继发表,立足于乡村的土地,他写出了《地球上的王家庄》《平原》等作品,表现了乡村生活的独特风貌以及新的事物或者城市人进入乡村后引起的一系列变化;立足于城市写出了《家里乱了》《哥俩好》《生活边缘》等作品,反映了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小人物的生活与欲望。在毕飞宇城乡题材的小说创作中,很少单纯的只写城市或只写乡村,而是采用一种城乡互望的视角,即用“外来者”进入乡村的視角去写乡村生活或者农村人进入城市的视角去写城市生活。“我自己认定了自己是一个乡下人,但又生活在城市。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是站在城市里写农村,同时我又站在农村的立场来写城市”[1],在这种城乡互望中对人们的真实生活进行细致的描摹,真实地再现现代文明冲击下人们的生活和命运,同时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引起人们对于中国当前城市化进程的思考。
一、传统乡土生活中的“外来者”
毕飞宇对乡村的书写,既来自童年经验,也来自离乡后对乡土生活的回望与反思。他多以“外来者”进入传统乡土社会的视角,对乡土社会进行重新审视,对乡村的伦理秩序、文化传统进行再观察和评价。毕飞宇笔下的“外来者”通常体现为两种含义:一种是从城里来,携带着城市文化基因的人;一种是象征着现代城市文明的物符号。它们共同成为毕飞宇为乡土世界设置的一面镜子,以此来观照乡土世界的诸种面相。
在长篇小说《那个夏季,那个秋天》里,出身于城市的童惠娴对于耿家圩子来说是一个“外来者”。刚来到耿家圩子的童惠娴,在农民朋友们看来“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样子”[2],她以与村里人截然不同的神态与“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料子”[2]的才艺,总能“激发起农民朋友的审美激情”[2],“表达他们对城市人的认可与赞同”[2]。这个时候的童惠娴对于耿家圩子的人来说,是全村小伙子们单相思的对象,是村民口中的“人家”,是“难以量化的标准”[2],是现代文明与城市生活的象征。她由此散发出来的城市气质,让村民们在对她的观望中,看到了城市和乡村在生活方式、精神状态等方面的差异,激发了他们对于城市的美好想象。但随后就发生了耿长喜跳进冰窟窿里救了她,又将她强暴了的事件。在这个事件中,村民们没有人去谴责耿长喜的罪行,反而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为由,逼迫童惠娴嫁给强暴她的罪犯。在闭塞的乡村生活中,这种流传已久的乡村伦理是支配村民生活的底层逻辑。每个人都化身为无形的“卫道者”,迫使童惠娴嫁给耿长喜。在这里,毕飞宇以其冷峻的叙事笔法,撕开了笼罩在乡土世界上的美好面纱,致使沉淀于乡土世界的道德与伦理价值成为人们观照与审判的对象,带给人们深沉的反思。
毕飞宇通过将来自城市的“外来者”引入乡土世界,带给乡土世界文化冲击,以及乡土世界的风俗人情、乡土伦理等对“外来者”的“改写”,展示出本该成为城市人心灵家园和精神归宿的乡村,反而不再是承载现代人的精神归宿以及作为精神家园的乌托邦所在。它有温情善良的一面,也有残酷暴力的一面。就像小说中的童惠娴面对乡土文化的强大同化力量,她从开始以为找到了一个理想中的田园世界,到最后变成了面对乡土文化的无奈妥协者。童惠娴成为一个被乡土世界“改写”的悲剧存在。毕飞宇通过对闯入乡土世界“外来者”的女性悲剧命运的书写,展示了在传统乡村结构中充斥的暴力与权力,及其交织影响下的伤害与疼痛,使他的小说具有一种伤痛美学。
在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里,他再一次对村民们的思维认知进行批判。在看到《世界地图》之前,王家庄人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为中心,向东南西北方向延伸,《世界地图》的闯入虽然打破了王家庄人对于世界的认识,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掌握关于世界地理的正确认识,而仅仅是不满地图上没有标注出王家庄。《世界地图》在小说文本中显然具有隐喻之意,象征着现代文明与先进知识,但在王家庄人的认知里,它似乎是来自“异世界”的事物,是对“地球上的王家庄”权威的一种挑衅。毕飞宇用讽刺幽默的笔法,让我们看到乡土世界令人惊异的闭塞。
毕飞宇曾说,他会在他的小说里不经意地把他生命的密码给透露出来。而《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作为“非虚构”作品,无疑是毕飞宇生命密码的一次集中展示。小说不仅讲述了毕飞宇在杨家庄、陆王村、中堡镇长大的童年生活,也描写了人物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不断迁徙与勾连,表现出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城乡之间的相互介入以及相互碰撞。由于带着个人的温情,以及采用儿童视角,毕飞宇在这部作品中多表达的是乡村的纯净与美好。对这群乡下孩子来讲,在游泳的时候当然不用泳裤。“泳裤?那太可笑了。我们在岸上都光着屁股,到了水下还装什么斯文?给谁看呢?”[3]但是,不知道是谁,用两条三角形的红领巾改造了一条游泳裤,于是这项“了不起的发明”成为乡下孩子们集体着迷的时尚。“游泳裤”成了城市文明对乡村世界的诱惑,暗示了乡村儿童对城市文明的接受与憧憬。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写道:“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4]传统的乡土社会就是这样的一个个相对封闭、狭小的生活圈子,因此生活在这种闭塞环境中的人,往往只知道自己所熟悉的规则和知识,由于对外界知之甚少,他们会更加的固执和愚昧,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生活的狭小天地扩大为整个世界,并且将自己知晓的规则当作整个世界的“普遍真理”。毕飞宇通过城市人与物闯入乡村来表现乡村生活的封闭,揭示出人们的固执和愚昧,以及根深蒂固的偏见。正是通过对乡村社会的这种病态揭示,毕飞宇打破了乡土社会的诗意理想与完美无缺,将现代人自我拯救的“田园诗”梦境粉碎,使人们不得不对乡村价值进行重新思考。但是,毕飞宇在颠覆乡村印象的同时,还是忍不住以他的柔情回望故乡,写苏北少年们的生活与梦想,倾听着“泥土在开裂,庄稼在抽穗,流水在浇灌”[3],表现出对乡村诗意的怀念之情。
