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农民减租运动是大革命初期党的农运实践典型
2023-12-23曾志文
曾志文
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农民问题议决案”,做出开展农民运动的重大决策。大革命开始后,林伯渠先后指派周其鉴、彭湃前往广宁指导农民运动。彭湃、周其鉴等人深入农村宣传演讲,建立农民协会,成立了中国农村最早的党的基层组织——中共广宁支部。在党支部影响下的农会组织开展减租运动,与大地主展开坚决的武装斗争,最终取得减租运动的胜利。广宁农民减租运动是大革命初期党的农运实践的典型,它首次扩大了党在农民中的影响力,也为党在大革命失败后独立领导武装斗争积累了经验。
广宁农民减租运动是1924年11月至1925年2月,历时约四个月。减租运动是在中国共产党主导实施、国民党政策支持、广宁县大部分农民参与下进行的,最终取得了反抗地主阶级斗争的胜利,在广东乃至全国农民运动中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一、广宁农会与党支部成立
广宁县是广东重点老区县。大革命时期的西江地区包括广宁、高要、四会、高明、罗定等14个县,是广东农民运动兴起最早的区域之一。
1923年6月,中国共产党在广州举行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次会议正式确定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统一战线的策略方针。同时,把农民问题提到了全党的议事日程,通过了“农民问题议决案”,做出“结合小农佃户及雇工以反抗牵制中国的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及贪官污吏、反抗地痞劣绅,以保护农民之利益而促进国民革命运动”的决定,[1]为中国开展农民运动提供了政策。
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召开,标志着国共合作革命统一战线正式建立。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影响下,以广宁县为中心的西江地区农民运动得到蓬勃发展,引领了大革命开始后广东乃至全国农民运动的风潮。
国民党一大结束后的第二天,国民党中央农民部成立,共产党员林伯渠担任部长。彭湃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秘书兼广东省党部农民部长,同时也是中共两广区委委员和区农委负责人。1924年3月,林伯渠主持部务会议,彭湃、阮啸仙等参加,会上决定了开展农民运动的基本思路:组织农民协会[2]和组建农民自卫军、选定广宁县等六个地区为农民运动重点区域、分派特派员赴各地指导农运工作。
1924年4月初,中共两广区委指派区农委委员广宁人周其鉴,以中央农民部特派员身份赴广宁开展农民运动,同行的有罗国杰、胡超等一批共产党员。他们深入广宁山乡,采取圩期演讲、逐乡宣传和挨户谈话等方式,分析农民悲苦的原因,揭露地主阶级压迫农民的罪恶,号召农民起来与地主豪绅作斗争。仅一个多月,参加农会的农民就达一千多户。[3]
5月中旬,中共两广区委又委派彭湃赴广宁指导工作。彭湃曾在海丰地区建立各级农会,领导海丰农民开展声势浩大的减租运动,有着丰富的农民运动经验。[4]他到广宁后,注意提高农民思想觉悟,组建农军,重视农村建党工作。5月下旬,彭湃、周其鉴等人吸收了思想觉悟较高的4位农民及4位工人入党,建立了中共广宁支部,是中国农村最早建立的党的基层组织。[5]党支部就设在县农会内。党支部的建立,为广宁农民运动打造了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不到半年,广宁19个区的57个乡均建立了农民协会,入会农民达一万多户,并建立了一支有300多人参加的农民自卫军,[6]粉碎了县长李济源阻挠农会建立的阴谋,初步挫败了地主豪绅对农民的武装镇压,为农民减租运动打下了基础。
