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间观念看沈从文的“反现代性”
2023-12-20周磊
[摘 要] 本文将五四时期主流的时间意识观念与沈从文小说的时间观念进行比较研究,发现占据主流位置的时间观念是以进化论为主的一种线性的指向未来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与现代性紧密相连。沈从文的时间观念则是一种循环回溯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与“五四”主流观念反向而行,从而使得沈从文的小说具有了“反现代性”。
[关键词] 沈从文 时间观念 现代性 反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沈从文是五四时期最特别的作家之一,在沈从文的笔下,他创造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沈从文所表现出的思想远远不同于当时的主流思想。在五四时期,启蒙与救亡占据思想界的主要地位,在文学中则表现为对个性解放、人性解放的追求,在叙事方面则表现出对宏大叙事风格的偏爱。五四时期的作家常常在作品中呈现出民族、国家、时代的剧烈变化,这种变化主要集中在对“旧”的强烈批判与对“新”的不懈追求之上。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对于封建礼教的批判,迫切地想要改变国人的“国民性”;茅盾的《子夜》中对民族资产阶级的表现,呼吁新力量的出现;还有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等作品无一不是在批判“旧”的同时,呼唤着“新”的到来。“旧”代表着封建传统思想,意味着落后、愚昧、保守;“新”则代表着启蒙与理性的思想,同时也意味着进步、自由、平等。几乎所有作家都在呼唤理性进步之时,沈从文却退回湘西独自创造着自己的“希腊小庙”,这无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说五四时期文学中的启蒙与进化代表了中国文学开始走向现代性,那么沈从文的小说则表现出一种“反现代性”,而这种“反现代性”最重要的体现之一就是一种循环回溯的时间观念。
一
五四时期的时间观念在文学中主要表现出一种以进化论为主的线性的不可逆转的特点。这种线性的时间观主要来自西方,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西历的公共纪年法(即纪元)是以耶稣基督的诞辰开始计算,这种纪年法与基督教中的原罪与末日审判相关,原罪是人出生时就带有的罪恶,人生而为人便是为了赎罪,赎罪的期限在末日审判之前,于是时间的观念变成一种由点(原罪)到点(赎罪)的有限的过程。这种纪年方法传入中国是在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时,这种纪元方式也象征着一种新的开始、新的世界。同时,在它的这种象征意味中就包含着对过去的切割与决裂,是一种一往无前、不可逆转地前进的时间观念的表达。在这种表达中也存在着对封建思想礼教的抛弃与对未来理性与进步的渴望。
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认识总是立足于自己的时间经验之上,时间经验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一种对事件度量的时间,可称为一种标度时间,这是一种客观时间;另一种则是与人的心理体验或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时间,如对逝者如斯、人生短暂等时间流变的感悟等,它可以被称为一种侧重于人的内心对时间的感知的主观时间经验[1]。文学中的时间观念最主要是第二种,即与人的心理体验和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时间观念。这种紧密相连来源于人对生命的体悟,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从一出生开始就明白无误地走向死亡,没有人可以永生不死,生命是一段时间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有限的,并由此产生对人生意义与人生价值的追问,这种追问指向一种结果,一个目的,一次完成。同时在追问的过程中,人被发现,正如郁达夫所言:“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2]。这种人的发现不仅仅是单独的个体的人的发现,同时也是历史的个人的发现,即人的主体性被凸显出来,个人开始按照自己的目标创造历史。个人存在于现在,而目标来源于未来,这样,现在与未来便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個人与历史勾连,现在与未来连缀,在文学上则表现出一种宏大叙事风格。如茅盾的《子夜》正是这样的作品,作为个人的吴荪甫在社会动荡的历史之中,身份是一个民族资本家,他一心想要创造自己的商业帝国,一方面在小说中显示出吴荪甫的个人特点,另一方面吴荪甫又代表了整个的民族资本家,他所代表的阶级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是又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即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这种缺陷最后也导致了吴荪甫的失败,这样作为个人的吴荪甫与民族、国家、历史、未来就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因而呈现出宏大叙事的特点。