二、现代化都市中的“异乡人”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急剧变化,城市化进程以一种空前迅猛的速度向前发展。随之而来的是城乡差距不断增大,农村人口不断地流向城市,然而城乡之间的差异不仅体现在地区和分工上,更根本的是城乡已经成为两个文明水平上的存在,因此“一旦城乡之间的差距具备了现代内涵,那么由乡村进入城市就并不仅仅是生存空间的转换,更是文明层次与文化空间的转换”。[5]这种差异导致了农村人口在流向城市之后往往面临一种普遍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成为现代化都市中的漂泊灵魂,这种漂泊的状态,不仅是身体上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无处依托和心灵上归属感的缺失。
现代化都市的高度繁荣发展以及与之相伴的社会人情的巨大变迁,无不刺激了作家们的创作神经,毕飞宇作为一位关注社会、紧跟时代的作家,在谈到城乡关系时,他认为“乡村可能永远是城市人的一种假想的心灵归宿,而对于乡村人来讲城市则永远是一种世俗的寄托。”[1]但与此同时,毕飞宇对于城市也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与警惕的态度,将城市对人的伤害和毁灭诉诸笔端。
在城市与乡村的互望与交往中,从乡村进入城市的人们,往往渴望尽快地融进城市,渴望在城市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为了生存或欲望走入歧途,或是在这个过程中放弃掉属于自己尊严和利益。《生活边缘》中的小苏,是一个从乡村进入城市读书,渴望留在城市的姑娘。一开始的小苏与爱人夏末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现实却给了这两个年轻人重重的打击。先是小苏的意外怀孕打胎,让他们迅速地认识到了生活的不易,接着便是找工作的不顺,最后在汪老板的提议下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尊严,选择与汪老板建立不正当关系。而后她的謊言也在一次意外中被夏末戳破,于是小苏不仅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与夏末在这个城市中的组建的脆弱的家庭。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每一个怀抱期望走入城市,又满怀失望的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异乡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
《家里乱了》中的苟泉,也是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一个典型“城市外来者”形象,“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性、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6]为了达成他真正成为都市人的梦想,他称自己婚姻为鹊巢行动,将娶一个城市姑娘,视为扎根城市的必要条件。为了“城市人”这个身份,苟泉不断地放低自己,不断地隐忍退让。哪怕他已经在名义上成了一个“城市人”,但对于这个城市,他从心底里仍然缺乏“身份认同感”。故事的最后苟泉选择带着女儿回到乡下探亲,这或许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从某个黯淡的异乡赤手空拳闯入繁华的大都市,除了野心和幻想,便一无所有:渐渐地,他们或许取得某种成功,或许依然故我,但无论如何,眼前的大都市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一种异质的现实,他们永远不曾真正被它接纳过,也就是说,他们永远摆脱不掉流浪的感觉。”[7]在毕飞宇的笔下,城市诱惑着乡村但同时也拒绝着乡村,乡村的人渴望进入城市,但又被城市所伤害,他们既无法完全融入城市,又回不到记忆中的乡村世界,既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又无法摆脱生存的困境。
毕飞宇还经常以从乡村进入城市的人为参照,反思在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这处于巨大变化的时代浪潮对人的身心带来的影响。在他对城乡的书写中,城市是一个物质生活极为丰富的世界,但同时也更是一个使人异化、被物欲和金钱奴役的世界。马克斯·韦伯说:“获利的欲望,对盈利、金钱(并且是最大可能数额的金钱)的追求,这本身与资本主义并不相干,这样的欲望存在于并且一直存在于所有人身上。”[8] 《哥俩好》中的农村青年殷图北,一心想要读金融,混个城市户口,赚大钱,当他进入大学后,他开始沉迷金钱带来的满足,但他却空有欲望,没有能力,于是在大哥对他进行经济制裁之后,他选择了被尤欢包养,在金钱和性欲的控制中一步步走向了沉沦。而《哥俩好》中的殷图南从农村进入城市之后,生意上获得了成功,精神上却没有寄托,他将殷图北未来成为一个教师当作精神依托,于是当殷图北沉迷金钱和欲望时,他的愿望也随之破灭。在毕飞宇的书写中,现代化都市的物欲横流,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的盛行,诱惑着每一个从乡村进入城市,渴望融入都市生活或者已经在城市中打拼出一席之地的人们,但同时城市展现出来的唯利是图和冰冷无情也排斥着他们进入,于是出现了一批在物欲挤压下迷失了自己方向的人们,他们或是在膨胀的欲望中渐行渐远,或是成为金钱的奴隶,找不到精神上的寄托,始终属于都市中的“异乡人”。