二、减租缘起及各方态度
广宁农会的成立与发展并非一帆风顺。1924年4月,第一批广宁农会成立后,不到三个月,就遭土豪劣绅冲散;其后县长李济源反抗广东省革命政府,农会因此停顿两个多月。事态平息后,共产党员再回广宁宣传组织,恢复农会。1924年8月至11月,广宁县农会提出减租口号并在全县普遍宣传。期间广州商团叛变,地主豪绅得势,参加农会的农民产生恐慌,担心遭到地主豪绅的反扑,对于减租有疑虑。很快商团事变被扑灭,广宁农民重新考虑要减租。10月,广宁县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成立了广宁县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选举周其鉴为县农会执委会委员长,陈伯忠为副委员长兼县农民自卫军军长,罗国杰为执行委员兼秘书。
11月,地主快要收租时,减租运动开始发生。发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点:其一,各乡、区执委判断在镇压商团叛变后实行减租运动,可以得到农民的拥护和支持;其二,农民受到的压榨太重,农民要将六成收获作为田租交给地主,自己仅得四成,各乡、区农民自发地要求减租。广宁县农会召集全县农民代表大会,决议开展减租运动,将原租额减四成,其中三成归佃农,一成归农会。11月中旬,县农会发表《减租宣言》,宣告“不达成减租额数,以收回应得利益之目的,誓不甘休”的坚强决心。[7]
其实农民因年龄、内部身份的差异,对减租态度有所不同。年老点的农民说:“租田主的田,应当完田主的租,我们提出减租,恐怕不公道吧!”彭湃听后,便回应他:“你说话很好,我到过东江、北江、南路等许多地方,都没有人说出公道话,你能够说出公道话来,我很欢喜,很想同你谈谈。”[8]然后彭湃详细解析农民终岁劳苦,不得一饱,指出地主不但不耕田,坐吃现成还要压迫农民等许多不公道的地方。彭湃再深一层向他解析减租就是公道的做法,他承认了,进而向他说完全不纳租也公道,他也承认了。彭湃通过层层递进的说教方式,使很多老农转变观念,坚定了减租的决心。
青年农民思维活跃,又因与地主绅士交往少,没有什么心理牵绊,反抗地主的意识强烈。他们态度很坚决,说:“打死也要减租!”雇农受地主的压迫大,表现也很勇敢。自耕农起初多抱不理的态度,但他们也少有说减租是不公道的话。自耕农由于田租要少很多,所以他们要求减租的意愿相对平淡,有些自耕农过来询问:“如果减租,我们的租减不减呢?”[9]农会回复,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减,农会就表示支持,后来很多自耕农也参与到减租运动中来。
有些农民自信心不够,担心自己没有武装,迟早要被地主摧残,总想请政府帮助,持犹豫观望态度。农民也很依赖农运领袖,如果彭湃、周其鉴离开广宁,内心就不安,他们一回来,马上就心安。说明农民确实需要组织领导,才能坚定信心,发挥巨大力量。
小地主由于减租对他们损失不是太大,加之平时也受到大地主的牵绊与压制,一般持观望态度。而大地主坚决反对减租,喊出“有农会即无地主,有地主即无农会”的口号。11月20日,广宁第五、六、七区的大地主共同组织召开“保产大会”。25日,各区地主联合组织成立“业主维持会”,并招民团买枪械,准备武力对抗农会。
商人站在地主一方,不赞成农会反对地主,说农民抽地主的捐,是农民在压迫地主。防军基本守中立,略倾向于地主,县农会用农民部名义,请防军帮助,防军便说:“农会压迫地主是不对的,应当交租,我们对于双方都不帮助。”[10]县长同情地主,站在地主一边。农会曾做县长思想工作,但失败。学生基本站在地主一边,因为他们都是地主的子女,地主只要说减租直接影响到他们学费和生活费的发放,学生就无可奈何。有些自耕农、雇农守中立态度,也说农会抽地主的捐,侧面反映农会宣传尚不到位,而地主对农会的舆论攻击奏效。
三、双方准备与初次冲突
