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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伊夫林·沃小说中的怀旧意识

2023-12-20陈滢好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怀旧身份认同现代性

[摘  要] 受时代思潮影响,伊夫林·沃的许多小说流露出浓郁的怀旧情绪,其中的怀旧书写随着时代和作家心境的变迁各有侧重。在前期的作品《一抔尘土》中,他以讽刺的笔触展现了现代化进程导致的传统价值观式微和田园共同体瓦解的现象,借托尼因断裂环境触发的怀旧防御机制表达了他对现代文明阴暗面的深刻控诉,并对其错位的怀旧心理进行了审视和反思;而在其中后期的作品《故园风雨后》中,他以怀旧的笔触对二战前的庄园生活进行了过分的修饰和美化,在战时产生的复杂情绪使沃有了“向后看”的心态,他试图在赖德所追忆的英格兰辉煌岁月和以庄园为代表的历史纪念碑中找寻解决当下民族精神困境的方法。

[关键词] 怀旧  身份认同  现代性  战争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76-08

作者简介:陈滢好,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伊夫林·沃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被誉为“20世纪英国最出色的讽刺小说家”“英语文坛杰出的文体家”,在西方颇具影响力。作为一名杰出的讽刺小说家,沃以犀利的讽刺笔锋为大众所熟知,但他并不局限于含蓄冷峻的讽刺风格,其部分作品在讽刺的基调上也饱含怀旧的温情与感伤。沃的创作风格随时代的变迁而转变,并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界,分成两个阶段[1]。第一阶段是两次世界大战间的停战时期,在这一时期,他以一名讽刺小说家的疏离姿态,用超然冷峻的口吻创作了《一抔尘土》,并借主人公托尼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产生的身份认同危机与错位的怀旧心理,批判和反思了现代社会对传统田园生活的侵蚀。第二阶段为二战到二战后的二十年。在二战后期,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后废墟,沃以第一人称和沉浸式的怀旧笔触写下了极具浪漫色彩的《故园风雨后》,在这部小说中,他一反前期的超然冷峻口吻,借主人公赖德不可靠的回忆叙述对上流社会的庄园生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饰和美化,试图在英格兰过去的辉煌岁月和以庄园为代表的历史中找到激励当下的力量。二战的参战经历改变了作者一贯的疏离态度,使他的怀旧书写也陷入了一种前后矛盾的境况,他怀着与批判反思不同的热切心情,写下了对修复民族身份与重建精神家园的思考,从前期否定和批判一切的悲观转向了对重建理想价值体系的积极盼望。

一、怀旧与伊夫林·沃

1.怀旧的内涵及变迁

“怀旧”(nostalgia)由两个希腊词根组成,一个是nostos(返乡),另一个是algia(怀想),意为对某个不再存在或从未存在的理想家园的向往。然而怀旧一词并不产生于古希腊,它是瑞士医生侯佛在1688年写医学论文时创造出来的,借以表达归乡的欲望和愁思。在17世纪,怀旧被视为一种由乡愁引起的精神疾病;到了19世纪,怀旧作为一种历史的情绪,在凸显情感特殊性的浪漫主义时期得以成熟,此时的怀旧和饱含温情的田园书写结合起来,变成了浪漫派民族主义的重要主题。两次世界大战使许多城市成为废墟,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荒芜,技术进步并没有治好怀旧的病患,反而激发了全球流行病般的怀旧,怀旧从思乡病演变成世纪病,变成了“不可治愈”的现代顽疾。在这一时期,具有感召性质的过去变成了珍贵的人类遗产,往昔的文物按原貌修复,以历史纪念碑的形式保存、展览于博物馆和纪念馆,怀旧也成为一种制度化、机构化的国家策略[2]。

在现代情境中,怀旧成为人类应对环境断裂而产生的一种适应机制[3]。吉登斯曾对现代性的断裂作出解释: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人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在其外延方面,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而在内涵方面,则改变着日常熟悉的个人领域[4]。现代的时空伸延水平远超农业文明时期,时空分离和重组所造成的“脱域”现象打破了传统社区的保护框架,相对隔绝、稳定的地域所带来的本体性安全也因此被消解了。因而,全球化反而引发了人们对过去的、地方性的事物更强烈的依恋,人们渴望在社会环境的剧变中重建身份认同的连续性,找寻一个承载集体记忆的共同体,怀旧也因此成为一种应对急剧社会变迁的自我建构、自我防御的机制。

