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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审当代文学的学科性质
——从“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谈起

2023-12-19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范式

李 阳

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取得了不小成就。大批文学史著作相继问世,当代文学史料学乍然崛起,对于学科内涵和学科难题的讨论也渐次深入。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当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正在走向“成熟”,但随着历史步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取得学术成就最为突出的20世纪50—70年代文学研究领域,却突然出现了一股“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它拒绝“简单地界定‘学科’对象并捍卫学科边界”,(1)朱羽:《历史、形式与文化政治——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要求“从原理上对‘文学史’这种认识装置进行反思”,(2)周展安:《“当代性”的绽出与当代文学研究的“反历史化”契机》,《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因而所触及的就不是研究对象或研究方法之类的学科性问题,而是对于这门“学科”的基本理解。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股“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当代文学是否应该被看作一门“文学史学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要如何讲述学科史才能解放这门“学科”?本文将以这股“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为入口,通过分析学科知识的生产机制重构学科史,进而探讨当代文学的学科性质。

一、当代文学的“学科化”

要理解“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首先要认清何谓当代文学的“学科化”。简要地说,当代文学的“学科化”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知识生产的学院化,其二是学术内容的“史学化”,其三是“历史化”对“史学化”的改造。

知识生产的学院化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虽然1978年教育部制定的高等院校中文专业现代文学教学大纲已将“当代文学”确定为一门新课程,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当代文学的知识生产受高校教育体制的影响并不大,起主要作用的是作协体制。例如当时上海作协设立的理论组,就曾培养出程德培、蔡翔、吴亮等许多批评家。著名的“杭州会议”也由《上海文学》编辑部主办,它直接影响了“寻根文学”的创作和阐释。在此之前,《上海文学》还发表过《为文艺正名》和《关于现代派的通信》等轰动文坛的文章,而它们的作者均非学院中人。高校学者的影响力直到80年代末方才显露,比较典型的例子是“重写文学史”。这场讨论虽然依托从《上海文学》分化出来的《上海文论》,但栏目主持人和文章作者已不再是作协培养的批评家,而是高校学者。此后,高校学者与学术刊物的类似合作越来越普遍。1990年最后一期的《上海文学》发表了王宁的文章《论学院派批评》,这篇文章宣告了高校学者正式登上文坛,可以看作当代文学的知识生产从作协体制转向学院体制的标志。也就是说,当代文学自此才被充分纳入“学科”范畴之下。

不过,“学院派”的学术活动并没有像王宁等许多人设想的那样沿着批评的路子走下去,而是朝着文学史的方向直奔而去。1995年,杨匡汉在讨论“学科建设”的时候还在“倡导中国自己的‘新学院批评’”,(3)杨匡汉:《在多重空间里沉潜与运思──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进言》,《文学评论》1995年第4期。到了1999年,葛红兵已经将这个命题修改为“‘当代’文学史学科建设”。(4)葛红兵:《关于“当代”文学史学科建设的几点思考》,《社会科学》1999年第11期。在学院体制及其学科体系中,当代文学很容易被认定为一门“文学史学科”。因为文学学科整体上以文学史的方式划定边界,于是“当代文学史”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和一种学科意识自然就被生产出来了。发现一个“新领域”的欣喜和被动“史学化”的压力,往往同时在当代文学史家的笔下流露:“现代文学史研究,相对说可能是‘很’‘成熟’了……对‘当代文学’而言,则是寻找使之‘规范’和‘稳定’的路子。因而前者将会有更高的‘学术水准’,而后者或许有更大的新鲜感和挑战性:因此,我们也不必过分悲观。”(5)洪子诚:《问题与方法》,第1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在这里,“当代文学”作为“史”的优势和不足,都是“相对”于“现代文学史研究”而被发现的。这表明学院体制生产出了一种以“现代文学史”为参照,来研究“当代文学”的学科性学术。据统计,1990—1999年间,新增当代文学史著作多达32种,(6)王万森、刘新锁:《文学历史的跟踪——198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述史料辑》,第3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其中不乏洪子诚编著和陈思和编著的文学史这样的典范之作,加之作协体制和文学批评明显走衰,所以20世纪90年代便出现了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

