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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人称·结构
——论陈染《私人生活》的思辨性形式表征

2023-12-19任现品陶慧丽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陈染私人生活思辨性

任现品 陶慧丽

《私人生活》是陈染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20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的代表性文本。自问世以来,学界不断从女性意识、私人化写作、叙事策略等角度探究这部作品,研究成果颇丰,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意蕴的丰富性与形式的独特性,但该作的内在特质尚未被充分挖掘,思辨性就是其一。这部小说借助对女性个人生命体验的描绘,揭示两性关系的错位纠结、个体与群体的内在紧张感等,从而带有鲜明的思辨意味。这种思辨性不只体现在语言、意象等层面,还投射在其叙事形式的选择上。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其思辨性叙事关注较少,鲜有专门论文对此深入分析,只有个别研究在讨论陈染创作时有所涉及,如戴锦华曾说:“她也不是哲学迷或辨析者,然而她又始终在辨析,始终在独白——自我对话与内省间沉迷在意义与语言的迷宫中。”(1)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马茂洋认为:“作者以她的犀利的哲思、宗教与神学的理性,通过自我感悟而进一步感悟人类。”(2)马茂洋:《不谈〈私人生活〉》,《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2期。邓晓芒认为:“与林白相比,陈染似乎更加喜欢作哲学的沉思。”(3)邓晓芒:《当代女性文学的误置:〈一个人的战争〉和〈私人生活〉评析》,《开放时代》1999年第3期。这些研究虽注意到了陈染作品的思辨性,可也只是一语带过,没有展开论述,更未挖掘其思辨性的形式表征,自然也就无法洞悉其生成根源、表现形态与表达效果,但这些只言片语却为本文提供了思路启发与立论依据。本文从思辨性视角切入《私人生活》,将叙述形式的选择与主题意蕴的表达关联起来,剖析其思辨性内涵在视角、人称、结构等形式层面的表征,以期切实把握陈染小说女性话语的复杂性及其创作心理动因。

一、人物“我”与叙述者“我”的视角交错

陈染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自我关注倾向,如《沉默的左乳》《嘴唇里的阳光》等,仅从题目就能看出来。与这种强烈的自我关注倾向相适应,陈染小说常采用第一人称的女性叙述者,通过感伤化的追忆倒叙,表现人物对过往生命的审视与重构,“几乎她所有重要作品,大都有着第一人称的女性叙事人,而且大都以当代都市青年女性为主人公”。(4)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相对于第三人称叙事能比较客观地营构情节、观照人物,第一人称叙事的亲历性、体验性则使其带有鲜明的个性色彩,标示着作家主体意识的自觉,“女作家用第一人称来讲述自己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5)王又平:《自传体和90年代女性写作》,《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陈染常以第一人称叙事来建构其充满心理分析意味与神秘色彩的文学世界。

对于第一人称叙事,热奈特曾将其分为两类,“一是叙述者把自己称作叙述者……一是叙述者和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同为一人”。(6)〔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第171页,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私人生活》属于第二类,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主人公同为一人。在这类第一人称叙事中,人物“我”与叙述者“我”既有同一性,又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差异性,即二者是不同时期的“我”,具有不同的情感判断与认知能力。“在第一人称回顾往事的叙述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叙述眼光。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7)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四版),第190、19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除人物“我”的视角外,还有叙述者“我”的视角。双重视角之间的感知既因时间所拉开的距离而相互差异,又因针对同一事件而相互补充,构成差异互补的辩证关系。

