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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可归的少年

2023-12-20郭玲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阿拉比乔伊斯成长

[摘  要] 本文以巴特的符码理论对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进行主题分析,象征符码体现出少年主人公在都柏林社会中感受到的异类感和孤独感,人物符码清楚显现出少年孤立的社会关系和对爱的渴望,文化符码表现整个社会的虚伪和少年对于信仰的追寻。少年实质上生活在一个异类的社会中,对于邻居家女孩的爱慕源自他对爱的渴望,对阿拉比的追寻源自他想要摆脱孤独感的愿望。阿拉比是一个具有宗教背景的乌托邦,是少年心中对信仰的寄托,少年的幻灭表现出现代社会中上帝已经离开的事实以及人类感到的迷茫,现代人注定是无“家”可归的。

[关键词] 阿拉比  乔伊斯  无家可归  成长  幻灭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S/Z》是罗兰·巴特由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转变的标志性作品,在此书中巴特借助电影方法逐帧记录自己的阅读过程,是巴特符码理论的一次运用。巴特将《萨拉辛》分为561个句子单位,摒弃了作者本人的想法和所处时代,仅仅分析文本本身,按照五个符码进行解构,并认为“每个阅读单位都可在五个符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这五种符码分别代表五种声音:1.布局符码——经验的声音;2.意素符码——个人的声音;3.文化符码——科学的声音;4.阐释符码——真相的声音;5.象征符码——象征的声音。这五种符码构成一种网络、一种局域,在巴特看来,分析的关键不在于表明一种结构,而在于按照可能演示一种构成动作。“虽则受着某种形式的支配,这形式却不是一体的、构筑好的和完成了的:它是碎片、是截开的块段,被中断或删除的网络,完全是画面无限叠化过程的进行和交易。”[1]这段话代表了巴特解构主义的观点,他不再把文本看作一个统一体,而是看作可以分割的一个个符码。

《阿拉比》的主人公在成年后回忆了自己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第一次幻灭感,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及心理变化。本文根据英文原文将小说分为135个阅读单位,解构为五个符码:1.事实符码——“我”所处的现实外部环境;2.象征符码——“我”对外部环境的感受;3.情节符码——“我”对外部环境做出的反应;4.人物符码——“我”眼中的人物以及与“我”的关系;5.文化符码——“我”所处外部环境中的文化符号。这五种符码可以基本涵盖此文中所有的阅读单位,尽可能地将乔伊斯的所有暗喻进行挖掘后纳入文本分析之中。乔伊斯的小说一向具有人物众多、主题丰富、隐喻繁多的特点,接近于巴特宣扬的“无中心”的复数之文。将每种符码排列在一起,那些表面上与主题无关的事件和段落便显示出应有的意义。本文主要从象征符码、人物符码和文化符码三个方面着手进行分析,探究《阿拉比》的主题。值得说明的是,由于《阿拉比》强烈的自传色彩,笔者在对其进行解读时会考虑该小说与《青年艺术家画像》之间的互文性,不仅仅局限于巴特对文本的纯粹解读。

一、异类感: 象征符码

将小说按照巴特的符码理论进行分类归纳后,发现象征符码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符码,贯穿故事始终。乔伊斯擅长在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隐喻,因此对于象征符码的分析便成为一个繁复的工作,同时也是解开小说主题的一把钥匙。本节从两个意象入手,分析主人公与身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感以及对阿拉比情感的三次转变。

“我一直在纳闷你是否记得当你还是个小杜鹃的时候,我们住在布赖顿广场那些以往的日子,我总是带你到广场去,给你讲从山上奔将下来带走孩子的哞哞母牛的故事?”[2]