如果当代文学研究完全由学院体制推动,它可能会一直停留在“史学化”阶段,但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一系列思想论争,特别是“新左翼”在论争中的崛起,彻底改变了“学科”的面貌。蔡翔对此早有珠玉在前,在2006年那篇著名的《两个“三十年”》中,他这样写道:“对前‘三十年’的研究刚刚开始,这也是基于近十年来对中国现实的深刻反思的基础之上,因此,重新强调社会主义的经验就成为这一研究或明或隐的背后动力,并直接诉诸于对现实的批评。”(7)蔡翔:《两个“三十年”》,《天涯》2006年第2期。打捞“社会主义经验”的文化政治诉求落实在“前‘三十年’研究”中,便形成了改造文学史的种种尝试。人们越来越多地从制度史、社会史、情感史等角度研究文学史。文学被重新嵌入历史,历史被重新发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阶段由此进向了“历史化”阶段。

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化”可以看作由作协体制孕育的批评传统在学院体制下的复现,因为它不仅“直接诉诸于对现实的批评”,而且很多倡导者本就是批评家出身,但“历史化”毕竟发生在学院体制下,必须保持明确的“学科意识”,即“文学史”意识。这不仅是如前所述的行业共识,也包含了国家对于学科建设的制度性要求。吴秀明说得很透彻,当代文学研究“向知识化、专业化、学术化的阶段和层次推进”,其实“与新世纪以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加快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等三个体系建设有关”。(8)吴秀明:《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学科意义及其与外部社会的结构关系》,《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因此当代文学的“历史化”注定为两种力量所拉扯:如果失去了现实指向,便难以突破既往史观的束缚,获得重新处理史料的能力;但若忽视了学院体制及其背后的国家力量,则又无法获得学术体制的支持,甚而无法将历史认知转化为同行可以接受的学术表达。那些有所建树的“历史化”往往是在这两股力量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或者为这两股力量建立了某种平衡。譬如罗岗为《重返“人民文艺”》所写的长篇序言,既是对“人民文艺”的重新发现,又包含了对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呼应和阐释,而其中的全部复杂性,又需要落实到文学史中来,“寻找新的、更具有解释力和想象力的文学史范式”。(9)罗岗、孙晓忠:《重返“人民文艺”》,第2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坚持在“文学史”的框架下讨论问题,就是遵循“学科”的基本规范,可见“历史化”需要内在于“学科建设”来实现它的文化批判。

如果从《两个“三十年”》算起,在上述张力关系中寻求平衡的努力持续了十多年,但是最近反思的声音开始出现。例如蔡翔在谈到“当代文学史料学的崛起”时,一方面承认“学科性问题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承认史料的挖掘带来了“当代文学的陌生化”,并促使我们形成“自己的知识论和方法论”;另一方面又不厌其详地提醒人们:“分工越来越精细”可能带来“整体性视野”的丧失,“职业习惯的养成”可能导致“技术背后的动力的丧失”,以及由“学科化”而“体制化”,可能使当代文学研究“异化”为“一门‘生意’”。(10)蔡翔:《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动力来自哪里》,《开放时代》2022年第1期。分工的精细化、研究的职业化,以及学术的体制化,本该是在推动“历史化”之初就预料得到并为之做好准备的事,为什么它们会被重新问题化?究竟是“历史化”的研究方向出错了,还是文化政治“前进”了?在“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中,这些问题得到了充分解答。

