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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新兵,你还好吗

2023-12-20兰学军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新兵连队老兵

兰学军

这件事情在我脑壳里存放很久了。多久呢?这么说吧,你去买一杯奶茶,添加了百香果的那种,摇一摇之后不去动它,你会发现,那些百香果会慢慢下坠、沉淀,如果时间够久,它们就会沉到最底部,仿佛被时光的琥珀封住一般。是的,这件事情就如同沉到奶茶杯最底部的百香果,早已被各种新鲜的记忆层层掩埋,以至于我以为它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直到有一天,奶茶杯突然翻倒了,一阵剧烈摇晃后,那些百香果从最底部涌到了最顶端,我才惊觉,它一直都在,从未远离。

我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它快递出去。

我不知道局长住哪栋楼。我只知道他居住的那个小区,大得很,紧邻夏州最美的河流——芸溪,名字美得跟公园一样,不像话,竟然就叫芸溪居住公园。这种名称,也许只有天才的房地产营销设计团队才能想得出来。

说是公园,却只对小区内业主开放。小区由近十栋中高层住宅组成。这里的保安绝对配得上保安二字,他们的眼神够警惕也够犀利,好几次,我紧跟在准备进大门的业主身后,试图混进公园,他们一句“你住哪栋哪梯”就把我请出去了。次数多了,我估计保安已经能认出我并把我列入不安全人员名单了,便只好灭了上门送礼的打算。

以前我没觉得局长有多么重要。这当然不是说局长不重要,而是说我和他之间几乎没交集,从哲学的意义上讲,没交集和不存在的本质高度趋同。当然,没交集也是有原因的——我一个社会保险中心坐窗口的办事员,每天接触和面对的都是急着办事的群众,他们急,我自然也急——有限的时间内,多办一个是一个嘛。成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哪有时间和他发生交集?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每天上班,我的屁股只要往椅子上一坐,立马就和它黏成了一个整体,仿佛椅子上涂抹了胶水,就连到身后几米远的柜子里取资料我都懒得起身。我的办公椅是下面带轮子的那种,双脚一蹬,连人带椅子便滑了过去,再一蹬,一个美妙的弧线加旋转,身子又回归了工作位,整个过程异常流畅,持续时间不超过三秒。

你可能会问,上班时间接触不到领导情有可原,可是下班时间你干吗去了?这真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这么答复你吧,下了班我还得照顾尚在幼儿园就读的二丫头,谁叫我是出了名的遵规守纪的人呢?鼓励生二孩时,我已经42岁了,老婆小我两岁,也跨过了不惑之年的门槛,但我们还是决定响应国家号召,我们夫妻二人折腾了好久,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生了二孩,八小时以外基本就围着她转了,哪有闲工夫打听局长住哪里?再说了,我始终相信一个事情——就算是我不找局长,到了我该调整该晋升的时候,局长也会发扬民主尊重民意,充分听取社保中心主任副主任的意见,选择工作最踏实群众基础最好的人上。我的工作两个主任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大会小会没少表扬我,既然如此,干吗还去找局长呢?

但现在我开始懂得局长的重要性了。上面分给社保中心三个四级主任科员的指标,比大家预计的要少,之前大家伙儿私底下揣摩,怎么着也得下来五个指标吧,毕竟,中心存着十个指标没动。因为疫情的原因,这事已经拖了一年多。如果没有疫情,按正常进度,中心至少已经完成两个批次的职级晋升了。事实上,主任副主任也做好了上报五个晋升人员的初步名单,我被私下告知,这个名单里有我。如今指标一缩水,矛盾便显现出来。这有些像那些小区里的人工湖,丰水的时候,湖面碧波澄澈,水一枯,湖底纷乱的酒瓶和垃圾便完全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人心一乱,主任副主任便放出话来:五个同志工作都不错,但僧多粥少,没办法,中心不定,由局里定。

我把中心领导的意见说给老婆听,老婆一听便叹了口气,说:“惨了,没戏了。”

我问:“怎么个没戏了?”

