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松漠地区通用语言文字推广刍议
2023-12-24李月新马荣利
李月新,马荣利
(赤峰学院, 内蒙古 赤峰 024000)
松漠草原位于中国北部牧业区与南部农业区的分界地带,是游牧射猎为生的北方民族和定居农业为主的汉人错居杂处地域。唐朝时期采取的羁縻统治措施对松漠地区多民族交流交往起到了推动作用,同时以楷体汉字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也随之深入松漠地区, 并发挥了促进北方民族制度建设、推动文化发展的作用。
一、以德厚夷与华夷一家的传统
《吕氏春秋》言:“善为君者,蛮夷反舌殊俗异习皆服之,德厚也”[1]。意思是语言、习俗等皆与中原迥异的少数民族能够归附,是因为有为的君主德泽深厚。 这也揭示了自先秦时期以来,中国古代大一统政治理念中,对待周边四夷的基本态度,并不是以武力征服为主,而是更注重道德的感化与教化。 对待少数民族语言、习俗的差异性,并未报以文化鄙视的态度,而是以兼容并包的胸襟予以接纳,并以将其落后习俗迁移、 改变作为君主道德教化的政绩。这种“以德厚夷”的观念长期存在于秦汉以后的大一统王朝政治实践中,从不同角度视教化夷狄为实现王朝大一统政治的重要手段和途径, 奉行不辍。
在南北朝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背景下,北方民族与中原的交往日渐频繁且深入。“松漠”一词最早见于《魏书》,书中言:“库莫奚国之先,东部宇文之别种也,初为慕容元真所破,遗落者窜匿松漠之间;契丹人,在库莫奚东,异种同类,俱窜于松漠之间”[2]。《太祖道武帝纪》也有“巡松漠”[3]之语。之后直到元朝时期,历朝都有这一词汇的出现。“松漠”在表述地理概念的时候, 唐时范围在西拉木伦河上游[4]一带。 从地图上来看,松漠草原是高原向平原过渡地带,地势西高东低,先后有匈奴、东胡、乌桓、鲜卑、契丹、室韦等民族驻牧,自古以来就是北方诸民族聚散生息的核心地区,其地理位置与中原传统农耕区犬牙交错,历来是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频繁之地。
隋唐重建大一统王朝,“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的政治理念凸显。《隋书·西突厥传》中记,隋炀帝曾认为:“今四海既清,与一家无异,朕皆欲存养,使遂性灵。”[5]隋朝国祚短促,唐朝继之而起,王朝开创鼎盛之势。 对待周边少数民族,唐朝统治者的政治理念一如前代。 唐太宗曾明确表示:“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 ”[6]正是在这样的国家治理理念之下,松漠地区中多民族经济文化上的交流进一步密切,唐太宗被草原各部尊为“天可汗”。由此可见,隋唐时期中原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向心力和包容性,华夷一家的理念在政治实践中切实发挥了作用,推动了诸多北方民族产生了对中原政权的制度认同、文化认同,推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进程。 其中,作为信息传播和沟通重要手段的语言文字,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发挥的功效巨大。
二、松漠都督府建置与通用语言文字推广
唐初以来,对于归附王朝的周边诸民族,唐朝政府采取了设置州县的统治政策, 根据其部族规模,大者置都督府,仍任命其原部落联盟长、部族首领为都督、刺史等官职,且拥有世袭的权力,即羁縻府州制度。 事实上,这种羁縻制度是中原王朝统治周边少数民族的传统政策,早在先秦时期,国家治理中就已经存在对周边少数民族“因俗而治”的理念。如《礼记·王制》中即倡导对周边四夷采取“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统治模式。秦汉以后历代王朝基本沿袭了这一统治理念,在周边少数民族地区采取了任命当地部落首领为州刺史、郡太守和县令等,并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员监理的统治方式。而羁縻府州制度既是唐朝在历代王朝管理方式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也是唐朝“国朝一家天下,华夷如一”政治理念的凸显。
唐朝时期,松漠地区最为强大的是契丹人和奚人。贞观年间,契丹首领摩会率部内附,唐太宗亲赐鼓、纛,将契丹纳入王朝统治范围,并对其部众采取了设州安置的措施,至贞观二十二年(648 年),契丹窟哥等部咸请内属,唐朝政府则于契丹活动核心区域设置了松漠都督府,羁縻管理,这正是唐朝时期华夷一家的治国理念的具体实施。