二、“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

这股“反学科化”的学术潮流矛头所指正是“历史化”。朱羽指出:“历史化”的“不断重演乃至强化”,“暗示着学院知识生产机制已然逐步‘常态化’”。它的限度也暴露得愈发明显:即便“我们恢复了文学及其周边的整个历史构造”,也无法“回应50—70年代文学的历史后果”,无法“说出比这一后果更多的东西”。这一判断的深层逻辑是,“历史化”首先意味着承认“历史”不可更改地“成为过去”了,无论何种“历史化”也不可能撼动“历史”已经“成为过去”这一“事实”。要想突破“历史化”的限度,重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连接,朱羽认为必须在“历史化”之外为当代文学研究添加两个新的要素:“形式关切”和“文化政治”。因为“形式”“能够联通到更为完整与鲜活的世界及其想象性维度”,而“文化政治”则意味着有选择地“释放出不同的生活形式的潜能”。(11)朱羽:《历史、形式与文化政治——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在这个“历史—形式—文化政治”三位一体的构造中,历史研究被改造成了一个“跨语际实践”的过程,一种将“作品的生活世界”有机嵌入当下语境从而创造未来的文化批判。如果说脱胎于“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文化研究通过揭示资本的逻辑如何塑造人们的文化想象与生活方式开创了新世纪以来最有力的文化批判,那么朱羽更愿意以曾经存在的“生活世界”及其“想象性维度”轰击资本化的“生活世界”并为之提供一个出口。在这里,隐遁于“学科”之中的批评传统再次重现了,但它不再满足于以“学科化”的方式打捞“社会主义经验”,而是更加关注将历史经验现实化的途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突变?

周展安对“历史化”的批判恰好提供了答案。周展安认为,当代中国正处于“当代性”“绽出”的历史时刻,“既定观念和解释模式在中国当前的发展面前普遍失效”,“中国仿佛变成了一个磁场,它把所有曾隐于历史之中的价值矢量都吸纳在自身当中并努力促使其相互融合。在这种历史被现实化、时间被空间化的构造中,通常所谈论的历史从原理上已经消失了”。因为“所有的历史书写都是在历史的终结处完成的”,当历史叙述随着“当代性”的“绽出”而崩解,被它们对象化的价值内容便重新获得了介入现实的能量。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对文学的讨论不应继续在“文学史”的框架下进行,而应“循着文学如何把握‘当代性’、如何与‘当代性’共振的脉络,把作品把握为一个开放的思想课题,把文学批评拓展为社会批评和思想批评”。(12)周展安:《“当代性”的绽出与当代文学研究的“反历史化”契机》,《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这意味着重新发明历史文本之“当代性”的“跨语际实践”并不是研究者的一厢情愿,而是由时代需要所决定的知识生产原则。如果说当代文学的“历史化”根源于人们对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现实的批评,那么眼前这股“反学科化”的学术思潮则是基于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可能性的觉知。

不过,罗岗和贺桂梅恐怕不会认同“所有的历史书写都是在历史的终结处完成的”这个说法。在罗岗那里,“当代文学”的学术史乃是一个不断突破“20世纪中国文学”,进而重新发现“人民文艺”的理论进程。首先,唐小兵《再解读》突破了“‘重写文学史’不断强化的‘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将‘现代’把握为一个‘自己反对自己’的‘悖论式结构’”;继而,洪子诚的文学史将“一体化”的文学史过程上溯至五四,有力地回应了“断裂论”;最后,蔡翔的《革命/叙述》正面论述了被“20世纪中国文学”遮蔽的“革命中国”。所以在罗岗看来,新的知识构造应该是基于“‘人民文艺’与‘人的文学’在更高层次上的辩证统一”,来构想“新的、更具解释力和想象力的文学史范式”。(13)罗岗、孙晓忠:《重返“人民文艺”》,第2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不同于罗岗对“文学”“文艺”的重新发现,贺桂梅对文学史重构有赖于在长时段的历史视野下挖掘“中国”的多重内涵。她一方面将“中国”的范畴落实于“民族形式”的论域,另一方面以“中国”的范畴处理“1979”的历史转折。无论是罗岗还是贺桂梅,都没有将历史叙述理解为对历史的告别或还原,相反,他们通过重构历史激活了被“20世纪中国文学”压抑着的“价值矢量”。这种创造性的历史书写并不承认“历史”已然成为过去,反而着眼于“历史”如何掘进,即中国的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的历史可能性。如果说新时代对当代文学研究提出了新的文化政治要求,那么罗岗和贺桂梅通过重构文学史所创造的文化政治势能未必逊色于重新发明历史文本之“当代性”,因为他们重新发明了“文学史”这个现代性认识装置的“当代性”。

