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节制的理性——读周瑞春《法意无边》杂感

房向东

作者周瑞春是一个法官，法官给人的印象是庄严肃穆、不苟言笑；法官的文章应该像学术论文一样煞有介事，抽象深奥……可是，这本《法意无边》的“法治随谈”，像是围炉夜话、品茗闲聊，内容涉猎宽广，叙说漫不经心，不时让人忍俊不禁，话题跑得很远，却无法无“法”，多多少少，都与法治搭上了关系。

这是一本“杂文集”，文章的内容和形式都比较“杂”。书中固然有纯粹的杂文，但也有散文，也有随笔，甚或还有知识小品，以及一些关于名著、名画的赏析文章。

文章固然要说理，但更要有趣味。周瑞春的文章有深刻的理性，更有丰饶的趣味。书中有三十多篇文章都与老鼠和猫有关系，这一批寓言式的带象征性的文章就充盈着丰饶的趣味。

从猫说起吧。许多欧美人士以及当下白领相依为命的宠物猫，享尽主人恩宠，沉湎于温柔之乡。可是，谁能想到它们在历史上曾经是女巫的化身呢？《女巫身边的黑猫》《行走云端的猫》告诉我们，猫懒惰、阴险、残忍、不忠，女巫化身为猫，猫化身为女巫，猫就是恶魔。在欧洲，曾经有屠猫运动，还有一个“烧猫节”，在6 月24 日这一天，各地都要举行仪式，将猫投入火堆，活活烧死，以示驱除恶魔。当一麻袋一麻袋被推到火堆里的猫儿在熊熊烈火中发出惨叫时，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欢庆。斗转星移，时光流转，猫和狗一样，成了人类的友好伴侣、亲密伙伴。在作者对“史实”的选择与引导之下，读者一定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一切是一个过程，我们只看到今天而没有看到昨天。由此我想，当下网络上不时有虐猫、虐狗事件发生，甚至还有“铁链女”这样虐人事件，但这一切不也是过程链条的“中间物”吗？对许多社会问题，忧虑是要的，但不要忧心忡忡，我们是未来的历史，是历史过程中的一环，猫曾经被烧死，现在成了人类的座上宾、房中客，应该相信文明是一个过程，明天会更加美好。

《被审判的老鼠》等文章介绍了西方国家审判动物的往事。动物“犯罪”受审，历史学家找到了一百多件相关案件的记录。被审判的有猪、马、牛、羊、狗、驴、熊这样比较大型的动物，也有老鼠、蝗虫、蛇、公鸡等这样的小动物。对于站在动物的立场替动物告状，律师和法官一样煞有介事、庄严隆重。宣判后，法院还派人站在山丘上对着动物居住的区域宣读判决结果。除了故事本身的客观蕴含外，也让人品味到了一种荒诞表象中的具有喜感的幽默。

以前，我只知道有因为动物而发生法律纠纷，比如美国猎犬“老鼓”被射杀的案件。没想到，还有人充当动物的原告，站在动物的立场向法院起诉的故事。西方人喜欢把一切诉诸法律。在我看来，关于动物的生存问题似乎不是法律问题，而应该看作是社会治理问题。但是，如果一切问题，都可以找一个具有无可辩驳的公信力的机构来充当裁判，除了忙坏法官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好。所谓动物告状，不过是对某些“犯了罪”的动物存在的合理性进行论证，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而论证的结果由法院做出判决，那一定具有更大的权威性。

周瑞春的许多文章十分隆重地谈论猫鼠以及其他动物，实际上大多是在说猫人鼠辈，充满寓言式暗喻。是随笔式的知识小品，又是杂文式的思想随笔，这让人想到了周作人和钱锺书的文章，仿佛是知识的堆砌，但内里却有思想和智慧的引领，表达得也特别含蓄、委婉。周瑞春确有一点周钱氏的遗风余韵。书中文章的思想性是温婉的，一定没有“愤青”或“愤老”的激烈，不求酣畅淋漓的快意。我们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点到为止，似乎介绍的是知识，其中的意思，你自己去琢磨吧。他委婉的文字给读者留下思想的空间。于饶有趣味之际，作者的理念渗透进读者的脑际，可谓润物无声。

当然，也不是说《法意无边》只有这一类型的文章，书中也有不少直抒胸臆的文字，阐述自己对法律与社会的思考。写于2011 年的《加缪的<鼠疫>》可以说是一篇读名著的杂感。《鼠疫》固然是写实的，但读者却看到了象征的意蕴，指出“《鼠疫》超越了‘鼠疫’，成为鼠疫、灾难、腐败、死亡、邪恶势力的象征，这样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鼠疫就被赋予多种新的含义”。文章指出：“《鼠疫》向人们展示了这样一种社会现象：当灾难刚露出苗头时，人们漫不经心，没有能够及时采取措施；当灾难蔓延时还在竭力掩饰以‘安定人心’；而当灾难终于过去，人们却竟能‘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鼠疫过后，那位老人说：‘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灾难过后，一切如初，作者认为，这种“安于现状的麻木，比灾祸更加可怕”。好的文章具有超越时间和具体对象的形而上的抽象意义，既有时代关切、社会批判，又有认识价值和思想深度。

在此文的开头，我提出《法意无边》是超出作为文体的杂文之外的“杂文”，之所以指出它的“杂”，可以看出作者的写作状态是自由的，有什么可写的就写什么，适合什么文体就采用什么文体。纯粹的作家大多守住自己惯用的文体，让内容适合文体，使写作变成一种技术性很强的操作。周瑞春不是专业的写作者，我觉得他是不管这许多。我很喜欢这种不管不顾的没有功利目的的自由状态下的写作。自由状态下产生的作品通常比较自然，不矫揉造作，不特别像文章。其实呢，文章大家的作品都是出自自由的写作状态，也都能驾驭各种文体，比如鲁迅、胡适，还有孙犁等。

“杂文”的阅读，给读者带来自由自在的体验，可以把这本书看作杂文、随笔、散文，也可以看作寓言、知识小品。什么文体不是我特别在意的，读这本带温婉基调、叙述语言颇具幽默感的书，我就觉得是在和一个智者品茗，海阔天空地闲聊，是一次愉悦的阅读体验。

作为出版人，我以为这本书应该还可以有不同的做法。我觉得书不宜做得太厚，单篇文章的结集，内容最好相对集中，比如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这本书有两个专题是十分突出的。第二辑的“老鼠告猫”，总体地看，有点寓言式的暗喻等，不少是趣味文章、幽默小品，但都是围绕着老鼠和猫展开。这组相对集中的文章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我想，版权期到了，如果这一辑单独成书，再请人以漫画的形式配图，出一本小册子，是很容易成为枕边书的，受众一定会更多。第三辑“法治画廊”也可以做成一本精美的小册子。这一辑文章的话题都自名画始，却没有相应地配上画，不能做到立体可感，有时读起来还蛮费劲的。将来配上名画，彩色印刷，让读者一边欣赏名画，一边品味画中故事，思考名画蕴藏的内在法律思想，那应该是赏心悦目、饶有趣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