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VOV的”构式分析①
2023-12-22胡承佼
黄 晗 胡承佼
1. 引言
“是VOV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话语表达形式,如“是减肥减的”“是熬夜熬的”。这类话语表达形式常出现在口语中,意义凝固,表示由于动作的持续叠加造成的消极后果。该构式具备独特的形式和意义,其构式义不是各个成分意义的简单相加,具有不可推测性。Goldberg(1995)这样定义“构式”:C是一个构式且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
近年来,学界对“是VOV的”构式的专门讨论不多。彭琴(2015)以“构式—语块”理论为基础对“VOV的”的语法意义、表达特点进行了分析,并从对外汉语教学方面提出相应教学法。王兵(2017)对“VOV的”构式进行了分析,对其构式义、特点和功能进行了探讨,并将“VOV的”构式与“VOV得+补语”进行了对比,探究了该结构的产生机制和动因。“VOV的”构式的常项和变项有何特点?构式义如何?形成动因可以归结为哪几个方面?这些问题仍需进一步讨论。基于此,本文拟以前贤们的相关研究为基础,就“是VOV的”的构式特征、构式义、相关变式、产生动因等问题加以考察。
2. “是VOV的”的构件与构式义
“是VOV的”构式含有2个常项——“是”和“的”,以及3个变项——“V1”“O”和“V2”(此处2个变项V分别用V1、V2表示)。“V2”(后一个“V”)是“V1”(前一个“V”)的复现,“VOV的”构成拷贝式结构。
2.1 构式中的常项构件
2.1.1 “是”
“是”在现代汉语中可以是判断动词,位于主语、宾语之间;也可以是强调副词,位于所强调成分的前面,用作强调标记。
假设“是”为判断动词,“VOV的”则为宾语,这时语气重音应在“是”上,表判断和肯定。例如,这孩子是单眼皮。“是”肯定了孩子“单眼皮”的外貌特征。例如:
①我和朋友到南漳人民医院去看病,医生看了后问:“你这伤是打架打的还是公伤或自己摔的?”(BCC语料库)
②这么大了,第一次感觉腰疼,难道是睡觉睡的?(BCC语料库)
例①“是打架打的”重音在“打架”,强调因打架导致骨折。例②“是睡觉睡的”重音在“睡觉”,强调因睡觉导致腰疼。以上例句的重音均在“VO”上,强调导致消极后果的原因。
删减法是判断词性的重要方法。如果“是”为判断动词,在句中应不可删除,否则语义上不容易被接受。例如:
③花怎么都死了,是浇水浇的吗?(BCC语料库)
④我怎么觉得我最近买东西总爱冲动呢?我觉得我们该见见了,一定是想你想的。(BCC语料库)
例③中的“是”可以删去,句义并未改变。例④若将“是”删去,整个表达的语感接受度会变得极差。综上,“是”并非重读音节。因此,“是”为强调副词,强调造成消极结果的原因。
2.1.2 “的”
常项“的”位于构式末尾,与“是”构成“是……的”格式。那么“的”为结构助词还是语气词?假设“的”为结构助词,整个构式应为“是”+“的”字结构,“的”字结构一般转指“V”的必有论元。例如,在“他是卖菜的。”这句话中,“卖菜的”转指主语“他”,“他”为动词“卖”的施事。例如:
⑤大半夜的肚子饿呀!都是聊天聊的。(BCC语料库)
⑥原以为昨天好好睡一觉可能就好了,可是今天心情不好的状态仍在继续,可能是看电视剧看的。(BCC语料库)
“是聊天聊的”省略了肚子饿的结果,“是看电视剧看的”省略了心情不好的结果。“的”字结构不能转指相应论元。
假如“的”为语气词,“是……的”构成强调格式。例如,在“他是不会离开我的。”这句话中,“是……的”强调“不会离开我”,“的”附着于句尾,表陈述语气。例如:
⑦腰酸背痛,肯定是坐车坐的。(BCC语料库)
⑧鲁(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BCC语料库)
