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寂静的春天”?
——我国环境社会学的发展困境及其突破路径
2023-12-18张林江
张林江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北京 100086)
一、引子
《寂静的春天》[1]是环境社会学乃至于环境保护相关研究的必读书目。这本出版于60年前的科普读物,描写因过度使用化学药品和肥料而导致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动植物减少等危害,当春天到来时小鸟、蜜蜂和蝴蝶等都消失了,春天变得寂静而无趣。虽然这本书的观点和科学性也诱发了大量的质疑和反对声音,但其产生的社会影响却是巨大的。本文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想借用其隐喻的意义来表明,无论是与我国丰富生动的环境保护和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相比,还是与我国现代化进程中大量亟待调查研究的环境社会问题相比,抑或是与国际环境社会学的产出规模和质量相比,我国环境社会学的发展都显得滞后而困窘。为何在环境社会学应当大力发展的“春天”里,环境社会学却如此“寂静”?本文拟从域外环境社会学的理论研究、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实际、我国环境社会学的学科进展等方面入手,探索提出加快我国环境社会学研究的学术进路。
二、我国环境社会学研究远远落后于国际环境社会学的发展
在社会学的历史上,现代社会学的三大奠基者都曾经不同程度地论及环境问题。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观念和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中,自然界是第一位、先在性的。因为人类离开自然界则无法生存和发展,而自然界离开人类却能够继续存在。因此,“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2]。另一方面,人是能动的,人类活动(包括劳动)对自然界进行改造和干预,导致了自然界的异化,这种异化又反过来作用于人类。“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3]。为此,人类应当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以优美的生态环境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
在马克斯·韦伯的研究中,生态环境并不处于整个研究的重心,但由于他所关心的社会发展这个宏大议题却不得不谈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如,《古典西方文明衰落的社会原因》和《易北河东部地区农业工人的处境:经济发展趋势与政治后果》[4]等论文中,都讨论了土地基础上的农业—农民、工人—国家之间的结构性关系变化以及环境与社会关系的变迁。其中,土地这一自然资源始终是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变量。而在他最著名的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研究中,更是用人与化石能源的关系来隐喻理性资本主义的强大,他指出,资本主义机器“决定了所有出生在这一机器的背景下的个人、而不仅是那些直接关心其所得利益的人的生命。或许直到最后一吨煤燃烧殆尽之前,它都将决定着他们的生命”[5]。
另一位社会学的奠基人涂尔干的研究中,社会演进与环境变化是一对相关变量。在他看来,环境既包括社会环境(由人构成),还包括物质环境,其中物质环境相对稳定,对社会演进的影响较小。但在机械团结社会向有机团结社会进化的过程中,人口和资源的紧张关系推进了有机团结社会的复杂社会分工。涂尔干指出:“随着社会容量和社会密度的增加,劳动逐渐产生了分化,这并不是因为外界环境发生了更多的变化,而是因为人类的生存竞争变得更加残酷。”[6]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国家快速的经济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环境问题和自然资源匮乏,引发了对环境保护的关注,也因之产生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环境社会学。邓拉普和卡顿1978年发表的《环境社会学:一个新范式》,将环境问题第一次非常强烈地拉入到社会学的研究范畴中来,在批评人类豁免主义(又称人类例外主义)同时,强调要建立一种将环境因素融入社会研究的“新环境范式”。此后,西方环境社会学家和相关学者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环境与人类关系的新概念和新理论,其中不少引发社会广泛认可甚至成为社会公共知识。
美国社会学家艾伦·施耐伯格强调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于利润追求诱发的对自然资源无节制滥用以及环境恶化。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制度背景下的现代工厂是“生产的跑步机”,为谋求自身利益要不断地投入物质材料,在创造出产品同时又带来污染等问题。由于这一无止境的恶性循环是内生于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的,为此解决环境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改革资本主义制度。由梅萨罗斯开创、福斯特等人推进的“代谢断裂理论”在对马克思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继承基础上进行了延伸和拓展,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生物层面上的物质循环代谢断裂,还是自然与社会的断裂,抑或是国际体系下的空间断裂(环境负面效应的全球非均衡分布)以及时间断裂(自然变化不能追赶上资本追逐利润的速度),都是由资本主义矛盾诱发的生态危机。[7]