依据唐朝制度,下辖十州规模的都督府为大都督府。 史书记载窟哥使持节十州诸军事可知,松漠都督府建置属大都督府规格。 《新唐书·百官志》中记:“大都督府,都督一人,从二品;长史一人,从三品;司马二人,从四品下;录事参军事一人,正七品上;录事二人,从九品上;功曹参军事、仓曹参军事、户曹参军事、田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法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各一人,正七品下;参军事五人,正八品下;市令一人,从九品上;文学一人,正八品下;医学博士一人,从八品上。”[7]可见,作为松漠都督的契丹部落联盟长, 主要的职能是掌督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禀,总判府事。唐朝实际上从国家制度层面赋予了窟哥管理契丹部落联盟军政的大权。此后的松漠都督基本上由大贺氏部落联盟的联盟长担任,唐朝遵循部落选举原则对当选的联盟长册封,授予官职和爵位,给予其合法的政治地位。唐中央政府虽对契丹部族内部事务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但在松漠都督府内部及所辖诸州,则是较为完整的构造唐代地方行政建置。羁縻府州的长官由内附少数民族部落首领担任,但下设诸多属官则由唐朝任命汉人出任。 松漠都督府的行政运行,基本是依靠以通用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文书,其下诸属官则依据唐朝制度,对松漠都督府辖区范围内的少数民族部众行使监督、教化的职责。
例如,发现于今辽宁朝阳市的《孙则墓志》,墓主人孙则死于唐高宗永徽六年(655 年),起家于辽州总管府典签,后又历任北黎州昌黎县令,游击将军右骁卫怀远府左别将等职,贞观十九年(645 年)后有“令押契丹,寻授松漠都督府长史”的仕宦经历[8]。 据《旧唐书》可知,辽州总管府设置于武德二年,贞观年间改为威州,主要是安置契丹内稽部落,典签则是负责掌管文书及传达政令的低级官员。贞观二年,唐于奚可汗部落领地置北黎州,羁縻管理奚人。贞观八年改为崇州,设置昌黎县,孙则出任北黎州昌黎县县令,掌管一县的政令、教化。此后出任了松漠都督府中的长史一职,全面负责都督府中日常行政事务。 可见孙则从入仕伊始,其工作职能就与管理松漠地区的北方民族事务密切相关。另外在朝阳地区发现《孙忠墓志》记载了家在营州昌黎的孙忠的人生经历,因其“天机早发,灵府幼闻”“为政宽猛互举”“誉蔼戎昭,声闻帝阃”[9],被任命为松漠都督府司马,也是从事松漠地区北方民族事务管理工作的官吏。
自秦汉大一统王朝建立以来,文书行政是官署之间由官吏实施与执行的行政方式,是命令、报告等行政信息的传达[10],对维护中央集权和强化地方管控意义重大。唐朝时期皇帝用下发汉文敕书的方式,教谕担任松漠都督的契丹部落联盟长,如唐开元末年,由张九龄执笔的唐玄宗发给遥辇屈列可汗的汉文赦书中,就保留有“朕于诸蕃,未尝负约,况于卿等,更有旧恩”,双方“兵革都息,君臣如初”的内容[11]。 而作为唐朝地方基层管理者,孙则、孙忠等官员,无疑是唐朝时期文书行政的具体参与者和执行者。观其二人墓志,志文均为阴刻汉字楷书,笔画流畅,字迹工整,符合唐初规范楷书字形,在全社会范围推广通用语言文字的大的时代背景。楷体汉字的推广和普及, 既是唐朝时期文书行政的要求,同时也是维护中央集权和强化地方管控的重要手段。从朝阳地区发现的孙忠、孙则二人的墓葬形制以及随葬的物质文化遗存中可知,担任过松漠都督府长史的孙则和出任过松漠都督府司马的孙忠,不仅能能够应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上传下达, 处置公务,同时也是中原制度文化在松漠地区推行的主要执行者, 通过行政管控与文化训育并重的统治措施,承担着对松漠地区北方诸民族的监管和教化。
唐朝时期教育的普及程度较高,除地方州县官学之外,民间的私学和家学也十分流行。 如在西北边陲的敦煌地区,唐时主要以官学为主,设立州学、县学、寺学、道学及医学各类教育机构,既承袭中原文化传统,亦深具西域边陲胡汉交融之地域文化特性[12],极大地推动了社会文化的发展。 唐代敦煌官学与中原地区一样, 教学内容均以儒家经典为中心,传授儒家思想,推广和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虽然囿于资料,目前还无法完整还原唐朝时期在松漠地区地方官学设置情况,但在其左近的营州地区是活跃着的一个包括唐初内附蕃人及其后代在内的本土士人群体的[13]。 由此亦可推知,唐代官私教育在北方地区的普及以及制度文化传播的情况。
此外,松漠诸部有着以名马、丰貂换取中原地区的粮食、布帛的贸易传统,唐朝时期的互市交易在通晓诸蕃语言的“互市郎”们的管理和推动之下,十分频繁, 这也进一步密切了双方交流与交往,加深了双方经济文化方面的联系。此外,遵循着“华夷一家”理念的唐朝,还通过联姻来达到安抚少数民族巩固统治维系边疆地区稳定的目的,松漠都督就是唐朝和亲的主要对象。 和亲政策,不仅能够充当唐朝与契丹民族之间关系的调和剂,密切李唐皇室与契丹部落上层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有着维系民族情感,加速民族融合的作用。
