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贵子永远》的意识流写作特点
2023-12-20张裕如林进
张裕如 林进
[摘 要] 第144届芥川奖获奖作品《贵子永远》有着非常明显的意识流特征,现实、回忆与梦境交织。作者用极具特色的语言和写作手法,叙述了主人公贵子和永远子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重构自我的觉醒历程。本文从叙事手法的时间特点以及语言上隐喻、象征、感官等表现手法的运用,来分析这部作品的写作特点。
[关键词] 《贵子永远》 朝吹真理子 意识流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7-0029-04
《贵子永远》由日本女性作家朝吹真理子所写,于2011年获得日本第144届芥川奖。小说的两位主人公名为贵子和永远子,两人童年时在叶山别墅相遇并成为玩伴,但自从贵子的母亲春子去世之后,贵子就再也没有来过别墅,25年过去了,因为别墅要被卖掉这个契机,两人又重新见面。故事情节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起伏,但作品结构却非常巧妙。作者将其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倾注在作品里,利用诸多巧妙的写作手法,将现实、回忆和梦境串连在一起,别具匠心。整个故事在表达对往事的思念之情的同时,也注重人物现实的情感变化,人物在对往事的追思中逐渐醒悟,并重构自我。
一、叙事手法的意识流特点
《贵子永远》有非常明显的意识流特征。意识流就是意识的流动,它不需要有较强的逻辑,主要表现心理活动的混杂性,其中有回忆,有想象,有明确完整的意识,也有朦胧片段的意识,还有时间的颠倒和空间的重叠[1]。在写作手法上,这部小说与法国文学巨匠普鲁斯特的作品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1.无时序与延缓的时间
小说由大量的回忆和梦境串连,人物真正度过的现实时间只有三天。这些回忆不是按线性时间顺序叙写,而是呈现片段式特点,人物经常因现时的某些物品或景色引发一段段回忆。回忆在时间上具有跳跃性,并没有明确的时间顺序,而这其中又穿插了人物的梦境,回忆与梦境交织,过去与现在融合,体现了作者高超而又巧妙的写作技巧。
故事其实是从永远子抵达叶山开始的,这是小说的现实时间,而在这之前,作者铺垫了很长的篇章在永远子的回忆与梦境上。小说的开篇由描述梦境开始,在叙述过去的梦境时又穿插着描写性文字,“永远子在沉睡的双眼底下又闭上眼睛,脚指头好冷啊。冷的其实是做梦的永远子的肉体吧……”,现实的感受传到了梦境中,此刻梦境和现实相互交融。
在永远子的梦境中,四个人坐在车里,车在路上行驶着,永远子和贵子的手脚缠在一起,连头发和影子也缠在一起。忽然,梦境的时间又向前推进,变成了春子的视角。春子知道自己怀了贵子的时候,卖掉了现在开的菲亚特,换成了雪铁龙DS。永远子所坐的车在梦境的时间长河上行进着,转眼来到了25年后。而这一切都是永远子的回忆与梦境。
小说全书几万字,叙述的现实时间实际上只有三天,这种情形或者说写法在意识流小说中较为常见,即在很短的时间里,意识可以伸展到很远的地方,在众多的场景停留。《贵子永远》里大量对回忆的叙述与描写,充斥在这短短三天的现实时间里,整本书的时间表现出一种延缓的状态。而在这其中,三天时间的时长分配也有所侧重,在叙事节奏上,省略、场景、延缓等几个形式共同存在,呈现一种松紧结合的状态。
泡一碗面的时间只有三分钟,而这三分钟对永远子和贵子来说显得无比漫长,“时间这个东西,有时过得特别迅速,有时却又脚步迟缓,并非以同样的尺度在流动。”在等待泡面的这三分钟里,作者穿插进去大量篇幅的回忆和描写。贵子问永远子今年夏天是否去过涩谷,因为她当时似乎是看到了永远子,甚至说对了永远子穿的浴衣的样式,但是永远子并没有去过,两人就像在梦中相见了一样。然后永远子又聊起了女儿百花所做的梦,百花和班上同学也做过相似的梦,梦境似乎真的会和别人联系在一起。两人聊了许多,而时间只过去了两分钟,两人的视线又回到已经被忘却的泡面上。最后一分钟等待的情形,作者并没有写出来,而是以省略的方式带过,吃泡面的经过也没有写,直接就跳到了永远子该回家的时间。场景的过渡以省略的形式连接,“夕阳西下”,后面直接转到永远子去超市买菜的场景。对于第二天白天所发生的事情也进行了省略,第一天的晚上刚结束,就转场到第二天的“夕阳西下”,叙事节奏上大起大落,回忆与现实形成过渡与反差,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足见作者构思之巧妙。