三、城乡互望中的困境与出路
毕飞宇小说中的城乡互望视角,是在现代文明急速发展的背景中产生的,市场经济的繁荣与冲击,使中国的城乡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在这个过程中城乡之间交流增多,无论是农村人进入城市追寻世俗的欲望还是“外来者”进入农村引起的一系列事件,都表现出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现实的苦难,于是他的作品充满了处于城乡两种文明对立冲突中的灵魂挣扎。
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城市向乡村的扩张,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哪怕在这个过程中面临着一部分人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但是打破乡土世界的壁垒,将现代文明取代传统社会的闭塞和愚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毕飞宇对此曾说过:“所谓发展,是中国的发展,所谓现代化,也是中国的现代化……中国的发展是好事,中国的现代化也是好事,但是,但是问题来了,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立场很简单,那就是批判和怀疑……小说家的气质与心智决定了他们只能这么干。一个小说最大的困惑也许就在这里:即使他认为路必须是这么走的,他也要质疑,他也要批判的。”[9]在毕飞宇看来现代化是必然选择,但是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会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问题,比如《哺乳期的女人》中的现代化对乡村的冲击,由此产生的农村“留守儿童”以及“空巢老人”问题,这种传统伦理与现代化冲突,不仅是个人的困境,也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时代的困境。
尽管毕飞宇的写作充满了现实的苦难与困境,但仍体现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试图将乡土社会的闭塞与苦难呈现在大众面前,也致力于追问由乡进城的人们面临的困境,毕飞宇在城乡互望中的困境中,表明了其态度,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城市文明虽然带着一部分负面影响,如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异化等副作用,但它所携带的先进性更加值得我们肯定。
四、结语
毕飞宇小说中的城乡互望叙事视角,是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发展紧密相连的,在现代化进程的浪潮下,无数的生命个体在城乡之间相互流动,为文学的书写提供了独特的素材。毕飞宇以独特的视角,深入观察中国社会的内部结构,深入思考城市与乡村二者之间的关系,在小说中细致的探究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描述了城市“外来者”对乡土社会的影响,还展示了农村“异乡人”进入城市的困境,他既看到了乡村种种弊端对现代化发展的巨大阻力,也看到了现代化都市给人带来的伤害。毕飞宇没有简单地肯定或者批判一方,而是站在更高的视野来俯瞰城市与乡村生活,从历史穿越到现在,以广阔的生活画卷展示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与迷思。
参考文献:
[1]张均.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25-144.
[2]毕飞宇.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插图本)[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43-112.
[3]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M].济南:明天出版社,2013:10-197.
[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中华书局,2018:5.
[5]苏奎.论现代文学中的“城市外来者” [J].文艺争鸣,2007,(1):84-89.
[6]毕飞宇.毕飞宇文集:轮子是圆的[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155.
[7]李洁非.城市相框[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42.
[8]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上海:三联出版社,1987:7.
[9]毕飞宇,张莉.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在降低——毕飞宇访谈录[J].文化纵横,201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