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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悬崖

2023-12-20李永兵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张姐香山

李永兵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李小婉不许香山再来。说了几次,他就是不听,还说,咱们姐们儿,别这样对我。

她想发火的,可是怎么也做不出来。在香山面前,她感觉自己是一个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事,但是她想不出好的办法阻止香山。

现在是雨季,不容易看见太阳。卡萨布兰卡的道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汽车忽左忽右地蜿蜒前行,随时都会撞到路边的杧果树上。杧果林外边是陡峭的悬崖。

李小婉知道香山一定会来敲她门的,或者用脚踹门,她躲不掉的。

你不要来了,走吧,走吧!她真想这样对香山大声喊叫。

营地看门的是卡萨布兰卡当地人,叫马瑞赛。他将一把一米长的砍刀插在泥土里,他正拿着手机在刷。那个旧手机是李小婉送给他的。

马瑞赛。李小婉离开大门,朝铁皮屋走去,还回头喊道。

Amiga,Que hacer[西语:朋友(特指女性),干什么]?马瑞赛收起手机拿起砍刀,朝李小婉跑来。

关门。李小婉指着涂满血红色防锈漆的大铁门说。

马瑞赛就把营地院子门关起来了。铁门生锈了,马瑞赛身体向外倾斜抵着门,铁门发出“咔咔”的声响,缓缓移动着。

李小婉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子,把铁皮集装箱做的房间门也关了。她还把手机也关了。

她坐在铁皮屋里,耳朵却始终在寻找外面的声响。

她真希望香山只是路过的,甚至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关门的时候,用力过大,门“砰”的一声,整个铁皮集装箱做的房间都在颤抖,门边都落了一层氧化的铁锈。

她坐在铁架子床上,身体却不安分,铁架子床也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在空洞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是头顶又响起了雷声,一记记击打着她的头。

外面寂静无声了。

看来这次香山不是来纠缠她的。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身体也放松了。她躺在床上,被子贴着后背,凉凉的。被子在雨季都是潮湿的,太阳不知道哪时才会再来。

李小婉身心放松后,整个人都空了,身体轻飘飘的。

她又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马瑞赛笑着,朝李小婉挥挥手。李小婉朝他点点头,噘着嘴,却不敢作声。

李小婉悄悄地朝院子的大铁门走去,她从门缝里朝外偷看,就像捉迷藏一样。马瑞赛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

李小婉闻到很浓烈的香水味,她回头看看马瑞赛。马瑞赛举起手机笑着说,bien(西语:好)。马瑞赛黑色灯芯绒裤的大腿处,绒毛都被磨光了,散发着灰色的暗光。他褶皱的黄色亚麻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露出卷曲的胸毛。

李小婉忙躲开目光,又盯着外面。

李小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衬衫的纽扣,多肉的胸脯绷住了第三颗和第四颗纽扣,她轻轻地摸了摸下面,还好。这件衬衣纽扣太烦琐,七颗纽扣,钉成一排,倒像拉链了,比拉链更麻烦。

香山并没有走,而是把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他站在车顶,踮着脚,往合欢树上爬。

合欢树叶中藏着一片红,香山躲进了红色里。

这家伙。李小婉抿着嘴笑了。

李小婉站在门口,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她要是这时往铁皮屋里跑,香山一定能看到她。要是知道她在故意躲着他,他会生气的,或者他就会更加放肆——还以为她李小婉怕他。

香山在外面悄无声息,只有合欢树树枝和树叶在不停地晃动。

李小婉有些奇怪,香山躲在树上干什么呢?她偷偷从门缝远远地看着香山的汽车。

汽车没有动静,树上也没有动静了。

马瑞赛把门开了。李小婉拿着马瑞赛的砍刀挤了出去,沿着院子,朝营地侧面走去。

悬崖下面雾气很重,深不见底。峡谷里生长着香蕉树和其他李小婉说不清名字的大树,它们的根系蔓延到峡谷下方,倾斜地生长着。树叶在李小婉的脚下。四周弥漫着说不清的腥味,像是从雨水里散发出来的。

突然几只小鸟吱吱地叫着从峡谷里飞上来,快速飞到了悬崖上的热带雨林里,吓李小婉一跳。

李小婉赶紧退到一边,在悬崖内侧的小路上站着。

小路靠铁皮屋一侧是李小婉和钟灵开垦的荒地。种子是从国内带来的,小青菜、黄瓜、扁豆、白菜、西瓜、西红柿都有,只是没有施肥,靠火山岩石的尘土自然生长,西红柿和西瓜都很小。