减租运动开始后,社冈三区的农民反应热烈,为防范地主的武装进攻,他们准备抵抗方法。由于大地主集中的潭㘵区将社冈三区与其余四区隔开,恐怕发生紧急事态的时候,各区之间不能互通声气,农会打算减租范围侧重在社冈三区,其他各区暂不进行,并成立军事委员会专门负责指挥协调各区的武装斗争。
此时潭㘵地主为充实武装,想在社冈三区招民团,社冈三区农民多半加入了农会。为破解潭㘵地主招收民团,农会嘱咐二三十位农友去申请加入民团,地主不敢接收。农会又对外宣传“农会已派有许多人加入民团了”,迫使地主不敢在有农会的地方招收民团。[11]后来地主用了十至十八元的工资在其他地方招到一些,在社冈三区招不到人,说明农会组织比较好的区域,农民思想觉悟要更高一些。此时持中立态度的人也都盼望农会胜利,很多农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地主的进攻,农民武装斗争的勇气高涨。
农会不断宣传农民武装力量的强大。农会将陈伯忠处的六支枪以及周其鉴等人的枪整合到一块,对外号称有四十多支枪,并集中农军布防于拆石、社冈。[12]但终究枪械缺乏,准备不够充分,被敌人看出破绽。一天晚上,地主的武装力量主动向古楼营进攻,烧了两个村子示威。农会开始在社冈、拆石放步哨,集中优势力量在社冈、拆石等处打,其他地方放松警戒。
时任广宁县长蔡鹤鹏主张双方不要搞武斗,并召集双方代表拟定于12月1日开和平会议。[13]是日,农会派了许多代表过去,可是地主方面并未派代表到会,而是组织了几十个人向社冈进攻,被农会安排的步哨打死了三人,旋退去。[14]12月6日,地主重新组织进攻,又被击退。因此社冈、拆石的农民很自豪,信心倍增,拟反攻围打地主的炮楼。农会设法阻止农民,引导农民冷静下来。
初次冲突发生后,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农会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的工作:(1)派人下乡继续宣传减租的理由,并告知同地主斗争的方法。(2)打报告请求广东革命政府派兵保护。(3)组建常备军队。(4)召集农民向县政府请愿,使农民明白自身力量的强大。
12月10日,农会召集一些农妇、小孩、老农到县政府请愿,并派出十多位农妇作为代表与县长蔡鹤鹏对话。蔡鹤鹏内心是站在地主劣绅一方的,只是在农民强大的请愿声势下,不得已讲些维护农民利益的话。这次农会组织农民请愿的基本目的达到。
四、援军抵达与围攻炮楼
12月12日,广东革命政府所派的铁甲车队到达,农民倍感振奋,信心大涨。铁甲车队实际上是共产党员统率的军事力量,同情农民境遇。有了铁甲车队的支持,农民迫切要向地主反攻,农会也认为农民可以先攻击,赢了可展现农民自身的力量,败时铁甲车队可前去接应。翌日上午,在铁甲车队的协助下,农民进攻地主所在的村子。可惜农民在围攻潭㘵炮楼时,遭到地主民团的负隅顽抗;加之侦察不实,不知地主炮楼内部缺水,过早撤围。
为快速解决广宁的减租纠纷,广东革命政府拟派粤军第三军开往广宁。但粤军统领郑士琦受地主运作影响,反对农会,按兵不进,后来廖仲恺连电催促,始率军开至广宁。[15]到潭㘵时,地主用牛肉美酒设宴欢迎第三军,郑士琦明显站在地主一边,写了三封信指责农会的不是,称要帮助民团,维持治安。[16]农会为摆脱不利局面,争取第三军支持,遣派一些同志到第三军运作郑士琦下面的军官,并召开大型农兵联欢会,邀请铁甲车队以及第三军共同参加,让铁甲车队做第三军的思想工作。由此第三军的士兵对于农会渐表同情,郑士琦对于农会的态度也圆滑了许多。后来县长蔡鹤鹏组织各方开会,蔡鹤鹏帮地主劣绅说话,廖乾五、彭湃帮农民说话,第三军代表保持中立,地主与农民的力量仍处于相持状态。
由于潭㘵炮楼久攻不下,农会担心日后地主反攻,又电请广东革命政府派大炮队前来帮助,后来政府决定派元帅府的卫士队前去。1925年1月10日,队长卢振柳率领卫士队到达广宁。[17]但实际上炮打了两天,开了六次炮都未能打下炮楼,只是五六层稍受损失,地主武装仍可在三四层反抗。
卢振柳主张农会与地主调解,但他属国民党中右派,属于反革命派。对地主绥靖,帮不了农会。在农会多次电请下,卫士队后来更换队长,整个卫士队变成了革命军队,与农民的关系紧密起来。