基于以上考虑,我并不认为这股“反学科化”思潮会终止人们重写“文学史”的热情,但“文学史”的学科地位无疑被深刻地撼动了。因为这股思潮不光重建了学术与时代的关系,还从哲学的高度重释了“当代”的概念:“当代”与其说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同质的编年体时间,不如说是因革命而产生的“在渴求、在施加压力,在改造时间”的持续的“当下”。(14)朱羽:《历史、形式与文化政治——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这一辨析将“当代文学”从“文学史”对象的位置上解放了出来,阐发为一个不得不“承载所有历史后果与矛盾”的持续展开的文化政治进程。如果可以这样来理解当代文学作品,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当代文学知识?如果可以这样理解当代文学知识,那么“当代文学”还是一门“文学史学科”吗?要言之,对“当代”概念的重新阐释,包含了对学科性质的重新指认,但这一指认成立与否的关键,还在于能否得到学科史的支持。

三、当代文学的学科史研究

现有的学科史研究,恐怕并不支持对学科性质的重新指认。当代文学的学科史研究最早可以追溯至洪子诚的《“当代文学”的概念》一文。该文采用知识谱系学的方法讨论20世纪50—70年代的学科内涵,所以文章开宗明义,称讨论范围“不会只限于(甚至主要不是)文学史学科”,(15)洪子诚:《“当代文学”的概念》,《文学评论》1998年第6期。而会扩展至参与构造“当代文学”的制度性因素。在这里,洪子诚虽然找到了高于“学科”的学术视角,但仍然认为被制度构型的“当代文学”乃是一门“文学史学科”。当他意识到20世纪50—70年代的学科内涵已不再构成当下的学科合法性论证,并为了开掘“‘当代文学’阐释的价值和‘可能性’”而考察学科知识在20世纪80—90年代的演进,得到他关注的研究——包括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黄子平的《革命·历史·小说》、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以及谢冕和孟繁华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全部属于史论著作。(16)洪子诚:《近年的当代文学史研究》,《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可见,洪子诚毕生的学术追求仍在于将“当代文学”重建为一门“文学史学科”。

文学史史学的兴起,更能说明将“当代文学”视为“文学史学科”的看法有多么普遍。这种学科研究方法在20世纪90年代已出现,比如古远清的《五十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而且目前依然在持续,比如陈剑晖的《当代文学学科建构与文学史写作》、赵普光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的演进》等。其中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该书大部分章节都在讨论现代文学史的演进,只有由贺桂梅撰写的第十一章探讨了“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和学科发展”。该章与全书的关系表明,文学史史学在“当代文学”学科研究中的运用受到了“现代文学”学科研究的影响。值得肯定的是,该章通过梳理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演变,发现了“当代”与“当下”两个概念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意义裂变,可惜并未探讨“当下”的持续性。“当代文学的学科发展过程”被等同于“三种代表性的当代文学史研究范型”,(17)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第14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所以《概要》终究未能跳脱当代文学乃是“文学史学科”的习见。至于其他的文学史史学研究,则普遍放弃了对“当代”概念的思考,“学科”一词也很少出现。它们已经将文学史的演进默认为“学科发展”,将文学史的完善理解为“学科建设”。葛红兵的《关于“当代”文学史学科建设的几点思考》一文就是这种理解最直接的表达。