李小婉掐了一把青菜,手上沾了水珠和泥土。小青菜上长满了虫眼。卡萨布兰卡集市也买不到农药。都是用手抓虫子,虫子总是比人更加勤快。菜地的另一边,有许多野花。流苏风信子从集装箱的墙角里冒出来,生长旺盛,还开出了淡红色的花,好闻得很。芹叶车前草也长得茂盛,几乎没过了脚踝。蒲公英的花也像模像样地开了,嫩黄嫩黄的,很显眼。

扁豆先后种了好几垄,老的已经落花下架了,藤蔓叶子颜色也枯黄了。新种的才开花,藤蔓爬到路边上来了。李小婉举起砍刀把老去的扁豆藤蔓砍去,叶子深处还有扁豆,扁豆被砍断了,就像红红的皮肉里露出了白色的骨头——她想到了好友钟灵的手指,那时候钟灵还在营地服装厂的裁剪车间干活,她的大拇指被裁剪机割断了,也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还是她帮着钟灵包扎的。

想起这个画面,李小婉的心一惊。

李小婉贴着墙壁,走近流苏风信子花朵,凑过去闻了闻,香气浓烈。她的手在墨西哥鼠尾草上揩着,擦掉了稀泥,折了几束流苏风信子,还有几朵蒲公英。她一直喜欢插花。果子酒的玻璃瓶摆满了房间。

她踮着脚,捏着淡黄色的蒲公英和流苏风信子,沿着铁皮墙壁,心惊胆战地朝房间里走去。她望着不远处的悬崖,小腿发酸,开始颤抖起来。

李小婉在门口用砍刀刮掉鞋上的烂泥,走近一蓬蓬的苍耳,踩在苍耳上,来回剐蹭着。鞋上的泥巴少了,脚步也轻快了很多。只是脚腕上被苍耳果实划破了,露出了几道血丝,又疼又痒。

李小婉进屋洗了洗手,她的手心被蒲公英的浆液染黑了,洗了几次还没洗净。她不管了,先把蒲公英和流苏风信子分好,插进花瓶里。酒瓶里多了几朵太阳一样的花朵。她还插了几片非洲芹叶车前草,像几个手掌托着花朵。

她开了手机,香山一定给她打电话了。

可是没有。倒是钟灵给她几个电话。

她不知道香山为什么这样。按道理,香山看不到自己,肯定要打电话,或者大声喊叫的,就算让整个卡萨布兰卡的人都听到,都晓得,他也不会在乎的。

可他偏偏没有。

他在树上做什么呢?会不会——李小婉突然慌乱了。不会的,即使他总是纠缠自己,他也不会偷看她的隐私的。

想到隐私,她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她的头有点疼了。她的头总是这样。她感觉身上要来了,脑袋里像有无数条虫子在蠕动。她用头撞击着墙壁,咚咚的声响也无法驱赶疼痛。

她本来打算晚上去卡萨布兰卡集市买卫生巾的。可是工友们还没有下班,她只好等着,她一个人不敢去。她得了疟疾,还没好透。她已经挂了青蒿素,休息了好几天了,现在倒是不用挂水,吃些青蒿素就可以了。她以为身体病了,她的老朋友也会病的,可是没有。依然是忽前忽后的,要么迟到,要么早退,却从来不旷工。

她给钟灵回了电话,可是打了几次都没人接听。

李小婉的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很恼火。

喂,在哪里鬼混,连我电话也不接?钟灵还是接通了。

李小婉不想招惹她,换了轻快的语气,钟灵,你方便吗?先借几片东西给我。

上班呢,车间主任在旁边。钟灵说。

江湖救急。李小婉说。

我这吵得很,听不清,你大声点。钟灵的声音却很小。

李小婉听到裁剪车间裁剪机隆隆的马达声。

今晚又加班!钟灵说。

李小婉忽然想起来,营地离工厂还有些距离,钟灵根本回不来,何况加班呢?