2.心理时间
作者在小说中描写的许多回忆,是通过心理时间和现实时间的交错完成的。当人物因为眼前的某件事物而产生不自觉的回忆,或者开始某段梦境时,意识开始流动,心理时间开始运转,而心理时间和现实时间的流速是不一样的,就像书中所写,“无论是几亿年前的事情,或是远在多少光年的地方,在梦中都会变成此时此地……感觉过一天跟过一百年是一样的”,“体内流动的生物时钟跟这栋屋子所经历的时刻,这应当同等经过的时间正在不断流逝着,似乎遵循着各自的道理。”
小说的心理时间包含两个层次,一个与上文提到的延缓的时间类似,通过作者的写作手法来体现。比如贵子刚到达别墅时,从庭院到客厅,再到她“找到液态天然气的总开关位于何处”,这短短的几步路,贵子的意识却无限发散,从想象到回忆,又夹杂景物描写。她想象着别墅的庭院如今是否会变成茂密的树林,但现实却“轻而易举地违背了她的期待”。贵子初次看见这片庭院在秋天的面貌,接下来穿插一段景色描写,然后又由赤腹松鼠的叫声回忆起以前烤肉的往事。
心理时间的另外一个层面,是小说人物自身所感受到的心理时间。对于永远子来说,25年的时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看来是眨眼时跌落梦乡了吧”,梦里童年的时光被无限拉伸延长,回到现实时间时却仿佛没有了实感。永远子至今仍然觉得自己刚刚还在跟贵子一起玩闹,现在却有了一个和当年的贵子同样岁数的女儿,自己已经40岁,是一位母亲了,这让永远子内心很惊讶,她不明白时间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在贵子惊讶于永远子的头发变短了时,很久前就已经把头发剪短的永远子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最近……”,现实的时间仿佛没有在永远子心里刻上太深的痕迹。对于贵子来说,屋子流动的时间似乎特别缓慢,这里所说的这栋屋子的时间其实也是贵子的心理时间,她是希望这里的时间过得慢一点的,因为“挂钟又响了,贵子觉得实在太吵了”。在故事结尾,贵子坐上回家的电车时,感觉“风景和去程的电车车窗以截然不同的速度流逝消失,似乎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在人们心里,分别的时间总是来得太快,这恰恰体现出贵子此时不舍而空落的心情。
3.时空交叠
作者似乎特别喜欢用时空的交错重叠来表现回忆的错乱和人物心情的复杂,意识在不同的时空流动,将人与人、回忆与回忆联系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经历的时空,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人与人的灵魂牵扯着。
永远子说自己今年并没有去过涩谷,但是贵子却能准确说出她在盂兰盆舞大会上穿的是白底铁线莲花纹的浴衣,因为贵子记得自己在涩谷的艺术中心和穿着浴衣的永远子擦肩而过。永远子说自己确实去过那里,但并不是今年夏天的事,也没有穿着浴衣。贵子看到的,是否是处在同一空间但不同时间里的永远子呢?这是一件非常玄妙而又浪漫的事。或许那时的貴子只是心中忽然想念起了永远子,幻想出了她成人的模样,又或许两个人真的有心灵感应。但不管怎样,就像永远子说的那样,她不觉得贵子是单纯认错了人,梦境大概是混入了记忆,两个人或许是在梦中相见了。作者用时空交叠的手法表现出两人之间的羁绊,无关血脉,仅是纯粹的心灵联系。
贵子在这栋房子里回忆起母亲春子,或许是因为太过想念,无数个时空的春子此刻都交叠重现在她眼前。厨房里剥着鸡蛋的春子,刚洗完澡的春子,抱着黑糖馒头的春子,衔着香烟的春子……这些身影陆续出现又消失,想要追赶也无法追上。作者在此部分运用了时间蒙太奇的写作手法,于是就在这同一空间内,交错闪现出不同时间的春子,反映出此刻的贵子内心无比混乱复杂,思念之情喷涌而出,春子的身影紧紧黏附在记忆之中,令贵子无法释怀。