与这种以文学史史学建构学科史的思路不同,李杨更愿意反思“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他的反思同样借助于知识谱系学,但并不像洪子诚那样追求历史叙述的重建。因为在他看来,“文学史”不过是一种深受历史学宰制和教育制度规约的现代性认识装置:一方面,史学范式的转型总会引发文学史观的更迭,穿透了史学的线性时间观也总是同样深刻地左右着文学史叙述;另一方面,“文学史”又因擅长“塑造‘理想国民’”而“成为大学教育的核心课程”,以至于一份“管理学生的文件”也能够影响到文学史写作对小说地位的评定。所以“我们也就不可能通过对‘文学史’的‘重写’抵达甚至接近‘历史’或‘文学’自身”,“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去‘文学史’外思考,或者说,是将‘文学史’本身变成一个问题”。(18)李杨:《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第124、135、142页,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基于以上考虑,李杨将研究目标设定为揭示当代文学史的意识形态性和解释力边界。他从陈思和的文学史中读出了“‘非文学’—主流文学与‘真文学’—潜在·民间写作的对立”,(19)李杨:《当代文学史写作:原则、方法与可能性——从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谈起》,《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又在洪子诚的文学史中发现了“‘一元’与‘多元’的对立”。(20)李杨、洪子诚:《当代文学史写作及相关问题的通信》,《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最近李杨又指出:“‘当代文学史’遵循的是出版于1930年代中期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所开创和奠定的现代‘文学史观’”,但《大系》以“四分法”定义的“文学”概念,完全无法容纳“1950—1970年代的‘人民文艺’”,以及“1990年代以后兴起的影视艺术、科幻小说、网络写作、非虚构写作”,因此“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与教学一直与中国当代文艺的进程脱节”。(21)李杨:《边界与危机:“当代文学史漫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5期。可以说,李杨是当代文学研究界反思文学史最为彻底的一位学者,但他全部反思的基本前提,同样是将当代文学认定为一门“文学史学科”。而且,他的学科反思与文学史的关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遥远——因为效法《大系》只不过是8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特点,而60年代的文学史并不缺乏对“人民文艺”的表述,所以李杨对“当代文学”边界的反思完全可以转换为一个文学史问题,即如何突破80年代文学知识的限制,重新理解“前30年”与“后40年”的关系。很显然,罗岗对当代文学史的重新构想,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

无论是文学史史学,还是知识谱系学,抑或前述罗岗采用的学术史的方法,所有的学科史研究都没有打破当代文学是一门“文学史学科”的观念,可见“学科化”进程对于国内学术影响之深。不同的是,张旭东仍然保持着未被“学科化”的知识感觉,“文学史往往是更为基础性的文学阅读、文学分析、文学阐释和由此而来的意义的斗争之上的一种综合与串讲”“一种专业信息资料汇编”,而“当代文学总体上同‘历史’和‘知识’对应或对抗,因为它存在的本体论形态是行动,是实践,是试验,是冒险,是选择、判断和决定”。(22)张旭东:《批判的文学史:现代性与形式自觉》,第5、29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在这里,由文学史史学建构而成的学科史被从中截断,其截面暴露为一个由多种知识形态交汇而成的知识链条,或者说,一个从文化政治实践到汇编“专业资料”的动态过程。作为“专业资料汇编”的文学史虽然顶着“学科”的名义,但它的学科地位不宜高估。倒是曾经与创作并肩开拓文化空间的“文学阅读、文学分析、文学阐释”更具生成性的力量。如果将它们统称为“文学批评”,那么张旭东的论述可以表述为个三层次的判断:第一,当代文学这一“学科”包含着文学批评与文学史两种构成要素;第二,在两种构成要素之间存在有待辨析的学科知识生产机制;第三,如何理解学科知识的生产机制,关联着如何判定当代文学的学科性质。

朱羽对“当代”概念的重新阐释,正是从张旭东的论述中获得启发,但本文的关切点不再是从中获取有关学科性质的哲学启示,而是寻求能够在学科史层面支撑起重新指认学科性质的论证方法。这个目标也可以用一个问题来表述,如果我们可以重新发明历史文本之“当代性”,或者重新发明“文学史”这一现代性认识装置的“当代性”,那么我们能否通过揭示当代文学的学科构成,以及各个构成要素相互作用的机制,重新发明这门“学科”的“当代性”?