《私人生活》中,人物“我”视角与叙述者“我”视角的交错,使不同时段的认知相碰撞,造成情感、价值层面的对话与辨析,展现不同向度的思考,为凸显文本的思辨性内涵提供了叙事形式的保障。人物“我”着重讲述过往经历,叙述者“我”侧重对过往经历的评价,双重视角在文本中交织为一体,突出不同时期“我”的叙事声音,双声部地折射出女性的成长历程。如第二章,童年时期的人物“我”注意到父亲对待家人与小狗索菲亚·罗兰的态度明显不同,“他对母亲、奶奶和我,从来都是表里如一,明暗一致……他的愤怒都写在脸上”,(8)陈染:《私人生活》,第20、20-21、105、105、105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他根本无须任何掩饰与伪装,而对小狗索菲亚·罗兰则用表面藏而不露、背后无声较量的方式,人物“我”只是观察到这一现象,并不明了内在原因,但这一观察为叙述者“我”的思考奠定了基础。随后,叙述者“我”凭借自身阅历与理性反省指出其根源:“父亲的粗暴、专制与绝对的权势,正是母亲、奶奶和幼年的我,自动赋予他的,我们用软弱与服从拱手给予了他压制我们的力量,我们越是对他容忍、顺服,他对我们就越是粗暴专横。”(9)陈染:《私人生活》,第20、20-21、105、105、105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叙述者“我”的理性评价不仅指明父亲压制家中女性的事实,更揭示出女性自身在其中所应负的责任,由此传达出富有思辨意味的观点:正是女性的软弱顺从,最终使男性的专制得以落实并变本加厉。叙述者“我”没有将性别不平等的根源全部归因于男性单方面的威压,而是认识到了女性自身的软弱无意中所起的作用,从而超越女性自身体验而显示出辩证的两性关系认知。

第十二章也有类似的双重视角交错,面对T喃喃诉说的爱慕之情与低声赞美,人物“我”震惊之余被其赞美所打动,“这是我所听到的第一次来自一个男人的赞美”。(10)陈染:《私人生活》,第20、20-21、105、105、105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接着,叙述者“我”登场,中断故事连续性而插入自己的思考,“当我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发现,女人(包括当时的我自己)是最容易被赞美打动的”。(11)陈染:《私人生活》,第20、20-21、105、105、105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随后,叙述又转回人物“我”的视角,“那一刻,T的失声落泪,使我感到恐惧、厌恶,但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12)陈染:《私人生活》,第20、20-21、105、105、105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此段叙述清晰地展示了人物“我”与叙述者“我”的往复交替。这种视角的交错自然具有一般意义上的表达效果,“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13)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四版),第190、19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具体到此处,行文还凸显了文本的思辨性内涵:既解释了人物“我”未拒绝T老师的缘由,又指出了女性容易被赞美所迷惑的心理弱点。在叙述者“我”的审视下,人物“我”得以跳出男性T的掌控,不是在赞美之下听从T的蛊惑沦为他泄欲的工具,而是以怜悯的心态看待眼前的男性,从而在洞见人性隐秘的过程中辩证看待两性关系,破开男权文化的壁垒。小说正是借助双重叙事视角,超性别的理性认知与思辨内涵才得以充分呈现出来。

再如第十三章中,人物“我”在阴阳洞幽暗温馨而暧昧的氛围感染下,再也坚持不住内心的抵抗,在半推半就之间完成了与一向敌对的T老师的阴阳交合,但人物“我”当时并不明了自身行为的根源,也无法认识到事件的实质。随后,叙述者“我”站在多年后的立场上指出本质:“我由此想到,这个世界是通过欲望控制着我们的,当我们走过很长的道路之后才会幡然醒悟。”(14)陈染:《私人生活》,第118页。小说指出男女两性的行为都受制于自身欲望的实质,这种欲望鼓动着男性编造甜言蜜语以诱导女性放弃抵抗,也引导着女性违背自我内心情感投入敌对男性的怀抱,从而弥补了人物“我”理性认知的不足。借助双重叙事视角,作品解释了当时人物“我”无爱之性的原因,即被欲望控制下的身心分离或自我分裂,达到了超性别的理性认知程度,即“这样一个‘我’是深邃复杂的,同时又是分裂与残缺的”。(15)杨敏:《论陈染小说人物的心理困境》,《小说评论》2005年第5期。这种融深邃复杂与分裂残缺于一体的丰富性,与双重叙述视角的运用密不可分,换言之,双重叙事视角从形式层面凸显了文本的思辨性内涵。

