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

罗 海

1

三叔曾问我在厂里的工种。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是烧锅炉的。

他立即对我升起满脸的疑惑和鄙视。他大概觉得我混来混去，怎么居然沦落到烧锅炉的地步，那是大叔大爷们快要退休了无能力才被安排干的活儿。

确实，小时我们医院的锅炉就是一位快要退休的大爷烧的。

我懒得跟三叔解释我们的锅炉房跟医院大爷烧的锅炉房，不是一样的锅炉房。直到三叔来到我们厂，进了锅炉房才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那天我领着三叔来到锅炉房，把门拉开。那会儿正是炎夏，锅炉房的门一打开，就从房间里透出一股空调机发出来的清凉冷气，炎夏一下仿佛就变成了凉夏。

三叔朝里瞅了瞅，里面像一间办公室，坐着鲁学典。三叔一边走进去一边说你带我来这干吗，我不是来吹空调的，我是想来看你的锅炉房是什么样子的，走走，带我去看锅炉房。

三叔说完，对着鲁学典友好地咧嘴笑笑，朝他扬扬手，算是打招呼了，又算是告别，转身推起我朝门外走去。

我和鲁学典听了都笑起来，鲁学典说，叔叔，这里就是锅炉房。

我三叔顿时惊得把眼睛瞪得铜铃大：这是锅炉房？他望望我。

我证实道：这就是锅炉房！

三叔还是不信，但是他不往外走了，而是回头朝屋里走去。

屋子大概有三十平方米，一边是门，两边是窗，还有一面仿佛是镶在墙上的几乎顶到天花板上的金属面板，面板上镶嵌着各种表盘，以及有着红红绿绿各种颜色的闪烁着的指示灯，在面板前设置着一排工作台，用我们的行话叫操作台，上面有一些按钮及操作杆。屋子的中间规整地放着几张拼起来的工作桌，围放着一圈凳子椅子，因此给人乍看容易误以为是办公室。

三叔在这间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转起圈，从门这边走到门那边，一边走一边看，还不时伸出手来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他首先摸那些金属面板，然后又摸仪表盘，还不停地摸闪烁着的指示灯，在他摸着的时候，指示灯的光亮把他的手指照得红通通的，连里头的骨头好像都照见了，染上一层红通通的颜色。

看上去三叔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

这样的锅炉房当然会让三叔目瞪口呆，老实说连我和鲁学典当初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我和鲁学典是同一天分配进硫酸厂报到的，听说将被分配去烧锅炉，我们顿时都垂头丧气，感到脸上无光。正当我们丧气时，厂里突然向我们宣布一个重大消息：厂里决定，凡是干锅炉操作工的，不日将会到苏州学习六个月。

苏州是什么地方呀，是一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样美丽神奇的地方啊，而且竟在那里能足足待半年呢。我们一听，这下可全乐开了花，差点蹦起来跳起来了。

2

果然我们去苏州了。我们进修的工厂叫苏州硫酸厂，进修的车间叫硫酸车间，学的工种是余热发电里的锅炉操作。在工业生产中，余热发电有很多种，在硫酸厂里就是利用在生产硫酸的过程中排放出来的热废气发电。工艺说起来挺简单，就是把硫酸生产过程中排出的热废气收集起来，经净化过滤等技术处理后，用它的热量使水雾形成蒸汽，再用蒸汽推动发电机发电。

我们二十余人，每两人跟一个师傅学习。那时我没能跟鲁学典分在一组，而是跟吴永康。我们的师傅是一位中年汉子，长条脸，小眼睛。烟抽得特别凶，总是一根接着一根，两只手，一只用来拿烟，一只用来控制操作杆。吴永康也吸烟，平常亦是烟不离手。这下好了，师徒俩真是天生一对。

果然，吴永康真是做得很好，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满脸堆笑地给师傅递烟。递上的竟不是一支，而是整整一盒。

师傅头一回看见，不禁一愣，然后微微笑，点点头，愉快地笑纳了。从此天天如此。

见状我更冷了半截心。下班回宿舍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躺床上想：怎么办？然后想，你送得，难道我就送不得？觉得得了主意，爬起身高兴地踱步。可是再一想，便又打消了念头：何苦来着？

我以为从此我和吴永康在师傅眼里便有了高下，分了亲疏。

我默默地跟班，尽力做好分内事。

师傅上班坐中间，我们学徒俩分坐两边，众星拱月。师傅一边叼着烟一边教我们控制锅炉水位，调整蒸汽压力。那时候还没提倡公共场所禁止吸烟，男人们在公共场所吸烟，不仅天经地义，而且理所当然。