在进步的现代社会,托马斯·莫尔曾经提出的乌托邦式的美好愿景没有实现,越来越多人转而把希望寄托于稳定、可信任的过去,鲍曼根据人们“未来往回走”的趋势在《怀旧的乌托邦》中提出了“逆托邦”(retrotopia)的概念[5]。然而怀旧的目的并不总是聚焦于过去,怀旧也可以具有前瞻性。博伊姆曾在《怀旧的未来》中将怀旧分为两种倾向:修复型的怀旧和反思型的怀旧。修复型的怀旧强调“旧”,即返乡,尝试超历史地重建失去的家园;反思型的怀旧则聚焦于“怀”,即怀想,相比于修复型怀旧,反思型怀旧意识到了过去的不可返性,因此反思型懷旧更多地指向新的可塑性,其叙事风格有时也带有批判和讽喻的特点[2]。

2.伊夫林·沃的怀旧情结

伊夫林·沃的怀旧情结和他所处的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伊夫林·沃出生于20世纪初,他经历了短暂繁荣的爱德华时代、满目萧条的全球经济危机、残酷暴虐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战后相对平静的发展时期,见证了大英帝国不可逆转的衰落。

伊夫林·沃成长于繁荣安定的英国黄金时代——爱德华时代,他的童年底色是美好而温暖的。伊夫林·沃在一个传统的中产阶级家庭长大,乡村庄园于他而言并不只是彰显身份与财力的工具,更是温馨的家园。他在伦敦郊区的汉普斯特德的乡村宅邸中度过了与自然为伴的童年,从小就喜爱上一代人留下的稀奇古玩,并沉浸在姑姑们的维多利亚旧宅的古色古香的氛围中。然而在战争年代,英国的乡村和乡村庄园却以一种不可挽回之势走向衰败,他在自传中将其描述为“英国本世纪冷酷掠夺经历中的一幕”,并因此而感到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恨和纠结,而这些怀旧和感伤的情愫也不自觉地投射到了小说的庄园书写中[6]。

伊夫林·沃在青少年时期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牛津就读期间,他结交了一帮贵族朋友,他们纵酒狂欢,尽情享受一战后难能可贵的“印第安之夏”,这也为他后来写作《故园风雨后》中浪漫的青春时光提供了宝贵的素材。然而他所接受的以古典课程为主的绅士教育却与迅速转型的现代社会严重脱节,使他在经济萧条时期求职四处碰壁,饱受生存的困顿和焦虑之苦。随着经济危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接连爆发,曾经对安稳生活秩序和维多利亚价值观深信不疑的沃开始陷入身份和信仰危机。

现实的精神危机使他躲进与世隔绝的乡间宅邸进行创作,他笔下的许多主人公和他一样,“似乎总是在未来寻找已经过去的事物”, 对怀旧的乌托邦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深情,试图在过去的时空里重建理想化的精神家园,以寻找环境断裂中失落的自我连续性和归属感,表现出一种误置的浪漫主义[7]。

二、现代浪潮冲击下的怀旧

“我要给你看的恐惧,在那一抔尘土里。”小说《一抔尘土》的题目出自艾略特的《荒原》,意为在一个丧失信仰的时代里,如果活成西比尔那样求死不得的空壳,就连一抔尘土也令人恐惧。《一抔尘土》创作于两次世界大战的中间,反映了一战后英国人精神空虚、道德沦丧的现实境况。在这里,现代文明摧毁了主人公托尼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面对传统价值观的式微和理想家园的坍塌,主人公托尼踏上了寻找哥特庄园的漫长旅途。