来不及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你是不是在加班。李小婉说。

香山来了没?钟灵突然问。

没有,他来做什么?李小婉慌慌张张地说。

神神道道的!钟灵说着挂断了手机。

李小婉知道钟灵在试探她,她们之间早就约好了,不许在卡萨布兰卡招惹男人。

其实香山还算不上男人。李小婉想着倒是笑了。

香山不知道是不是还躲在树上?李小婉顾不得许多了,出门往食堂走。张姐正在淘米。

张姐,能借点东西给我吗?明天还你。李小婉左右看看说。

借什么?张姐头没抬。

就是那个,我朋友来了。李小婉小声地说。

张姐一愣,脸色很不自然。她低着头,在大脸盆里捏着大米。大米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淘米水已经变成了乳白色。

张姐的头发虽然染成了酒红色,但是头顶还是露出了一丝丝的白发,像硬硬的针插在头上。

我来非洲之前有,现在没有了。张姐终于笑着说。

突然吗?李小婉看着张姐的头发问。

也不是,在这里得了几次疟疾,后来就没有来过了。张姐没有看李小婉,而是盯着被淘米水泡得发白的手说。

每个月都烦死了。李小婉说。

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张姐说,还看了一下李小婉。李小婉忙闪开目光,感觉被谁大力敲一下似的——她想歪了。

李小婉怕张姐知道她的秘密,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小婉真是讨厌香山,迟早会搞出纰漏。

回到屋子里,肚子也开始隐隐地疼了,像一根棍子在搅动着皮肉和五脏六腑。她把窗户也关起来,拉上了窗帘。

她抬头时,看见香山在和马瑞赛说话,还给马瑞赛点了一支香烟,自己也抽起来。蓝色的烟雾遮住了两个男人的脸。

大铁门开了,香山拎着什么东西朝李小婉走来。

李小婉想发怒,等他敲门的时候,她会狠狠地教训他一下——你才几岁,就知道瞎想!

香山却没有敲门,只站在门口。他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了。

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李小婉透过窗帘的破洞,看到了香山。他稚嫩的脸紧绷绷的,像是在赌气,他似乎知道李小婉在故意躲他。他举起手,想敲门,又放弃了。

香山突然躲到铁皮屋房间的后面。

张姐系着围裙,火急火燎地跑来。

张姐。李小婉开了门喊道。

我搞到一些,你将就着用。张姐油腻腻的手举着几枚水红色的卫生巾递给李小婉。李小婉盯着张姐滴水的手。

不好意思。张姐把手在绿色化纤的围裙上不停地揩着,小腹那一片都变成棕色了。

没关系的。李小婉接过,说。

我还要洗锅,你先用着。说完,张姐就走了。

李小婉盯着卫生巾的护垫处,毛茸茸的,白色棉上生了一些黑点。大概是张姐以前用的,后来用不上了,也不知道搁了多久。李小婉突然觉得张姐真的老了,再过一些年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自己也会成为洁白里的黑点,老得让人触目惊心?

你在看什么?香山忽然进来了。

没,没什么。李小婉把手里的东西塞在了被子里。

到底什么宝贝,不让我看?香山从被子里抢过来,一看,哟,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哈哈哈。香山不停地笑。

很好笑吗?李小婉剜了他一眼。他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许多破洞,膝盖上的刮痕还有血迹,大腿内侧有几道绿色的污迹。他的黑色皮鞋沾满淤泥,脚后跟上还挂着一坨泥巴。

怎么又来了?李小婉淡淡地说。

我那边放假,过来看看大家,顺便看看你身体好些了没。香山说着,把一罐奶粉放在铁桌子上,欧洲进口牛奶,防止疟疾,常常喝牛奶,能提高免疫力。

打广告是吧?李小婉突然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和香山说笑。19 岁的香山似乎能够给她带来说不清的愉悦和轻松。而且香山是说看看大家,不是只看她李小婉一个人的,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什么这么香?李小婉的鼻翼不停地翕动。

真是狗鼻子。香山笑着说,蹲下摸了摸那几束流苏风信子。

你才是狗,大狼狗。李小婉也笑了。

算了吧,我充其量是只单身狗。香山说。

小奶狗。李小婉盈盈地笑着说。

我不过是只舔狗。香山的话音突然变得忧伤起来。

什么?李小婉盯着香山。

每次都是我找你玩,你们从来想不到我。香山低声说,似乎在撒娇。

哦,我们很忙的,再说,我也病了。李小婉赶紧说。

香山突然安静了,从裤兜里掏出几朵水红色的合欢。合欢从口袋里伸展出来,花朵开放了,香气也浓烈起来。香山把酒瓶里几朵蒲公英取出,扔到了屋子外面。他给花瓶装满水,把合欢插了进去。