师傅向我们说完要领，便命我们轮流试手。

我握着供水杆，心有点发抖，生怕控制不好，不知轻重，会让锅炉汽包内的水冒了。

师傅见状便又说，手动操作上水，只是一个锅炉操作工最基本的辅助技术，真正的功夫在于手动上水时，把水位控制平衡了，要能恰到好处。怎么算是恰好？就是在中心水位上下的正负五值内，然后松开手动供水杆，让自动上水阀根据水位的消耗快慢，自动平衡上水。说完他就演示给我俩看。

我们发现，当把供水先手动控制好在正负五值内后，自动上水阀就能自动调整平衡上水位，水变成多少蒸汽，它会自动动态跟踪补水，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再需要人工操作干预，直到再次偏离自动调整阀调整的限阈，无法自动调整。

学锅炉操作很多时候学的就是这个平衡点的把握，这是个技术活，需要长久地很多回合地不断练习。至于什么时候能掌握，掌握到何种水平，就看各人的本事了。正如行话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一直不得要领没能掌握好平衡，一个操作工整个班都会手忙脚乱，不停地通过人工操控，结果不仅是又累又困，还吃力不讨好。调整在最好的供水位置后，只需时不时盯一眼水位表，观察是不是正常值就好了。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熟练工，在一个八小时的班间，大约只需要手动调整那么七八次甚至仅仅三五次就好了，其余时间都可以游手好闲。

胜任了这工作似乎还蛮惬意的啊，既有技术又可以有闲情。后来我出师回到马鞍山我们厂后，当班时，因有闲而常常抱着一本书，大读而读，读得津津有味。因能读书，生活真是又多了一重天地。而别的人却大多都在侃大山。这使我同他们渐渐有了不同。

锅炉房一个班次共两个人，分为一个主操、一个副操。

主操坐镇操控室。副操主要的工作是定时到各个现场，特别是汽包现场巡视检查，并与主操在操控室轮换操控锅炉。因有室外作业，副操要更辛苦些。

副操是我们的副师傅，同样也是嘴不离烟的。那个年代的男人似乎都是吸烟人，作为男人不吸烟好像倒是不对，不算真正的男人，至少不是正常的男人。

在这里我忽然发觉，吴永康犯下了一个原则性的致命的错误，就是他对正师傅和副师傅居然区别对待，给正师傅一天一盒地送烟，却不给副师傅送，最多临时从自己的烟盒里抽一支递给副师傅。

天，怎么可以这样？

我看到副师傅常常伸出手来，把他递来的烟不客气地给推回去了。这注定烟不但白送了，还结下了副师傅对他的怨愤。副师傅从第一天起就不待见他了，并且看得出越来越对他抱有厌恶感，始终对他爱理不理冷冰冰的。

3

学成归来回到厂里，我们都有点意气风发。我们不再是一些大老粗式的工人，我们还是一些有点文化知识的工人。

在锅炉房摆放的办公桌上，总是被我们摊开许多的图纸。那是些锅炉的流程图、工艺图以及外形图等。

现在已经没有师傅了，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师傅。

开始几乎每天都碰到新问题，不懂时，我们就聚在一块，不分上班下班，团团围在桌子前，把身子趴在桌子上看图纸。疑义相与析，探讨争辩。真理越辩越明，人心越辩越齐。

我很为自己得意，悄悄去文具店，买来了绘图工具和绘图纸，摆开在家里，用一个星期画了一张管道走向图以及阀门归类图。

鲁学典把我画的图挂在锅炉房的墙上，让大家共享。

能让大家分享，令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还很希望大家在共享时能表扬我一下，可是没一个人这样做。他们都好像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这个特别的劳动成果。

没得到预期的表扬，我心里不禁有点失落。

整个锅炉流程上的阀门可真多呀，有几百上千个吧，各种名称各个种类让人眼花缭乱。我现在便试着写下来让大伙也见识见识吧。

比如按作用和用途分有截断阀、止回阀、安全阀、调节阀、分流阀、并汽阀。

按公称压力分有真空阀、低压阀、中压阀、高压阀、超高压阀。

按工作温度分有超低温阀、低温阀、常温阀、中温阀、高温阀。

按驱动方式分有自动阀、手动阀、动力驱动阀，其中又分电动阀、气动阀、液动阀等。

按结构特征分有截门阀、旋塞阀、旋启阀、蝶阀、滑阀等。

按连接方法分有螺纹连接阀门、法兰连接阀门、焊接连接阀门、卡箍连接阀门、卡套连接阀门、对夹连接阀门等。

按阀体材料分有金属材料阀门、非金属材料阀门、金属阀体衬里阀门等。

林林总总，多得可以让人目不暇接，读起来像绕口令。还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材质的管道。可以说，锅炉房展示的，就是一个阀门和管道的大千世界、百科全书。