《私人生活》中,人物“我”依据情感记忆不断回顾过往的感性细节,叙述者“我”则从理性层面对此予以审视评价,或冷静地揭露事实真相,或犀利地解剖自身行为,充满了强烈的个人反省特质。二者从不同层面共同展现了倪拗拗精神成长的艰难历程,反衬出男权文化对女性压制力的强大。而“由于叙述者与被叙述的人物都是‘我’,尽管这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我’,但却仍使他们在转换上做到自然无痕”,(16)陈慧娟:《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特性》,《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人物“我”与叙述者“我”之间转换的自然,使两个“我”在文本中彼此交融、浑然难分。“我”的双重视角的运用,既具体呈现了女性因男权社会压制而萌发的激烈反抗心理和个人抗争的软弱无力,又揭示了男权文化背后所隐藏的女性心理根基,将女性的感性生命体验与理性认知判断交错融合,共同构成性别化感受与超性别认知的对立统一体,即超越单一的性别视角来透视社会与洞悉人性。陈染1994年就明确提出“超性别意识”,她曾坦言:“我的想法是:真正的爱超于性别之上。”(17)陈染:《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钟山》1994年第6期。并将这种超性别观念和双重视角的运用结合起来,自觉渗透进小说的艺术形式之中,引导读者对性别关系做更深层次的思考,文本的思辨性内涵与女性话语的复杂交错性就此得以充分表达。

二、“我”与“她”的人称转换

为将自我的独特思考充分呈现于文本,作家常借多样的叙事策略以重构外在经验世界,其中叙事人称至关重要,“人称是小说结构的重要元素,不同人称有着不同的叙述视角,不同叙述视角会带来小说不同的结构形态”。(18)陶长坤:《论小说结构的深层机制》,《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现代小说舍弃传统小说惯用的第三人称,开始大量运用第一人称和多人称交错混用,这种人称的多元化昭示了创作主体为契合现代审美心理而在形式上的创新求变。不同的叙事人称意味着不同的叙事距离,使作品呈现出不同的内涵,叙述人称密切关联着文本的叙事效果。

深受西方现代小说影响的陈染,在创作之初就已注意到叙述人称与表达效果的关联性,并进行了大胆尝试。《与往事干杯》在描写肖濛与男邻居的情爱时,就巧妙转换叙事人称,从第一人称“我”转换为第三人称“她”。《嘴唇里的阳光》的人称转换更为明显,小说分为七个章节,奇数章节以“她”为叙事人称,偶数章节以“我”为叙事人称,将“我”的内在知觉与“她”的外在观察交错对照。《私人生活》也有叙述人称的转换,其中,第一人称“我”叙述了作品的大部分内容,并运用人物“我”与叙述者“我”双重视角交错,将女性个人的生命体验与超性别的理性认知融为一体,女性主体的个人型声音占据着核心地位。而在“床的尖叫”“阴阳洞”两章中,都有部分内容从第一人称“我”转换为第三人称“她”,这两处叙述人称的转换已成为富有意味的叙事现象,为研究者所关注。