1925年2月1日,农会再组织农民围攻潭㘵江姓总炮楼。这次围攻,不再用大炮攻打,而是挖地道,计划用炸药炸。当时农会的口号是:“农民与炮楼势不两立!不打炮楼,我们一天不得安宁!”[18]但因工程师操作不当,未能生效。最后决定采取火攻,但也没有奏效。
后来农会捉得民团一人,得知江姓炮楼内部缺水,仅有二十四只水缸储有水,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星期。农会最后决定只围不攻,待到炮楼内部水源用尽,敌人自然出来投降。但围到第十天,胡汉民来电要调卫士队回去攻打东江。[19]彭湃等人认为如果将胡汉民的电报发出,卫士队就得立刻返回,攻下炮楼的努力将化为泡影,所以把电报压着不发出。过了一天,地主方面有两座方姓炮楼的人出来投降,答应缴出枪支。农会明知其诈,却将计就计准其投降,不杀人不拆房,只缴了对方三十支破枪,敌人以为农会同志受骗,便说:“如果早知道你们是这样和平,我们早就投降了。”[20]敌人回去向江姓总炮楼宣传,到了第十三天,即2月14日,总炮楼的水也用尽,同样被迫出来投降。农会带领农民细查了数遍江姓炮楼,搜得四五百支枪;又搜查方姓炮楼,后来也搜出五百多支枪另加许多子弹。一场以减租运动产生的武装斗争终告结束。此时彭湃等人才将胡汉民发来的电报取出,送卫士队凯旋。
五、广宁农民减租运动的成功是党领导的胜利
广宁农民减租运动在中国共产党的实际主持下,联合国民党左派及其军事力量,在广大农民的支持与参与,最终取得反抗地主的胜利,其影响是巨大的。
一是扩充了农会组织。减租运动的胜利,极大鼓舞了农民团结斗争的精神,还未有组织农会的地方都及时组织起农会。加入农会的不仅是男同志,还有一百多农妇申请加入农会,许多之前同情农会的人也加入了农会,农会的社会地位明显提高。
二是成立了农村合作社。如社冈、拆石等村镇的农民合作社成立时差不多500人,几个月后发展至1500多人。[21]合作社培养了农民的集体主义精神,农民更加团结。
三是扩大了统一战线。减租初始,商人是持反对态度的。减租运动后,农民增加了购买力,商人生意变得更好;欠账的人主动还账,不用商人再催,因此商人不再排斥农会了;联络小地主,使他们也愿意加入农会;学生也渐次改变了反对态度,开始同情农民了;促使工人建立了同农会相类似的组织——工会,工农联盟日益紧密。
四是提高了农民的阶级觉悟。农民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知道农会是为他们利益而奋斗的机关,认清了国民党右派的真面目,认识了中国共产党,并接受党的领导。
广宁农民减租运动能够取得成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但是,其最关键的原因是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与领导。
(1)广宁党支部组织高效。广宁党支部是整个减租运动的指挥枢纽,沟通联络、探讨应付之法、拟订斗争计划等,均是在广宁党支部的组织领导下进行的,且两天开一次会,使得运动中出现的很多问题能及时解决。
(2)中国共产党宣传到位。彭湃、周其鉴等一批优秀共产党员深入基层,进行各种演说和指导,让广大贫苦农民明白身处悲惨境遇的原因,并由此激发对地主阶级的斗争意识。彭湃在大革命前夕亲自领导了海丰农民的减租运动,积累了丰富的农民运动经验,深入做农民的思想工作,凝聚农民的整体力量,团结在党周围开展农民运动。
(3)中国共产党整合了军事力量。广宁党支部虽然组建了农军,但武器装备差,基本以刀矛棍棒等冷兵器为主,根本无法与拥有较先进枪支的地主民团相抗衡。彭湃、周其鉴等人先后力电广东革命政府遣派铁甲车队、第三军、卫士队前来帮助。这些军事力量提升了广宁农民反抗地主的武装斗争水平。由此可知,大革命初期的中国共产党在农民运动的实践中即意识到武装斗争的重要性,为党开展土地革命、以武装革命反对武装反革命积累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