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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进城

2023-12-18高定存

山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表弟乞丐

高定存

五次失业

表弟进城已经十八年了。

他是2004 年秋天,举家搬迁到黄河岸边这座小县城的。

表弟的老家在保德县桥头镇深沟村,距县城20 公里山路。村子名副其实,在南北两座黄土山梁夹出的一条深沟里。站在沟底仰头望,蓝天宛若一条窄窄的飘带。沟太深,无论移动、联通还是电信,三家的无线信号都探不下沟底来,手机打电话要爬上半坡才行。全村户籍人口一千二百多,人家院落顺沟排出四里多长。早年间这里曾经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学校、医院、供销社、信用社等一应俱全。2001 年撤乡并镇,深沟乡并入桥头镇,机关搬迁,学校倒闭,人口外出,而今村里留守的已不足二百人。沟里原有六眼山泉,清水长流,绿树成荫,前几年煤矿采空塌陷,泉眼全瞎掉,树也一年不如一年精神了。

表弟大名王振全,生于1971 年,1988 年高中毕业。偏科语文,写一手好钢笔字,但数理化不通透。高考落榜后不再补习,托本家亲戚关照,到十五里外的孙家沟乡供销社做了临时工。

表弟到供销社时候,售货员已经没有了六七十年代那样的风光,但与门外扛锄头的农民相比,依然显着几分优越。表弟五短身材,圆脸,面善,乐呵呵守在岗位上,期望熬炼几年转为正式工,端一只铁饭碗。却不料1993 年,国有企业“打三铁”,要打破“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口号声中,改革疾风骤雨而来,手端“铁饭碗”的正式职工也纷纷下岗,表弟更是首当其冲,被打发回了老家深沟村。

供销社做了四年临时工,既没挣下前程又没挣下钱,然而表弟也不怨天尤人。正式职工尚且下岗,临时工又能说什么?何况这几年也另有收获,当售货员期间谈了一场恋爱,1990 年娶回媳妇,两口子恩恩爱爱。

供销社下岗后,表弟找到我,说给他找一个打工受苦的地方吧。其时我任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一番联系,表弟到离村十五里的国营水泥厂当了临时工。砸石头、平场地挥锹上料,烟尘灰土,活路脏而且累,表弟乐呵呵奔忙,希望能熬成一名正式工。但半年下来,水泥卖不动,工资发不出,水泥厂停产,准备改制给个人经营。表弟第二次失业,回了深沟村。

回村后,恰遇深沟中心小学缺老师,表弟就到村学校代课,做孩子王,领着四年级一个班的二十几名学生,早晚闹闹嚷嚷。一年多以后,看到村民对公立小学不满意,表弟小两口灵机一动,决定自己办学。既未申请,也未办证,清理出自家的一眼土窑洞,拼凑了一些桌凳,学校就算成立了。从学前班招生起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土窑洞,土院子,土街道,一溜参天老榆树,鸡鸣鸟叫,书声琅琅,小学校自成一个小天地。九十年代,世界日新月异,表弟守着小学校,不问世事,自得其乐。四年过去,小学校扩展到五个年级,40 名学生,表弟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小两口忙不过来,又聘请本村一位五寨师范毕业的姑娘当老师,音体美课程全开。所收费用除过给老师开工资,也能维持一家人生活。

2001 年,正当表弟要在这个小天地里开辟第三孔土窑洞之时,县里整顿乡村教育,给深沟小学加派了教师,学生免收学费。家长们见状,立马一窝蜂把孩子转到了公立小学,表弟的学校倒闭了。

学校倒闭,如果守在深沟村种地,刨一爪子吃一口,虽不至于饿死,但终老难有出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表弟决定走出去。先到二十里外神华煤矿一个外包工地打短工,干到工程结束,接着再去搞农网改造。抬电杆,扯电线,先后改造了五个村的电线变压器。四个月以后,农网改造结束,表弟再度失业。打短工一年多,挣钱买了一辆摩托车。

东奔西跑,已经来到了2003 年的春天。表弟让我再帮忙找工作,我一番联系,表弟又到县园林处打零工。园林处管理县城街道上的花草树木,浇水剪枝除草,活路轻松,但工资只一千出头,且不能按时发放。表弟在园林处一年多,剪枝除草之外,学着开洒水车,练成了半个无证件司机。

