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萨克斯
2023-12-21原上秋
原上秋
这天我走到一处荒僻的地方,隐约有萨克斯声飘来。寻声走去,眼前出现一个小屋,说是危房也不为过,如果在村子里,政府是绝对不允许住人的。它在野地里,就由着它了。一人高的残破土墙,顶部搭些庄稼秆儿干茅草。对于久住城市的人,它倒显得有几分可爱。这应该是种地人临时休息或者放农具的地方。小屋四周,远远近近有几块菜地和庄稼地卧在荒坡上。
小屋被干柴围着,转几圈,摸不到门。或者说它根本没有留门。我不知道小屋主人是怎么进出的。小屋主人明明在屋里,萨克斯音乐就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荒野、种地人、萨克斯,任谁也不能把它们想到一块儿。这可能是一个乐器爱好者,或是一个流浪艺人,入不得高雅殿堂,又无人欣赏,只能在这无人的地方自娱自乐。他应该留一头长发,手捧萨克斯,紧闭双目,全神贯注。这是一个文艺气息浓郁的人。晨光初露,他扛着锄头在菜地或者庄稼地里除草松土,等太阳升高,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拿起心爱的萨克斯,吹着一曲又一曲。太阳落山了,他放下萨克斯,走出小屋,看满天的晚霞。
凭我有限的音乐知识,听得出一开始是《昨夜星辰》,继而是《永浴爱河》《友谊地久天长》,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曲子……
萨克斯停住。我似乎从遥远的天际回到地面。小屋一下子安静下来,吹了那么久,他一定累了,需要缓缓气,喝口水。此时,他该放下萨克斯,走出屋门朝外面张望。我希望他能看到我,打个招呼。没有,音乐安静下来一切都停止了,风停在荒坡的那边,鸟闭着嘴巴卧在树上。刚才几只蚂蚁在脚边乱转,也钻进了洞里,不见出来。
我年轻的时候爱好音乐,某个时期曾迷恋二胡。每天夜里我坐在窗下,对着月光练习。可惜老不在调上,不久就厌烦了。有一天一曲未了,我撂下二胡冲到大街上,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灯闯了过去,过路的司机都吓得胆战心惊。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争先恐后。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二胡有了彻底放弃的打算。我们楼上住着一位大爷,有一天他敲开我家的门与我商量。他说他每天睡不好觉,听着我的二胡就更睡不着了,问我能不能换个地方去拉。我哪有地方去。我把二胡装在盒子里,踩着凳子放到大衣柜的顶上。此后几年我再没有摸过二胡。我想楼上的大爷一定会睡个好觉了。二胡在柜顶默默沉睡了几年。后来我们搬家,在尘土飞扬里看到二胡我想到了那位大爷。我敲开了楼上的门,想请求大爷原谅我一次。我只想试试,几年不见的二胡它的胡弦还熟悉不熟悉我的手指。门里的人告诉我,大爷几年前就去世了。这让我既意外又伤感。
那个萨克斯吸引着我。再去那个郊野,遇到一个种地的老人。他驼背,腰身几乎九十度蜷曲。他干活的样子乍看像一只雨后爬行的蜗牛。我向他打听吹萨克斯的人。老人一抬头,吓我一跳,他整个面部被疤痕覆盖。这是经历过重大灾难劫后余生的痕迹。我缓缓情绪,想着一个如此年纪的人对我构不成伤害。老人没有搭理我,继续做他的活。他手下的几十棵玉米苗由于缺肥少水,长得细脚麻秆,一阵风过来便东倒西歪。
我朝着小屋走去,小屋在阳光里像个巨大又可爱的音符。音符此时是沉寂的、倔强的,对我的来访没有丝毫热情。我站在原地回望,远处的老人费劲地直立在那里,他的直立更像是警惕地匍匐。我看到他一只手搭在额头朝这边观察。
太阳滑下西坡,小屋还没动静,倒是老人慢腾腾地走过来。只见他熟练地搬动两捆柴草,门一下子出现了。等我跟着进去,他又将两捆柴草放在原处,门一下又消失了。
借着晚霞,我看清一张地铺占去了小屋大半面积。除去生活用品,有两样东西特别显眼。墙上挂着一个木质镜框,里面的一张照片因有些年月,一角微微发黄。照片是两个年轻男女和一个几岁的小孩合影。男青年该是老人年轻的时候,女青年自然是他的妻子,膝下自然是他们共同的孩子。地铺一头横放着一个残破的包皮盒子,没有尘土,上面模糊的字依稀能认出:牧野文工团。
由于无法交流,我对老人的前半生作了合理推测。老人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他漂亮的妻子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他到处找都没找到,于是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的余生无限痛楚只能借他喜爱的萨克斯来倾诉。也可能是另外一种不幸。某一天一场大火烧了他的家,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被那场大火吞噬了,他幸存下来,但是破了相。他无数次想追随妻儿而去,但因为种种原因还是苟且地活了下来。他把这种痛和思念都倾注在萨克斯里,可是有很多像我楼上大爷一样的人,他们听到萨克斯睡不着觉,纷纷抗议。老人一气之下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晃几十年。
天色渐暗,我起身要走。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老人做了一个拦阻手势,随即熟练地拿出萨克斯,旁若无人地吹起来。他知道我是冲着萨克斯来的,这大概是他遭难之后遇到的第一個知音,他不愿负任何人。霎时间,悠扬缠绵的萨克斯声冲出小屋,一寸一寸地和黑夜抢夺荒野。
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也许,镜框里的人会懂,漫漫的荒野会懂。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