在锅炉房上班的时候，我与鲁学典一个班。他是主操，我是副操。每当我去巡视我们的这些如此众多的管道和阀门时，我就似一位将军，打马走在被检阅的三军面前。我春风得意，我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是多么威风啊。我身穿防酸防腐的特制工装，戴着不仅防酸防腐还隔热的特制手套，雄赳赳气昂昂迈步在巡检路上。不管是春风拂面还是寒风凛冽，我的面目都是春风含笑。

吴永康学成归来，也同我一样趾高气扬，甚至模样比我更趾高气扬。他的嘴巴叼着烟卷儿，眼睛朝上望着，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如果说我还算爱好读书，吴永康则不仅爱好读书，还爱好写诗。

那时候，我们厂有一个工人文学社，社里有一群热爱诗歌的年轻工友。他们经常热情澎湃，忘我地生活着，特别是忘我地写作着。

“啊，大海……”当吴永康在锅炉房里，趴着操作台，奋笔疾书地写作诗歌的时候，我简直就有点崇拜他仰慕他了。

永康写好诗，经常在锅炉房，敞开他并不美妙的嗓子，引吭高吟。厂里许多女孩听到了，不但不嫌弃他的鸭公嗓，反而还觉得美妙无比，眼里都对他流露出爱慕的光。

可是那时我们锅炉房的诗人吴永康，对此全都不屑一顾。他高傲地说他的女神是诗歌！

吴永康终日忘情写诗的时候，却埋下了隐患，终至造成了事故，而且是惊天事故。吴永康太专注于诗歌写作了，于是关错了阀门也不知道。

吴永康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我们却没分在同一个班组。他与我一样，只能是班组上的副操。说明我们都没有学到最优秀。这天他当班下到热水循环泵操作时，大概是太过于专注内心的诗意了，居然糊里糊涂地把循环泵出水阀误关了。幸亏技术员苏敏及时发现异常。如果不是技术员苏敏及时发现，我们全都会在一声爆炸中灰飞烟灭。

当时正巧苏敏来锅炉房查对一个数据，还没上锅炉控制室，便看见热水循环泵房窗口朝外异常地冒出一股股蒸汽，而且眼瞅着越来越大。他立即警觉起来，大喊操作员。

副操吴永康慌慌张张从控制室跑下来。

吴永康虽然慌乱，却居然能记起来了，记起自己把热水循环泵的出水阀误操作关上了。出水阀一关，进水阀的热水仍一个劲地被循环泵泵出，压力没有出口便不断增大，当增大到一定程度，必然引发爆炸。

吴永康慌乱地抢进泵房，顺手操起一根撬棍，奋力地想撬动出水阀开关旋杆，拧开出水阀。可是由于阀内水压力过大，他打不开了。情况越来越危急。泵房已经雾气腾腾，几乎对面看不见人了。循环泵随时可能承受不住压力爆炸。

当时我也在现场，许多人都在现场，连厂长都跑来了。

大家都知道锅炉房随时可能会爆炸，可是当时却没有一个人害怕，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逃跑，都只是内心十分焦急地站在泵房外，看着，等待着。

事后我常想起那一刻，想起那一刻所有的人，他们的坦然，他们的专注，以及他们对事故处理进程的焦虑，他们唯独没有理会到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离死亡已是如此之近，已是近在咫尺。真是非常奇怪。有时一个人面对死亡不是不害怕，而是来不及想到害怕吧。

苏敏不愧是技术员，能成为我们的主心骨。见状，他疾步抢进泵房，夺过吴永康手里的撬棍，亲自动手操作。下一分下一秒就可能爆炸啊，管间的密封圈有些已经被撑得变了形，蒸汽滋滋地不断从那里越来越多地喷涌而出。真是千钧一发。就在这时，苏敏奇迹般地在分分秒秒的爆炸前，突然就把已经死死卡住的出水阀开关撬动了。随着出水阀瞬间打开，管内压力顿减，一场事故顷刻间化解了。

眼见事故化解，吴永康突然尿起裤子，大声哭起来。我们一齐拥进泵房，看见苏敏正温柔地拍着吴永康的头，叫着：“小屁孩。”