十多年里,表弟东奔西跑,汗水洒满一路,但总也挣不下几个钱。表弟说从结婚那一天起,两口子的奋斗目标就是攒一万块钱,但总攒不下。有好几次眼看要攒到一万了,却又花得掉下来了。表弟说,十多年走过好几个地方,干过不少活路,吃苦受累,但都无法稳定下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咱不安分,跳来跳去,其实是形势不由人呀!从供销社到水泥厂,人家单位也倒塌了,咱还能如何?办学校咱也努力过,但最后公立私立全塌了,孩儿们全回了县城。不能怪咱不努力,实在是形势不给力。形势变化像刮风,咱就是一片树叶子,只能是刮到哪里算哪里。

举家进城

2004 年秋天,表弟的女儿要升三年级,儿子要上一年级。其时全县小学生大规模往县城流动,深沟小学也不例外,剩下不到二十名学生,而且还在继续减少。表弟环顾四周,觉得迟早也是个走,迟走不如早走。于是收拾家当,窑洞落锁,举家进城。

进城租房要钱,孩子上学要钱,开销陡增,园林处那一点工资难以养家,日子一天比一天窘迫,表弟只好辞掉园林处工作,另谋出路。

表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和人合养一辆大卡车长途运煤。表弟再去跟车跑长途,想利用鼓捣洒水车学会的半把技术,练成一个司机,吃公路运输的饭。其时大车司机每月可拿七八千元,属于高工资行业。

大卡车从黄河对岸的府谷县装上炭块,辗转千里,运到河北邯郸或者山东烟台一带,来去一趟或者四五天,或者六七天。其时山西境内高速公路少,特别是保德到阳方口一线,车多路况差,没有一天不堵车。

几趟跑下来,表弟的头就大了。表弟说,辛苦且不说,单说一路上这窝囊气,能把人气出病来。

大车上路,两名司机轮流开着那台硕大的铁家伙,二十四小时不停息,人成了安装在车上的一个零件。困了,轮流在车上睡;饿了,路边饭店吃一口。永远是急急忙忙往前赶,犹如抢险救灾。但是骑牛送文书,心急马不快,堵车是常事,三小时,五小时,甚至一天,都说不准。

堵车之外,还得应付数不清的检查和罚款。一路上收费站、挡车牌、狼牙棒,穿制服的警察、拄双拐的残疾人,只要有人拦挡,司机就得赶紧停车,赔了笑脸与小心,把钱送出去。炭块运到地头,还得疏通收货方人员,倘若回扣不到位,两天三天卸不了车也是有的。

窝囊气之外,危险如影随形。一路走,各种事故触目惊心。突然间,排水沟里翻着一辆大车;拐弯处,两辆大车头对头扑在了一起;冷不丁,看见路边摆着一副棺材……交通事故之外,还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司机为解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染上了毒瘾。

跟车一个多月,表弟全方位不适应,感觉自己吃不了这一碗饭,知难而退,下车另谋出路。

回县城一番考察后,表弟决定开店铺做生意。在第五小学旁边,以每年八千元价格租了两间房,里间住人,外间做门市,挂的是“影像文具店”招牌。文具只在开学时卖一阵子,开学以后生意清淡,赚不来几个钱,赚钱主要靠“影像”。时维2005 年,笨重昂贵的磁带录像机刚被淘汰,市面上VCD和DVD 风行,五花八门的光碟满天飞,各类电影电视剧被人们热捧。小县城的街上也开了三四家录像厅,吸引着众多年轻人。满街光碟全是盗版,武打与色情为主,表弟小店自不例外,出租一个光碟二十四小时一元钱,出售一个光碟则能赚两到三元。

影像文具之余,表弟又在门外空地上摆了两张台球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生意还算不错,一万元存款的目标渐行渐近。

一天,又有人来租碟,表弟笑眯眯拿出一摞让挑选,却不料来人不但拿走了全部光碟,连表弟也带上了警车。原来是公安局治安股的人,扫黄来了。其时街上录像厅夜里也放色情片,逮住也不算大事。表弟被带到公安局,教育一番,没收了光碟,写下保证书,随后放了回来。

色情片不敢弄了,武打之类的还继续租卖。又一天,文化稽查队到来,一番检查,扣留了全部光碟,说全是盗版。表弟求助于我,我去说情,没有罚款。

开店期间,表弟和我联系较多,常有电话来,让我帮忙解决问题。他的问题都不大,或者是摩托车被交警扣了,或者是门店证件不全,要罚款了,或者是城管要来收费,看看能不能说情少缴一点……这些问题,有的我能帮忙,有的我也没辙。