“小杜鹃”是乔伊斯的父亲在1931年1月31日给他的信中对他的称呼,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小杜鹃”便成了主人公斯蒂芬·德达罗斯。“从前,在一个很美妙的时刻,有一头哞哞母牛在路上踽踽而行,这头哞哞母牛在路上彳亍而行时遇见了一个名叫小杜鹃的可爱的小孩儿……他是小杜鹃。”[2]《阿拉比》中的少年主人公生活在叔叔和姑姑之间,无父无母,这样的人物设置恰好如斯蒂芬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家人之间的冷漠。《阿拉比》中的少年主人公同《青年艺术家画像》中的斯蒂芬一样是一只有着强烈孤独感的小杜鹃,他们实质上都是作家本人乔伊斯的投影。《都柏林人》作为乔伊斯早期的作品,其中飘荡着少年乔伊斯和青年乔伊斯的影子,尤其是《阿拉比》一篇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雌杜鹃往往将蛋下在其他鸟类的鸟巢里,这样小杜鹃每每处于一种异类的环境中。这种异类感在卢卡奇看来是一种超验的无家可归,少年对阿拉比的追寻、对曼根姐姐的爱慕事实上都是对“家”的渴望,对信仰寄托的寻求。

阿拉比本身就是一个象征符码,它在文中的含义经过了三次转变。第一次出现这个词是从曼根姐姐的口中,她问少年去不去阿拉比并表示自己很想去却因为女修道院要静修去不成。这时的阿拉比指的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集市,据考证,当时爱尔兰的确曾举办过名为“阿拉比”的慈善义卖市场。在少年日复一日对阿拉比的向往中,阿拉比脱离了世俗意义上的集市,恢复到语言本身带来的想象。“阿拉比”(Araybe)是一个阿拉伯的古名,同时也是12世纪一位著名的伊斯兰教神秘主义哲学家的名字,语言的先在性为少年的幻想增添了神秘的东方色彩。第三层含义是少年将自己对信仰的追寻寄托于阿拉比之上,这里的阿拉比成了一个乌托邦。因为有这个乌托邦的存在,少年感到自己是端圣餐杯的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使命。当少年进入阿拉比时,尽管曲折的过程和周围的环境已经使他大失所望,他还是把阿拉比当作一个神圣的教堂。“几乎所有的棚摊都关门了。大半个厅黑沉沉的。我有一种阒寂之感,犹如置身于做完礼拜后的教堂中。”[3]售货女郎冰冷的态度提醒少年,阿拉比只是一个集市。少年去阿拉比的渴望从最初只是想买些什么到变成对远方的幻想,逐渐成为对于乌托邦的追寻,最后是痛苦的幻灭。

二、爱的渴望:人物符码

人物符码反映的是主人公的社会关系,是解开主人公孤独感来源的钥匙。乔伊斯的小说具有出场人物众多的特点,本篇也不例外。这篇不到万字的小说之中,出场人物多达八个,还有街道的孩子们、集市上的伙计、列车员、和售货女郎聊天的两位年轻先生等。将所有人物符码排列,主人公心中最亲近的人并非姑姑或者曼根姐姐,而是已死去的教士。少年与姑姑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而不是父母,这样的设置可以参考《青年艺术家画像》中斯蒂芬与父母的关系。“斯蒂芬怀疑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是一种神秘的领养关系,而不是一種血缘关系。”[2]这样的孤独感和异类感在《阿拉比》的主人公身上具有同样强烈的体现。

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北理查蒙德街,一个一头不通的、寂静的街区。少年眼中这个街区所有人住的房子都“沉着褐色的不动声色的脸”,暗示了房子主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只有死去的教士生前的房子是一个例外,在空间上这座房子与其他房子都隔开着。对于少年主人公来说所有房屋都是不能轻易靠近的,只有死去的教士的房屋对他是接纳的。同时,这个房屋是被人们所遗弃的,除了主人公外没有人会再进来这个地方。这种独一无二的感受对孤独的少年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教士的房屋为他在世俗生活中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庸俗的世外桃源。主人公对曼根姐姐的爱慕从一开始便不只是单纯的少年情窦初开,而是带有教士对宗教的虔诚的献祭精神。在曼根姐姐身上,少年寄托的不仅是初恋的爱慕,还有精神信仰的寄托。在众多的人物符码中,只有曼根姐姐对主人公展现出了温暖可亲的一面。她的第一次出场在第19个阅读单位,紧跟在少年对教士的介绍后:“如果曼根的姐姐在门口呼唤弟弟吃茶点,我们就暗中看着她对街道东张西望。”[3]对于缺乏亲情温暖的主人公来说,在曼根姐姐身上投射了自己对爱的渴望。同时,这种对于爱的渴望也使得主人公对宗教产生亲近。对曼根姐姐的爱慕与对宗教的感情混杂在一起,成为主人公的精神信仰。主人公常常将曼根姐姐暗比作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如第21个阅读单位:她站在门口,“灯光从半掩的门里射出来,映现她的身形。”[3]从少年的角度看,灯光从她的背后射出来,在她的周围形成了一圈光晕,令人联想到神像。