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以及资本的全球流动,重新塑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主要由军事实力、政治实力建构的国际秩序。美国的沃勒斯坦在其世界体系理论中提出[8],现代世界体系是经济、政治、文化三维复合体。世界经济体呈现“一体化”和“不平等”。其中,中心―半边缘―边缘间实行层级经济剥削,上一级的国家实体能够对下一级国家实体的自然资源、初级产品等进行剥削和掠夺,从而实现较为流畅的财富积累。同时,这些国家实体还利用国际分工、国际贸易体系将污染、环境难题转移、转嫁给下一级国家实体。拉美学者在20世纪60、70年代提出的“依附理论”指出,世界经济领域中,存在着核心—边陲结构,广大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是一种依附与被依附、被剥削与剥削的关系,欠发达国家的困境是资本主义扩张和不平等交换的结果。这两种理论的内容虽然不尽一致,但都强调了不平等的国际体系使得环境问题超越了国界,造成了欠发达国家的发展难题与环境治理难题。相对乐观的“世界社会理论”则突出强调了非政府组织、跨国网络和知识群体对于环境运动的促进作用,认为这些机构、人士的活动帮助各民族国家提高了环保意识,甚至通过环保行动推动各国政府强化环保的国家责任和社会成员增进环保共识。西方部分国家环保组织以及“绿党”崛起,更多的普通民众参与到保护环境的行动中来,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这些判断。但也要看到,国家实体作为当今世界最核心的行动者,其拥有的合法性、资源和行动能力是其他任何社会主体无法相比的,为此,单纯强调环保的自发性、民间性显然不可能完全解释、解决全部环境问题。
在以环境建构论闻名的加拿大学者约翰·汉尼根眼中,环境议题和相关问题本身也是社会定义和社会建构的产物。[9]为此,环境相关的话语体系、环境传播等促进了环境问题的“社会化”过程。“一般而言,环境建构主义虽然不否定环境问题的客观存在,但是并不注重分析环境问题的生物物理变化对人类社会的直接影响,而是关注社会对这些变化的陈述及其形成过程……具体到环境问题之社会原因而言,环境建构主义并不认为资本主义必然是环境问题的源头,强调环境问题成因的复杂性,拒绝各种形式的还原论”[10]。
以欧洲社会学者为主的生态现代化理论,通过反思人类社会特别是欧美现代化引发的环境问题和生态环境风险,认为应当变以往的忽视、无忽环境问题为将环境保护融入生产过程。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并非环境问题的本质源头,而乐观地认为通过市场调节功能和政府环境政策,可以以“超工业化”的方式实现对旧的生产与环保矛盾的超越。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则相对悲观,他强调理性化的现代社会制度安排和运作带来了大量人为制造的不确定性,后果就是人们越来越习惯于接受带有风险的决策,由是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风险。
根据陈占江的研究,由于各国政治社会文化背景不同,环境社会学的议题设置也存在差异。“美国环境社会学的研究议题主要包括环境意识与环境行为、环境抗争与环境运动、科技风险与风险评估、生态衰退与资源危机、工业污染与废弃物处置等。在欧洲,受‘绿党’这一政治力量崛起的影响,绝大部分早期的环境社会学著作围绕环境主义和环境运动展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环境问题何以产生与环境治理何以可能’……日本环境社会学围绕产业公害、交通公害、药害、食品公害、城市生活型公害、气候变暖、沙漠化、热带雨林破坏、核能源、废弃物与矿产资源枯竭等问题展开研究,形成了受益圈/受害圈理论、受害结构论、生活环境主义、社会两难论、公害输出论等理论。韩国环境社会学围绕工业污染、核污染、城市垃圾处理、环境冲突等问题展开研究”[11]。总体看来,国外环境社会学的研究不光起步早,而且知识产出数量大、质量高、影响广。目前,上述概念、理论不少已经作为通识进入了我国环境社会学的教材,也成为我国学者研究环境保护问题时经常引用的概念和理论。
虽然中国的环境科学研究几乎是与世界同步的,也在学科建设、论文发表、课题承担、学术平台、学术共同体打造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绩,[12]但与国际环境社会学的发展状况比较还相差甚大。根据2023年6月5日从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文献中心以“环境社会学”为题名和关键词搜索的结果,从2013-2022年十年间,环境社会学关联的中文期刊文章只有213篇,平均每年20多篇。发表此类文章的杂志主要是在环境社会学界有影响但在全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影响相对较小的《鄱阳湖学刊》《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等。从2013年起到查询时为止,我国公认的最高级综合性哲学社会科学杂志《中国社会科学》未发表过环境社会学文章,从2017年起到目前我国社会学研究的顶级刊物《社会学研究》仅发表环境社会学文章一篇,专注于环境社会学研究的专业刊物《环境社会学》还只是一本由出版社出版的学术集刊,而非正式的学术期刊。在前述213篇文章中,发表作者比较集中,前10名作者都在3篇以上,他们发表的文章共占到全部发表文章的25%。总体看,我国的环境社会学仍然缺乏基于中国经验、中国智慧的本土化理论和学理性概念范畴,在知识生产的数量、质量和影响上与国际同行还无法相提并论。
三、我国环境社会学研究远远落后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需要