每次见面,他首先是冲着我笑。他笑得满脸皱纹,笑里包含着很多内容。首先是对我表示友好和感谢,还带一点歉意。他总是说:“唉,经常给你添麻烦,有半步奈何我也尽量不打电话,可是没办法。”其次,他的笑还有一点自嘲,在我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辛苦和困顿,那笑仿佛是说,看看,没办法,只能是这样。自嘲之余,剩下的就全是苦笑了。

一天,表弟又来电话,说是一个醉汉把台球杆子弄断了。我说一个醉汉,我也没办法,杆子不贵就算了吧。后来问表弟如何处理了,表弟说一根杆子三十多块钱,当时也是太慌忙,只知道给你打电话,打完电话想,醉汉你也管不来,这事还得我自己解决,杆子不能白损失。于是就大喝一声,将醉汉扯住,拖回门市里,醉汉看见我发了火,有些害怕,赔了35 块钱。

影像文具店开了四年,两口子手忙脚乱,收获还可以,存款居然达到了8 万。2008 年,表弟在县城买了一套小产权房,130 平米,七楼顶层,房价13 万,花3 万简单装修,总共16 万,自己拿一半,向亲戚朋友们借了一半。

2008 年以后,DVD 和VCD 逐渐淘汰,武打片人们看腻,光碟渐渐卖不动也租不出去,门市冷清,难以为继,表弟关掉影像文具店,另谋出路。

当了掌柜

表弟的小舅子在县城友谊桥西街开着一个小饭店,一间大,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开店,摆五张小桌,能接待二十多人。门头上高悬“烙饼馆”招牌,主营烙饼、面条、米饭,炒几个家常菜。小舅子既是掌柜,也是掌勺大厨。2009 年过罢春节,表弟两口子给这个小饭店当服务员,月薪三千多元。

饭店打杂一年,表弟学得一些菜肴知识,结识了一帮食客,有了一些真切体会。表弟说,开饭店并不复杂,而且比文具店赚钱,文具只在开学时卖一阵子,一件文具用几个月,消耗很慢,而吃饭早晨吃过中午就饿了,你又得吃,只要有辛苦,就能赚到钱。

第二年,小舅子家生下小孩,有点忙不来了,提出和表弟合伙经营。表弟不同意,说要么你继续当掌柜,我们两口子还做服务员,要么就我当掌柜,你当服务员。小舅子无奈,只好同意后一种意见。于是翻了一个跟斗,原来的掌柜成了服务员,原来的服务员变成了掌柜。

表弟当上掌柜以后,指挥得小舅子团团转,小舅子适应不了,闹起矛盾,甩手不干了。表弟说正好,省一个人的工资。表弟让媳妇掌勺炒菜,媳妇说不会,表弟说没问题,不做山珍海味,你放手炒就会了,总原则是生的你把它炒成一个熟的,客人要唠叨有我兜着。

饭店是县城最低档次那一种,客人都是短衣帮。饭店往西是一溜棺材花圈纸扎店,往东一百步是十字街口,自发形成劳务市场,早晚聚集着大群打零工的受苦人。常来吃饭的多为打工的受苦人和纸扎店的纸匠,另外还有街头的无业游民,赌博汉,甚至一些吸毒人员。来客都不文雅,小饭店里吵吵闹闹,表弟既要端菜递饭,又要维持秩序,大呼小叫,抽空还要和熟人干上两杯,且忙且乐。

一天,来一个外地人,和表弟年龄相仿,仪表堂堂。吃过饭以后不走,坐下和表弟闲聊,给表弟讲了一番“仁义礼智信”,说得表弟一愣一愣,油然产生了些许敬畏。自此以后,这个人就成了饭店的常客,和表弟近乎起来。表弟探究底细,其人自我介绍,姓靳名志宽,行走四方,急公好义,爱交朋友,捎带着抟弄一些古董银圆之类。这人吃饭常赊账,表弟也不介意,喜欢听他讲一些古董道上的事。听得多了,表弟心动起来,开饭店烟熏火燎,每日里忙到半夜也挣不下几个钱,做一锤子古董生意,胜过开十年饭店。