19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开始迅速转型。工业革命在促进物质增长的同时造成了道德滑坡和悬殊的贫富差距,人们对社会的极速变化感到失望,开始将理想的生活想象投射到过去的英格兰上。此时,精英文化的保守运动扩及建筑领域,随着保护古建筑运动的兴起,哥特式建筑风格开始盛行,人们开始迷恋中世纪而抗拒现代化。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社会又兴起了 “回到土地去”的浪潮,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广受欢迎,然而创作者热衷描绘的不是当下的乡村,而是被粉饰的过去,在反抗都市文明和工业主义时,他们带着怀旧的目光回望乡村田园。此时保护古建筑的运动再次兴起,其主张吸收了田园传统和怀旧的价值观,企图恢复早期的英格兰精神,呈现出一种对年代的根本崇拜[8]。《一抔尘土》正是以这一怀旧思潮为背景的作品,沃通过托尼哥特梦的失落表达了对传统田园共同体的怀念和对现代文明阴暗面的控诉。

1.骑士传统的遗失

《一抔尘土》中,偏安一隅的赫顿庄园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主人公托尼和他的妻子在这座远离现代文明的庇护所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赫顿庄园原本是一座老旧的修道院,它在1864年的哥特式建筑复兴风潮中被改建为中世纪哥特风格的建筑,这座他人眼中古老刻板的庞然大物在托尼心中却有着重要的传承价值。除了安装必要的现代照明和洗浴装置,托尼尽可能地保留了庄园的原貌,庄园中的多间卧室都是以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来命名的,卧室的床架镌刻了一圈哥特文字的饰带,所有的床都放在台基上,连房间的壁炉都仿照了13世纪的装饰风格。托尼自幼便居住在“仙女摩根”中,里面珍藏了他各个阶段的纪念物:英国无畏舰的照片、祖父的庄园照片、儿时收集的小古玩……这些伴随托尼成长的事物,记录了曾经辉煌的帝国岁月和美好的童年时光,“关乎温柔的记忆,关乎令他自豪的物权。” [9]

小说扑面而来的浪漫气息生动地展现了托尼对英国骑士传统的向往,而这珍贵的遗产在一战后却被人们所遗忘了。正如托尼·拉斯特(Tony Last)的姓Last所隐喻的那样,他是旧世界价值观的最后一个捍卫者,像堂吉诃德一般徒劳地守护着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贵族阶层和旧有的生活秩序[10]。赫顿的建筑风格营造了中世纪骑士传奇的浪漫氛围,长期的庄园生活也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托尼老派的绅士风度:亲切温和、保守传统、富有责任感,他每天参加礼拜,定期举办狩猎仪式和圣诞聚会,享受着安逸宁静的庄园主生活。绅士风度是英国民族精神的外化,它来源于骑士传统,在时代变迁中结合了不同阶层的价值观念。贵族理想的道德模型便是绅士,其是一个具有骑士气概的形象。到19世纪,相比于血统,绅士身份更强调道德规范,一名合格的绅士应该是正直、高尚、富有责任感的[11]。从某种意义上看,托尼是一个完美的绅士,然而在他所处的现代社会,绅士神话早已破灭,传统的生活方式受到了物质主义和工业文明的全面渗透,绅士准则所倡导的责任感也进一步淡化,一战后,处于生存焦虑中的人更是无暇考虑优雅与高尚。托尼所回溯的骑士传统其实是他在现代社会中庇护自己,建构自我身份的一种方式,但脱离时代的庇护却成为他与外界交流的精神壁垒,使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和破旧的哥特庄园一样成为过时的存在。

在远离骑士传统的现代社会,骑士守护情人的浪漫故事并没有上演,当守居赫顿的托尼将重修旧宅的一部分资金用于资助在伦敦学习的妻子时,妻子却与情人穿梭于喧哗的社交场所。伊夫林·沃借旁观者的视角,将出走乡村、跻身都市社交场的布伦达描述为“曾经古老的传说”“被囚禁的公主”,而托尼和赫顿庄园却被叙述为是古板无趣的,沃借此将反讽的锋芒指向都市生活里彬彬有礼却虚伪愚蠢的人。此外,小说还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意味深长的对比,例如托尼充满仪式感的乡间生活和布伦达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古朴失修的赫顿庄园和散发着铁味的精致公寓,沃通过不同空间的转换刻意强调了都市文明与传统田园的对立,从中凸显了现代的物质主义和传统的绅士道德的冲突,引发人们对20世纪日益扩张的消费型社会和受其挤压的传统生活模式的思考。