老婆说:“你傻啊,五个人里头就你坐窗口,其他的四个都坐办公室。”

我说:“这有什么,不正好说明我工作在一线,最辛苦,最不可能从名单里搬家吗?”

老婆拧着我的耳朵说:“你真是老实的儿子回家——老实到家了,你仔细想想,你整天在窗口,有机会接触局长吗?”

我摇摇头。

“那他们几个呢?”

我还是摇摇头——不是他们没机会,而是我不知道。

“我看你真是脑袋锈掉了。”老婆摇摇头,丢下这句话,气冲冲进了厨房。

我哪知道他们和局长的关系呢,这种事他们不说,谁会知道?我心里也憋着气,连晚饭也没吃。但晚上躺在床上像皮球一样翻来覆去地泄气时,我还是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他们有没有跟局长攀上交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自己肯定没有啊,何况他们的确是更有机会和时间接触局长。这么一想,我睡不稳了。我把老婆摇醒,叫她帮我出主意。

老婆估计正等着我向她求助呢,我的手指刚刚在她背上戳了一下,还没怎么发力,她便猛地转过身来,吓了我一跳。老婆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一连问了我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局长办公室在哪里?说实话,这个我真不知道,我连局机关在区政府几楼我都不知道,更别说局长在哪间办公室了。

我摇摇头。

第二个问题,局长家住哪里?这个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私人侦探或者旧社会的包打听,哪里会知道这个?我摇摇头。老婆气得又把身子背了过去。

过了一炷香工夫,妻子再次转过身来,她依旧没有放弃对我的思想改造。她说,你怎么就不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业呢……你看人家晚你五年转业的小郑,原来在部队是你的部下,现在人家都三级主任科员了,你连个四级都没混上……你不操心自己的事业也就罢了,怎么就不替我们娘儿仨想想呢,上调一个职级不仅仅是待遇上的提升,还关系到到手的钱啊,咱干吗要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

可局长家小区的保安老和我过不去啊。我总不能真的跑到局长办公室送礼吧?这个选项一冒出来,我先是自嘲了一下,但紧接着竟然浑身一震,为什么就不行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周一一大早,我把6000 块钱塞进准备好的信封里,我的计划是5 点下班后,直接跑到局长办公室,放下信封就跑。那个点局长应该还没下班,局机关下班时间是下午6 点。我必须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完成整个行动.时间有点急,我很兴奋,但我害怕我的兴奋撑不了一个小时,那会让我的计划半途而废。事实上,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区政府大楼门厅的保安很有礼貌地告诉我,人社局机关在五楼,说完他又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在行政服务中心社保窗口工作。我很诧异他竟然连这个都能看出来,看来能在区政府当保安的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他解释说他去柜台办过事,是我经办的,还说我很认真,也很高效,是个好人。这让我突然脸红起来,哪有好人来送礼的?我逃也似的闪进了电梯,我必须说,电梯开门的时机恰到好处。我进电梯的时候,隐约瞥见他向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脑袋里“嗡”了一下,有什么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到了五楼,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贼。在漫长的过道里,我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用眼角向上瞟,努力寻找着“局长”二字。我感受得到心脏对胸腔的有力击打,像老兵退伍时火车站站台上敲响的军鼓,发出沉闷却惊天动地的回响。谢天谢地,正值疫情时期,还有口罩遮在脸上。谢地谢天,整个楼道里异常安静,我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尽管即使遇到了,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我。

