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的延续
2023-12-20张龄匀
[摘 要] 作家苏童善写女性,他不仅能够表现男性视角下的女性,还能够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去审视女性。其作品《妇女生活》为我们展示了男权社会下母女三代人共同的生存悲剧。本文意在通过分析和把握《妇女生活》中三代女性悲剧命运的循环和精神异化的延续,来探讨其悲剧命运形成的原因,以及由此引发的现实思考。
[关键词] 苏童 《妇女生活》 悲剧命运 人性异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妇女生活》是苏童表现男权社会压迫摧残女性的又一作品。这部小说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娴的故事”“芝的故事”“箫的故事”,这三个故事看似独立,实则由母女关系联系起来,娴是芝的母亲,芝又是箫的养母。小说讲的是祖孙三代女性的生存悲剧,时间线跨越近半个世纪之久。她们经历不同,生活年代也不同,但都无意识地默默践行着女性在生活、精神和人格上对男性的依赖,逃脱不了精神异化、人性扭曲的悲剧命运。本文希望通过对这三位女性悲剧命运的解读、精神异化原因的分析,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女性生存状态的桎梏和自身的弱质性,给予现代女性一些独立自强的启发。
一、悲剧命运的循环
娴、芝、箫三代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却始终逃不掉命运轮回的宿命。她们永远也摆脱不掉成为男性附属品的悲剧。生活于1938年的娴,有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喜欢看电影、爱幻想,在家业即将破败之际还梳妆打扮准备去看电影。她不满足于每天在柜台开票,所以当她看到拿着银质司的克的孟老板出现时,“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1]。而孟老板确确实实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依靠着孟老板实现了自己的电影梦,在孟老板给予她的电影梦里熠熠生辉。她不在乎孟老板是否有家室,也不清楚自己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只想着怎样能够使自己的脸在银幕上光彩照人。可这好梦并不长久,一次意外的怀孕成了她一生悲剧的开端。因为怕疼她不敢做堕胎手术,而遭到了孟老板的遗弃。于是她开始悔恨,怪自己当初没有顺从孟老板。这种悔恨和痛持续了她的一生,以至于她在临死前还对箫愤愤地表达:“就因为怕痛,断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术,不会有芝,也不会有你,我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现在也用不着看你脸色挨你骂了。”[1]她始终觉得如果当初没有从医院逃走,孟老板将会是她一生的依靠。娴的悲剧可以说是自己造成的,她只想把自己的欲望和梦想押在男人身上,想依靠男性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却从未想过如何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如何靠自己去争取生活的权力。这种对男性的依赖也注定她的命运只能是悲剧的。
芝是私生女,可以说从一出生就带有悲剧色彩。她是娴不幸命运的产物,因此,她认为自己的出生就是为了承担母亲的悲剧命运。她讨厌母亲,厌恶自己的身份。在这样冷漠无爱的家庭环境下,芝感到窒息和无助。她想要逃离,想要摆脱母亲的阴影。于是她抓住了邹杰这根稻草来拯救自己,希望这个优秀的男人能够带她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但是由于童年阴影和母爱的缺失,芝内心深处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害怕有一天这个男人也会抛弃她。她想拥有一个孩子来填补这种不安,并牢牢套住邹杰的心,却被告知不能生育。最终,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抑导致芝精神崩溃,患上了抑郁症。病后的芝对邹杰进行了更加严密的控制,她那种近乎变态的占有欲实际上也是一种更深层的依附。
箫是被抱养的孩子,她性格倔强,宁愿去农场插队,也不愿意留在家中。一心想要离开娴和芝,她和她的母亲、祖母一样对家庭没有感情。她和小杜结婚,送芝去了精神病院,有条有理地打理家庭。但是丈夫小杜却出了轨,她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绝望。她断定“女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这跟男人没有关系”,“女人的共同敌人是男人,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1]。
母女三代人都想摆脱家庭,可她们离开家庭的唯一方式便是找一个男人去依靠。她们天生对男性有一种控制欲,而最终都被男性抛弃。生来没有得到家庭足够的温暖与亲情,婚姻也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带给她们的只有失望和挫败,于是悲剧循环延续。
二、人性异化的延续
1.亲情的异化
自古以来,亲情一直是我们歌颂、赞美的最美丽的感情之一。但在苏童的《妇女生活》中,亲缘关系是淡漠的,母女、祖孙之间根本没有爱和温情可言,更多的是一种猜忌和仇视。
娴对她的母亲没什么感情,所以在她当上电影明星后,便很快搬离了照相馆。她对母亲打来的电话和唠叨也感到十分厌烦。而母亲对娴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情感,当娴大着肚子回家时,母亲没有给予她关怀和慰问,开口就骂她是贱货。娴也不甘示弱,骂自己的母亲“卖了家业在家里藏男人,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贱货”[1]。母女两人竟如仇敌般互相辱骂。娴甚至不顾人伦之情,和母亲的相好发生私情,最终逼得母亲绝望自杀。