2.田园共同体的瓦解

学者博伊姆曾指出,初看上去,懷旧是对某个地方的怀想,但实际上是对时代的怀想,即童年时代[2]。沃在《一抔尘土》中所极力营造的诗意田园生活和他在英国黄金时代度过的与自然为伴的童年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笔触中流露出浓郁的怀旧色彩。小说的景物描写呈现了一个仿佛停滞在前现代的田园共同体:山间弥漫着薄雾,庄园的城垛和天空相互映衬,与自然融为一体,生活其间的邻里乡亲善良而淳朴。尽管乡村的隔离状态使过去时代的稳定文化得到保存,但随着现代流动性的到来,这种隔离状态终将结束。随着伦敦人比弗到访赫顿,托尼平静的生活秩序开始恶化,以比弗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明入侵了托尼的乌托邦,带来了镀铬家具、恶意八卦、婚姻不忠。随后,托尼的儿子约翰又因马匹被摩托车爆鸣声惊扰跌地而死,一系列不可控的悲剧也象征着现代机械文明对传统田园生活无法阻挡的侵蚀。直到离婚时被逼卖掉庄园,托尼才意识到过去的乌托邦已彻底坍塌:“他全部的哥特世界,统统分崩离析……再也没有森林空地上闪闪发光的盔甲,涂满了奶油的、带着斑点的独角兽仓皇而逃。”[9]作为一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小说家,伊夫林·沃清楚地看到了社会转型时期不可阻挡的现代浪潮,因而他在短暂回溯昔日的田园时光后又拿起讽刺之笔,揭开了怀旧温情面纱背后惨痛的现实。

当托尼的哥特世界坍塌后,作者又出乎意料地将托尼的怀旧乌托邦设置在南美洲的巴西小岛上,此时托尼的怀旧心理从最初个人与想象的浪漫纠葛,发展成一种由环境断裂触发的过度防御机制,哥特庄园也早已超出建筑本身,它作为连接过去的情感纽带而成为托尼自我追寻的执念。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毁坏了传统社区的保护框架,消解了前现代相对隔绝、稳定的地域所带来的本体性安全,在失落的传统世界中,人的自我连续性受到威胁,从而产生了存在性焦虑等问题[12]。而怀旧则是这一现代性情境下维护自我连续性、重建自我认同的一种努力。为了缓解环境断裂带来的身份危机,托尼踏上了寻找湮没古城的旅程,在他的想象中,南美雨林中的“闪耀之城” 有着哥特式的风向标和尖顶等建筑外观,是一座理想化的赫顿庄园。然而,看似与世隔绝的原始丛林却有和都市文明一样的恶习,丛林居民发出的尖叫声甚至比城市广场的声音还要嘈杂。途中,托尼沦为托德的囚徒,被迫为他不间断地朗读狄更斯的小说,托德是殖民者和巴西土著的后代,他的身上兼有阴险和野蛮,讽刺的是,就是這样一个野蛮自私的人,却怀有重现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想,而同样将传统价值奉为圭臬的托尼却因为他的“囚禁”客死他乡。在英国,海外属地和英格兰田园生活一同被视为都市文明的反面,帝国主义的扩张带给人们逃避国内社会变革的希望,人们渴望在海外重建田园牧歌式的英格兰乡村生活[8]。然而就现代性的后果而言,全球化意味着没有人能逃避现代性转型,即使是远在发达地区之外的南美雨林也不能避免。这座巴西小岛和赫顿庄园互为镜像,最终成为托尼封闭心态的囚牢。伊夫林·沃对受现代化侵蚀的原始雨林生活的刻画无疑击碎了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借托尼的悲剧提醒人们,时间不可逆,沉浸在与现实脱节的旧梦中并不能阻挡现代化浪潮的冲击。