小饭店的客人五花八门,消息灵通,表弟稍微打探,有人就给提供信息,说不用远走,你家深沟村就有古董。表弟大喜,回村查考,居然是一位本家,说是从老宅里面挖出来一些宝物。表弟花4000 元,买了一个令牌、一只小碗,又捎带了两块银圆。

表弟将三件宝物打包好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带回县城,将其藏到饭店楼上一个柜子里,仿佛藏了天大的秘密,藏了翻身的希望,夜里睡觉也几乎要睁半只眼。原想等着让靳志宽给估一个价,看多少钱能出手,能赚多少。然而心上有事,到底装不住,未等靳志宽来,倒让一个常来吃饭的赌博汉识破了机关,连着刨根问底,表弟只好说了实话。这赌汉就说,他也研究过古董,识得真假。于是一天下午,表弟将赌汉领上楼,小心取出古董让其鉴赏。不料赌汉一看见那只小碗就哈哈大笑,说他家里也有一只,和这一模一样,假的,工艺品!表弟看着赌汉,满腹狐疑。赌汉就回家去,果真拿来一只小碗,和表弟的一模一样。表弟把自己的小碗牢牢抓在手上,一刻不离,生怕赌汉掉了包。赌汉看出了表弟的神态,大笑着说,工艺品,没用,只能做个鸡食碗,给上100 块钱,你连我这一只也拿去,要不要?

表弟半信半疑,重新包好两件宝物,藏起来。过两天靳志宽来,表弟拿出宝物请鉴别。靳志宽略微看一眼,说不但小碗是工艺品,令牌也是工艺品,银圆也是假的,全是假的。而且做工拙劣,稍微有点鉴别力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表弟清醒过来,明白古董这玩意不好抟弄,好在是从自家村里买的,还有办法。

第二天,表弟揣着令牌和小碗回到深沟村,找到卖主,生气地说你哄人骗人也该哄骗外人吧,还能哄骗自家?没费多少口舌,退掉了两件工艺品。两个假银圆没有退,表弟说留作纪念,权当买了一个教训。

三个多月时间,靳志宽陆续欠了一些饭费。一天又急匆匆走来,说有要紧事,向表弟借二百元。表弟当时就感觉这钱是有借无还,但身不由己似的,还是给掏了二百元。靳志宽果然黄鹤一去无消息。看看没了音讯,表弟打开靳志宽留下的人造革小背包,里面一叠名片和几张旧报纸,别无他物。然而表弟也释然,仿佛一件事等来了结果,印证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表弟在饭店那两年,和我联系不多。环境锻炼人,表弟已不是刚进城开文具店时候模样,已经站稳。如果将小县城比作一个江湖,表弟已然熟悉了其中的套路与规矩,有问题自己解决,无须寻求外援。有公家人来检查或者收费,表弟先诉说一番饭店经营之苦,然后给来人带几个菜,或者坐下喝一顿酒,事情就算结了。一来二往,都混成了江湖弟兄。至于醉汉闹事之类,更不在话下,轻松摆平。赌博汉相互之间有小纠纷,表弟有时还摆开桌子,端上酒菜,把那些大道理小原则讲上一通,最后将纠纷给平息。

一年掌柜当得红火热闹,但业绩平平,净赚不到两万元。2011 年春天,小舅子重新接管了饭店,表弟也不当服务员了,另谋生计。

再摆台球

离开饭店以后,表弟受另一位亲戚鼓动,勇气倍增,决定到省城太原去闯荡。正好儿子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也一并带上,他要让孩子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到了太原一看,远比县城还艰难。活路不好找,孩子上学,人家要三万择校费。表弟辗转反侧一夜,最后一咬牙,三万也要上。领着孩子来到学校,一番考试后,人家嫌成绩太差,莫说三万,六万也不要。

表弟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没办法,只得返回来。折腾期间,县城初中早已招生完毕,开课两周了。表弟大慌,赶紧给我打电话,同时又找到我的母亲,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我母亲也慌了,一天给我两个电话,说赶紧给联系一所学校,本来就学得不好,再耽误几天,可就越发跟不上了。我赶紧当天给联系了一所学校,让孩子第二天上了初中。

走太原折戟而归,表弟在街上转悠,再找活计。想开门店,但需要租房,投资大,弄不成。一天看到体育场有人转让台球桌,想到前些年摆台球收入也能马虎,表弟就将五张台球桌接手过来,重操旧业。一家四口人的生活,主要就靠桌上那几十颗球来滚动。