“是坐车坐的”强调“坐车”导致腰酸背痛,“是想我想的”强调“想我”导致梦见这里,以上例句都强调造成消极结果的原因。因此,“的”为语气词。
2.2 构式中的变项构件
2.2.1 “V”
变项“V1”和“V2”相同,构成拷贝式结构。假设“V1”和“V2”不同,例如:
⑨膝盖怎么破了?——是打篮球摔的。
⑩眼睛好疼啊!肯定是看电视累的。
“是打篮球摔的”“是看电视累的”可以推测出完整句义,不符合构式形式和意义不可推测的特征。当“V1”和“V2”相同时,例如:
“是跳舞跳的”导致“腰酸背疼腿抽筋”,“是搬家搬的”导致“票落在办公室”,我们无法由单个动词“跳”“搬”推出结果。因此,变项“V1”和“V2”相同。
考察动词的语义表现,能够进入“是VOV的”构式的基本为动作动词,如“是打架打的”“是吃药吃的”;少部分为心理活动动词,如“是想你想的”。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有2点。第一,构式“是VOV的”中,“V1”后接宾语“O”构成动宾短语,这要求“V”必须为及物动词。动作动词和心理活动动词多数可以后接宾语进入“是VOV的”构式,而其他动词则由于自身的特殊性无法进入该构式。例如,判断动词通常位于主宾之间,而“V1”位于强调副词“是”和宾语“O”之间,“V2”位于宾语“O”和语气词“的”之间,二者在构式中都不位于主宾之间,因而判断动词无法出现在“V”的位置上进入该构式。趋向动词表示移动趋向,经常作为补语出现在动词或形容词后,一般不后接宾语,而构式“是VOV的”要求“V1”必须后接宾语“O”,因而趋向动词无法出现在“V”的位置上进入该构式。第二,“V1”和“V2”相同,表示动作的复现,这要求动词具备可重叠性。大部分动作动词都具备重叠性,如“看、跑、踢、爬”,而心理活动动词只有小部分能够满足,如“想、爱、恨”。
2.2.2 “O”
构式中“V1”与“O”构成动宾短语。从语义关系看,宾语可以是受事,如“是看书看的”中“书”是“看”的承受者;可以是材料,如“是浇水浇的”中“水”是“浇”的材料。
从语料整理结果看,宾语“O”为受事的占比更高,为材料、与事等语义角色占比较低,不存在充当施事语义角色的语料,如表1所示。
表1 “是VOV的”的语义角色分布占比
2.3 构式义
构式义不是成分意义的简单相加。胡裕树、范晓(1985)提出,语法意义应该从语法的3个层面进行分析,3个层面分别是句法层面、语义层面和语用层面。例如:
句法层面上,“是喝茶喝的”“是抽烟抽的”中“是”充当状语,“喝茶喝的”“抽烟抽的”为谓语中心语,“的”作为语气词出现在构式末尾,“喝”“抽”的复现体现出动作的重复和持续。
语义层面上,“是喝茶喝的”表示因“喝茶”的重复,导致睡不着的结果。“是抽烟抽的”表示因“抽烟”的重复,导致老师脸黑的结果。该构式意在对语境中所提及的某些结果/后果进行释因。
语用层面上,说话人认为“喝茶喝得太多”导致“睡不着”,“是喝茶喝的”来自说话人的推测。学生认为老师“吸烟吸得太多”导致“脸黑”,“是吸烟吸的”是学生的主观推测。不难看出,“是VOV的”具有较强的主观性。
由以上所述,笔者将“是VOV的”的构式义总结为:解释语境中所提的某些结果/后果的致使原因。
3. “是VOV的”的功能表现与关联变式
除了对构式的构件进行分析,我们还应从整体上把握“是VOV的”的功能表现。
3.1 句法功能
“是VOV的”具备充当句法成分的能力。例如:
3.2 语义作用
3.3 语用效果
语用往往关注的是表达的取效性。例如:
从语料整理结果看,“是VOV的”在口语中使用频率更高,书面语使用较少。如表2所示。
表2 “是VOV的”的使用频率占比
综上,“是VOV的”构式在语用表达上具有主观性和口语性,且暗含一定的消极色彩。
3.4 关联变式
前文说构式“是VOV的”的语义作用在于陈述事实、解释原因,但能解释原因的变式并非只有“是VOV的”。如“衣服怎么这么湿?”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有以下几种:
(a)是淋雨的。
(b)淋雨的。
(c)淋的。
(d)是淋雨淋的。
(e)雨淋的。
这几种回答的差别在于侧重点不同。按照顺序,这些变式分别是“是VO的”“VO的”“V的”“是VOV的”及“OV的”。
变式(a)“是VO的”的构件包括强调副词“是”、述宾短语“淋雨”及语气词“的”。该变式解释“淋雨”是“衣服湿”的原因。
变式(b)“VO的”在变式(a)的基础上将强调副词“是”省去。
变式(c)“V的”更为简洁,它在变式(b)的基础上将“O”省略,直接说明“衣服湿”的原因是“淋的”。
变式(d)“是VOV的”运用动词拷贝,解释说明“衣服湿”的原因“是淋雨淋的”,由于“淋”这个动作的反复导致“衣服湿”的结果。
变式(e)“OV的”将动作的施事置于开头,突出施动对象,如“雨淋的”。动作发出者“雨”位于开头,突出施动对象“雨”,说明“衣服湿”是“雨淋的”结果。
“是VO的”为基本式;“VO的”和“V的”是在构式语义作用不变的前提下,基于“是VO的”的省略,为省略式或简便式。“是VOV的”通过动词拷贝突出结果,为拷贝式。“OV的”将动作发出者放在开头,以突出施动对象,为施动式。
4. “是VOV的”的形成过程与形成动因
前文从部分和整体2个角度探究了“是VOV的”构式的构件、构式义和功能表现,并考察了几个关联变式,下文将对该构式的形成过程与动因进行阐释。
4.1 形成过程
4.1.1 结果性“NP”的隐含
“是VOV的”语义凝练,意义完整。实际上,该构式隐含了表示结果的“NP”。例如:
“是看电视看的”“是学习学的”应为“是看电视看的结果”“是学习学的结果”。由于句中已出现“变笨了”“又瘦了”,在已知结果的前提下,句末“NP”无需重复出现,因而被隐含了。
4.1.2 “是……的”的语法化
“是VOV的”原形式为判断动词“是”+连谓结构“VOV”+结构助词“的”,“VOV的”为“的”字短语,转指“结果/后果”。然而,“是”在结构中充当强调副词,“的”充当语气词。“是”和“的”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王兵(2017)曾就构式“VOV的”进行分析,他认为“VOV的”是由“VOV得+补语”压缩整合而成的。李讷、石毓智(1997)指出,“VOV得+补语”是动词拷贝式“VOVC”的一类,要求“重复同一个动词分别连接宾语和补语”,且补语必须为“得”字结构。其分析大致如下:
完整回答应是“涂防晒霜涂得脸变白了”,我们可以从中推知句义,因而能删掉补语,变为“涂防晒霜涂的”,语气词“的”在构式末语义自足。笔者认为,这种说法不够严谨。我们可以理解省略补语后句子依旧语义自足,但为何补语“得”变成了语气词“的”?这其中又经历了什么变化?王兵并未给出确切的解释。
笔者认为,这是经历了语法化的结果。关于现代汉语“是”的语法化,石毓智、李讷(2004)指出,人类语言的普遍规律是,判断词会自然地向焦点标记演化。现代汉语中表示焦点的语法标记为由判断词引申而来的“是”。他们将“是”的语法化过程总结为指示代词—判断动词—焦点标记。加在动词前的“是”是对动后宾语的焦点化。“是VOV的”的语义焦点并非判断事实情况,而是强调造成消极结果的原因,这里的“是”由判断动词语法化为强调标记。刘敏芝(2008)指出,判断动词“是”的及物性明显低于其他动词,当其用于谓词性成分或主谓短语之前时,就会虚化为表示强调的焦点标记。构式“是VOV的”的原语言形式中,整个“VOV的”为谓词性的“的”字短语,转指“结果NP”。这时,判断动词“是”受谓词性成分的影响,也就语法化为强调副词了。