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一直高度关注生态环境问题。随着对这一问题认识的深化,党领导人民因时因势进行了生态环境保护的伟大实践。毛泽东同志提出:“如果对自然界没有认识,或者认识不清楚,就会碰钉子,自然界就会处罚我们,会抵抗。”[13]邓小平同志提出:“如果我们一方面把生产搞上去了,另一方面却把环境污染了,危害了人民的健康和人类的生产,这就与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根本目的背道而驰。”[14]1997年,党的十五大上提出坚持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首次将可持续发展作为战略思想写入党代会报告,强调要正确处理经济发展同人口、资源和环境的关系。2007年,党的十七大报告指出,科学发展观,第一要义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并将生态文明建设确立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奋斗目标的新要求。
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抓生态文明建设,加强党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全面领导,从思想、法律、体制、组织、作风上全面发力,全方位、全地域、全过程加强生态文明建设。把生态文明建设摆在全局工作的突出位置,开展了一系列根本性、开创性、长远性工作,对生态文明建设提出一系列新思想、新论断、新要求,作出一系列重大决策和战略部署,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逐步形成和发展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党的十八大把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写入党章,明确提出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党的十九大在党章中增加了“增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意识”的内容。2018年3月通过的宪法修正案将生态文明写入国家根本大法,实现了党的主张、国家意志、人民意愿的高度统一。党的二十大上提出,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大力推进美丽中国建设,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系统治理,统筹产业结构调整、污染治理、生态保护、应对气候变化,协同推进降碳、减污、扩绿、增长,推进生态优先、节约集约、绿色低碳发展。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加强党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全面领导,把生态文明建设摆在全局工作的突出位置,作出一系列重大战略部署。在‘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中,生态文明建设是其中一位;在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方略中,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其中一条;在新发展理念中,绿色是其中一项;在三大攻坚战中,污染防治是其中一战;在到本世纪中叶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中,美丽中国是其中一个。”[15]
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以一以贯之的态度抓生态文明建设,强调“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不断完善生态文明建设的体制机制和政策制度,全面形成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四梁八柱”和总体格局。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推动划定生态保护红线、环境质量底线、资源利用上限,组织实施主体功能区战略,开创性地建立健全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制度、国土空间开发保护制度、生态文明建设目标评价考核制度和责任追究制度、生态补偿制度、河湖长制、林长制、环境保护“党政同责”和“一岗双责”等制度,制定修订了一大批环境保护法律法规。优化国土空间开发保护格局,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持续开展大规模国土绿化行动,不断铸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加强大江大河和重要湖泊湿地及海岸带生态保护和系统治理,加大生态系统保护和修复力度,加强荒漠化治理,加强生物多样性保护,推动形成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深入实施大气、水、土壤污染防治三大行动计划,打好蓝天、碧水、净土保卫战,开展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全面禁止进口“洋垃圾”。开展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查,坚决查处一大批破坏生态环境的重大典型案件,解决一大批人民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环境问题。积极参与全球环境与气候治理,作出力争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的庄严承诺,坚持降碳、减污、扩绿、增长协同推进,积极稳妥推进“双碳”工作。