体育场比较混乱,半下午开始,除过打篮球、踢毽子、跳自由舞的以外,还有小商贩和小吃摊子。表弟的台球桌旁边,是卖臭豆腐和烤羊肉串的,烟熏火燎,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下午六点左右,我到体育场打篮球,有时也到表弟那里看看。他很忙碌,总是在我站定一阵以后,他才能发现。他照例朝我一笑,说,来一盘?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只看他如何照管这五张桌子。他除过很利落地给人摆球以外,有人交钱,他就收起,有人离去,他也不去考究。我赞叹说,你这业务真是精通,捎带着就盘点清楚了。不料他说,他从来不管桌上打了几局,人家给多少就收多少,这样没麻烦,少算两盘无妨,咱不伤本,倘若硬要,有些人要钱要不上,很可能会要来两个耳光,但总体来说人们还是好的,都比较自觉。

有时候,表弟也操杆和人对打,但他球艺并不精湛。一次我看他和一个小学生对阵,那孩子脚蹬旱冰鞋,让人想起脚踏风火轮的哪吒,很是精干。表弟根本不是对手,几局都输了。表弟也心不在焉,反正不伤本。

又一天,我去体育场,看见表弟晒得好似非洲黑人,我问干什么去了,晒成这样?他脸上抹一把,笑呵呵地说,哪里也没去,就在这台球桌子上,城里甚也不一样,阳婆也特别晒人。

摆台球看似玩耍,其实很辛苦。夏天一个晚上,我开会到十二点,回家时正好看见表弟从体育场出来,躬着身子,一手把一条尼龙袋揪在背上,里面装着那几十颗台球,另一手抱着那一捆台球杆子,缓缓走在空寂的路灯之下。一天工作结束,表弟收工回家,只不知收入几何。

体育场摆台球一年多,收入微薄,勉强可以养得住家。但2013 年春天,县城创建省级卫生城市,清理体育场,小摊小贩和台球桌一律不得摆放。表弟只好卖掉台球桌,重新找工作。

顺着街头招工广告,表弟又到离县城五十多里外的冠宇水泥厂打工。厂子是民营企业,由福建人和保德人合资兴办,在一条山沟里。表弟被安排为粉磨车间巡检工,就是看护球磨机。表弟说,苦倒是不重,主要是上夜班瞌睡得不行。虽然球磨机震天响,但听惯了如同催眠,夜里老打瞌睡。磨了一年,刚习惯得夜班不瞌睡了,经济滑坡,水泥厂裁员,表弟又失业了。

离开水泥厂之后,表弟四处打零工。一位亲戚是小工头,表弟给他收料,看工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工又一年。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深沟村的人家陆续走出沟底,开始在北山顶上建新房。我的姨父也随大流,在山顶新建了六眼石窑。姨父老两口后来随小儿子到太原居住,院子闲置下来。2015 年春节过罢,表弟又一次找不到工作。他想与其闲着,不如回老家把房屋院落整理齐楚,一旦城里过不下去,也好有个退路。过罢县城的正月二十五古会,正月二十八,表弟两口子回村,放线挖基,买砖运沙,开始在新院子里盖南房。不请工匠,不雇短工,表弟操刀砌墙,妻子搬砖和灰,边干边学,一天砌一两层砖。村里人看见,说自古盖房都是三匠六工,十天半月结束,哪有这样摆编的?这样怕是盖不成。但表弟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砌墙,只在支模过顶时请了一帮人。两口子苦战半年,硬是在院子里新盖起了八间南房,大门围墙一应俱全,齐齐楚楚一进院。

南房顺利竣工不久,表弟的女儿考上了山西大学音乐系,儿子也要上高中。表弟盘桓思考一番,再鼓勇气,决定二进省城。让女儿上大学,儿子上高中。走太原时候,表弟将仅有的两万现金用玻璃胶带缠死,说这是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无论如何不能破开。