谁让你动我的花?换鞋!李小婉气呼呼地说,然后把她的粉红色拖鞋扔在地上。

蒲公英花又不香。香山说着换了鞋,把他的鞋子放在门外。

李小婉知道说不过香山,只顾看着屋子里香山的脚印。

有开水吗?香山目光四处搜索着问。

干吗?李小婉问。

口渴了,帮我倒杯水。香山笑嘻嘻地说。

李小婉觉得香山有些过分了,就站着没动。

香山也没动,而是在她房间四处打量。电磁炉和撕了牌子的电饭锅,电饭锅内侧的铝都生出绿色的斑点,看来许久没用过了。一个煤油炉子在门边上。一口黑色的铁锅,铁锅上的把手被熏坏了。一个杯子和一根牙刷。铁皮屋的墙上钉满了钉子,挂着牛仔布做的绳子,挂着毛巾和短裤。毛巾破了,但是很干净。她的桌上有一张照片,李小婉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漂亮吗?李小婉故意问。

香山没有说话,低头点了一支烟。李小婉往后躲了躲,烟雾却缠着李小婉。

少抽点。李小婉用手扇着烟雾,皱着眉说。

已经很少了,打牌时抽得才多呢。香山说。

你还会打牌?李小婉盯着他看。

麻将、金花、梭哈、斗牛,我都会。香山笑着看着李小婉。

李小婉没有接话,在找热水瓶。

当心烫。李小婉只好给他找来杯子,倒好水,端给他。

香山没喝水的意思,而是放下杯子,把奶粉盒子打开,泡了一杯牛奶。奶粉慢慢落下,白开水变成了不均匀的乳白色,还有一些奶粉黏在杯口,像落了一层霜花。香山又加了两块白精糖,找来一支筷子,快速地在杯中搅动,几滴奶汁漾到了桌面。

房间里飘着奶香。

小伙子,当心发胖。李小婉故意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我才不喝呢,是给你的。香山把滚烫的牛奶端到李小婉面前,李小婉却犹豫了。

杯子很烫。香山咬着牙,盯着印有蓝莲花图案的杯子,脸色紧张。

好了,好了,放在一边吧。李小婉怕香山把杯子打碎,赶紧说。

喝了身体就会棒棒的。香山说。

哪有这么神奇?李小婉笑了。

不信试试看,我每个月放假都送一些给你,保证把你养得肥肥胖胖的。

谁让你养?李小婉狠狠地训斥着。

香山看了李小婉一眼,又盯着牛奶,目光闪闪烁烁的。

香山怕尴尬,李小婉却喜欢看香山尴尬的样子。

香山低着头,李小婉看不出他的表情。香山的脚撵着落在门口的铁锈,细细的一层,像沙。香山的鞋子踩在铁锈上,留下一道痕迹,脚下发出哧哧的声响,像空气炸裂的声响。

脚抬一下。李小婉说。

香山抬起脚,李小婉拿来扫帚,把铁锈扫了。

把头发擦一下,都湿透了。李小婉又给香山丢了条毛巾。

香山捂着毛巾把头发弄得非常凌乱,湿漉漉的头发都纠缠在一起了,像无数根小辫子。

把膝盖也擦一下,怎么那么多伤疤?李小婉问。

打架被人砍的呗!香山一边不停地抖腿答道,一边打量着之前那张照片。

李小婉还是把牛奶喝了。其实李小婉不喜欢牛奶,特别是国外的牛奶腥气得很,那腥味是贴着嘴唇和舌头的,怎么也散不掉。李小婉觉得嘴唇上还有一层白色的黏膜,黏得紧紧的,用手都撕不掉。李小婉站在窗前,背对着香山,用舌头舔着嘴唇,还是弄不掉那层黏膜。