4

我们那时是多么的无知者无畏啊，由于所掌握的技术不到家不过关，我们在对锅炉的操作中，常常不能有效地控制住规定的指标，而不止一次擅自改动一些参数和读数。我们改动得最多最频繁的指数，是汽包房内的安全阀读数。安全阀是生命阀，它不仅能保证全厂的安全，更保护着我们的生命。可是我们却对它动起了手脚。我们之所以对它动起手脚，是害怕超压后安全阀启动，造成停产事故。

也许是为了更多更快地训练出熟练的锅炉工，有一段时间厂里安排一主二副的岗位配置，因此我们每个班组都多了一个副操。这样我们班组除了我和鲁学典外，现在，又多了个李小文。鲁学典仍做主操，我和小文做副操。

每次当班作为副操，第一件事即是例行巡检及做各种常规操作，如清洗汽包液位计、排放下集箱污水渣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汽包房上，用电话向下面的锅炉控制室里的主操，报出安全阀校定好的读数，以便使主操能校正仪表盘显示的读数，使其两两相符。

除了水位控制对于我们这些新手有难度，汽包压力的控制更有难度。如果说汽包内的水位控制不好，是因为还没有设立严厉的报警系统装置而可以尽力掩盖，汽压控制貌似就由不得我们了，只要汽压超标，一旦超出规定读数，安全阀就会不由我们意志，不受我们掌控地立即自动触发打开，迅速朝空排放汽包内积聚的蒸汽，以达到最快速的减压，从而使整个锅炉的汽压，降回到安全值范围内，起到自动保护操作人员生命安全和设备安全的作用。

安全阀一旦触发，在给整个系统迅速降压的同时，还会向全厂发出凄厉的警报声。这种声音在机器调试时我们曾领教过，像战争时期的防空警报，凄厉的声音让人感到一种鬼哭狼嚎的惊心动魄，使人的神经有一种末世的感觉，天为之暗地为之黑。这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声音，在梦里梦到时都会被惊醒，我们没有一个人希望听到，永远都不愿意听到。安全阀触发便是一次重大生产安全事故。

有一回,主操鲁学典没能控制好压力，眼看要超压了，我和李小文慌忙掉头就朝汽包房上跑，想在汽包现场，通过人工手动放汽，控制汽包压力，不让安全阀触发。当我们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跑进汽包房时，第一眼就向安全阀瞅去，只见安全阀上的压力指示表，此时已指在超警戒压的位置上了。心里一惊，一下感到凉了半截，觉得完了完了，就等着安全阀触动报警装置吧。我们既胆战心惊又无比沮丧，一切似乎已无可挽回。可是，正在我们心情沮丧时，突然发现，尽管压力已超警戒，安全阀居然并没被触动，安全阀杆只是颤巍巍地轻轻上下一抖一抖着，处在一种要触发未触发状态。李小文见状，本能地不顾一切一地个箭步冲上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赶紧把安全阀重锤按住，不让它抬起来启动阀门。我见他这么操作，无比吃惊：你不让安全阀启动，那就可能让汽包承受不住高压而引发爆炸啊！

那时我们真是太年轻，年轻不仅无知更是无畏。只见李小文一边按着安全阀计量锤，一边看表上的压力指针读数。他看到这时压力并没有继续升高，而是眼看着要往下行线走了，也就是说主操鲁学典在控制室终于把压力控制住了。李小文欣慰地笑起来。“没爆炸！”他好像有点不相信地说。我也笑起来。

事后，李小文总结经验，认为安全阀的压力参数，肯定是被上一班偷偷修改过了。李小文有点调皮：“德国佬的东西硬是耐得啊！”

有好长一段时间，安全阀总被我们这些副操偷偷稍微修改了参数。技术科定期前来校正安全阀参数时，总是感到百思不解，他们发现安全阀的安全参数每次都是稍偏高了，却从来没有偏低过。“为什么会这样啊？”他们一边把参数校正了，一边摇着头，表示难以理解，迷惑地喃喃自语着走了。