过道的尽头,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挂着“局长”二字的木牌,它醒目地悬在一扇敞开的办公室门的门框上,轻微地晃动着,仿佛在向我招手。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冲了进去,仿佛只有冲进去,才能避开过道里千百双藏匿于门洞之后的看不见的眼睛。然而,一进去我就傻眼了,屋里有人,还偏偏就是陈主任,陈主任坐在局长的对面,两人相谈正欢,我的突然闯入让他们的笑容一齐僵在了脸上。我像一个被赶上台的化着搞笑妆容的小丑,脸颊火辣辣地发烫,尴尬得无地自容,小声说走错门了走错门了,然后快速退了出去。千不该万不该,我还顺势将门也合上了。我的本意是轻轻用力合上,没想到却过度发力,门和门框发出令人心颤的巨响。后来陈主任跟我说,你不关门还好,一关门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来了。陈主任给我留着面儿呢,那个时候,信封就攥在我手上,傻子也看得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把信封快递给局长成了我抵达彼岸的唯一选项。

我把信封装进一本书里,这是一本我精心挑选的精装书,封面是硬质纸板的那种。我是这么干的:用美工裁纸刀在内页里裁出一个红包大小的方坑,然后再将信封放进坑里,合上封皮,这就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书了。为了以防万一,我用透明胶带又缠绕了几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我相信,不止我对这个创意感到满意——至少从快递的外包装来看,我寄出的是一本书——亲爱的局长见识到这个创意时一定也会非常满意。

我又一次核对了局长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恭恭敬敬地填写在了收件人一栏里。在填写寄件人时,我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和电话——这些钱,几乎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啊。

办完这些,我把它寄了出去。收件的快递员离开后,我如释重负,开始想象着局长阅读这本书时的样子。在这个令人遐想和陶醉的时刻,一阵妖风刮进了脑袋,房新兵突兀地窜了出来。此刻,他摇身一变,幻化成局长的样子,面目狰狞,右手举起信封,左手指着我的脸,当着我和同事的面,恶狠狠地大喊:“这个给我送钱的人,坚决不用!”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窒息。

那是2002 年11 月初,北国的寒流已经把触角伸到了南国的夏州,部队地处夏州的最北端,靠山,所以更寒冷一些。太阳已经掉到山的西边去了,山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把营房罩得紧紧的,仿佛那些寒气顺着漏斗漏进了阴影里。腋下夹着笔记本的我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队伍被连长带去跑五公里去了,还没回来,我去团部开了个政工会,回来得有些早。

连值班员见我走过,立马从值班桌后站了起来,向我敬礼,我快速回礼,继续往炊事班的方向走去。这次的政工会和去年11 月份的政工会没啥大的区别,各级领导反复强调的无非是老兵退伍期间的安全稳定工作,这个我理解。每年的12 月初是老兵退伍返乡的日子,也是全团一年里最后的一项重大工作,谁都怕出岔子。小区别还是有的,就是团里给了每个连队两份义务兵党表,要求必须要给到即将退伍的义务兵。这是即将退伍的义务兵的福音.不知怎的,我却对即将开始的老兵退伍工作多了一份隐隐的担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没盼头还好,大家都没盼头,也就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这盼头一来吧,意味着平衡被打破,名额只有两个,能吃到最后一颗葡萄的毕竟是少数,那些吃不到葡萄的才是多数。

炊事班操作间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帮厨的同志一部分忙着择菜洗菜切菜,另一部分正配合着厨师长老魏将一大盆切好的五花肉往冒着青烟的热油锅里倒。“刺啦”一声,肉一进锅,油烟腾起,油星四溅,老魏挥起铁锹一样大的铲子在大铁锅里来回翻炒,动作熟练而优美。他可是连队的宝贝,拿了等级厨师证的老厨师,团里所有的接待任务都叫他过去露两手。临近老兵退伍,连长和我商量,把他从招待所要了回来,并从连队历年结余里拿出一部分钱改善官兵伙食。连长是老连长了,他有个经验——退伍工作完成的好坏和退伍期间的官兵伙食质量成正比。他这个理念我完全理解,比如过年,大家吃好喝好了,气氛融洽了,谁还会闹事呢?