二、语言特点
1.隐喻和象征的表现手法
小说多次运用象征的表现手法。对于象征的含义,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做出过详细阐释,即“象征首先是一种符号。不过在单纯的符号里,意义和它的表现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构成的拼凑。这里的表现,即感性事物或形象,很少让人只就它本身来看,而更多地使人想起一种本来外在于它的内容意义”[2]。隐喻也被作者充分运用,隐喻与暗喻相似,是以此物比彼物的一种修辞手法,但其本体却是隐藏的。小说中,隐喻和象征经常联用,共同发挥作用,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表现人物性格和感情。
小说中多次提到海洋生物,永远子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永远子将自己比作透明的水母,只能被水流推动前进。亿万年的时光隐喻永远子自己童年的时光,奔涌不息的水流象征着无休止的时间,包括永远子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时间的洪流所裹挟,只能前进,没有退路。永远子认为逗子市的形状像史前生物“邓氏鱼”,而到女儿这一代却已经改称是海豚的形状了,时代在前进,人们的观念和共同记忆也在发生变化,自己经历过的回忆也只能是属于自己的回忆。永远子很喜欢用千年万年这样的单位来形容自己经历过的时间,未来也是如此,她曾经觉得自己来到40岁的日子和千年之后差不多。对于永远子来说,只有现在的时刻才是真实存在而历历可见的,过去和未来都是遥不可及的模糊存在。
永远子和贵子在自动售货机旁时的回忆分别是道路反射镜和枯萎的向日葵。为什么会是这两种意象,而不是别的什么?或许,这里的道路反射镜和向日葵所隐喻的正是她们俩。道路反射镜隐喻着永远子自身,她记得曾在镜子里看到过自己的身影,她看着的是过去那个还没有被生活蹉跎的自己。母亲淑子出轨,缺少母爱的永远子曾在春子身上感受到母爱,但是不久春子去世了,成家之后生下孩子的永远子感觉到精疲力尽,就算什么时候选择死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丈夫还在一旁悠哉悠哉地望着她,她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或者说想要看到的,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地研究化石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只能把学到的心算技巧用在日常生活小事上的自己。贵子记忆中的是向日葵,而且是枯萎却依然屹立的向日葵,向日葵就是她自己。她无比思念自己死去的母亲,陷入回忆的梦境无法自拔。她还曾经当了别人的第三者,甚至想过殉情自杀。但是在最后,贵子已经明白了春子曾经说过的“我就算死了,早晨依旧会降临”。从不做梦的贵子做梦了,而且是关于未来的梦,她梦到拆完屋子的空地上,草木成长又枯萎,四季轮转,这象征着人生,生老病死是常事,而早晨总会到来,太阳总会升起。贵子最后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重构了自我。
小说也多用隐喻和象征来表现人物的心情。比如贵子回忆叶山的雪时,“海边下的雪大概湿气很重,感觉比东京的雪沉重了些”,这里的“沉重”对应了前文贵子不安的心情,沉重的或许不是雪,而是回忆。贵子和永远子见面后,两人在一起吃点心时,小说提到她们俩其实都不是特别偏爱甜食的人,却都带了甜食过来,并把点心一扫而空。甜食一般都是心情好的象征,而这里两人一起吃甜食的情景,也隐喻着两人见面后欢喜的心情。而之后贵子聊完自己不太好的感情经历时,说自己大概暂时不想再吃甜食了,则表现出贵子情绪的低落。
2.多种感官印象
小说多用景物描写来衬托人物感情,同时动用视觉、听觉等多种感官对景物进行感知,强调光、色、声、影、味对感官的刺激作用[3]。景物描写中包含着丰富的感知描写,是小说语言的另一特点,展现出人物情绪的变化。