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说:“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在一个不需要时间连续型历史概念,并依据神话和重现模式来组织其时间范畴的社会中,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将是毫无意义的”[3]。现代性体现为一种“新”,这种“新”是在对传统的“旧”的认识中凸显出来的。线性的时间观体现出一种对目标与理想世界的追求,这种追求也成了现代性的内在动力,在五四时期则表现为对“新世界”“新中国”“新纪元”的一种向往与渴望,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启蒙民主科学的观念是“新”的,在迫切需要破旧出新的情况下,文学便借助启蒙民主科学等新观念开始了现代性书写。“那么人们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断宣称自己面临着一个 ‘新时代‘新时期 以至 ‘新纪元 。对时间制高点的占领同时也意味着对价值制高点和话语制高点的占领 , 每一个类似宣言的出现 , 实际上都是在重复着一个信念。这种信念一旦与事业上的巨大成功结合起来,就会顺理成章地演变为一个又一个革命运动”[4]。同时在这里个人、群体、当下、未来相结合也表现出一种现代性。 这种“现代性突出表现为一种态度,一种把个人、群体与当下和未来连接在一起的生存态度,正由于这种当下与未来的连接、自然时间的历史化,个人、民族的生存才被赋予了目的、价值和意义”[5]。在这种勾连之中,人的价值被实现。这也正是胡风所说的:“时间开始了”。(胡风《欢乐颂》)
由此,我们清楚了五四时期占据主流地位的思想中时间观念的特点:一种线性不可逆的时间观念,并将民主、科学、开放、进步等新观念整合在了新文学之中,呈现出一种走向未来的姿态,这种观念与现代性紧密结合在一起。对比沈从文小说中的时间观念,我们发现了不同的地方,这种不同在于其表现为一种循环回溯的特点。
二
在这里我们需要将时间切分成两个部分以便理解,即时间的形态与时间的取向。中国古代一直是以循环回溯的时间观念为主,循环是时间形态,回溯是时间取向。这种时间观念是由儒释道三家共同构建的,它的来源之一是对自然界的观察,月的阴影圆缺、太阳的东升西落、四季的交替等都表现出了循环的特点,于是古代人对于时间的观念就有了同样的特点。儒家讲究“天人合一”,将人与自然界联系在一起,也就将人与时间联系在了一起,通过观察四时的变化、星宿的移动来指导百姓生活和限制君王权利。因此儒家的时间观念就直接表现出一种循环的特点。此外,孔子认为最好的时代是周朝,其理想也是恢复“礼”,即“克己复礼”,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回溯式的时间取向。至于道家就更加紧密地与自然结合在一起,道家信奉“道法自然”,道家的时间观念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循环的特点。如《庄子·知北游》中所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生死乃是同一种事物,生死相依,由生到死本就是一段生命,一个时间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开始与结束联系在了一起,便呈现循环的姿态。又如《道德经》所言:“周行而不殆”。然而道家在时间取向上却并不明晰,道家认为“道”超越一切,也就超越了时间,“道不变,天亦不变”。而佛教有“因果轮回”一说,也同样是循环的时间观。佛教相信因果报应,今生的罪恶与善行都会在来世得到回应,也就是说今生的修行是为了来世,这样佛教的时间取向就指向了未来。
近代西方思想中的时间观念由线性时间占据着主流,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中国知识分子的传播,于是线性时间观也成了中国时间观的主流。沈从文与五四时期众多文人相比,他并没有留洋的经历,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相对较少,他主要是受到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中国历来就是以循環的时间观念为主,我们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出他从中国古典文化中充分汲取了营养,因而在他的小说中也就展现出了这种回溯循环的时间观念。这种时间观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就像一处桃花源式的世外之地,偏安一隅,漂泊在主流的时间之外。恰如《桃花源记》中所言:“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可见桃花源本身已经出离于主流的时间观。湘西世界也有着这样的特点,沈从文常以“乡下人”自居,这种乡下是相对于城市而言的。他的乡下即湘西世界,地处湖南与四川交界一个叫凤凰城的地方,身处内陆之中,这就表示湘西相对于上海、北京等城市而言是封闭落后的,再加上这个地方本就是少数民族苗族聚集地,在民国时期,国家对于少数民族的管理处于一种放任与提防的状态。这样一来本就相对封闭的地方便更加显示出桃花源式的特点。当时的北京、上海等地正是国家变革的中心区域,而湘西则如桃花源一般“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湘西世界的这种落后与封闭不仅仅是物质生活方面的,更是思想与时间上的落后。如果当时的北京、上海意味着先进、开放、民主、自由,那么湘西世界就是落后、愚昧、封建的代表了。