波伏娃曾说:“母亲对小孩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母亲的处境以及对此处境的反应。”[2]同样,娴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芝也没有母爱之情,她认为是芝的到来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于是她把自己对孟老板的怨恨发泄在芝身上。她很少给芝哺乳,也很少换尿布,从来不履行母亲的义务,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母亲的义务是什么。她见不得女儿的幸福,当芝决定要和邹杰结婚时,她竟惊愕地哭骂起来:“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娴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芝,她断定自己的出生就是为了承担娴的悲剧命运,她恨透了娴。箫是芝从福利院抱回来的养女,由于芝对她的性别感到不满,再加上芝患有精神病,所以簫根本得不到母亲的关心和爱护。而外祖母娴也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宠物来看待,箫的童年注定是不幸的。而箫对这个家也毫无感情,甚至是厌恶。她宁愿去农场插队,也要离开娴和芝。当她准备和小杜结婚时毫不犹豫地把芝送到了精神病疗养院,对娴也是毫不客气、冷眼相待。
自私和冷漠在这三代人身上不断地强化和延续,她们互相怨恨和仇视。母女亲情在她们这里毁灭殆尽。亲情对她们而言可能仅仅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与养罢了。这种异化的亲情完全颠覆了传统亲情伦理的价值观,加速了她们人格的变异和心理的扭曲,最终将她们推向悲剧的深渊。
2.婚姻爱情的扭曲
婚姻和爱情问题历来是探讨女性生存状态必不可少的话题。而在《妇女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祖孙三代的爱情婚姻几乎都是变形扭曲的。夫妻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有的只是疯狂变态的占有、严格的控制、背叛和出轨。她们的婚姻爱情里充满了无声的硝烟,最后这硝烟也毒害了彼此。
2.1娴——物化的爱
娴对孟老板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夹杂着不纯洁的目的。她追随孟老板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电影梦,一心想着如何在银幕上光彩照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孟老板的为人,便把自己的一生押在了孟老板身上。娴心甘情愿地做孟老板的情人,毫不顾忌这样卑微的身份地位,最终因为怀孕遭到孟老板的遗弃。而娴对孟老板来说只是他众多玩弄对象的其中之一,当娴意外怀孕时,他没有丝毫爱惜之情,直接驾车把她带进了私人医院去打胎。娴一生都在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顺从孟老板打掉这个孩子,设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孟老板真的就会带她去香港吗?他们就能够长相厮守在一起吗?答案显而易见。在欲望和金钱的诱惑下,娴的婚姻爱情观早已扭曲,这也注定了她后来的命运将要走向悲剧。
2.2芝——疯狂变态的占有
芝和邹杰的结合可以说是两情相悦,但芝为了能够早点逃离娴,很快便和邹杰结了婚。但他们忽略了彼此之间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家庭环境的差异。这种矛盾很快在婚后显现出来,芝的懒惰引起了邹家人的不满,芝对邹家也充满了鄙视厌恶,于是她没过多久就又搬回了娘家。这些外在的原因只是造成他们婚姻异化的一部分,其主要原因还在于芝自身。由于原生家庭的影响,芝敏感多疑,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又过度重视和依赖邹杰,害怕以后邹杰会抛弃她。为了拴住丈夫的心,她渴望拥有一个孩子,然而却被告知不能生育。痛苦和绝望蚕食着芝的精神,对未来的担心和忧虑压断了她的神经,以至于最终精神崩溃而自杀。自杀未果后的她对邹杰实施了更加严密的控制,她禁止邹杰与任何年轻女性接触,甚至变态到检查丈夫换下来的内裤。这些种种极致扭曲的行为也压抑着邹杰,造成了他对养女箫的畸形变态的性行为,最后被逼得卧轨自杀。值得注意的是,芝在发现邹杰对养女图谋不轨时,她竟尖厉地说:“邹杰,你这回总算让我抓住了。”好像芝一直在等待邹杰出轨,终有一天她会发现邹杰的不忠。这种极端变态的心理使芝的婚姻爱情彻底走向扭曲变形。
2.3箫——极端把控的爱
箫和小杜之间几乎没有爱情可言,他们的结合纯粹是出于现实考虑。小杜三十一岁,是同济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想结婚但是没有房子,而箫虽然是卖猪肉的营业员,但她却拥有红旗照相馆楼上永远的房产继承权。两人都不想轻易地错过彼此。神圣美好的婚姻在他们这里物化成了对现实的考量,这本身就违背了婚姻准则和理念,异化扭曲在所难免。他们婚姻的异化扭曲还表现在婚后夫妻关系的不平等。婚后的箫把控着家里的经济大权,每月只给小杜五块零花钱。为了提高生活水平,她精打细算、裁减开支,储存腌鱼腌肉,还逼迫小杜戒烟,像个男人一样打理家里的一切。正如小杜说的那样:“箫,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给了你,而不是你嫁给了我。”然而即使箫为家庭做了这么多,丈夫小杜却丝毫不领情,甚至觉得她很可怜。就连箫自身也瞧不起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她还向小杜发问:“小杜,你瞧的起我吗?”表面上看箫是这个家的掌权人,而在精神掌控上小杜凌驾于箫之上。夫妻之间尚无平等尊重,婚姻又怎能不会扭曲变形。小杜的背叛加速了他们婚姻的灭亡。小杜在妻子箫怀孕期间出轨,被箫发现后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拿箫和养父的事来中伤她,这彻底激怒了箫,夫妻关系彻底破裂。婚姻本就无爱,又不能忠诚相待,最后必然走上离婚之路。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提出“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的道德基础之上”[3],无爱的婚姻必定是悲剧的。对于婚姻爱情,母女三代人有着共同的思维轨迹。她们不在乎爱情在婚姻中的重要性,只想将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寄托在男性身上,以男性作为自己生存的支点,把婚姻作为生存的保障来满足自己的生存欲望。婚姻观早已异化扭曲并代代延续,这也注定她们最终都难以摆脱被男性背叛抛弃的悲剧。