根据博伊姆对于怀旧的两种倾向的划分,托尼尝试超历史地重建精神家园的行为属于“修复型怀旧”的范畴。他在象征性的时空试图重建的哥特庄园,是他连接骑士传统和田园生活的情感纽带,借此似乎可以拾起他失落的归属感和自我认同。然而,怀旧的想象性决定了其所建构的社会纽带犹如空中楼阁,它就像一把双刃剑,引诱人们为了浪漫的羁绊而放弃批判性思维,从而混淆了理想的和实际的家园,陷入拒斥现实的自我困境中[2]。沃在经历了时代剧变后,清醒地意识到“城市战胜乡村”的历史进程,但世界大战、经济危机等事件却使他毅然走向了反现代的道路。现代性具有悖论的一面,因而处于现代语境之下的怀旧情结也显得矛盾重重。尽管伊夫林·沃同样具有怀旧情结,但他在写作《一抔尘土》时的思考倾向于反思型怀旧,此时他的创作向现实主义进一步靠拢,体现出一种直面现实的严肃感。他清楚地看到人的局限性与过去的不可返性,描写出现代语境下怀旧情结的种种错位和悲哀,甚至站在更高的维度去重新审视和反思这种现象,并借错位的怀旧心理表达了他对现代文明的深刻控诉。

三、战争年代的故园怀旧

“回忆像长着翅膀的东道主,在战争时期那个灰暗的清晨,围绕着我盘旋。”[13]《故园风雨后》创作于二战后期,整部作品弥漫着一种战时普遍的怀旧和感伤氛围。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借二战时期一个中年军官查尔斯·赖德旧地重游所触发的回忆,追溯了曾经风光无限的马奇曼家族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沉浮。而庄园作为一个家族、一段历史的缩影,主人公对失落故园的悲哀感慨,其实也是对逝去的显赫的帝国时代的一种缅怀。

怀旧的症候的产生和战争有一定的关联。在20世纪,群体性的怀旧往往出现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其他灾祸之后。伊夫林·沃曾在前言中介绍了《故园风雨后》的创作背景,1943年他因受伤暂时离开部队,在休养期时,他带着莫名的激情创作了这部小说:“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灾难又迫在眉睫的凄凉时代——一个只剩下大豆和基本英语的时代。”[13]因此书中充满对美食和美酒的贪求,对过往辉煌的怀念,以及对修辞和华丽辞藻的偏爱。《故园风雨后》通常被认为是沃的写作分水岭,标志着他从早期的辛辣讽刺转向了后期的怀旧风格。在沃的前期作品中,叙述人置身事外的冷漠超脱态度是其一贯的写作特点,然而《故园风雨后》中,他却出乎意料地使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方法来表现主人公内心丰富细腻的情感。小说的序幕和结尾都以“旧地重游”为题,作者巧妙地将作为故事主干的回忆嵌入现实之中,形成了“现实-回忆-现实”的对称性结构,为小说营造了沉浸式的怀旧氛围。此外,这样的叙述方式给叙述人制造了局外人和当事人双重身份,叙述者在叙述时由于自身的怀旧情感,不自觉地为回忆的往事染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滤镜,而站在故事之外的赖德,面对战后的废墟和惨遭破坏的庄园,此时复杂的心境已和单纯追忆往事时截然不同。

1.修复美化的乌托邦

怀旧常常用来表达对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沃曾在信中将书中所描绘的生活比喻为“一种现代的阿卡迪亚”,其写作灵感来自对一个失落的天堂的向往[14]。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我也曾生活在世外桃源”中,作者便极力渲染了这个现代的阿卡迪亚。故事以一个英国式的浪漫夏天开始,牛津校园里的栗树开着花,嘹亮的钟声飘荡在圆屋顶的上空,青年们的欢声笑语久久回响在空中。主人公赖德和塞巴斯蒂安在歇脚的榆树林中吃着草莓,品着美酒,醇香的葡萄酒和烟草的香味与周围甜蜜的夏日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沉浸在梦幻的快乐里,这便是赖德记忆中的黄金时代,没有经济衰退、世俗的打扰和对现实的无奈妥协。随后,塞巴斯蒂安带着赖德参观了家族的布赖兹赫德庄园。在赖德看来,这座位于僻静山谷的贵族庄园有着辉煌的历史、精致的装潢和丰富的藏品,是他理想中的桃花源。在这里,赖德以回忆的视角叙述了初见庄园的惊艳一瞥:“午后柔和的阳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照亮画着古典神灵和英雄人物的拱形天花板、鎏金的镜子、人造大理石壁柱以及用布遮盖的一堆堆家具。”[13]整座庄园犹如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艺术博物馆,赖德和塞巴斯蒂安常漫步和嬉戏于这座迷人的宫殿中,闲暇时塞巴斯蒂安躺在洒满阳光的石柱廊中,赖德则坐在其旁,用心临摹喷泉的光影。这座富有文化底蕴的庄园不仅记录了赖德美好的青春时光,还对他有着重要的审美启蒙意义。