刘敏芝指出,“的”由结构助词语法化为语气词的过程与判断词“是”的发展是有紧密关系的。“是”语法化为强调副词后,“是VOV的”可以分析为“是”字强调句,强调造成消极结果的原因。何文彬(2012)指出,任何一个事物的定位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进行。“是……的”格式中,“的”具有连接功能时可以定位为结构助词,位于强调句末尾时可以定位为语气词。“是VOV的”构式中的“的”位于强调句的末尾,不具备连接功能,显然为语气词。齐沪扬(2003;2005)用郭锐(2000)的方法对“是……的”强调结构中“的”的词性进行判断,主要有3点标准,即能否还原为陈述形式、能否补上中心语、能否在“是……的”格式中添加助动词。例如:
“下雨下”无法单独使用;“的”字结构隐含了“结果NP”,无法补出中心语;不能添加助动词“会”“要”等,“是会下雨下的”“是要下雨下的”均不符合语法规范。显然“的”应分析为语气词。
刘敏芝指出,“的”字结构做谓语,“的”位于句末,这种语法位置最适宜虚化为语气词。“是VOV的”中的判断动词“是”在连谓结构“VOV的”的影响下语法化为强调副词,“VOV的”为谓语中心语,“的”字结构做谓语,且“的”字位于句末,故“的”语法化为语气词。例如:
“是打球打的”原为“是打球打的结果”,由于结果“出汗”已经出现,“结果NP”被隐含,“是打球打的”逐渐凝固化。判断动词“是”语法化为强调副词,强调“出了这么多汗”的原因。结构助词“的”受“是”字强调句的影响,演变为语气词“的”。
4.2 形成动因
4.2.1 经济性原则
徐正考、史维国(2008)指出,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即在表意明晰的前提下,为了提高语言交际效率,尽可能采用经济简洁的语言符号形式。“是VOV的”构式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例如:
“是生气生的”“是抽烟抽的”原语言形式为“是生气生的结果”“是抽烟抽的结果”,在已知结果“长这么多痘”“跑调”的前提下,构式末的“结果”被隐含。与原结构形式相比,“是VOV的”字符数量更少,表达更简洁,且句义完整。
4.2.2 象似性原则
象似性原则包括重叠象似性、顺序象似性等。“是VOV的”构式的形成与语言象似性关系紧密。例如:
前文指出,能够解释原因的语言形式并非只有“是VOV的”,还有“是VO的”“VO的”“V的”及“OV的”这4个侧重点不同的变式,前3个变式强调导致消极后果的动作“V”,最后1个变式强调施动对象“O”。在重叠象似性的作用下,“是VOV的”通过动词拷贝强调动作的重复到达一定程度后,造成了消极后果。拷贝式中动词的重叠对应频率的增加、动作的重复。两例中“是熬夜熬的”“是吃糖吃的”体现出动作的重复,其他几个变式则无法体现。
除了重叠象似性,“是VOV的”构式的表达也遵从顺序象似性原则。两例中的“是熬夜熬的”“是吃糖吃的”都从“熬夜/吃糖”的动作开始,再到动作的重复,直至出现消极结果“心慌”“智齿发炎”。这一顺序正是现实生活中事件发生的顺序:动作发出—动作重复—产生消极结果,符合我们认知事物的习惯。
可以说,重叠象似性和顺序象似性对构式“是VOV的”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
5. 结语
“是VOV的”构式的常项“是”为强调副词,“的”为语气词。变项“V1”和“V2”相同,能够进入“V”的大部分为动作动词,小部分为心理活动动词。变项“O”一般为受事语义角色。“是VOV的”的构式义为:解释语境中所提的某些结果/后果的致使原因。“是VOV的”构式在句法上既可以独立使用,也可以进入复句。在语义层面上,该构式具有陈述事实、解释原因的作用。在语用效果上,该构式具有主观性、口语性的特点,暗含消极色彩。该构式是“是VOV的结果(NP)”省略“结果(NP)”后逐步规约化和构式化的产物,在此过程中构件“是”“的”分别语法化为强调副词和语气词。究其原因,语言表达的经济性原则和象似性原则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