《私人生活》为何在这两个性场景描写中将叙事人称“我”转换为“她”,以往评论者主要有下列四种观点:一是克服心理障碍,“第一人称换为第三人称,这可以克服第一人称带来的心理上的障碍”。(19)戈雪:《当代小说叙述方式的演变》,《写作》1998年第8期。二是免遭误读,“将第一人称叙述容易受到读者窥测命运的尴尬巧妙地转换为局外人的‘讲故事’”,(20)王亚瑾:《论陈染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述张力》,《安徽文学》2010年第11期。在叙述敏感的性场景时转换为“她”,可避免因人称指涉而使读者将叙述者“我”与作者混淆,从而克服心理障碍或拒绝来自外界的窥视。这两种观点或许符合陈染的其他作品,却很难契合以展现个人隐秘体验为核心的《私人生活》,且文本的诗意化与思辨性也拒斥此类解读。三是更客观地反省自身,“从第三人称角度实现自我观照做较为客观的反省”。(21)李梅:《论陈染小说〈私人生活〉的叙事策略》,《哈尔滨学院学报》2006年第11期。用第三人称便于更客观地反省,这种观点有其合理性却不够全面,无法解释文本中其他敏感的性场景为何未转换叙述人称,也没注意到这两处人称转换不只是“她”,还有“他”。四是意味着叙述权力的让渡,“正是由于‘她’从这个男人身上获得的只是单纯的欲望满足,因此,失去女性主体地位的叙述者只能将叙述的权力拱手相让”。(22)赵树勤、杨杰姣:《理想人格与视角转换——陈染与尤瑟纳尔创作比较》,《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此观点注意到叙述人称转换下的叙述权力让渡,有一定理论依据,但未能将叙述人称转换与文本的主题意蕴结合起来,也没注意到同时转换人称的还有“他”。以上这几种观点虽有一定的文本依据与合理性,但都不能完全契合研究对象。

其实,《私人生活》转换叙述人称的目的在于更准确地表达主题意蕴,即借助女性个人生命体验审视人类群体的存在状态,揭示个人与群体的统一关系。

首先,从叙事意图看,作者一直有借个人生命体验感悟透视人类存在状态的创作自觉:“她是具有独特性的个体,在这一点上,她是唯一的。与此同时,她个人的人格是由所有人的共同存在的独特性所决定的,所以,她又是人类全部特征的代表。”(23)陈染、萧钢:《另一扇开启的门》,《花城》1996年第2期。因此,与小说的主题意蕴相适应,小说中的叙述人称转换并非为了避免性场景描写所面临的尴尬与误读,而是为表达个人与群体的统一,是有意识的叙述策略,即将个人境遇转化为人类存在状态的形式表征。因为“我”指代的只是倪拗拗,而“她”则泛指女性,将指代个人的“我”替换为指代女性的“她”,与小说主题构成呼应,昭示出陈染对女性甚至是人类群体的独特思考,她试图通过具有普遍意味的场景昭告读者——这就是女性或人类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处境。此处的“她”既包含倪拗拗,又指代广大无法发声的女性群体;是出于主题内涵的表达才转换叙述人称“她”,在“我”转换为“她”的形式背后,寄予着陈染独特的哲学思考、贴切的人称运用与细腻的情感体验,使小说呈现出不可忽略的思辨色彩。

其次,从文本内容看,和《与往事干杯》一样,《私人生活》在描绘性场景时,不只将女性人物称为“她”,还将男性人物称为“他”,男女两性都不再有具体的名字,而成为“他”和“她”,男人与女人的指代词。《与往事干杯》中,“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和一个正在长大的小女人组成了宇宙的空间”,(24)陈染:《与往事干杯》,第29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肖濛和男邻居不再有年龄、性格、学识等个人性特征,而成为小女人与大男人的代表。《私人生活》中T老师和他的女学生摆脱了个人年龄、地位等身份差异,成为男人与女人,若冠以具体姓名,就只是这两个人的性爱行为,而改为“他”和“她”,就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而涵盖了所有男女。“人名的社会化和集体化一个最基本的作用就是使文本叙事从具体转为抽象叙事。”(25)李今:《文本、历史与主题——〈狂人日记〉再细读》,《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将“我”改为“她”也具有将具体叙事提升为抽象叙事的功能。可惜,一些研究只注意到“她”,而忽略了“他”,因而相关解释也就或只论及女性人物的性场景所可能造成的心理障碍与读者的误读,或只关注第三人称所具有的客观反省性与叙述权力让渡,而缺乏将男女个体提升为人类整体的视野,未能洞悉叙述形式所承载的文本内涵,也无法精准领会作者的叙事意图。

