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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分析《局外人》与《变形记》中自我意识的束缚与解放

2023-12-18宋彤煜

名家名作 2023年22期
关键词:高尔默尔局外人

宋彤煜

一、《变形记》中自我意识的丧失与微弱的无意识抗争

弗兰兹·卡夫卡是个孤独的个人奋斗者,但在20世纪,个人奋斗显然已经走向末路,孤立无援、不被理解、恐惧绝望是卡夫卡的常态,这与他创作的《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有着相似之处。可以说,格里高尔是卡夫卡绝望情绪极端化的具现,配上足以让荒谬的故事发生的物化社会背景,悲剧就此发生。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1]

《变形记》以看似荒谬至极的语句开始,并丝毫没有打算将“人”变成“虫”这一反常识的事件进行合理解释,而是直接向读者抛出设定并将故事进行下去。更反常识的是,格里高尔对于自己突然变成一只大甲虫这一诡异事件完全没有合乎人情的反应,反而担心自己能否赶上上班的车。

此处就显示出格里高尔作为一个“人”却缺乏身为“人”的本能。根据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是将人与物区分开来,赋予人自身独特性的标志,是追寻自我本质,实现自我升华的根本。但格里高尔却连人的本质都丧失了,他这一辈子似乎都是为别人而活,他的房间有三扇房门,早上父亲、母亲、妹妹都来问候他。如此的房间布局表明格里高尔“公众化”的地位,尽管他有着紧锁房门的习惯,保留着做木工的爱好,但这只是格里高尔作为人的潜意识抗争,微弱到无法阻止格里高尔的个人意识从自我迈向公共的步伐,他从一个人变为一件公共用品,成为为父母还债、支撑家庭的工具,连他唯一可能称得上自私的愿望,都只是送他亲爱的妹妹格雷特上音乐学院。

卡夫卡的讽刺无处不在,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前,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受人敬仰,出现异样后,家人首先担心的不是格里高尔本身,而是他是否能去挣钱,最后看待他如同累赘、垃圾般嫌恶唾弃。

卡夫卡特意嘱咐过,不要画出格里高尔变成的虫,因为它并不是寻常意义的虫。德语中指出格里高尔变成的是“Ungeziefer”,是“害虫、寄生虫”。在格里高尔变成这样丑恶的虫子之前,他的家人们也像“寄生虫”一样蚕食着他的存在价值,并在存在价值彻底归零后将其抛弃。

在格里高尔变成虫后,在他身上同时出现了自我意识的萌芽与自我存在的湮灭两种对立情况。作为虫存在的格里高尔,由于丧失了社会价值而导致其存在价值的骤降,却反而得到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让自我意识真正萌芽,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爱好,喜欢爬行到天花板上娱乐,开始知道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开始有了保护自己领地的意愿,他的自我意识在被妹妹的琴声打动后发展到顶峰,爬出自己的房间想要保护妹妹,将自己恐怖的外形第一次派上用场。然而缺乏自由生命的格里高尔注定走不长,格里高尔自我意识的挣扎屡次受挫,最后断送了自己的生命。在自我价值逐步上升的同时,社会存在价值却在逐步降低,人活在社会中丧失了存在价值,几乎被看作垃圾对待。当家人对格里高尔恢复无望后,他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而他微弱的抗争便随着自我意识的扼杀而走向绝路。

格里高尔自变成虫之后,他的所有抗争意识都是不自觉的,他从始至终将自己当作家庭的一员,自觉地想融入家庭之中,但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困在阴暗的房间里听着,担心母亲的健康、夸赞父亲的深思熟虑、欣赏妹妹的琴声,但又为家庭的喜悦而快乐,自始至终为别人而活。但比起自己的家人迫切盼望着自己去死更可悲的是,“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1]。就像格里高尔变成的虫从来没有长出翅膀,生存的本能在他身上完全丧失,最终格里高尔“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1]在希望的晨曦中死去了。

格里高尔一直压抑、屈从、束缚着自由意识去面对荒谬的世界,渺小的抗争表现出卡夫卡对“人的哲学”的思考。究竟怎样的人算是人,是虫化的格里高尔,还是衡量价值后无情抛弃着亲人的萨姆沙们。荒谬世界中的主人公迈向通往死亡的绝路是表达主旨的常用手法,是压抑情感的最终爆发点,像恒星爆炸发出耀眼光芒后归于寂寞,是对悲剧式英雄的塑造。