从此以后,曼根姐姐的形象就与浪漫的幻想联系在一起,充斥着少年的脑海。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集市上,他都无法摆脱这种幻想,并因为幻想的存在更强烈地感受到现实的污浊与庸俗。在与姑姑去集市上买东西时,他身处醉鬼和讨价还价的婆娘们之中,听着劳工们的诅咒、伙计的叫嚷,还有爱尔兰动乱的歌谣,却感到自己是端着圣餐杯的人。在少年的世界中,端圣餐杯的只有自己和死去的教士,其他人都是与神圣情感相对立的庸俗的众人。“有时,在莫名其妙地做祷告或唱赞美诗时,她的名字几乎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时常热泪盈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3]将爱情与宗教仪式如此结合在一起,正是对主人公感情的解码。这种感情唯一能够与之共享的是死去的教士,唯一能够发泄的地方是教士的后客厅。在一个雨夜,乔伊斯描写了少年在教士后客厅中的一次献祭式的自慰。“我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于是把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以致手颤抖了,同时喃喃自语:‘啊,爱!啊,爱!”[3]双手合十的动作具有强烈的宗教意味,暗示了少年对曼根姐姐的感情与宗教的紧密联系,或者说,这种感情就是宗教本身。少年对曼根姐姐没有原因也不问回报的爱是对无爱的现实的反抗,是对爱与被爱的渴望。

三、追寻信仰:文化符码

全文充斥着矛盾的文化符码,一例是“阿拉比”的双重含义,另一例是宗教符码本身的矛盾。在第一例矛盾中,“阿拉比”充满了语言的欺骗性,这个词语本身具有的东方神秘色彩使得现实中的集市在少年心中成了梦幻之地,实际上的阿拉比不过是一个有着阿拉伯古名的普通甚至破败简陋的市场。宗教符码是对文化符码再分类的结果,从文中来看文化符码除了叔叔口中庸俗的故事外,基本上都属于宗教符码。文中有两类宗教符码,一类是明显的、世俗的宗教符码,如死去的教士、姑姑口中的“共济会”、曼根姐姐静修的“女修道院”、学生们上学的基督教兄弟学校;另一类是隐喻式的宗教符码,如少年眼中紫罗兰色的夜空、教士荒芜的花园、曼根姐姐背后的光晕、捧圣餐杯等。这两种宗教符码的矛盾,正是少年心中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小说题为《阿拉比》,但直到第48个阅读单位“阿拉比”这个名词才第一次在文中出现。伴随阿拉比一起出现的是曼根姐姐第一次主动靠近“我”:“她问我去不去阿拉比。”[3]因此阿拉比对于主人公来说,一开始便与少年浪漫的幻想混合在一起。阿拉比本身指的是一个有着阿拉伯古名的集市,因为“她”的邀请阿拉比成了主人公的朝圣地,是主人公想要摆脱庸俗无聊的世俗生活的一个理想的远方。在少年终于到达阿拉比后,所经历的并非梦想的完成,而是神圣感的幻灭。因为阿拉比注定是不能到达的,“它只得作为一个梦存在,一个幻想存在,假如你寻求它,它必定成为失望之物”[4]。阿拉比象征的是少年心中对信仰的追寻,是少年心中神圣感的寄托,这种神圣感在现代社会早已消失。