表弟二进省城并非盲动,他要去投奔弟弟。这位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表弟,身手不凡。2004 年考入山西大学音乐系,2005 年就办起了高考音乐培训班。2008 年毕业后,创办了正式的音乐培训学校。2009 年2 月《山西青年报》发表长篇通讯《危机下的就业:毕业不到一年的“80 后”校长》,说小表弟“毕业还不到一年,就已创办一所音乐培训学校,拥有教室两间、钢琴16 架。身为80 后的他,通过音乐培训,已经让300 多名学生走进大学。从开办至今,他的学校赚足了令同类学校羡慕的头衔:一本达线率高达40%,二本达线率已经到了90%,每年高考有30%左右的学生的小三门(试唱、听写、乐理)成绩是满分……”。2009 年山西省艺术类普通高考,音乐考试第一名就出自小表弟门下。

小表弟的事业日益壮大,到2013 年,除过一所音乐培训学校,还承包了一所技工学校。表弟两口子到太原后,靠在弟弟这棵树下,在技工学校院内开了一个小卖部。闲暇之余,表弟就看手机,看微信,偶尔在朋友圈里发几张照片,为技工学校做宣传,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倾情快手

2017 年,快手直播横空出世,激发了人们空前的表现欲望,小县城的人争着看快手,上直播,很快出现了一批“网红”。先是几位年轻女子,口齿伶俐,言辞开放,吸引了本地人的眼球。后来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瘦男人,说是先前曾讨过吃,自称乞丐,网名就叫“乞丐跳舞”,并无什么特别的高招,就是不怕丢丑,大冬天光膀子跳舞,也成了网红。

五花八门的网红冲击着人们的眼球和观念,有人摇头皱眉,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叹息世风日下,说快手不正经,传播低俗文化,简直是往下水道里拉人。然而不管众人如何评说,快手越推越快,网红越播越红。

表弟先前的网名是“宁静致远”,看快手上瘾之后,又取了一个新的网名“清茶”。刚开始看乞丐跳舞,表弟不屑一顾,说很不顺眼。2018 年,乞丐拉一辆小平车,带一只狗,从保德县出发,徒步走延安,全程快手直播。表弟跟着看起来,渐渐就看上了瘾,成了乞丐的粉丝。看得有感慨,就随手写一两个跟帖,却不料很快就得到了丐粉们的高度赞扬。其时乞丐粉丝有五六万,每天跟着看直播的也有几千人,但高中文化的没几个。表弟混迹其间,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所发帖子被丐粉们奉为经典。没用几天,表弟的网名后面就多了一个尊称,成了“清茶老师”。

“清茶老师”这一尊称,极大地激发了表弟看快手写帖子的热情,小卖部也顾不来照看了,白天黑夜盯着手机。表弟说,那一段真是中了魔了,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一个快手,钻在里面出不来。眼睛困得不行了,冷水洗一洗;手机烧得不行了,用冷毛巾敷一敷。等乞丐延安归来,表弟写了上百个帖子,烧坏了一部手机,红肿了半个月眼睛。收获是成了乞丐的铁杆粉丝,获得了“清茶老师”的美誉。

乞丐徒步走延安大获成功,涨粉几万之外,打赏收入也有几万元。2019 年春天,乞丐再发壮举,徒步走西藏。依然是一辆手拉车,一只小狗。这一次轰动更大,粉丝和关注者滚雪球一般增长。乞丐快手里至今还存有2019 年2 月27 日上折多山的视频:大雪飞舞,狂风灌得话筒“呼隆隆”直响,乞丐穿着老羊皮大衣,拉着小车,眉毛上挂着霜雪,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喊:“老铁们,上来了,折多山,刮风哩,下雪哩,……”视频后面,帖子过千。乞丐走到米拉山口时候,直播视频上红心点亮近一百万,观众有六千多人,连串的帖子如同开河水一般灌上来,各种打赏飞满屏面,气氛热烈至极。

乞丐走西藏,几乎勾了表弟的魂。每天盯着快手,跟随乞丐一路行进,接连不断写帖子,内容小到乞丐明天会遇到什么困难与考验,大到人如何战胜自己,人生能有几回搏,夸赞乞丐意志坚强,虽身处低层,但完成如此壮举,堪称伟大云云。

乞丐一路行进,关注的人越来越多,“清茶老师”也在快手群里声名鹊起。我对快手向无好感,对乞丐走西藏也未曾关注。有一天,县里一位处级干部对我说,乞丐徒步走西藏,有一个叫清茶的人给写评论,写得好极了,你看过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清茶好像还是你的一个亲戚哩!我于是下载了快手,来看清茶的评论。实事求是说,如果放到微信里,这评论也就是中等水平,但放到乞丐的快手里,这就是精品。我向表弟了解详情,表弟自豪地说,乞丐走西藏,几名铁杆粉丝自觉组成一个团队,维护快手,扩大影响,他在其中好似宣传部长。