当北京等地开始五四运动,知识分子开始提倡人性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时,湘西世界仍然还有着浸猪笼、童养媳、包办婚姻等落后的观念。身处内陆地区便远离了五四启蒙思想,而思想的传播又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样便将湘西地理空间上的落后转化成了时间上的落后。对于沈从文而言,这种落后也并非全是坏处。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离开湘西前往北京,在北京这个经历过五四运动的城市里,沈从文看到了所谓开放进化过后的人性。如《八骏图》中的八位教授,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却又都有着变态扭曲的心理,《绅士的太太》中虽是上层人却又虚伪、自甘堕落。进步与开放之后出现的这些知识分子让沈从文不得不怀疑进步意义何在,这促使他选择返回到湘西世界之中,这种返回便呈现出一种回溯式的时间观念。湘西并非没有受到现代社会的影响,沈从文在《长河》题记写道:“‘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11]。这也就是说,“现代”的进入并未给湘西世界带来多少进步,反倒是破坏了“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氛”[11]。虽然如此,但在沈从文的笔下,湘西依然美好如初。在经历了知识分子人性的扭曲之后,这种返回也意味着回到湘西世界中去寻找人性的善。这种返回具体体现在作品中便表现出一种回忆与追述的叙事方式。《湘行散记》中沈从文在描写湘西世界时就有大量的回忆性文章。如《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写到在返乡途中遇见早年的朋友,于是便回忆起朋友“牯子大哥”的一些趣事,又如在《桃源与沅州》中对桃源的风水人情的回忆等,在这些回忆中,即便存在着丑恶的事情,但是在沈从文笔下都表现出一种人性的美好。对这些美好的表现又都是通过回忆的方式展开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时间观念是一种回溯式、追忆式的时间观念。
其次,在沈从文的具体作品中更多地体现出这种回溯循环的时间观念。循环的时间观念在中国的古典小说中运用得很多,《三国演义》中便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为主题来描述天下的兴亡。孔尚任的《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12]同样如此,在沈从文的作品中也表现出这样的时间观念。例如《边城》中的描写,作者在描写翠翠的爱情时穿插着对翠翠母亲的描写,母亲背着爷爷与一个士兵相爱,生下了翠翠。而后父亲不愿背负逃兵的罪名服毒自杀,母亲在父亲死后也追随父亲而去,只留下翠翠与爷爷相依为命。这样穿插式的写法,让母亲的爱情悲剧一直笼罩在翠翠身上。并且在作者的叙述中爷爷也透露出这种担心,“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地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6]。再如“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6]。作者在描写中总是有意地将翠翠的爱情与母亲的事情联系起来,直到大老天保与爷爷的死亡、二老傩送的出走,命运的悲剧仿佛又一次降临了,两代人的爱情悲剧就有了宿命轮回的特点,也正如小说最后白塔崩塌之后又被修好。这种宿命轮回的特点本身就表现出一种回溯循环的时间观念。又如《三三》中对于三三的塑造。三三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子,父亲在三三很小时便去世了,留下母亲一人抚养三三,母亲经营着一家磨坊,靠着这个磨坊来养活自己和三三。三三本来平静而无忧无虑的生活被一个从城里来的“白脸人”给打破了,慢慢地三三对这个“白脸人”有了懵懂的感情,三三因为爱情而烦恼,最后在烦恼中得知“白脸人”病逝了。于是三三也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丧偶人”,“白脸人”与三三父亲一样都死去了,这样一来三三与母亲,“白脸人”与父亲都完成了一种循环。由此可见,沈从文的时间观念是一种循环回溯的时间观念。
三
五四时期,占据思想界的主流时间观念是一种线性的进步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与现代性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一大批作家知识分子也利用这种时间观念争先恐后地表现社会变革,批判“国民性”,争取个性解放,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然而,沈从文却选择了一种回溯的方式退回到了湘西世界中,去发掘湘西世界中人性的美好。从沈从文的文章中,他也更多地表现出与五四时期主流时间观念完全不同的一种回溯循环的时间观念,因此这种回溯循环的时间观念也就表现出了它的反现代性,从而使得沈从文的文章也具有了“反现代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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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周磊,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