三、悲剧和异化的原因
在苏童为我们展示的妇女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女性富有个性,却永远摆脱不了对男性的依附。为了生存,母女之间互相攻讦,人生的悲剧和人性的异化一代代重演。究其悲剧异化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男权社会的桎梏
随着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制度逐渐建立起来。男权思想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无论是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还是在家庭、教育、文化领域,男性一直都处在一种优越的统治地位上。女性則处在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
而在传统中国,以男权主义为中心的社会体系又与儒家思想和严密的宗法制相结合,这更加重了男性的主导地位。在严酷的封建礼教和宗法制的压制下,女性无法获取经济的自主权,没有婚姻自主的选择权,只能被动依附男性,依靠婚姻家庭而存活。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针对女性提出了“他者”的概念。“他者”意为“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2]。长期压制在男权文化下的女性,她们早已认同男性作为主导者的存在,习惯了作为男性附属品的处境和地位,缺乏自我觉醒和独立的意识,为了生存只能依靠男性,依附婚姻家庭。而当她们的生存欲望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获得和享有时,就会走上异化之路。
2.原生家庭的影响
原生家庭是指一个人出生成长的家庭。它直接影响着一个人性格的塑造和成长。只有父母恩爱和谐,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孩子才能健康地发展。如果一个家庭夫妻不和、关系冷漠,那么孩子的身心必然会受此影响。《妇女生活》中三代女性的原生家庭均处于一种无爱的状态——母性异化,父爱缺失。母女之间的冷漠无情在上文已有详细的说明,而父亲作为构建家庭的另一重要角色,在这三代女性的成长生活中是完全缺失的。娴的父亲在她十八岁时就去世了;芝作为私生女尚未出生就要被孟老板打掉;而箫是邹杰的养女,身为养父,邹杰并没有给箫关爱,反而要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性欲发泄在箫身上。父爱的缺失导致了这些女性无所依靠,缺乏安全感,难以处理好和异性之间的关系。所以她们只能选择依附丈夫,通过极端到近乎变态的控制和占有来填补内心无所依的恐慌。
3.女性自身的弱质
女性命运的悲剧除了外在原因的影响,其自身的原因也是不容忽视的。作品中的母女三代人均接受过文化教育的熏陶,娴是从女子高中毕业的,芝也毕业于中等专业学校,箫十六岁时还下乡接受了农场插队的锻炼。人们常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教育并没能唤醒她们内心的自我觉醒意识,她们依旧想要依靠男性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们怕吃苦,软弱懒散。娴有着当明星演电影的追求,但她整天做着白日梦,却从不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芝结婚后,开始嫌弃邹杰的家庭条件,她从心底厌恶邹杰家使用马桶的习惯;而箫自愿去农场插队,但最终因为农场条件过于艰苦而回城。这些潜藏于她们精神深处的弱质性,也成为她们一再依附男性,物化为男性附属品的原因。除此之外,女性之间的互相伤害也是导致她们异化和悲剧的原因。在男权无情的压制下,女性没有站在同一战线上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去争取自由和权利,反而互相算计、彼此为难。连亲情都被她们之间的嫉妒、怨恨所吞噬,以至于人格异化裂变,扭曲变形。
四、结语
苏童的《妇女生活》为我们谱写了一曲三代女性生存的悲歌。其女性形象的塑造完全颠覆了传统意义上女性作为美的化身。他用其冷静的、超越男性视角的笔触为我们展现出女性如何在男权社会中艰难地生存,以至于呈现出病态扭曲、丑恶的一面而坠落悲剧的深渊。女性必须从男尊女卑、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中觉醒过来,克服自身的弱点,才能摆脱上一代给予的枷锁,跳出悲剧循环的怪圈,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强。而由于男权文化的根深蒂固,这就注定女性的解放之路必然要经历漫长的征程。因此,需要每一代女性为此做出不懈的努力。
参考文献
[1] 苏童.妻妾成群[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
[2] 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 蔣珠丽,李永枫.马克思恩格斯婚姻家庭观及其当代价值[J].公关世界,2021(14).
[4] 杨欣荣.女性主义视野下的苏童女性书写[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06.
[5] 张晶晶.论苏童小说女性悲剧命运的依附意识根源[J].盐城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张龄匀,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