再次,作为其他研究的佐证。关于陈染以最具个性的“我”来观照人类群体的处境,还有其他研究佐证。张颐武认为:“在这经历中,陈染展示了全球性后现代话语中人的困惑或焦虑。这是一个第三世界的焦虑,一个话语的辩证法的焦虑。”(26)张颐武:《话语的辩证中的“后浪漫”——陈染的小说》,《文艺争鸣》1993年第3期。陈染借助个人经历展示了第三世界的焦虑。马茂洋认为:“当然作家陈染是从个体的‘自己’(观念上的自己)入手或始足,而通往的正是人类,所企及的也正是人类。”(27)马茂洋:《不谈〈私人生活〉》,《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2期。陈染小说通过个人体验来观照当下人类的生存处境。徐庆林认为:“小说表面上在写女性的个体体验,其实是借此来透视全人类的荒诞,表达与绝望现实抗争的决心。”(28)徐庆林:《从个体体验到整体荒诞——论〈私人生活〉的超越性》,《阴山学刊》2019年第3期。《私人生活》中的女性个人体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至于有研究者认为陈染小说只是个人化的女性书写,乃是因过于注重其表层的女性个人隐秘体验,而忽略了深层所隐含的对人类群体命运的思考。其实,陈染小说中并不存在纯粹的个人,也不存在个人与群体的截然对立,而是通过个人境遇观照群体存在。

这种从“我”到“她”的人称转换,通过拉开叙事距离、扩大描写对象使所叙内容带有更广泛的涵盖性,既将女性个人的成长作为线索嵌入文本的整体框架,又使个人际遇和人类群体的普遍境遇相勾连,获得更大普遍性。叙述人称的形式变化牵动着文本的主题意蕴,带来别具一格的叙述效果,有效突出了文本的思辨性。

三、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互否

作为叙事文本,小说的言说主体不只是话语,还有其结构,“小说在展现人物及其行为的过程中所确立的叙事方式和线索就构成了作品的文本结构”。(29)格非:《小说叙事研究》,第68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叙述结构即将人物的生活事件组合成富有意味的序列,序列本身就暗含着作者的匠心。通常读者只关注话语意蕴而忽略结构的表达功能,其实结构同样承载着文本的重要意义,“结构不再是一个沉默的容器,默默无言地承载着文本中的人物、故事、情节、话语等,它也在不动声色中与话语并肩而立承担着言说的重任”。(30)曹禧修:《话语与结构:言说的双主体——论〈狂人日记〉的内结构及其叙事策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私人生活》中,除双重视角的交错、双重人称的转换有力增强了作品的思辨性外,其叙述结构亦承担着这一重任,只是未受到重视。

文本的叙述结构经常存在着两个层次,即历时性向度的表层结构和共时性向度的深层结构,(31)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第五版),第265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私人生活》就具有两层叙事结构。表层结构主要采用倪拗拗“我”的视点,借助个人成长线索串联起其过往生活中的情绪体验与生命感悟,体现着隐含作者独特的理性认知与价值诉求,即“我”因惧怕人群而不断逃离,最后逃到浴缸里,是历时性的;深层结构则是“我”的回顾性内容与“倪拗拗病例”之间的对立分裂,构成对表层结构中逃离主题的颠覆,使文本内涵更趋含混,是共时性的。这两层结构的错落与互颠,使小说得以完整地展示其复杂意蕴,表达了对个人内心世界与外在现实世界关系的双向认知,凸显了其思辨性内涵。

