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票
2023-12-21张青
张青
腊月二十五晚上,昆昆妈来红果家串门,说:“食品公司明早卖鲜肉,这次啊,不单要肉票,还得带上户口本。”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副食百货凭票供应。红果家三屉桌抽屉里,一个大夹子夹着各种票据。除了粮票、油票、布票,还有红糖票、鸡蛋票、点心票……其中最金贵的,当数肉票。
当年,慕云镇食品公司只在春节供应鲜肉,平时供应的是水腌肉。水腌肉,顾名思义就是盐水腌制晾干的肉,据说肉和盐的比例是十比一。食品公司许是担心腌肉变质,许是因为食盐便宜,总之腌肉用盐量大大超标。家家户户把水腌肉买回来,先是抡起来一番摔打,一斤肉抖落出二两盐;再用清水浸泡一天一夜,泡得瘦肉像肥肉一样泛白;最后切大块下锅,加萝卜海带一起煮。煮熟了,依然死咸,却也咸香。
红果已经放寒假了,爸妈依旧在上班。听说有鲜肉卖,爸妈决定派红果去排队。
第二天,天还没亮,红果就起床了,她把钱、肉票、户口本收拾妥帖,小心放进棉衣口袋里,用手按一按。红果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她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排队买各种副食,从没出过纰漏,是院里最让人放心的孩子。
拉开门,寒风呼啸着钻进脖颈,红果打了个哆嗦,妈妈把自己的大围巾给她围上。
“吱呀”一声,昆昆家的门也开了,昆昆妈拽着睡眼惺忪的昆昆说:“红果,好孩子,你带弟弟一起排队吧。”说着掏出户口本递给红果:“这个你帮忙收着。”
红果刚伸手就被妈妈制止了。妈妈说:“嫂子,户口本让昆昆自己拿,红果帮忙盯着。”
昆昆妈只得把户口本递给昆昆,叮嘱道:“钱和肉票还好说,要是丢了户口本,小心我揭你的皮!”
户口本硬壳封面,打了两个气眼,用铆钉铆住。红果爸讲究,给户口本套上了同等大小的笔记本塑料封皮。昆昆家的户口本则是原装的。
经过这番折腾,昆昆彻底醒了,他抓过户口本揣进口袋说:“知道了。”
两个孩子背着背篓拉着手,一路小跑,直奔食品公司。
街面空旷,食品公司门前排着几十人的队,大多是老头儿老婆婆,两人一站定,红果就问:“户口本还在吧?”
昆昆按一按口袋说:“在呢。”
两人一边跺着脚一边玩翻绳游戏。天实在太冷了,穿堂风飕飕地刮着,钻进骨头缝,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陆陆续续有人来,身后的队伍越排越长。天蒙蒙亮,食品公司里的灯亮了,一个罩着围裙的大姐对大家喊:“把户口本拿出来,我先收了户口本,排号,听到叫户主名再进来。”
交了户口本,红果松了一口气。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玩着翻绳游戏,昆昆还在街边翻起了跟头,有一刻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排队。
不知过了多久,天大亮了,街上人来人往,街边早餐铺热气腾腾。昆昆听到叫自己爸爸的名字,赶紧跑进柜台。
昆昆家人多,称了差不多二十斤肉,圆圆一个坐墩儿。砍肉的大叔隔着柜台把坐墩儿扔进昆昆的背篓,红果跟进去提醒:“快把户口本收好。”
轮到红果了,红果把钱捋好递进去:“四人份的。”
“肉票呢?”
“肉票?”红果头皮一麻,惊出一身冷汗。
她在棉衣口袋里摸了又摸,把裤子口袋翻过来,别说肉票,纸片都没有一张。
“我……我带了肉票的,我们是一起的,不信你问他。”红果带着哭腔跟砍肉的大叔解释,昆昆在旁边拼命点头。
大叔宽容地笑了笑,把户口本递给她:“我信我信,你出去找找,找到了再來买。”
红果和昆昆扫街一样把来路一寸一寸扫了一遍,一无所获。
爸妈上班去了,弟弟青果被送去了外婆家,家里空无一人。红果痴痴站了半天,放下背篓,去缝纫社找妈妈。
临近年关,缝纫社案板上的衣服堆积如山,妈妈正埋头熨烫。红果哑声叫了一声“妈”,妈妈抬起头,心疼地说:“站了一早晨,冻坏了吧?快去买两个热包子吃。”一边跟旁边锁扣眼的阿姨唠叨:“红果幺叔一家要来过年,添三张嘴呢,我就四张肉票,这个年怎么过哟。”
红果默默退出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食品公司。鲜肉已经卖完了,戴围裙的大姐在抹柜台,砍肉的大叔说了句话,大姐一抹布砸过去,大叔放声大笑。
红果的眼泪开了闸,哗哗流下来。
坐在江边的大石上,红果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哪儿丢了肉票。她想,如果这是个梦该多好啊。红果的脸湿了干,干了湿,尖利的江风像小刀子,在她脸上拉下一道道血痕。
那天傍晚,是昆昆带人找到了红果。爸爸把红果背回家,妈妈用姜葱炝锅,煮了滚烫的鸡蛋面。热气熏得红果睁不开眼,眼泪像融化的雪珠,吧嗒吧嗒落在面碗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三代户口簿更新。红果拆掉户口本的塑料封皮,几张小纸片悄然飘落,那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四张肉票。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