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以对历史、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抓生态文明建设,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系统治理,我国生态环境保护发生历史性、转折性、全局性变化,我们的祖国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我国人口数量巨大,地理环境复杂,以世界约9%的耕地、约6%的淡水资源,养育着世界近1/5的人口。“胡焕庸线”东南侧的43%国土面积,居住和生活着全国94%人口,地形地貌以平原、丘陵、低山、水网等为主,人口、资源、环境三者间的张力较大。“胡焕庸线”西北侧57%的国土面积,居住和生活着全国6%的人口,以草原、戈壁、沙漠、绿洲和雪域高原为主,生态系统非常脆弱,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发展压力较大。从现实看,我国仍然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仍然突出,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任务还很重。从能源禀赋看,我国富煤、贫油、少气,未来相当长一个时期内煤炭主体能源地位难以改变。从发展基础看,我国产业结构偏重、能源结构偏煤、生产和生活体系向绿色低碳转型的压力很大。我们清醒认识到保护生态环境的紧迫性和艰巨性,清醒认识到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的态度,全面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工作,在高质量发展的基础上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2012年到2021年,我国以年均3%的能源消费增速支撑了年均6.6%的经济增长,能耗强度累积下降26.4%。2021年,我国煤炭消费量占能源消费总量的比重比2012年下降12.5个百分点,清洁能源消费占比提升到25.5%,水电、风电、太阳能发电、生物质发电装机和新能源汽车产销量均居世界第一。过去10年,二氧化碳排放强度下降了34.4%。2021年,全国地级及以上城市细颗粒物平均浓度比2015年下降34.8%,优良天数比例上升6.3%,地表水水质明显改善,森林覆盖率达到24.0%。[16]
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按道理说,在我国环境保护和生态文明实践最为波澜壮阔的时代,以“探讨当代环境问题产生的社会原因、造成的社会影响以及引发的社会应对及其效果入手,揭示环境与社会密切联系、相互作用的复杂规律”[17]为志业的环境社会学遇到了理论研究的最佳机会、学术创新的巨大“金矿”,但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中国社会学自20世纪70年代末恢复重建后,也比较早地关注了环境研究,[18]近年来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也提出了较具本土特色的社会转型范式、政经一体化增长推进机制、“次生焦虑” 概念、理性困境视角等理论,但是发展不尽如人意,研究的不足逐渐凸显出来,缺乏具体的实践指向与明晰的问题解决策略。[19]在我国生态环境保护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政策实践过程中,更多的是由环境科学、生态学、工程学、生物学等“硬科学”和政治学、经济学、公共管理学、党史党建、法学、伦理学、文化学等方面的学科提供学术支持和政策咨询,环境社会学的“声音”很小,对公共决策和政策执行影响非常有限。既缺乏以实证为导向、凸显中国社会学研究特色的环境问题社会调查“重量级”研究成果,也缺少以中国生态文明建设伟大实践为研究对象、能够讲好“中国故事”、讲清“中国道理”的环境社会学深度研究报告,甚至对于一度大量出现的环境抗争事件、重大环境污染与治理案例等都缺乏社会学视角的跟踪调查、研究、分析和对策提供。高层领导和决策部门很少在环境问题上听取社会学界的意见,了解、熟悉环境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公共决策部门和普通群众都非常之少。一定程度上,我国环境社会学在促进公共决策优化完善方面是失声的,远远落后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和政策支撑需要。这与“环境社会学应当根植于我国生态文明建设与环境保护实践,积极促进理论与实践的良性互动”的实践自觉要求是极不相符的。[20]
四、加快建构中国特色的环境社会学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
2016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明确要求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他还强调:“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必将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21]为生态文明建设取得的历史性成就提供本土化科学解释,为生态环境保护提供调研支持和咨询建议,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与自然关系进行理论反思,要求中国环境社会学以提高学术原创能力为中心,提炼基于中国实践,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环境社会学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
(一)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学的基本方向