李小婉开始漱口,洗着嘴唇。

你干吗?香山站起来问。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卡萨布兰卡集市了。李小婉突然说。

那我带你去。香山说。

不用了,你忙你的。李小婉冷冷地说。

反正我都请假了。香山说。

你是来看大家的,去看看别人,不要只看我一个人!李小婉说,话语里已经有些重量了。

你不是放假吗?李小婉又盯着香山问。

我请假是来看你的。香山只好这么说,说完,他的表情都僵硬了,都不敢看李小婉了。

李小婉觉得自己面对一个19 岁的孩子,有些失去分寸了。她不该这样逼迫他。

好吧,那你就送我到卡萨布兰卡集市,然后你赶紧回去。李小婉说。

我知道回去。香山笑着说。

出门的时候,李小婉走得不顺当。

你腿疼吗?香山问。

还行。李小婉说。

我背你。香山说着,就往李小婉这边走。

不要你管。李小婉推开了香山,香山身体一偏,还好手撑到了杧果树,然后立马紧紧抱住,整个身体都贴住了树干。

李小婉吓一跳,忙伸手去拉他,可是够不到。

那边有悬崖,慢点。香山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悬崖,说。

放心,我没事。李小婉蹲下来说。

上了车就好多了。

卡萨布兰卡集市很远。一路上,香山都在不停地说话,不时哈哈大笑,而李小婉却沉默不语。她刚才吓坏了,万一把香山推到悬崖下面,就坏了!她为自己的鲁莽后怕。还有,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呢?不就是香山来背她吗?她为什么会这么怕呢?就像怕一条蟒蛇爬到她的身上一样。

她苦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香山单手扶着方向盘,打开车载音响。车里开始躁动起来,是西班牙语的音乐,李小婉听不懂。音乐的节奏明快,整个车厢都在颤抖。车里弥漫着马丁内斯超市的香水味。

香山的身体跟着音乐晃动,车在泥泞的路上很不平稳。

香山有些放肆了。

你听得懂?李小婉缓了缓情绪,说。

什么?香山扭头看了李小婉一眼。

歌。李小婉指了指车的音响。

没什么,跟着节奏扭就行。香山笑着。

到了马丁内斯,超市里弥漫着好闻的香水味。香山,你去买点菜。李小婉想支开香山。

看着香山走远,去了蔬菜区,李小婉才朝妇女用品区域走去。

你要这玩意?香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他手里提着一颗大白菜和一个西瓜。很大的,不像卡萨布兰卡的西瓜。

蔬菜我多的是,买点鱼、牛肉什么的。李小婉说。

我不吃鱼的,刺太多。香山笑着说。

我知道呀!李小婉说。

他还是带李小婉到了卖鱼的地方,李小婉每条鱼都要看一下,全是冰冻的海鱼。

算了。香山说,然后径直向结账处走去。

Chinoamigos(中国朋友)!一个卡萨布兰卡收银员笑着说。

Si(西语:是的)。香山也笑着跟黑人女孩打招呼,然后抢着付钱。

哈,我昨天赢了不少。香山哈哈地说。

李小婉说什么也不肯。他们争论起来。

Amigos。女孩又喊了,朝后指了指,后面还有几个人都盯着他们俩。她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钱还是李小婉付的。

出了马丁内斯超市,外面飘起了毛毛雨。

快回去吧,不然大雨就来了。李小婉看了看天。

我还有事。香山说。

什么事?李小婉盯着他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香山说。

他们来到一个露天集市,香山买了一条很大的石斑鱼,还买了果子酒。

李小婉要付钱,香山说什么也不允许。

你不是不喜欢吃鱼吗?李小婉问。

你喜欢就行。说着香山上了车。

买酒干吗?李小婉问。

烧鱼要酒呀,不然很腥气的。

又不是烧鱼给你吃。李小婉却不走了。

赶紧呀,马上天都黑了。香山催促道。

你还是回那边营地总部吧,我打车回去就行。李小婉站在雨里说。

那不行。香山过来拉她。

你还是回去吧,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李小婉又说,但是她的语气已经柔软了很多。

怕什么,我就是闭着眼睛开车也没事的。香山说。

那说好,你送我到营地就回去。李小婉说。

香山嬉皮笑脸地说,知道呀。

前面有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挥手,香山停下车,给军人发了支香烟,军人朝他摆摆手。香山拿出红皮的护照还有身份证在军人面前晃了晃。军人朝他笑笑,又看看李小婉。香山一脚油门,车开远了。

他们还会看你的身份证吗?李小婉盯着香山说。

习惯了。香山说着把身份证和护照捏在手里。

李小婉说,好好开车。说完就拿过香山的护照和身份证,仔细地盯着关于香山的信息。他们的老家居然只隔着一条河,不过是两个县。

当心,当心,朝左,慢点,刹车……李小婉看着路边的悬崖,不停地指挥香山。香山却不停地摇晃着身体说,有我,不要怕。

他们刚回到营地,就开始闪电,雷声隆隆地从铁皮屋顶滚过。

大雨哗啦啦敲打着屋顶,屋里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你还不走吗?李小婉转头看着车里的香山。

雨太大了,让我吃过饭再走呗。香山轻声地说。或许是雨水的声音太大。

李小婉没有搭理他,拎着菜进屋了。

香山还是留下来吃饭了。

其实是做饭。李小婉的电饭锅和电磁炉根本用不上,不是不能用,而是不敢用。卡萨布兰卡营地电力不足,香山插上电磁炉的时候,李小婉说,不要惹事情。香山不听,非要试试看,结果营地跳闸了。

怎么又没电啦!张姐大声喊叫。

马瑞赛来到李小婉的屋里,盯着香山看了看,又看着李小婉说,NO NO NO!