2019 年6 月5 日,乞丐西藏归来,粉丝涨到29.3 万,直播获赞3000 多万。除过那一辆手拉车和小狗以外,乞丐还带回来一个陕坝女人,更加轰动。一群丐粉在黄河桥头扯起横幅,鸣炮欢迎。有人测算,乞丐一趟西藏走下来,收入大约有七八十万元。

2019 年6 月12 日,乞丐在紧邻县城的老家铁匠铺村举行粉丝大聚会,搭起彩棚,请来八音队,包了宾馆,由红白喜事一条龙服务队操办流水宴,现场观众上万人,县城河滨大道被堵得无法通行。这一天表弟专程从太原回保德参加聚会,第一次和乞丐线下见面,上礼五张百元大钞。一群主播网红在舞台上表演,乞丐将表弟请上台,隆重介绍说,这就是一路跟随写评论的清茶老师,众人热烈鼓掌。当日的网红主播一大群,但能摇动笔杆的只表弟一个,风头出尽,成了半个网红。表弟当天在快手上发出和乞丐的合影照,并配以这样一段文字:

今天终于见到乞丐,还有丐家团队,好是兴奋。都是网络之缘,让我认识这么多好朋友,有些一眼就认识,有些只知网名却不认识人,更有的人认识我,我没印象。乞丐比画面中瘦多了,看上去有点吃惊,怎能把车子拉到西藏去?不可思议。所有的贵宾都入住阳光大酒店,我第一次看直播,二楞与鑫姐,好多粉丝见面,公屏上的问候,使我十分欣慰。感谢老铁们对我的厚爱与关心!一路有你们,让我的生活充满生机,日子更加充实!

这个段子后面很快就跟来170 多条评论,夸赞之词和大拇指铺满栏面:

“老师每篇都写得很感人,配的音乐都那么的令人回味。”

“你对丐哥贡献最大,精美妙写了丐哥一路徒步坎坷艰险历程!”

“看清茶老师的段子与美文,已成我每天必不可少的,看了其文如见其人。”

“清茶老师,给丐哥写部剧本吧!我觉得凭你写作水平一定会写一部很好的剧本……”

“清茶老师成就了丐哥,没有你的陪伴没有他的现在,文笔字字入骨,写出来人间大爱。”

看着这些帖子,表弟成就感满满,心里直痒痒。终于在2019 年的7 月2 日,表弟也开了直播。表弟很陶醉地回忆说:那一天直播间来了600 多人,主要是看清茶老师长什么模样,有人送烟花,有人送棒棒糖,还有人送了一个穿云箭,第一次直播收入七十多元。在丐粉聚会前我的粉丝九千多,聚会以后涨到一万多。

表弟天生一副娃娃脸,说话便笑,口才也好,直播开始后受到粉丝们热捧,于是直播就一发不可收,成了表弟的主业。直播开始是围绕乞丐讲一些故事,后来自己编排节目,四处活动,内容五花八门。或者带上液化气灶具,提一颗猪头,到黄河滩上直播煮猪头;或者回深沟村直播骑牛放羊;或者在县城街头采访美女;或者披一块床单当袍子,黑塑料袋子剪成胡须戴起来,在家里学唱晋剧……每一个作品,表弟都要给配上相应的音乐,附上一段文字,都能获得粉丝们赞美。

2020 年,表弟不知怎就和乞丐又闹翻了,撤出丐粉团队,将先前为乞丐写的评论也尽数删去。而乞丐徒步西藏之后,再无新创举,“红”色大减,开始在街上摆摊卖苹果。

表弟的快手段子主要是娱乐搞笑,用表弟的话说,就为一个红火热闹。写此文时查看,到2022 年2 月,表弟在快手上存有段子1411 个,粉丝2.2 万。算下来,表弟平均每天发一个快手段子还多。虽然孜孜不倦,偶尔也能得到少量打赏,但表弟终于还是没能成为一个网红。近两年,小县城搞直播的人越来越多,表弟的直播淹没其中,动静越来越小,“泯然众人矣”。