20 世纪以来考古工作取得长足进步, 大批考古资料的发现与公布,为唐朝时期官方通用语言文字在松漠地区的推广提供了实物证据。 如20 世纪90 年代包头市南郊汉墓出土的残碑上, 均为阴刻汉字隶书[14],而和林格尔出土的唐代李氏墓志[15]、唐刘如元墓志[16]等,均为阴刻楷体汉字,其通用字体与中原政权规范的通用字体一致。 此外,1962 年考古工作者曾在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白音花苏木发现残碑额一块,周雕龙纹,中刻“大唐营州都督许公德政之碑”[17], 亦是使用的唐朝时期通用的楷体汉字字形。可见唐朝时期松漠地区通用语言文字推广普及范围之广。
三、通用语言文字推广对松漠地区文化发展的促进
唐朝时期为了进一步巩固统一,在承继“以德厚夷与华夷一家”传统的同时,高度重视推广和普及通用语言文字在国家治理中发挥的作用,并将之施用于对边疆及诸民族的治理当中, 采取了开放、包容的民族文化政策, 这也极大地鼓舞了边疆少数民族群体对通用语言文字的熟悉和使用。 可以说, 唐朝中央政府通过语言文字和儒家思想与唐朝羁縻政策同步施行, 改变了松漠地区诸民族的文化面貌, 增强了其对华夏的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
前文述及的松漠草原地区出土的大量使用楷体汉字镌刻的墓志、碑刻材料,既有力地证实了唐朝时期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的力度和广度,同时也说明了地处北方的营州以及松漠地区诸民族对通用语言文字的熟悉与使用的熟练。而在边疆少数民族群体中,能言通语者,也为数不少,如能为汉语、充当营州互市牙郎的杂胡安禄山、史思明;能入仕唐朝的突厥阿史那思摩、回鹘嗢没斯等。 还有契丹阿保机,就能说汉语,其二子耶律倍、耶律德光,更是精通汉文。 通过通用语言文字的媒介作用,使得契丹统治者熟知中原制度文化,并在辽政权建设中努力地向中原制度文化靠近,表现出极大的政治和文化认同。例如,《辽史》在追溯契丹人的起源时,录有辽人耶律俨的观点,认为辽为轩辕后,将自己认作是黄帝的后裔,以华夏自居。 这与契丹民族在发展过程中对中原文化的接受和认可有莫大的关系, 而认识和熟悉中原文化的媒介通用语言文字,在这个过程中功不可没。
而且契丹民族结合自己发展需求对中原制度文化的学习、 借鉴尤为凸显。 如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亲赴泰山封禅,作为从封者契丹酋首赫然在列[18]。 契丹酋首亲身参与国朝大典的经历,对契丹部落联盟时代的礼仪建设有着重要的影响。封禅时,帝王群臣登山之顶,积薪为坛,以玉册通意于天,燎祭上帝,恢宏的仪式、庞大的场面,极具震撼性。并且这种祭祀形式与契丹的燔柴告天的传统祭祀暗合,而仪式行为源自上国,则更具神圣性、权威性。 因此,阻午可汗时完善的以契丹部落联盟可汗身份昭告上天,宣布权力归属的合法性、合理性仪式,遂成定制。 可见柴册仪式构建与唐代的封禅仪式之间较为深刻的渊源关系。
此外, 阿保机取代遥辇氏成为契丹可汗之后,从国家制度建设的角度有意识地引入中原传统制度文化。 为了摆脱世选制度对皇权的影响,阿保机有设置惕隐、管理宗室的举措,同时将“受命于天”与“受命于祖”的政治理念与契丹传统精神信仰相结合,引进宗庙祭祀理念,塑造始祖形象,在木叶山立始祖庙[19]。 辽初的宗庙设置虽然有着明显的按需营造的特征, 但是其国家层面上的宗庙制度构建,则体现着辽政权对中原制度的认同与借鉴。
综上可知,在唐朝“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的政治理念实践之下,采取羁縻方式管理以契丹为代表的松漠诸民族, 使得其长期与中原政权保持了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密切交往与交流。同时唐朝时期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规范与推广传播,作为承载唐王朝思想、政治、文化的媒介和载体,在双方交流交往交融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沟通、交流作用。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松漠诸族在各自的发展历程中,都深深地受到了隋唐王朝制度文化的影响,从精神信仰到风俗习惯, 从政治制度体系到生产生活模式,都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不仅进一步增强了契丹等北方民族对华夏文化的认同,对大一统政治理念的认同,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而且也促进了以多元、开放、融通为特色的近代北方社会文化的形成,进一步推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