习近平总书记在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指出:“新时代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丰富实践是理论和政策研究的‘富矿’,我国经济社会领域理论工作者大有可为”,并提出“不断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22]的殷切希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学应当立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解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进程中出现的社会问题。研究重心应当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运行和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或者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现代化的基本规律。为此,应当坚持服务于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伟大实践,坚持从实求知、脚踏实地的中国社会学学术风格,坚持“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学术胸怀[23]。
“环境社会学是社会学的分支学科,也是环境科学的分支学科,旨在从探讨当代环境问题产生的社会原因、造成的社会影响以及引发的社会应对及其效果入手,揭示环境与社会密切联系、相互作用的复杂机制和规律性”[24]。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些中国特有的环境社会学本土概念和理论。比如,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统筹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千村示范、万村整治”的乡村蝶变、生态保护和精准脱贫过程中的易地搬迁、“美丽中国”建设等新概念新命题,都具有非常强烈的中国特色环境社会学的创新性和识别性。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阐释的人与自然、保护与发展、环境与民生、国内与国际等的关系,以及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十个坚持”基本内容,为我们提供了中国特色环境社会学创新的学习范本和研究样本。因之,中国的环境社会学发展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学的基本方向,聚焦于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环境与社会关系、环保公共政策制定实施、公民环保意识与行动、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等重大社会与环境问题,为“人与自然和谐的现代化”贡献学科智慧和知识给养。
(二)坚持问题意识和实践导向
坚持问题导向、面对时代难题,是马克思主义的鲜明特点和重要方法。马克思指出:“问题就是时代的口号,是它表现自己精神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25]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只有立足于时代去解决特定的时代问题,才能推动这个时代的社会进步;只有立足于时代去倾听这些特定的时代声音,才能吹响促进社会和谐的时代号角。”[26]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生态文明建设从理论到实践都发生了历史性、转折性、全局性变化,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成就举世瞩目。但也要看到,与西方工业化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环保道路相比,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自觉性更强、时间更紧迫、任务更繁重,问题也可能更集中暴露。事实上,如何总结和分析党和政府推进生态环境保护、实现环境公平正义的“中国故事”,如何处理好高质量发展与高水平保护的关系,如何调动企业事业单位发展方式绿色低碳转型的主动性,如何激发起全社会共同呵护生态环境的内生动力,如何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对立冲突型环保运动的中国环境保护行动道路,等等,都需要环境社会学从环境问题的人为成因、环境效应的分配结构、环境治理的责任与体制等方面加强调查研究,贡献基于深厚学科功底、具有扎实学术基础的调查报告、分析思路、研究结果、决策建议。同时,要在调查问题、研究问题、剖析问题的过程中,不断总结提炼基于中国生态环境保护伟大实践的中国化概念、术语、范畴、经验、理论,提高我国环境社会学的学理化水平。
坚持实践导向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特点和可贵品质。实践是人们有目的、有意识改造世界的积极活动。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7]坚持问题导向,需要通过实践不断解决问题,从而才能实现认识和实践活动的统一。习近平总书记在今年7月召开的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强调,我国生态环境保护结构性、根源性、趋势性压力尚未根本缓解。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已进入加快绿色化、低碳化的高质量发展阶段,生态文明建设仍处于压力叠加、负重前行的关键期。[28]这些我国生态环境保护的“时代之问”为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探索和理论创新提出了努力方向。“环境社会学是一门具有正义关怀和实践性品格的学科……西方和东亚诸国的环境社会学在一定程度上已彰显出实践性品格,但在崇尚经世致用的中国,这一学术品格却处于隐而不彰的状态”[29]。我国的环境社会学研究应当尽快突破自身能力不足、对重大环境问题无视、无感而缺席的尴尬状况,紧密围绕中国生态环境保护过程中的重大实践命题,以调查、研究、实验、参与观察、社会对话、干预式行动、政策咨询等多种方式,主动将环境社会学的概念、理论和方法融入环境启蒙、环境治理、环境维权、环境活动中,既要成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环境问题研究者、阐释者,也要成为解决环境问题的参与者、行动者。