所以,《变形记》严格意义上是违背存在主义主旨的,但卡夫卡通过冗杂反复如死水般停滞的语言,表现出了艰难阻滞的思维与前路阻碍;贯穿全文采用的复合结构展现了房间内外,双方阻隔的心理与无法沟通的现实加上时间的推移与空间上的活动展现了自我存在的悲壮追求。但最终比起重新融入荒谬的社会无自我地活着,死亡似乎是最好的抗争。格里高尔的死亡换来了家人的“生”,而他也完成了从“非人”向“人”的转变,成为“神圣人”。卡夫卡借此表达了对“人的存在”与自我意识的思考与现实阻遏进行的注定无希望的抗争。

二、《局外人》中悲剧英雄式的自我觉醒与抗争

加缪的《局外人》是加缪的反抗精神体现得最明显的一部作品,加缪通过默尔索对外界的反应来体现灼热暗藏的抗争精神,是自我意识保护个人对抗荒谬的体现。但由于默尔索的反抗方式似乎比外界更加荒谬,很多初读《局外人》的读者会觉得默尔索是个感情疏离、心理麻木、无自我、缺乏爱的人。实际上,默尔索是个感情丰沛而又充满爱的人,只是他的爱不对荒谬的世界流露,就像加缪所解释的:“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他的内心被一股坚韧不拔而意蕴深厚的激情驱使,驱使他追求一种‘绝对’和‘真实’。”[2]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2]

《局外人》开篇便将一个荒谬的人摆在读者面前,一个对母亲的死感到无所谓的人,这是反常识的,但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发现母亲的死亡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全书共描写了三次死亡:母亲的自然死亡、阿拉伯人被枪杀、默尔索被判处死刑。随着死亡的逐步推进,默尔索的形象也在慢慢浮出水面。刚开始时,默尔索对待母亲的死亡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刚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就去看喜剧电影,让人觉得他感情匮乏;在雷蒙询问是否可以成为朋友时,默尔索表示“都行”;面对玛丽的询问也是表示“爱不爱都行”并在思索过后表示“我想,我是不爱的”,体现出爱的丧失。之后,默尔索在面对关乎他生命的庭审时,也只是回答“我没意见”,处处充斥着荒谬,但这是默尔索的反抗,直到故事结尾处才爆发出强烈的自我对异化世界的反抗,比起默尔索更加荒谬的是世界本身。

在前期的剧情发展中,默尔索采取的是一种“可行可不行”的对抗方式,拒绝作出个人判断,沉默而又蔑视着人们重视甚至不惜相互争吵反复询问的事,这在默尔索眼里是无所谓的。死亡是无所谓的,反正人固有一死;争论对错是无所谓的,反正人活着总会犯点什么错;对将自己当作“局外人”却判处死刑的法庭是无所谓的。这种消极应对、沉默回应的抗争方式确实是荒谬的,但用荒谬的抗争方法去对抗荒谬的世界,换来的却是真实。

生活是荒谬的,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却无法摆脱,置身其中;人们是荒谬的,用有限的生命面对必然到来的死亡却如临大敌,忧虑不堪;世界是荒谬的,法庭在完全把默尔索排除在外的情况下为他指派律师,判处他死刑,又派来一个神父想要救赎他的灵魂,去追求虚假的来生。

默尔索早就看穿了荒谬世界的一切,便用封闭自我的抗争方式来保护自己。拨开默尔索的外壳,可以看到他饱含丰沛情感的内心。

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是因为默尔索已经看透了死亡的本质,死亡不可避免,所以接受了它;他将母亲送往养老院是因为母亲可以在那里找到与其说话的人,并非他不爱自己的母亲,正相反,默尔索在多次询问中都承认他爱他的母亲,也在死亡来临时理解母亲想要重新开始的愿望,所以检察官“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2],认为此人毫无灵魂与人性并因此定下死罪时,违背了司法的公正性与客观性,是看似正义实则荒谬的。虽然面对玛丽的询问,默尔索觉得自己是不爱的,但当同玛丽一起去海边的时候,却萌生了结婚的念头。默尔索也会去安慰死去了陪伴多年的狗的萨拉玛诺,来表达他的理解与善意。

但默尔索是个矛盾的人,在近乎不加选择、不加思索的对事件的叙述中,默尔索似乎是个麻木呆滞而刻板的人,但在自由直接引语描写下的心理活动却表现了默尔索的敏锐犀利。默尔索是遵循本能行动的人,追求真实排斥虚假,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内心的事,也对神父那番救赎灵魂、向往来生、虚无缥缈的言论感到愤怒与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上帝,不相信不真实的东西,只想过“一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2]