放在以前这可能是个经验,但今年管不管用就不好说了,我长吁了一口气,背着手往菜地走去。菜地在炊事班的东边,跟炊事班隔着一片高大的桉树林。从桉树中间铺着石板的小路走过去,才走到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指导员,我回头一看,是房新兵。穿着一身体能训练服的他肩膀上扛着一把锹,胳膊上、额头上的汗珠子密密麻麻,一看就是刚跑完五公里回来。好家伙,人家都忙着洗澡换衣服去了,他倒好,扛着铁锹修理地球来了。我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过去,空气中飘着一股子浓重的汗臭味。

房新兵是河北大名人,忒老实,能吃苦,也勤快,在今年即将退伍的十八名退伍兵中能力素质可能是中游,但思想觉悟绝对是一流,开政工会的时候,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他。毕竟,选士官可能更看重能力水平,但选党员看重的可就是战士的思想觉悟了。

“早点回去洗澡,别感冒了。”我喊了一嗓。已经在菜地里忙活开的房新兵瞬间立正,大声回答:“是!”说着,竟然还敬了一个军礼。“臭小子!”我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往回走。

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连长跟我说的一件事。新兵刚下连那阵,连长经常拿新兵蛋子说事,每次“新兵”二字刚离开嘴巴,房新兵就噌地一下立正站起来喊“到”,声音短促,连长搞得很烦躁,就骂:“房新兵,你个榆木疙瘩脑袋,我还没说完,你喊什么到,记住咯,下次别犯迷糊。”可是下次到了,房新兵还是会噌地一下站起来,继续喊“到”。

晚饭后我和连长碰了个头,我把政工会的主要精神传达了一下,重点提到了两份党表的事。

“你心里有初步人选没?”我问。

“我觉得房新兵不错,你觉得咋样?”连长答。

我点点头。

“这事急不得,早了会扰乱军心,晚了不好办手续。最好开个支委会议一议。”连长说。

到底姜是老的辣,连长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支委会商议后的一致意见是:在老兵中搞一个“退伍不褪色,入党建新功”活动,把老兵两年来的表现和最后两个月的表现结合起来打分,最终在11 月30 日也就是11 月的最后一天确定入党人选。我们是这样想的:把胡萝卜留到最后,那么,整个老兵退伍期间的安全稳定自然也就有了保障。

事实也的确朝着我们的预期方向良性发展,而且,发展的质量让我颇为满意。我没想到,因为两张党表,老兵的工作积极性竟然又一次得到了调动和提升。本来,我没奢望老兵退伍前干多少活,说实话,几年的服役时间里,他们已经干得太多了,只要退伍前不给我添乱就行了,但自从活动开展后,连队老兵面貌竟然焕然一新,看来,是我低估了老兵的思想觉悟。

但作为指导员、连队党支部书记,连队的平稳运转既让我欣喜,同时也让我隐隐担心。离老兵退伍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也意味着不确定的因素越来越集中在最后几天。

转眼到了29 日,星期五。

那天早晨天上乌云密布,阴得能拧出水来,一副下大雨的前奏,再加上起床后我的右眼跳个不停,我开始心绪烦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那种感觉更强烈了。临近11 点,我决定查一下岗,尽管那天不是我的班。我拿起手电筒,把能想到的地方走了个遍,从班排宿舍,到营区大门,再到机车库和弹药库,甚至连半山腰上的家属房和菜地边上的猪圈我也走了一遭。一切各就其位,没什么可让人担心的。返回宿舍时时针已经指向12 点了,我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看来,是我太紧张,太焦虑了。

我的确有些焦虑。距离召开支委会并宣布入党名单只剩最后一天了,连队在过去的近一个月时间里风平浪静,我知道,那两份党表功不可没,但问题也在这里——只有两份。而且,貌似平静的日子下面,我能感觉到,有多少双渴望的眼睛,就有多少道暗流,潜藏在平静如水的深处,悄无声息地涌动。