四、当代文学学科史的范式重构

要重新发明这门“学科”的“当代性”,可能需要比张旭东走得更远。张旭东的论述虽然重新肯定了文学批评开拓文化空间之功,但它最终还是被理解为“专业信息资料”,进而沦为文学史所要处理的材料。然而,文学批评仅仅是作为材料而影响其后的文学史写作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当代文学”将与“现代文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批评依然是过去式的,史学依然是将所有学科问题盖棺定论的终极方法。当代文学批评既然是基于“改造时间”的“当下”而与“‘历史’和‘知识’对应或对抗”的“意义斗争”,那么它必然要不断地在新的语境中重新处理“中国”“当代”“文学”“主体”“阶级”“生活”等基本的学科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史是被文学批评发明出来的,但文学批评并不能独立完成这个任务,它要不断从思想领域汲取营养,以形成对诸种基本概念的新的理解,并在具体的文本分析中检验这些理解的有效性。也就是说,思想和批评共同撬动了既往的文学史知识,共同孕育了新的文学史叙述。就此而言,应当将思想、批评与文学史一并列为当代文学的构成要素。

讨论“思想—批评—文学史”这一知识生产链条,重提库恩的范式理论不会是没有裨益的。“库恩论述的重点不在于常规范式如何运作,而在于旧范式如何迁移到新范式”,即一门学科在理论、对象、方法等方面打破旧共识、形成新共识的过程。(23)陈培浩:《从断裂到共生: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范式观的反思》,《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对于一般的学科来说,范式更替只是由理论方法的更新引发的知识过程,但对于当代文学而言,理论更新和方法运用却总是与“当下”的语境息息相关,总是要接受思想的选择和批评的检验。没有改出苏联模式的思想观念,“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不会被“两结合”取代;离开了对中国崛起的思考,也不会有文明论的引入。引发当代文学范式更新的并不是新的理论和方法,而是始终处于“状况”之中的思想和批评。它们将理论的引入和方法的运用变成了“行动”“实践”“试验”“冒险”“选择”“判断和决定”,从而为当代文学这门学科灌注了生机勃勃的“当代性”。因此,可以认为思想和批评的转向提示着学科范式的更替,随后形成的文学史则是范式走向成熟的标志。

由是观之,当代文学已然历经五种学科范式:革命论范式、主体论范式、后学范式、社会史范式与文明论范式。革命论范式肇始于《新民主主义论》的社会主义构想。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批评则通过倡导“新的主题、新的人物、新的语言、形式”,(24)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周扬集》,第6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将创作导向对各大生产领域、革命历史,以及其中的先进典型的书写,同时围绕典型人物的塑造来探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问题。在此语境中,典型论开始大行其道。经由上述思想构造、批评实践和理论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概念最终出现于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的报告中,并逐步入史。

主体论范式的观念构成主要包括人道主义和异化论、李泽厚的“主体性的实践哲学”、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学说。这些思想活动的核心议程是建构“文学”“主体”“世界”三者关系的原理,从而规避实践领域中的“异化”问题和文学领域中的“庸俗社会学”。在主体论思潮的推动下,心理学、美学、新批评等理论方法被陆续引入,并汇合为作家论的崛起。作家论多为文学批评,也可以成史,比如洪子诚的《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研究者往往通过解析“文学”“主体”“世界”三者关系在文本中的具体呈现而开展文化批判。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由于大众文化的冲击,主体论作为文化价值和研究范式遭遇了双重危机。

随后后学范式兴起,不再依托任何现代思想,而是借助于在批判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中形成的后学理论,建立在“后冷战”的语境中反思历史的思想距离。这意味着研究者需要通过具体的文学研究逆向生产有关当代中国的思想认识,而如何创造性地运用后学理论来辨析当代中国的历史经验则构成了研究成败的关键。宏观地说,后学范式打开了经典重读与制度研究两大学术空间,但是在讨论新兴的文学/文化现象时往往流于对后现代主义的简单套用。对中国巨大的区域差异和激进的阶层分化的忽视,导致后学范式难以把握中国经验在“后冷战”语境中的持续展开,而这正是它被社会史范式取代的根本原因。