比如永远子回忆在回到叶山别墅的路上,几人坐在车里碰上了大塞车:
永远子茫然地望着在雨中彷徨的行人,工地诱导方向的信号灯有节奏地摇动着,忽左忽右不断地拉出一道道红线。汽车停下来时,尾灯快速地变换着,时而闪亮,时而熄灭,闪烁的光亮潜进车内,不停变换颜色。玩累了的贵子昏昏欲睡,眼睛一会儿睁着,一会儿又闭上了……
这段话营造出一种颇具节奏的视觉效果,人物与景物浑然一体。信号灯忽左忽右有节奏地摇动着,汽车的尾灯也时亮时灭地闪烁着,而此时贵子的眼睛也像灯光一样,一睁一闭地开合着,整个画面有节奏地配合着。眼睛与灯光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作者却巧妙地运用感官印象描写法将二者联系起来。这些都是永远子的梦,这样的情境描写极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梦幻的氛围。
再比如永远子回忆自己今年夏天去参加盂兰盆舞大会时的场景:
……疲于照顾女儿的永远子一个人在海边的小店点了芝麻炒海带、啤酒和烤鸡肉串吃。外头的高台上传来太鼓、三味线、钲鼓和竹笛的音色,在店内微微地回荡,店家不断地播放隅田川烟火大会的影像。……永远子在爆炸声和火花散落的奇异间隔中,边看边吃了四五串烤鸡肉。她又点了香菇串,才刚看到烟火绽放红、绿、蓝的色彩,马上就成了一阵白烟消失在夜空中。……隔壁桌的客人好像是救生员,除了他们的说话声跟电视传来的爆裂声,就是外头盂兰盆舞拉拉杂杂的乐声。
这段描写充分调动了视觉、听觉和味觉,永远子吃着丰富的小吃,看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听着嘈杂的说话声、爆裂声和乐声,身体的各种感官都在忙碌,热闹非常的情景营造到位。但其实这里却是在用乐景称哀情,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中,永远子的孤寂愈加凸显,她望着跳舞的人群,心中却忽然感到不安,她觉得自己像是人们要跳舞送走的亡灵,她与这欢快吵闹的场景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作者借助感官印象的手法展示小说人物在不同处境下的感知,以及人物的心绪变化,使小说语言极富画面感和立体感。
三、结语
《贵子永远》以其独到的意识流叙事手法和语言特点编织了现实、过去和梦境交织的网,小说虽然主要是在写对往事的回忆,却也流露出对现实的反省。永远子和贵子就像是日本中青年女性主妇和青年单身女性的代表[4]。永远子的母亲出轨一事令她的童年笼罩着阴影,如今已为人母的永远子因为照顾孩子疲惫不堪,甚至幻想过抱着孩子跳楼自杀,生活琐事占据了她的生命,曾经为了研究化石而学习的心算技巧如今却只能用在日常生活小事上。贵子虽然童年很幸福,但母亲的早逝也让她无法释怀,感情的不顺更让她一度想要自杀。这些都是人们成年之后可能会遇到的现实,相比之下,童年的时光仿佛是美好得不染尘垢的童话。然而,人终究会成长、成熟,从过去走出来,正视现在,重构自我,或许这才是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
参考文献
[1] 柳鸣九.意识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2]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 林玉石.《尼罗河上的絮语》“意识流”特点研究[D].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2018.
[4] 王玉英.新世纪日本芥川奖获奖女作家及其作品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5.
(特约编辑 张帆)
作者简介:张裕如,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
林 进,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