只要说到快手,表弟立马神采飞扬,他说:“这几年快手直播收入大约有两万挂零,这收入是小事,主要是自己从中得到了很多乐趣。现在县城有一半以上的人在玩快手,看快手。看快手自然要看‘同城’,所以走到街上,一说清茶老师,很多人都知道。咱要随便拍一个段子,人们一般都配合,连那些美女也不反对。快手把咱的名字传播得很远,太原的老乡能看见,陕西内蒙的人也知道。如果没有快手这个平台,谁知道有个咱?快手是展示才华的一个平台,只要你写得好,拍得段子好,人们很喜欢。最近回深沟村骑了一回羊,跌了一跤,拍成段子,人们大笑。快手直播还能锻炼人的口才,嘴里说,肚里生,能提高语言组织能力。快手能抒发人生感悟,能抒发自己的情绪,能自由展示自己,能结交四面八方的朋友,好处多的是。我的快手段子说真话,接地气,人们喜欢,影响还是蛮大的,互动的粉丝也不少,女粉丝比男粉丝还多。快手是个好东西,我要一直坚持到底。”

自从关注了表弟的快手,我时不时要进去看一眼。平心而论,表弟是有表演禀赋的,倘若有人指导,给予机会,当一名演员很合适。然而古往今来,普天之下,人才被埋没者远多于出头者,表弟的表演禀赋只能委屈在快手里。

未来规划

表弟二进省城取得了成功。在技工学校院内开了五年小卖部,挣了三十多万,还清了买房的债务,还买了一台江铃驭胜小车,游览了太原众多景点,见了世面,开了眼界。更重要的是女儿大学毕业,儿子也踏着姐姐的脚印,考上了山西大学商务学院音乐系。

2020 年疫情暴发,各行各业受累,小表弟承包的技工学校搬了两回家,亏损了一笔钱,最后放弃了承包。表弟的小卖部失去了立足之地,疫情还在持续,留在太原已无意义。2020 年底,表弟两口子开着江铃驭胜车回了保德。

虽然快手直播有很多乐趣,能让“生活充满生机”,但充不饱肚子。回保德后,表弟一面直播,一面四处找工作。在朋友帮助之下,2021 年1 月6 日,表弟到晋煤集团王家岭煤矿上班,当了一名井下抽水工。七台水泵顺巷道排开,首尾相距2500 米,查看一趟来回正好10 里路。遇有故障,及时排除,有时候还得脱掉裤子下水去。依然是临时工,五险一金全无,每月工资7000 多元。表弟打工十几年,这是工资最高的一次,表弟很满意,快手直播时喜气洋洋。

2022 年春节,煤矿放假,表弟得空来和我闲聊。说起女儿半年前考上县里特岗教师,他圆脸乐成了一朵花。回顾进城十几年,表弟感慨地说:“自从高中毕业就一直在找工作,到老还是没工作,再过两年55 岁,煤矿就不要了,又得失业。你这十几年帮了我不少忙,你是我的贵人,买房子还给我借了两万块,我很感谢。但另一方面说,我对你也不满意,很有意见,如果当年你当分管教育副县长时候,操作一下,把我弄成一个民办教师,几年后民办教师全部转正,我哪还用东奔西跑这十几年,还用现在下煤窑?没吃上财政,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面对表弟的责难,我也不好分辩什么,只能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之类的话来搪塞。表弟叹一口气说,没吃上财政,说明我命不好。很多时候,不是咱不努力,是形势不给力。在供销社时候遇到打三铁,在水泥厂时候遇到企业改制,村里办学被教育整顿挤垮,卖光盘被U 盘淘汰,摆台球被搞卫生县城取缔,太原弄了一个小卖部,又被疫情逼回来,夹滚带跑二十多年,就这样过来了,应了古人那一句话,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2022 年春节过罢,表弟51 周岁,儿子即将大学毕业,已经考取了教师资格证。表弟说下一步要让儿子考教师,考公务员,考公家单位,不管什么岗位,能吃财政就行,吃财政最保险。表弟说,煤矿有规定,55 岁就不用了,要趁这两年还能干,攒几个养老钱,到55 岁煤矿不用,咱再找别的工作。将来实在老迈干不动了,咱就再回深沟村,村里住下不费钱,刨挖一点地就能过日子。

表弟进城十八年,历经曲折,一路打拼,最大收获是培养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彻底走出了深沟村。生活也曾艰难,但表弟不委顿,不抱怨,不纠结,直面现实,乐观向上,自己的命运好像没有改变多少,但改变了下一代的命运,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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