英格兰贵族拥有的土地是他们政治影响力的直接或间接来源,他们所居住的庄园则是其身份地位和经济实力的象征。在英国的文学作品中,怀旧和精英主义的话语往往与乡村庄园相关联,庄园似乎是一个保存有更好的道德观与价值观的黄金时代的典范,然而美好却只属于上层阶级,因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背后是残酷的剥削制度,物质和身份优越感产生的却是保守排他的贵族文化[15]。在赖德的认知中,布莱兹赫德庄园代表着更高贵的生活品质和更高尚的道德习俗,上流社会敞开的大门对于出身中产的赖德来说极富诱惑力,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屏蔽了预示着贵族阶级衰落的种种迹象,在怀旧的叙述中,他将在庄园的生活美化成了一个宛如涂了油彩的阿卡迪亚。而在局外人雷克斯口中,这座赖德眼里处于鼎盛时期的庄园早已入不敷出,庄园的地租收入显然已经无法负担马奇曼家族的奢侈消费,而后马奇曼侯爵因还债卖掉马奇曼公馆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实际上,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农村社区的解体和持久性的农业危机就已加速了贵族阶级的衰落,一战后地租收入的持續降低和遗产税的征收使贵族们普遍面临财政危机[16]。两次世界大战给英国带来了巨大变革,勤劳进取的普通人逐渐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而故步自封的贵族阶层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败。但在赖德看来,雄心勃勃的现代人雷克斯却是令人不齿的野蛮人,其务实的想法也只是中产阶级暴发户的短浅之见,和古老、智慧的英格兰贵族格格不入。赖德的怀旧叙述其实是一种试图“修复过去”的不可靠叙述,为了维护他心中亘古不变的乌托邦和传统价值观,他对过去的故事采取了美化的、选择性的叙述,然而他试图重建的过度浪漫化的乌托邦却被与现实相矛盾的怀旧叙述所解构[2]。

2.重建失去的精神家园

在布莱兹赫德庄园的生活经历塑造了赖德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使他在庄园古建筑日渐无人问津的现代社会成为一名古建筑绘画师。在古建筑濒临消亡之际,赖德被邀请到全国各地为即将废弃的房子作画。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陷入了经济萧条,然而人们昔日熟视无睹的古老建筑却在此期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因为当泉眼已干涸时,人们只能回望过去的海市蜃楼解渴。而庄园作为英格兰鼎盛辉煌时期的遗迹,能够在一片精神荒漠中唤起人们的民族身份认同,为处于生存困境的人提供心理支持。然而,伦敦上流社会对庄园绘本的追捧并不纯粹,画展上,赖德潜心创作的建筑绘本更像是被人审视的、包裹着怀旧主义的文化商品。赖德的外籍“朋友”安东尼将这些绘本简单定义为“充满奶油味的英国式魅力”,认为这种“魅力”是导致英国衰退的重要原因,凡所触及都将被它玷污,其讽刺直白地指向马奇曼家族世代流传的、无法融入现代生活的贵族趣味。然而,这些看似无用的贵族趣味却是英格兰民族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促成了精心建造的贵族庄园,滋养了后代的艺术审美,是连接现代与过去荣光的重要精神纽带。在这里,沃并没有像自己早期的作品那样一味对落后于时代潮流的传统价值体系进行辛辣的嘲讽,主人公面对他人解读的疲惫与无奈,也侧面展露出作者对传统价值体系的怀念和对文化断层的惋惜。