20世纪的都柏林社会中到处充斥着天主教的教条和爱尔兰独立运动的宣传,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卷进宗教和政治的漩涡之中。正如阿拉比实质上只是一个集市一样,当时的宗教也只不过是固有的教条和束缚,人们对上帝的神圣情感早已消失殆尽。当时人们仍然生活在天主教的教条之中,生活依然围绕着宗教进行。随着英国的工业革命和现代化进程波及爱尔兰,人们对宗教的态度已经逐渐开始世俗化。文中与宗教有关的文化符码全部是有关世俗生活的,与神圣感毫不相干,描述少年情感的象征符码却处处充满了与宗教相关的隐喻。当少年翻到死去教士的书时,发现是司各特的《修道院长》《虔诚的圣餐者》和《维道克回忆录》等历史小说。教士最后的遗嘱中关心的是自己的财产和家具,而无关任何思想和宗教。荒芜的后花园中那个生锈的自行车打气筒,是教士生前在伊甸园中世俗生活的痕迹。以上种种迹象都暗示了少年亲近的教士其实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而非可以寄托少年神圣情感的理想人物。与教士的世俗化相对的是少年心中天真纯朴的神圣之情,但少年本人浑然不知。在爱尔兰漫长的冬夜,少年眼中的夜空是一片变幻的紫罗兰色(violet)。violet指的是教堂做礼拜时代表忏悔和代祷的颜色,夜空的紫罗兰色与街灯的遥遥相映表现的是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在孩子心中的和谐。

阿拉比是一个具有宗教背景的乌托邦,对阿拉比的追寻是少年对于无家可归的现实的反抗,是对信仰的第一次追寻。追寻信仰的过程中他认为身边庸众都是自己的对头,享受着自己独行的滋味。“在韦斯特兰罗车站,来了一大群乘客,往车厢门直拥。列车员说这是直达集市的专车,这才把他们当回去。我独自坐在空车厢里。”[3]这辆火车是直达阿拉比的专车,其他乘客都被列车员赶下了车,只有“我”“独自”坐在车厢里。这时,少年心中的骄傲与满足达到了顶峰。当少年的梦破灭后,他感到被现实愚弄的愤怒以及深深的迷茫:“我抬起头凝视着黑暗,感到自己是一个受到虚荣心驱使和播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愤怒。”[3]虚荣在七宗罪里对应的是傲慢,少年的傲慢是来自于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和自以为的与众不同。当他在街上穿行时,他感到自己和教士一样是端着圣餐杯的人,而众人都是他的对头。当他到达阿拉比后才发现所谓神圣感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上帝早已离开这个世界,感到自己是一个被虚荣心播弄的可怜虫。这样的情节同样可以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看到,斯蒂芬虔诚地践行过天主教的教条,在被授予神职时却选择回到世俗生活中。乔伊斯写道:“然而,当那短暂的傲慢不再占有他的心灵时,他很高兴发现自己仍然厮身于普通的人们中间,在城市的污秽、嘈杂与怠慢之中毫无畏惧地、轻轻松松地度着时日。”[2]这里同样用的是“傲慢”一词,当整个社会都堕落为庸俗的市场,对信仰的寻找便成为一种傲慢。

四、结语:“家”在何处?

在《理解小说》中,沃伦如此分析这部小说:“少年时代产生的幻灭感和孤独感虽然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但是它们到了成年人的生活经验之中非但不会消失,而且会变得更强烈更彻底。”[3]因为这种幻灭感和孤独感的来源并非源于外在生活,而是来自现代人内心信仰的缺失,和寻找信仰而不得的境遇。卢卡奇认为,如果荷马史诗承载了一个超验意义上的家园,那么现代小说作为近代资本主义的产物,其实质是一种超验的无家可归的表达形式,是作家寻找消逝的总体性而经历的艰难旅程[5]。这部小说本质上正是少年对现实无家可归的一次反抗,以及对上帝并不存在的确认,表达了现代人深刻的迷茫和孤独。

参考文献

[1]   巴特.S/Z[M].屠有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2]   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画像[M].朱世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    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M].主万,冯亦代,草婴,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4]   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

[5]    冯洋.库切与超验的无家可归——解读《男孩》与《迈克尔·K 的生活和时代》中的农场意象[J].东北大学学报,2018(9).

(責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郭玲,中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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