我说吧。李小婉瞪了香山一眼。

还是总部好,我们自己发电。香山不在意地说。

雨小了,香山把煤油炉子拎到外面。香山点燃炉子的时候,整个营地都冒着黑烟。

杀鱼的时候,李小婉的菜刀总是在鱼鳞上打滑,香山抢过菜刀说,跟杀牛似的。香山杀鱼的时候,刀也不听使唤,还割破了手,口子很大,血流不止。李小婉也没有什么止血的药品,她只好拿出张姐给她的东西为香山止血。这个创可贴可够大的。香山说着还笑。

差点把手指切掉了。李小婉说。

为了你也值得,让你永远记得我的手指。香山眯着眼说。

菜还是李小婉亲自炒的。刚炒好菜,饭还没煮熟,天空就电闪雷鸣,大雨灌下来。

马瑞赛忙了半天,才送上电。

怎么样?李小婉仰头看着香山。屋顶密密麻麻地敲打着手指大的雨点,像是抚摩着他们的头皮。

还行,不咸,青菜很嫩,我们那食堂厨师做菜太咸。香山说。

你笑一下。李小婉说。

她并没有看香山的脸,而是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一盘满是虫眼的青菜,一盘土豆烧牛肉,一碗番茄蛋汤。还有一条被吃了一半的红烧罗非鱼。装鱼的盘子是金属的,有些小,罗非鱼扇形的尾巴挂在盘子边沿,汤汁沿着尾巴滴在桌子上。李小婉起身,取下法兰绒布擦一下桌子。

什么?香山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李小婉,嘴里含混不清。

笑一下。她又说。她的语气有些命令的意思。

香山没有笑,李小婉却先笑了,身体朝后倒,想捂住嘴,却把手托在下巴上了。

他还是笑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平时香山喜欢笑的,但李小婉让他笑,他却不会笑了。

她凑过身体,用一根鱼肋骨上的粗刺在他牙齿上碰了碰。

他咧开嘴,身体躲了躲,不过他脸上还是保持这样笑的表情。

香山的脸上感觉到一阵轻盈的风,风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很熟悉,在卡萨布兰卡的马丁内斯,他每次都能闻到这样的气息。