我们看在眼里，不语，偷偷抿嘴笑。

后来技术科终于解开这个谜了，而我们也已百炼成钢，不再需要靠偷改数据来保证安全阀不触动了。

5

我们锅炉房不仅给余热发电输送蒸汽，我们居然还在它的蒸汽管道上私自蒸饭煮菜。

我们在苏州学习时，没有一个师傅会在蒸汽管道上蒸饭煮菜，他们从来没教我们这么做，亏我们想得出做得出。

在记忆里，始作俑者应该是我。我们厂福利非常好，不仅食堂供应充足，品种丰富，而且厂里还有伙食补贴，因此不但物美而且价廉。一只烧卖外面卖一角钱，我们食堂只卖五分钱，一只大肉包子外面卖两角钱，我们食堂只卖一角钱。逢到检修特别是大修，吃饭更是连钱都不要，不仅不要钱，还会额外地加菜。大块肉大碗酒，尽管吃尽管喝。《水浒传》有句“都教吃饱了”，那是他们的理想生活，我们厂不仅让大家都教吃饱了，还要都教吃好了，比水浒的理想生活更加美好。我常常为此而深感满足，幸福感油然而生。那时为了能吃上这种大餐，我的心里便有点阴暗，总是盼望厂里检修，而且最好是大修。检修一般是一天，而大修就不同了，常常要好几天。检修了，大修了，可以尽兴吃上免费的大餐，多么令人兴奋啊，多么让人快乐啊，却没顾到厂里不生产了，每一分钟都是损失。这种损失我看不到，或者看到了没有太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忽略不计。人的私心总是容易被眼见着的小利益左右。

尽管我们厂的伙食很便宜，但我们还是想方设法能节省就节省。上文说过，我们锅炉房不仅阀门是个大千世界，管道也是个大千世界。在这管道的大千世界里有一个叫作过热蒸汽管道，它与饱和蒸汽管道不同。饱和蒸汽管道里运行的蒸汽温度大约只有一百度。过热蒸汽管道里运行的蒸汽，温度却高达四百五十度。四百五十度啊，在上面煮个饭小菜一碟。

过热蒸汽管道经行的路线，离我们锅炉控制室也很近，出了门走几步就到了。那里是硫酸生产线上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并汽的地方，两套系统生产出来的蒸汽，通过并汽阀在这里合并后，便输送往余热发电车间了。就在这个节点上，真是正正好，便成了我们利用过热蒸汽管道蒸煮饭菜的好地方。

我们的每一个班次上班时间都是八小时，不管是夜班、早班还是中班，中间都要吃饭。

刚开始到饭点时，我们都到食堂打饭吃，后来我发现了这处地方，就试着用铝饭盒淘好米后，盖好，放在过热蒸汽管道上蒸。果然，不出几分钟，饭就能蒸熟了。这样蒸出来的饭，也许因为是小锅饭，味道和口感要比食堂大锅饭煮出来的好上不止一点点。

我最喜欢的方法是在淘好的米里再加上一节香肠，这样不但饭好了，连带菜也好了。饭香喷喷，菜也香喷喷，可以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真是美滋滋呀。

还有一道菜的煮法也是我的最爱，就是拿一只饭盒来，把水豆腐和肉末放进去，放入盐、油，还有葱、蒜、芹菜等，盖上盖子，放在管道上炖。历久而弥香，味道也是好极了。

自己蒸煮不仅好吃，而且省钱啊。

工友们发现我这么做了，也纷纷有样学样，最后连别的岗位上的工友，比如钛白车间的、泵房的也赶来蹭这个好处了。

每到饭前，过热蒸汽管道上便会一溜排放着各种样式的饭盒，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铝的、搪瓷的等，蔚为大观，煞是好看。特别是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别有风味。如果拍出照片，肯定生动。

大家各显身手，在这里煮出各种样式各种味道的饭肴，然后你尝我的一口，我吃你的一勺，真是其乐融融。

如此蒸饭，意外地也算是一种小小的余热利用了。

6

汽包房是全厂的制高点，你站在汽包房不仅可以把全厂一览无余，还可以把周边也一览无余。

我们厂处在城市的北端，是城市的工业开发区，这里盘踞着大大小小百十家工厂，鳞次栉比，有序地铺排在城市北面的小平原上。

从市里一走进北郊，立即就能感受到浓浓的工业气息，林立的烟囱、轰鸣的机器声等。这种工业的气息总是无比吸引我，诱惑我，令我痴迷。它有一种粗犷的美，有一种钢铁的美，有一种壮硕的美，有一种意志的美。它像一个粗汉，更像一个硬汉，横亘在长江边上，使这座妩媚的江南城市，平添了几分硬朗的汉子气质。

在当班的时候，我常会一个人跑上汽包房，站在上面靠着栏杆，凭栏而看，看工业的风景，想自己的心事。

最美的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晚，特别在深夜，灯火点点，不时汽笛一声，与不远处长江上来来往往航行的轮船的灯光和鸣笛两相应和，悠远而深长，如梦似幻，像蒙太奇，像展开的童话。

我三叔自从见识了我们锅炉房，就再也不鄙视我了。那种现代工业必然带给人的震撼，也震撼到了三叔。他回去逢人便眉飞色舞，说起他的见闻，让村里人不禁也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