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灯
2023-12-21马新亭
马新亭
小时候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了。为了省油,天再黑,母亲也不让点灯,一家人就在黑暗里说话,谁困了谁就去睡觉。
小舅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冬天,冒着暴风雪从几百里外把驴牵回家的。当时驴只有一只羊那么大,还是在煤矿工作的爹攒了好长时间的工资买的,大驴买不起。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小,爷爷奶奶年迈多病,父亲在外地工作,农活指望母亲一个人干。轻一点的农活,母亲还可以干,繁重的体力活,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就干不了,经常求人干。父母商量,买不起大的牲口就买一头小驴,养大后干农活。可谁也没想到,在买回驴的第二年,爹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了。
全家围着驴转来转去,把它当宝贝似的,这个看看那个摸摸。驴长得确实挺可爱,雪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耳朵。母亲在我们家院子的东面给驴搭建一个棚子。母亲还把照料驴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和我家的驴形影不离。母亲对待驴像亲生的孩子一样,甚至比对我们还亲,无论小驴听话不听话,或者踩坏了什么东西,从不打驴骂驴。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希望、全家的希望,希望驴快快长大,替全家干繁重的农活。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冬天,驴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上下生一种白色的小虫子,远处看啥病也没有,走近后用手翻翻它浑身的毛,下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大概驴浑身又痒又疼,它不断地用蹄子踢自己的下半身,折着脖子用嘴啃自己的上半身。有的地方毛被踢光了,有的地方被啃得露皮。母亲往它身上喷了些农药,不管用;又往它身上抹了一些药粉,也不见好。驴在驴棚里不吃不喝不睡,母亲一趟一趟往驴棚里跑,去时愁容满面,回来时长吁短叹,一遍遍焦急地说,咋办呢?渐渐地,驴站立不起来,躺倒在地上,眼睛里流淌着泪水。母亲也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去找邻居们给驴看病,左邻右舍围着驴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济于事。最后有人说恐怕没救了,找个地方埋掉吧。母亲哭着说,不能埋。
一天深夜,我被憋醒了,听见窗外狂风怒吼。我感到再不跑出去上茅房,可能就憋不住了。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跳下炕就感觉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冻得浑身直打战。我刚敞开门,不料暴风雪像一个猛兽,一头就把我推倒在地,我爬起来往下弯腰,用力顶开暴风雪,往屋后的茅房里跑去……回来快走到房门时,突然看见驴棚里亮着灯,心想这是谁在驴棚里,都下半夜了,天寒地冻的!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蹒跚过去,不由得惊呆了,驴静静地躺在地上,母亲眯缝着眼,一只手举着带玻璃罩的灯,另一只手慢慢翻着驴身上的毛,一只一只往外拿虫子。我眼里含着热泪说,娘,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快去睡吧,我已经给驴拿了好几夜小虫子,多少见好转。我哆嗦着说,你不会白天给驴拿虫子?母亲叹口气说,白天那么多农活那么多事,干不完,没有空,只能夜里干……
慢慢地,驴开始吃草、喝水,奇迹般地站立起来,驴皮无毛的地方往外长新毛。母亲有时拿着一个玉米面窝头走进驴棚,宁肯自己少吃点,也掰成小块放进驴前面的长方形的槽子里,让驴吃……
驴渐渐长大,银灰色的毛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像一匹绸缎,它不像白那么冷,也不像黑那么暗,看着让人心里踏实。驴长得很壮,很有劲,给它套上地排车,驴全力以赴地拉水、拉土、拉肥、拉犁、拉麦子、拉豆子、拉高粱、拉玉米、拉柴火……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驴拉着地排车,母亲坐在上面,手里攥着一条从不打驴的鞭子,风里来雨里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母亲养了我们这一群孩子,没有一个病死,没有一个饿死,没有一个扔掉,没有一个送人……我们一个一个被母亲拉扯大,有当上乡村教师的,有当上白衣天使的,有当上农业专家的,有当上作家记者的。
后来,我们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母亲说什么也不去,眼睛直往驴棚巡睃。母亲一直养着那头驴。每次我们劝母亲卖掉,母亲都说,那是我的孩子,不能卖!
母亲去世的那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忙着处理母亲的丧事,忘记上料,驴咬断缰绳失踪了。几天后,人们发现驴躺在母亲的坟前,有人上前牵它起来,已浑身冰凉……
母亲生前唯一的遗嘱,就是把那盏她一直保存下来的灯埋进她的墓地里。因为她聽说正是煤油灯的煤油味熏死了驴身上的小白虫子,治好了驴的病。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
2023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