(三)坚持“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中国社会学调查研究优秀传统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从国情出发,从中国实践中来、到中国实践中去,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使理论和政策创新符合中国实际、具有中国特色”[30]。与西方社会学界热衷于理论构建、概念创造、哲学思考的习惯有别,中国社会学界一直有着重视实地调查、从实求知的优良传统。20世纪上半叶,陶孟和的北平生活调查、严景耀的监狱状况调查、李景汉的定县调查、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调查与实践、林耀华的《金翼》、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和云南三村调查,包括毛泽东同志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都是社会学调查研究的经典之举(作),为那个时代准确把握国情和社情从而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提供了重要支持。中国社会学重建之后,费孝通、陆学艺、郑杭生等社会学大家都有建立长期社会调查基地、对地区(社区)进行跟踪调查研究的良好习惯,他们关于小城镇、农村社会、社区发展、社会分层与流动等方面的研究极大推动了我国社会学的理论研究进程,也对国家公共政策和社会认知产生了积极影响。近几十年来,社会学界“比较有影响的全国或地区性的大型调查项目包括中国五城市婚姻家庭状况调查、中国农村婚姻家庭状况调查、中国阶层结构调查、中国综合社会状况调查(CGSS)、中国社会状况调查(CSS)、中国教育追踪调查(CEPS)、中国家庭追踪状况调查(CFPS)、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中国社会网络与职业经历调查(JSNET)、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上海都市社区调查(SUNS)、中国新社会群体调查、中国家庭收入调查(CHIP)、中国家庭金融调查,等等”[31]。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中国环境社会学也有一些草原生态环境治理、生态移民、太湖流域水污染状况、环境健康风险感知、环境抗争、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等基于地区、社区、产业、单位等方面的调查研究,并发表了一些论文和著作,但目前为止仍然非常缺乏全国性环境与社会关系综合调查、地区(社区)深度调查、基于典型案例的追踪调查、长期跟踪调查、类型分析调查、量化分析调查等,对于近年影响很大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绿色发展转型、国家公园建设等重大环境命题都拿不出基于社会学规范调查方法的调查报告和深入研究成果。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伟大实践中,如何讲好美丽中国故事,诠释美丽中国经验,讲清美丽中国学理,仍然需要扎根中国社会的深厚土壤,通过扎扎实实、认认真真的田野调查,以第一手的实证资料完整、全面呈现我国环境问题的真实情况,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出我们自己的核心概念、研究范式、案例经验、系统理论,创造出富有中国特色的环境社会学新范畴、新表达、新理论,逐步建构中国环境社会学的“四梁八柱”和话语体系,不断提升国际学术影响力和学术话语权。
(四)坚持“兼容并包、融合发展”的学术态度
如前所述,学术意义上的环境社会学到目前为止只有50年左右的发展史,我国的环境社会学是在引介、吸收、借鉴西方环境社会学的基础上建立的。我们要反对“西方中心主义”“言必称希腊”的错误文化心态,但也要客观承认,国际环境社会学界特别是西方环境社会学已经有了较好的学术积淀,形成了稳定的学术梯度、知识创新体系和话语模式,并以其国家发展优势占据主导性学术地位。为此,加强与西方环境社会学界的交流,对其研究成果在批判基础上进行有益的汲取,才是现实的、科学的严谨态度。“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是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社会科学的根本标志,必须旗帜鲜明加以坚持”[32]。为此,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方法以及其生态伦理观和生态文明思想,并从我国悠久历史传统中总结和传承优秀的生态环境保护观念,是中国环境社会学的理论基石。如果丢掉了这两个“老祖宗”我们就可能迷失发展方向,陷入西方浅绿、深绿等理论的虚妄讨论中,甚至用西方环境社会学理论来裁剪、误读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需要强调的是,目前为止,我们关于马克思主义生态伦理观、环保思想的研究数量不少,但阐释性、解释性的过多,真正能够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高质量研究成果并不多。而关于中国优秀传统生态文化和环保经验的高水平研究更是欠缺。应当尽快补齐这两个短板,才能正本溯源、强根固基,确保中国环境社会学发展的正确方向。
还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涉及的知识领域广泛、学科背景多样,我国的环境社会学研究不能无视这些学科的进展,而应当在与环境哲学、环境伦理学、环境政治学、环境经济学、环境法学等“软”知识系统以及生态学、环境工程学、环境卫生学等“硬”知识体系的互相学习、互相启发、互相促进中共同提升学术水平、拓展学术视野、改进学术方法,只有这样,我国的环境社会学研究才能因营养多元而健康繁荣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