社会史范式的发生与“新左翼”的崛起密切相关。“新左翼”学者一方面借助文化研究建立其对大众文化的批判话语,另一方面将文化研究的方法运用于20世纪50—70年代文学研究。文化研究的学术训练使研究者能够将学术视点从文学性转向文学的实践性,将研究视野从文学学科拓展至多个学科。社会主义时期的空间、情感和生活方式,以及群众、青年、工人、劳动者等身份政治问题由此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讨论。虽然社会史范式尚未贡献出新的文学史著作,但很多研究者依然怀揣着这一目标。

文明论范式的兴起,肇始于21世纪以来围绕“中国”问题的学术讨论。汪晖、甘阳、潘伟、韩毓海、王铭铭、温铁军、赵汀阳等人的著述,均构成文明论范式的思想资源。受这一思潮推动,海外的种种文明论和全球史在国内学界的热度逐渐攀升。目前,可以概括在文明论范式下的文学研究成果还不多,在批评方面主要集中于历史剧和科幻文学的讨论,在史论方面只有贺桂梅的《书写“中国气派”》问世。文明论范式承袭了社会史范式的研究方法,并且在重述历史和介入现实两个方面表现得更为出色,因而很可能取而代之。

上述学科史概述无疑是简略的,但学科知识的生产机制已经得以显现:有关中国命运的思想讨论总是会迅速影响文学批评的问题、对象、核心概念和理论方法,最终引发整个学科的范式更替(后学范式的情况较为特殊,这是由其特殊的历史语境决定的)。曾经流行的理论方法一旦丧失了“当下性”,又会随着新范式的兴起而遭到摒弃,例如在革命论范式中伴生的“庸俗社会学”,在主体论范式中伴生的形式主义,在后学范式中伴生的后现代主义,甚而在社会史范式中伴生的史料学……所以当代文学从来不是一个循着特定的理论方法稳定下来的学科,而是以学科的面貌捕捉和解释时代课题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文化政治实践。与那些日益走向精细和深入的学科相比,当代文学无疑是粗粝的,但又是“不断革命”的、富于创造性的、面向未来的。它总是因应着历史语境的变迁不断更新着学科范式,在自我批判中自我生成,在回溯“历史”中守望“当下”。所以就其演化规律而言,当代文学称得上是一门反学科的学科;而就其构成要素而言,当代文学又是一门超学科的学科,毕竟思想向着一切人文社会科学无限开放,这使得任何划定“学科边界”的企图都变得徒劳。

认清了当代文学的“反学科性”与“超学科性”,便无须过分担心“学院知识生产机制”“陷入常态化”,也不必诧异于对“常态化”的言辞激烈的质询,因为通过质询“常态化”来保持“当下性”一直是这门学科的存在方式。真正值得重视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对当代文学的知识生产机制保持清醒的认识和足够的敬畏。如果将每个学科范式都看作一组发生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文化政治实践,那么我们显然不能用线性的进化论思维理解上述范式的关系。不能认为讨论作品的实践性或者民族形式就一定比讨论作家的心灵世界更高级,何种研究方法更为有效取决于它与“当下”的紧密程度,而非这种方法本身的解释力。因此,学科的演进并不表现为学科知识的演进,而是取决于新范式能否从旧范式中汲取相应的实践经验。作为“反学科”与“超学科”的学科化实践,任何一种范式的规模化都离不开“思想—批评—文学史”这一知识生产链条的运作,所以启动这一链条的能力和效果,便是这门学科最重要的实践经验。历史地看,链条中的三个组成部分有着各自功能:人们需要通过思想讨论提出时代课题,然后在批评实践中将其学科化,最后经由文学史的重写将新的学科知识贯通为历史认识。一旦忽视了批评的作用,就会像后学范式那样无法把握中国经验在“后冷战”语境中的持续展开;倘若忽视了文学史的作用,则又会像文化研究那样与学科渐行渐远。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想要挽回是十分困难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不断激活这门学科的“时代性”固然重要,但也有必要警惕激进的“去历史化”可能存在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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