临睡前我泡了个脚,这让疲倦更快地抵达我的大脑皮层深处。也许是睡得太沉,以至于醒来时我一度觉得自己才刚刚睡下。是持续的敲门声吵醒了我,“咚咚咚,咚咚咚……”声音不大,却一直敲,不疾不徐,锲而不舍,这个持续的声音最终唤醒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敲门发生在梦里,但敲着敲着就把梦敲碎了,意识到自己正由梦境转回现实的那一刻让我异常疲乏,苦不堪言。我摸索着摁亮了台灯,隔着眼皮能感受到一片橙红,待眼球逐渐适应那橙红的刺激,我眯缝着睁开眼,一看闹钟,乖乖,五点刚过——大约门外这人是踩着点敲门的。

开门一看,是个衣着严整的战士,再看一眼,是房新兵。

我坐在床上,哈欠连天,房新兵坐在椅子边缘,开始细说着他当兵以来连队各级领导特别是我对他的照顾和厚爱。

这是我当指导员一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清晨找我汇报思想。时间点离6 点钟吹起床哨不远,我胡乱穿好衣服,见他腰板挺得笔直,一时半刻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示意他等我一小会儿,我出去刷个牙洗把脸,以便认真听他细说。

后来,一直到现在,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慢镜头重复播放了很多遍,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我不应该在那个节点去刷牙洗脸。

等我重新在他面前坐下时,我发现我的宿舍明显被整理过了。昨晚来不及收拾的洗脚水已经从眼前消失,绿色的洗脚盆回到了墙角它本来的位置,连擦脚布都整齐地挂了起来,白色的床单拉抻得平平展展,绿色的军被叠成了豆腐块,写字桌上抹布擦过的湿痕隐隐还在……一切都很好,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一时半刻看不出来。这小子,敢情是来帮我整理内务来了。

他说了很多,我认真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尽量不打乱他说话的节奏。在他服役的两年时间里,他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要离开部队了,我愿意和他临时交换一下位置。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时不时地瞄向闹钟的眼神暴露了这一点。房新兵敏锐地捕捉住了这个讯息,或者说,他在讲述的同时,也在密切地关注着时间。

终于,他抖出了他想说的包袱。

“指导员,”他颤抖地说,“我想,我想入党!”

说完这句,我感觉到他明显放松了下来,仿佛从肩头卸下了千斤重担。

谁都想入党,这很正常啊。然而我却一下子绷紧了,因为他还补了一句:“一点小意思。”说的时候,他指了指我的被子,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我懵懂地坐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和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身来,盯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看了又看,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是有不妥,也只是比平时我自己叠的更规整更漂亮一些。

然而,我终究瞧出了异常——是的,在被子缝隙里,有一个红色的小点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因为角度的关系,不细看一时真看不出来。难怪我刷完牙回来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我暗叫了一声“坏了”,赶紧用手去触那个红点。

那不是一个红点。准确地说,我先是触到了一个硬物,接着牵出了一个红包——那个红点,不过是红包盒的尖角罢了。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清醒过来,是他的那个红包起了作用。我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响,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人抽了一记耳光,我身体里的血,如同接到了集合命令,一下子呼啦啦地全往脑门上奔。

我拿着红包冲了出去,门被摔得哐哐作响,我几乎是咆哮地对值日员大喊:“吹哨!全连紧急集合!现在!马上!”我的嗓音有点撕扯,我清晰地看到,恐惧瞬间裹住了值日员,他抖抖索索地去拿值班桌上的哨子,半天没拿住,等抓起来送到嘴里,腮帮子还没鼓起来,团里的起床号先扯心扯肺地吹响了……

那天的值日员是一个老兵,后来也在夏州安了家,姓吴,叫吴强。

复员以后有一回他同几个人一起吃饭,其中的一个人认识我,问他,你以前在哪个部队当兵来着?吴强说出了部队代号,我朋友便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是那个部队出来的,当过连队指导员,接着他报出了我的名字,并开玩笑说我马上会到。吴强立刻变了脸色,说他突然想起来公司有个急事要处理一下,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我朋友这人很外向,善于在饭局上搞氛围,和我说这事时,还现场模仿了一下吴强当时的表情,把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是他不知道,我不是因为好笑才流泪,我流下的是悲哀的泪水——我为吴强对我的异常恐惧感到悲哀,更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悲哀。

整个连队的官兵齐刷刷地列队在我面前,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起床哨刚响过,紧急集合哨又跟着响。我黑着脸,右手把红包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把它砸在了地上,我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给我送红包的人,在我手里,下辈子也别想入党!”