默尔索像一个英雄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属于世界虚假而荒谬的一切,并一直贯穿始终。但反抗的英雄总要有归宿,加缪用爱与人道主义为默尔索一生沉默蔑视的抗争画上了句号。在批判了神父荒谬的救赎论与揭示了世界的荒谬之后,默尔索躺在监狱里,怀着朴素的爱,想起来世间一切美好真挚的事物,如布满星斗的夏夜、泥土的潮湿与海盐的味道,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敞开了心扉,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活在当下,活在最真实的生活中,面对世界的仇恨来完成悲剧,达成一个英雄悲壮而华美的谢幕。

《局外人》是加缪的代表作,是反抗精神的集中呈现,是对自由生命与自我意识的讴歌。加缪通过对荒谬的具体表现来表达哲学的反思,表达对抗争与爱的高度赞美。运用第一人称的两种不同叙述方式,即自身回忆过去的叙述及过去的自身进行的叙述来塑造一个表面机械木讷、内心机敏丰富的矛盾的人物形象。借用空间转换与恒定的刺目光线来推动剧情发展,并暗喻人物结局。与神父的辩驳则将压抑隐藏的情感引爆,塑造出悲剧式的英雄,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三、《变形记》与《局外人》中自我意识展现的异同

《变形记》与《局外人》的相同之处在于运用荒谬的手法来激发人对存在主义的思考,通过反抗去面对世界,揭示自我意识觉醒与自由生命不屈的重要性。

但两本巨著在手法运用、主旨表达、对“人的哲学”的诠释与对爱的思考等方面是截然不同的。

加缪曾明确指出,卡夫卡由于受到宗教的影响,仍然在寻求一种宗教性的希望,并未在精神层面彻底反抗,所以并不是真正的荒诞,真正的荒诞是抗争到底的自我实现。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运用的荒诞手法主要体现在格里高尔由“人”变成“虫”这一突然又没有缘由的事件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再借由格里高尔与家人的反应,揭示世界的荒诞,即人性与自我意识的枯萎。加缪在《局外人》中的荒诞在于揭示世界看似合理的荒诞性,通过默尔索对世界看似荒诞的反应与荒诞的杀人理由来表现,通过心理叙述来表露真实想法达到的矛盾,这种荒诞的感觉在庭审的时候达到顶峰。

在《变形记》中,卡夫卡表露出的无意识自我流露与绝望的抗争,充分体现了在绝望的世界中人注定没有出路。即便通过变成虫这种极端的抗争,也会由于个人无意识去觉醒而湮没,也只有这种异形化的极端抗争才能对身为人却“非人”化的情况作出改变。《变形记》塑造了一个绝望的世界,而这绝望却无法改变,最后格里高尔被发出像蛇一般嘶嘶声(Zischen)的父亲用苹果驱逐,到死也没有改变,最终为了家人的生命而甘愿死去。正是此般压抑绝望的思想,让读者从反面意识到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性。而《局外人》则采取外界的询问与默尔索的反应来体现荒谬感,默尔索从消极的“可行可不行”“无所谓”的反抗方式到积极同神父辩驳,完全表露出追求绝对真实的自我意识,从正面体现出加缪反抗虚无荒诞的决心,蔑视宗教追求来生的理论也充分体现了加缪对于“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的追求。卡夫卡在追求普遍的真理,而加缪则选择追求真实的东西。

对待“人”的方面,卡夫卡认为“成为人是最恐怖的事”。还身为“正常人”的格里高尔是“不正常”的,即便有着人身却处在“非人”的状态,丧失了人的本质,沦为机械。但当格里高尔变成“恐怖的害虫”后,却慢慢有了身为人的本能,拥有了捍卫自己的本能与愿望,即便微小的愿望最后被扼杀,但拥有着虫身的格里高尔却在慢慢变成人,拥有了人的灵魂,高尚的灵魂远比恐怖的外壳要重要得多。而加缪则对“人的灵魂”秉持着一种完全相反的观点,灵魂是完全不被需要的,所谓灵魂、救赎、信念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懦弱与屈从。拥有灵魂的反抗是不彻底的,真正的悲剧英雄是不需要灵魂去慰藉的。如果卡夫卡在绝望的最后依托灵魂的救赎与慰藉拷问人的灵魂,那么加缪就完全抛弃了所谓灵魂,而用绝对自我来战胜世间的一切荒诞,由内到外抗争到底。

两位作家虽然踏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但最后都揭示了自我意识的重要性,并回归“爱”的主题,是爱让格里高尔安息,是爱让默尔索与世界和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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