一般读者、研究者阅读《私人生活》,都比较重视倪拗拗“我”的个人回顾内容,而忽略其中的“倪拗拗病例”。现有资料显示,只有个别研究者注意到“倪拗拗病例”的叙事效果,“‘倪拗拗病历’的插入更是利用医生的书写话语来隐喻现代女性混乱和迷失的精神状态”。(32)甘挺:《独白中的对话——关于〈私人生活〉的巴赫金对话式解读》,《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这只是把它作为医学话语片段,论证《私人生活》并非一个独白的封闭自足文本。“医生祁骆给她开具了一份病历,使用的正是第三人称的记录手法”,(33)赵树勤、杨杰姣:《理想人格与视角转换——陈染与尤瑟纳尔创作比较》,《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把它作为第三人称的例证看待,也未注意到其结构功能。“倪拗拗病例”被忽视的关键是其篇幅、话语与“回顾性内容”的差异。前者作为医院的病历报告,只是客观的医学陈述,篇幅短小且缺乏必要的感染力而处于边缘地位;后者借助“我”的诗意化回顾,不仅传达了富有人格内涵与思辨色彩的感悟体验,而且在对往事的流动倾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纠结与独特的生命沉思,作为文本的主体内容彰显了叙事作品的魅力而处于中心地位。因而,一般读者不重视“倪拗拗病例”,而把着眼点放在“回顾性内容”上,也就不易发现“倪拗拗病例”的结构意义,以为它只是个简短病例,用医生“正常”的立场和语态写成,以交代、证实倪拗拗生病住院的个人遭际。但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它和回顾性内容之间的对立,并进而捕捉到其结构意义。

《私人生活》中,“回顾性内容”主要是“我”用文学话语从内在知觉的角度表达边缘女性的生命体验与精神困惑,并以超越世俗的眼光探测到社会规范对个人的挤压,而主动采取逃离的态度。“倪拗拗病例”则是医生的诊断,用医学话语从外在观察角度做的诊疗记录,传达了现实世界对倪拗拗状态的命名——幽闭症。所以“倪拗拗病例”不是单纯的病例,而是承载着重要的结构意义:“回顾性内容”深情追忆“我”的经历及细腻感受,勇敢地质疑,显示出相当的思考深度,消解着“倪拗拗病例”的诊断;而“倪拗拗病例”则表明“回顾性内容”不过是幽闭症患者的个人幻觉,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没有任何价值。两种叙述内容构成相互否定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传达着文本的丰富内涵。

首先,双重结构间的互否突出了“我”的内心世界与现实社会这两个世界的隔膜对立。作者有意运用两种互相隔膜的话语——文学话语与医学话语,以揭示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和对立:一是倪拗拗“我”的内心世界,因不愿被外在群体社会所同化,“我”别无选择地逃离人群,整日沉浸于对过往生命的感伤回忆与自我反省中,尤其是对母亲、禾、尹楠等亲朋的情感追思;二是医院所代表的现实世界,作为外在现实世界缩影的医院,只针对病情而不关心病人,不探究倪拗拗“我”逃离人群的情感心理根源,而是将其逃离直接命名为疾病,从医学角度诊断治疗。这两个世界的隔膜一方面彰显了文学与医学两种话语的对立,如童年时期剪坏父亲裤子一事,两种话语的叙述评价就迥然不同,在倪拗拗“我”的文学话语中,“我”不满父亲的专制又不敢正面对抗,只好采用转嫁式的反抗而剪坏其毛料裤子,“剪刀与毛料裤子咬合发出的咔哧咔哧的声音,如同一道冰凉的闪电,有一种危险的快乐”,(34)陈染:《私人生活》,第36、204页。借此凸显了倪拗拗自幼对专制的敏感与触犯禁忌的叛逆性格。而在医院所采用的医学话语中,则被叙述为不自主的怪异行为,“病人自幼性格沉默,思维奇特,令人吃惊,常发生不自主的怪异行为,曾用剪刀剪碎父亲的新裤子”。(35)陈染:《私人生活》,第36、204页。两种话语的对立昭然若揭。另一方面这种隔膜中蕴含着强调个人权益与注重群体秩序两种价值立场的对立,强调个人权益的倪拗拗“我”,为追求个人的自由空间而远离人群,因不愿应酬人际交往而沉浸于内心对话,因怀念亲朋而不愿承认他们的离世或离开,被当成幽闭症患者送进医院。而现实世界的代表——医院,为维护群体秩序而将倪拗拗“我”的言行视为精神疾病加以治疗,因此,“我”沉溺内心世界与其说是精神疾病的症状,不如说彰显了两个世界价值观念的对峙,它意味着两种价值观念彼此对立的尖锐程度,以致只有用“精神病”来称谓。