说的时候,我的眼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最终在房新兵脸上顿住。他没有低头,眼睛盯着前方,一张脸早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的入党梦被我砸得粉碎,连连长都惊讶于我那个早上近乎疯狂的举动。退伍工作结束后,他对我说:“你不该那么对待房新兵。”

“入党考验的是思想觉悟,他的思想觉悟不过关。”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并没有点出是谁,给他留着面儿呢。”

“但谁都知道你说的是谁,”说完,他叹了口气,补了一句,“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走出门去,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连长是一名从战士成长起来的干部,和战士打成一片是他的优势,我不是,也不想要这个所谓的优势。我是高考进军校再毕业分到部队的学生官,我觉得,官兵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更有利于管理。另外,我讨厌送钱这种赤裸裸的交易,它玷污了我的人格,也暴露了他的不成熟。我承认我有些较真,但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毕竟,连队的退伍工作平稳安全,受到了团首长的肯定和表扬。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没有采取那样的应对措施,30 日那天一定会出大事,至于到底会出什么大事,只有天知道了。

人世间没有如果。事实上,连长应该感谢我,正是因为连队在退伍期间工作成绩突出受到团首长肯定,第二年3 月份,他如愿升职副营。再后来,他还当上了副团长,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转业了,是副营任上转业的。

当房新兵莫名其妙蛮不讲理地冲进我的脑海里,并把那片海搅得天昏地暗之后,我突然发现,此刻的我和当年的房新兵没有什么不同,这个想法惊到了我,也伤到了我。

我开始对采取邮寄的方式感到后悔。我认为,这是当年连长送我的谶语发挥了作用。他当年说过我会后悔的话,如今,这句话应验了。现在,老连长也转业在夏州,但我们之间很少联系,我不知道这和当年房新兵的事有没有关系。

后悔的藤蔓一旦在脑海里扎了根,各种后悔便跟着疯长。

我开始对我为了升职采取的行为感到后悔。升不升职有什么关系呢?四五十岁的人了,身体健康,收入稳定,家庭幸福,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

我开始对我三番五次试图去局长家送礼感到后悔。

我开始对我跑到局长办公室感到后悔。

我甚至开始对过往的一些其他事感到后悔……

我后悔得要死,我肠子都悔青了。我遍体鳞伤地回到家里。

老婆问我事办了没有,我木木地点点头,一句话没说便走进卫生间。我觉得,这个时候,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适合我待的位置。没有气味,不代表着它就是干净的所在。

“怎么不开灯?”老婆在外面喊。

“哦。”我嗓子里发出声带摩擦的声音,恍惚中,竟然和狼有几分相像。

老婆摁了开关,卫生间的灯瞬间亮了,一个纯白色的世界瞬间降临,白得刺眼,我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睛,有液体缓缓流出。

我不知道我是夜里几点睡着的,一条鱼一般在床上煎个不停,好在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婆问我:“房新兵是谁?”

“你怎么知道他?”我很惊讶老婆竟然知道房新兵的名字,我认识她的时候房新兵早就退伍了。

“你昨天夜里一直说梦话来着。”

“是吗?”我有些紧张,“我说什么了?”

“你说,房新兵,你还好吗?”

一个星期后,任命公示出来,赫然有我的名字。同一天,我还收到了一个包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杰作,连外包装都没换,只是上面多了几个醒目的大字——退件,查无此人!

依稀是局长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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