好了。她轻轻地说,一丝小青菜。她举着鱼刺说。

鱼刺上什么也没有。

你看起来不会笑。李小婉说。

别人都这么说。香山说。

哪个别人,是不是其他的女人?李小婉看着他,眼神很执着。

干吗要笑呢?香山说。

手机亮了,李小婉瞟了一眼,把手机翻了个身。

干吗不接?香山问。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吃完赶紧走。她匆匆地补充道。

香山不说话了。他盯着李小婉的手掌看。

什么?李小婉翻过手,捏成了拳头。

我帮你。说着香山拿起法兰绒蘸了水,拉过李小婉的手,轻轻地搓洗起来。

喂!突然有人闯进来喊叫道。

是钟灵。她的头上都是雨水。

干吗不接我的电话?钟灵一进门就大声说。

你打了吗?李小婉连忙抽回手问,她拿出了手机。

没电了。李小婉说。

我不信,钟灵凑过来抢李小婉的手机。

这时候钟灵注意到香山。

二人世界吗?钟灵瞄了一眼李小婉,笑着说。

你也坐下来,一起吃。香山说,站起身帮着找筷子。

搞得你是这里的主人似的。钟灵说。

大家都是姐们儿,自己人,这菜味道挺好。香山说。

你不是加班吗?李小婉问。

遭雷劈的,电路都坏了,提前下班。钟灵说。

正好让我们一起聚聚。香山把筷子在法兰绒上擦了擦,递给钟灵。

你们很熟吗?李小婉盯着香山,又看看钟灵。

熟透了呀,我第一次来营地就认识钟灵姐了。香山说。

怎么啦?钟灵接过筷子,嘻嘻地笑着。

那就好。李小婉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

我发现你不对劲。钟灵鬼鬼地笑着说。

钟灵姐,你来得晚,多吃点。说着,香山给钟灵的碗里夹了块罗非鱼。

我要吃饭。钟灵用筷子敲着碗沿,发出“叮叮”的声响。

来,我帮你盛饭。香山笑着起身,接过钟灵的碗。

不用你伺候,我自己来。说着钟灵抓紧碗沿,也站了起来。香山的手抓住钟灵的手,两个人拉拉扯扯,说,我来吧。

李小婉没有说话,抬头看着他俩。

钟灵把剩下的罗非鱼夹给香山。香山忙摇头,把碗端起来,藏在腋下,说,我才不吃鱼呢!

怎么会,他不吃鱼?钟灵看着李小婉说。

我哪里知道?李小婉撇撇嘴笑笑。

我从来都不吃鱼,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香山用筷子指了指脖子说。

你也不喝酒?钟灵盯着香山。

以前喝酒老喜欢打架,现在戒了,喝啤的。香山说。

你可真有意思。钟灵笑着说。

这有什么?李小婉说。李小婉难得插上一句话,声音有些大。香山和钟灵停下筷子,看着李小婉。

李小婉也不吃鱼了,夹着小青菜慢慢吃起来。

喂,小婉,还是不要吃青菜了,都是虫眼,说不定还有青虫,恶心死了。钟灵吵着说。

李小婉的筷子在嘴边顿了顿,还是塞进嘴里,快活地咀嚼起来,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你才生疟疾的,还不生病呢!钟灵瞥了香山一眼,笑道。

李小婉放下脸,“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钟灵快速地扒了几筷子,放下碗。

香山起身给钟灵添饭。

不了,饱了。钟灵朝香山笑着。

吃点西瓜吧。香山把西瓜拿出来。

不了,饱了。钟灵说。

多吃点没事的,你又漂亮,又苗条。香山看着钟灵的碗说。

你们慢慢吃,我回宿舍了。钟灵站起身看着李小婉说。

当心路上滑。李小婉说。

钟灵姐,还早呢,不再玩会儿?香山说。

这样吧,你到我宿舍去玩会儿,我那里有Sanmiguel(一种啤酒)。钟灵看着香山。

那好呀!香山放下碗,就跟钟灵起身,在门口换上鞋走了。

李小婉想说什么,钟灵和香山都走出好远了。李小婉给香山拿了把伞,想送给他,却怎么也没追上。

李小婉悄悄地来到钟灵宿舍外,听到钟灵哈哈的笑声。雨滴敲打在雨伞上,也敲打在李小婉的心里,像一颗颗的铁钉。

Quien[西语:谁]?马瑞赛打着手电朝她走来。白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似乎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

Me[西语:我]。说着,李小婉匆匆跑回自己的宿舍。

香山敲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李小婉已经快睡着了。

雨声很大,她感觉到身体摇摇晃晃。

“咚咚咚。”香山在踢门。

营地的宿舍的灯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像一只只眼睛,盯着李小婉。

香山闷着头,只顾踢门,似乎在跟门赌气。

李小婉开了窗,雨滴随着风飘了进来,脖子和脸沾染了凉凉的雨滴。

你给我走!李小婉大声说。

“咚咚咚。”香山还是不停地踢门,似乎在钟灵那里喝多了。

你给我滚!李小婉突然吼叫道。

Que hacer?马瑞赛拖着砍刀走过来,瞪着香山。马瑞赛没有打伞,雨滴在他的脸上闪着亮光,香山的脸上也闪着光。

你走!李小婉指着香山说。

No,amigos。马瑞赛拉着香山,往外走。香山甩了甩肩膀,躲开了马瑞赛的手。马瑞赛站着不动了,目光直直地盯着香山。

香山看了看马瑞赛手里的砍刀,还是退出去了。他没有看李小婉,也没有回头。

香山在雨中朝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大喊道:李小婉,你真不够姐们儿!

李小婉突然跑出来,站在雨中,她想喊香山,可是她的脸发烫,喉咙里的名字像两根鱼刺,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几天以后,李小婉才知道香山出事了。确实,那晚的雨太大,路也不好走,她知道,这是难免的。香山坠崖的消息是钟灵发微信给她的。钟灵打了李小婉几个电话,她都没接。

李小婉想狠狠地骂钟灵,却收到钟灵的微信:李小婉,你怎么不去死!