其次,双重结构间的互否双向度地审视了这两个对立的世界。在倪拗拗“我”的内心世界中,个人化回顾充满诗意、深情和生命质感,并对个人与群体、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有着独特发现和判断,但也正因“我”对个群关系、两性关系的揭示和对社会公认标准的怀疑,“我”才害怕群体生活,刻意逃离人群直至住进浴缸。小说借此探讨了现代人难以寻到精神家园的困境,“不断地寻找与逃离,是陈染小说人物面对世界的姿态”。(36)杨敏:《论陈染小说人物的心理困境》,《小说评论》2005年第5期。同时,倪拗拗“我”的主体意识越清醒,对人群的逃离意识就越强烈,主体建构的过程即是个人不断逃离的过程,从而揭示出女性或人类当下生存空间的萎缩,“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合理的位置,就只好不断地寻找与逃跑”。(37)杨敏、陈染:《写作,生命意识的自由表达——陈染访谈录》,《小说评论》2005年第5期。由此“回顾性内容”审视了“倪拗拗病例”所代表的现实世界对个性的压抑。但“回顾性内容”中的个人内心世界也面临着现实世界的外在审视,即当倪拗拗“我”的发现和现实世界的社会规范相遭遇时,其评价被整个地翻转过来,并被当作精神疾病患者的胡言乱语而不予理睬。“回顾性内容”审视着现实世界的社会规范,“倪拗拗病例”消解着“我”的个人感知,倪拗拗“我”究竟是一个感觉敏锐、思想深刻的个性主义者,还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回顾性内容”和“倪拗拗病例”分别在这两种叙述观点之间游动,并构成相互否定,以至形成一个复杂含混的语义场。双重结构之间的互否,使文本内涵愈发变得无限深入而富有思辨性,也给读者留下大片想象、思考的模糊空间。

综上,《私人生活》的视角、人称、结构等都从形式层面突出了其思辨性内涵,其中人物“我”与叙述者“我”的视角交错突出了女性个人生命体验与超性别认知的辩证统一,第一人称“我”与第三人称“她”的转换则体现了借个人处境观照人类存在状态的叙述策略。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互相否定,既是对“我”内心世界与外在现实世界相隔膜的艺术揭示,又包含着对这两个世界的双向度理性观照,召唤着读者调动个人情感记忆与审美感受做出自我回应,最终营造出一种整体审美效果,它可被看作个人化的情绪小说,也可被解读为理性类的反省小说,又可上升为表达人类普遍困境的哲理小说。当然,《私人生活》的思辨性并非来自叙述形式,而是作者个人生活经历、辩证认知能力、创作心理动力等因素的投射,视角、人称、结构只是凸显了其思辨性内涵,况且这不只体现在叙述形式上,更体现在叙述内容上:如小说章节的标题就颇具思辨意味,“我是自己的陌生人”“一只棺材在寻找一个人”等;再如情感内涵方面,人物“我”既仇恨父亲又有恋父情结,对现实父亲的不满和对理想父亲的期盼恰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凝视自我内心、辨析思想矛盾是激发陈染创作的内在心理动力,也构成了其作品省察内心的思辨性特质,而囿于个人内心体验的创作无形中也限制了作者想象力的疆域而使作品趋于雷同。更为重要的影响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心理境界的提升与不断的写作抒发,原有的自我内心矛盾逐渐趋于化解,陈染无须再借助写作进行自我辨析,创作心理动力也就随之减弱,曾经的井喷式创作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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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美丽世界
谈《私人生活》中的女性意识
家是被住“活”的
理想人格与视角转换——陈染与尤瑟纳尔创作比较
从《私人生活》看陈染作品中的女性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