而这种惋惜和怀旧之情随着战时主人公的旧地重游变得更加强烈。小说最后,主人公由回忆转向现实,当他以一个上尉的身份旧地重游时,这个曾令他魂牵梦绕的庄园早已物是人非,曾经见证他成长的喷泉在军队驻扎时被围上了铁丝网,踊跃着生命的泉水也被关停,其中甚至残留着许多香烟头和吃剩的三明治。庄园中的小教堂曾为取悦侯爵夫人而建,随着马奇曼夫人离世,恪守天主教传统的马奇曼家族各自离散,小教堂从此关闭。然而,在战火重燃、动荡不安的年代,寄托了民族精神的小教堂却历久弥新,它再次向世人开放,闪烁着红色火焰的铜铸灯也再次点亮,此时赖德也放下了习惯性的审美眼光,只是虔诚地祈祷。马奇曼家族的先辈——古老的骑士曾在火光的见证中英勇作战,而今燃烧的火焰又为远离故土的士兵们带来了无限慰藉。此时的小教堂超越了最初的建造目的,在历史的传承中被赋予了新的价值,沃在可叹的盛世遗踪中看到了这些“民族历史纪念碑”的传承意义。

历史回忆是集体身份认同的源头,尼采曾把以建立身份认同为目的的使用历史的方式称为“怀古的”[17],在一战前,田园牧歌式的怀古和乌托邦式的理想就已融进当时的文学创作之中,甚至融合到中产阶级的文化中。二战的爆发使过去的乡村神话产生了空前的吸引力,作为古代安宁常在之地的重要意象,乡村庄园浪漫、爬满常春藤的形象与敌人残酷暴虐的行为和冰冷的武器形成鲜明对比,激励了热血奋战的士兵们。矛盾的是,一方面,政府将乡村庄园打造为英国价值观的缩影,希望通过历史纪念碑化的庄园形象唤起人们的民族认同,为当下的战争提供情感和力量支撑;另一方面,实体的庄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除了被法西斯空军轰炸损毁的庄园外,大量征用为医院和军事基地的庄园被拆除改造,变得面目全非,成为过去辉煌岁月的可悲遗迹[18]。

伊夫林·沃于十五年后再版的小说前言中写道:“在1944年春天,人们怎么也不能预见到今日大众对英国乡村庄园的狂热喜爱。在那时,这些代表我们国家重要艺术成就的古老庄园似乎注定会像16世纪的修道院一样,走向衰落和破败……因此,本书的不少内容便成了对一副空棺材唱出的赞歌。”[13]他也在前言中坦白,自己由于战时困顿的心境而对过去的年代进行了过分的矫饰。相比于前期作品的尖锐批判性,亲历二战残酷的沃在写作《故园风雨后》时投入了更虔诚热切的心情,此时的怀旧叙事更倾向于修复型怀旧,表现出在战后废墟中重建精神家园和历史纪念碑的积极努力。因此,他在书中以回忆录的形式复现了战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战火中惨遭摧残的庄园以及走向分崩离析的马奇曼家族,试图通过追忆英格兰往昔的美好岁月来唤起民族身份认同,解决当下的民族精神困境。然而他的怀旧书写也有其局限性,尽管他在理智上认识到了贵族阶级终将走向灭亡的命运,但情感上仍把重建理想社会秩序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书中关于上流社会充满矛盾的、阿卡迪亚式的美化书写也侧面解构了他所试图重建的那个并不存在的过去。

四、结语

《一抔尘土》和《故园风雨后》作为伊夫林·沃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其中的怀旧书写随着时代和作家心境的变迁各有侧重。作为一名优秀的讽刺小说家,伊夫林·沃有着复杂而矛盾的书写,一方面,他对现实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在前期的《一抔尘土》中,他保持着讽刺小说家的疏离感,以主人公托尼在现代浪潮冲击下产生的身份危机和过度的防御机制,反映了时代转型时期人们迷惘的心境和矛盾的怀旧心理,并对现代语境下怀旧对于身份建构的两面性进行了审视和反思;另一方面,他的怀旧书写也有其局限性,在中后期的《故园风雨后》中,战时复杂的情绪使他不自主地对上流社会过去的庄园生活进行了过分的矫饰,他试图在英格兰往昔的辉煌岁月和象征着英国性的庄园中找寻激励当下的力量,然而,此时他所建构的怀旧乌托邦却是以过时的贵族价值体系为衡量标准的,其过度浪漫化的怀旧书写也最终被主人公前后矛盾的怀旧叙事所解构。总的来说,沃小说中反思批判与修复美化相互交织的怀旧意识反映了他作为讽刺小说家的社会责任感和时代参与者跌宕起伏的心境,就其中体现的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对现实的观照而言,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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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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