雨季还在继续,李小婉拖着马瑞赛的砍刀,无力地走进雨里,站在悬崖的边上,新长的扁豆藤蔓缠住了她的脚。她举起砍刀,却没有砍下去。她想,那该是香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她。

还是舍不得离开我。李小婉轻轻地说。

她不知道香山的墓地在哪里。她眯着眼望着密密麻麻的雨点,似乎看到香山在悬崖的下面,躺在折断的香蕉树下。她似乎看到香山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李小婉想到香山在雨中坠崖时的恐惧。那时,香山一定睁着眼。雨水淋湿他的身体和露出身体的白骨,还有他疼痛和绝望的眼神。

雨中始终有一股神秘的腥臭味,不知道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一阵一阵地冲击着李小婉的鼻息和咽喉。也许从香山的身体里发出的。想到这,她的眼泪猛然奔涌而出。她多少次梦到香山的身体就躺在她的身边。她鼻子酸涩,她觉得那是爱情的冲击,她越来越想念香山,越来越爱着香山,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隐忍,都是遮盖她炽热的情感。她在悬崖边上大喊着,突然扯掉了衬衣,扯掉了内衣,棕色的纽扣掉落在草丛里。她露出白色的胸脯,丰满的,干瘪的,诱人的,或者丑陋的,她多少次在半睡半醒之间,想把自己这赤条条的身体交给香山,让他一寸一寸地触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自己太懦弱了,也太能作了!

李小婉身体一阵抽搐,她想吐,她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属于自己了,它们要离开她的躯体。

她不能再去想他,不能让悲伤随着五脏六腑撕扯。

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里一片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她缓缓闭上眼睛,觉得睫毛都跟着泪水一起流走了,她的身体融化了,和雨中的大地融在了一起,和香山融在了一起。

一只金雕从悬崖下蹿起,朝牛椋鸟扑去。

会是香山吗?李小婉想。

雨还在下。李小婉浑身被雨淋湿,她痴痴地站在雨里,整个世界也都被雨淋湿了。她跌倒在地上,想起钟灵的话:李小婉,你怎么不去死!

多年以后。

李小婉没有死。她还是选择回来了。

李小婉总是喜欢站在河的这边发呆。河的那边,太阳落山的方向,是香山的曾经的家。

天上只有乌云。乌云越来越多,压得李小婉喘不过气。她的头又疼了。

雨,还是下了。下了雨,李小婉的头疼就会轻很多。黄昏,她撑着伞,到了河的对岸。河流的那边与这边没有什么区别,青砖、灰瓦、小楼,还有屋檐下枯坐的老人。炊烟没有被雨水淋湿,随风飘忽着。

雨滴敲打着荒草,沙沙沙。

李小婉寻到香山的家。门口一只落了毛的老猫,躲进了屋檐下的油菜花里,怯怯地瞅着李小婉。

一个老人从屋里端出一盆水。深红色的盆掉了色,变成了水红色。老人差点撞到李小婉。

哎,厨房漏雨了!老人难为情地说。

奶奶,我去看看。李小婉说着,进了屋。斑驳的墙面挂着彩色的照片,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光头男孩,两三岁的样子。前面坐着两位老人。李小婉瞟了一眼,又站着看了看。

到了后院,厨房窗户上的玻璃破碎了,用塑料纸糊着,塑料纸风化了,密密麻麻的破洞。雨水就是从那里飘进来的。还有屋顶的裂缝,也是滴滴答答,地上一摊潮湿。李小婉帮老人换了新的塑料布。

厨房的红砖墙壁上,毛笔写的“到此一游”,歪歪扭扭。

奶奶,你怎么不换一块玻璃呢?李小婉问。

钱不能乱花,要留着给孙子娶老婆的。老人不好意思地说。

李小婉突然鼻子一酸,准备离开。老人一把拉住她,说,姑娘,你多大了?

我——李小婉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出去打工了,年底才回来呢!老人眼里柔柔的。

我只是路过的。说着李小婉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老太婆是个疯子,不要惹她!不知道谁朝李小婉喊了一句,还发出快活的笑声。李小婉忙回头,几个老头坐在屋檐下抽烟,谈论着雨天的秧苗。

雨一阵一阵大了,雾气蒙蒙。

李小婉闻到河水和雨水的气息,密密麻麻的雨点像网一样,洒在河里,李小婉的影子被雨点罩住了,雨水敲打着河面,滴答,滴答,像落入了幽深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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