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国瓜的文化*
2023-12-17程杰
程 杰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瓜通常指葫芦科食用植物及其果实,主要有甜瓜、瓠、西瓜、南瓜、冬瓜、黄瓜、丝瓜等品类。瓜在我国栽培历史悠久,种质资源丰富,是我国水果和蔬菜作物中的一大种类,自古以来在人们的经济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人们也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产生了许多美好的生活情趣,赋予其丰富的人文意义。笔者曾就我国古代瓜业的发展历史①程杰.论我国古代瓜业的历史发展[J].中国农史,2020(2):32-33.、瓜题材的文学创作②程杰.论我国瓜的文学[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20(1):33-44.分别进行了专题讨论,本文进一步拓宽视野,从瓜的民俗风情、语言现象、绘画等艺术方面进行梳理阐述,以期更为全面充分地展现相应的生活现象、精神活动和人文情怀,统称“瓜的文化”。所谓“瓜”也取通言之义,葫芦等特殊品类有关文化现象和精神意义专题讨论已多,这里不再具体涉及,时间也仅限于古代。
一、瓜的礼制、习俗
文化是一个极为宽泛和模糊的概念,迄今在世界范围内相应的学术研究都有着“反学科性或非学科性”③保罗·史密斯.文化研究之回顾与展望[M]//托比·米勒.文化研究指南.王晓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275.色彩,关注更多的是边缘的、交叉的、日常的、大众的社会生活现象。像“瓜”这样一个农作物与食物主题的相关文化问题更是一个相对边缘的研究对象,有必要透过各方面分散的事迹、现象来感受和把握其文化面貌、发展形态和思想精神意义。以下先从三个方面一一举述、分析,首先是相关礼仪制度、生活习俗的。
(一)瓜时、瓜代
宋人罗愿《尔雅翼》:“瓜,古人以纪时。”①罗愿《尔雅翼》卷八,清《学津讨原》本。鉴于古籍资料的电子检索日益方便,为节省篇幅,下文所引材料如非过于冷僻、有重要异文或有关史实考证者均不详注具体出处,视情况随文简要说明所见作者、篇名或书名。《诗经·豳风·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引按:瓠)。”是说七月是瓜类作物开始成熟、收获、食用的时节。《左传》庄公八年(即齐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引按:山东临淄西),瓜时而往,及瓜而代。”所说“瓜时”一般以为即指七月瓜熟之时,齐襄公答应连、管二人来年瓜时派人前往接替,后负约,二人遂起事生乱。后世遂以瓜时、瓜期、瓜代指任期届满由别人接任,这一典故在士大夫文人写作中广泛使用,如唐骆宾王《在军中赠先还知己》的“蓬转俱行役,瓜时独未还。魂迷金阙路,望断玉门关”,明傅光宅《镜歌三章赠张都护》的“闺人争解从军乐,总到瓜时不忆归”,清蔡希邠《八月二十六日重出桂……抚今追昔得五古二首》的“眼穿望及瓜,时独搔短发”。关于瓜的时节,唐人《白氏六帖》还有“五月治瓜”一说,引《大戴礼》为证:“五月乃治瓜之乱(引按:乱,指有待治理的状态)。”罗愿《尔雅翼》解释说:“乃瓜者,治瓜之辞也。”“治瓜”“乃瓜”都是说种瓜的农忙时节。这些由瓜表示的时令概念,是上古时期瓜事重要而繁忙留下的生活印迹。
(二)瓜祭
瓜祭是指以瓜祭祀祖先。语出《论语·乡党》:“食不语,寝不言。虽蔬食、菜羹、瓜,祭必斋如也。”是说虽以瓜、蔬之类家常素食祭祀,也必恭敬有加。《诗经·小雅·信南山》称:“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则是泛言场圃种瓜,制作干菜腌菜,用以祭祀。《礼记·玉藻》:“瓜祭上环,食中,弃所操。”是说祭祀之瓜,切成环状,要选靠近瓜蒂的一段,瓜味较重,其他部分瓜味稍淡,只供一般食用,这是以瓜奉祭的礼制。汉人崔寔《四民月令》也称:“六月,初伏,荐麦、瓜于祖祢。”这些都可见用瓜祭祀之传统十分悠久,上古时期比较流行,也备受人们重视。晋人卢谌《祭法》(一作《祭典》)称:“夏祠、秋祠皆用瓜。”清人顾禄《清嘉录》称立秋节荐瓜祭祖,都是传承其习俗。
(三)削瓜之礼
《礼记·曲礼上》:“为天子削瓜者,副(引按:析)之,巾以絺(引按:絺为细葛)。为国君者华(引按:华指破成两半)之,巾以绤(引按:绤为粗葛)。为大夫累之(引按:累即裸),士疐(引按:疐同蒂,此指切去瓜蒂部分)之,庶人龁(引按:咬,此指不切去瓜蒂直接食用)之。”所说也是上古之事,根据汉人郑玄、唐人孔颖达的注疏,为周天子进瓜,削去瓜皮后,要析成四片,并各横断成两段,以细葛巾覆盖以献。向诸侯国君进瓜,则削皮,剖为两半,横断成两段,盖以粗葛巾。为介于诸侯公卿与士之间大夫一级的官员进瓜,削皮剖为两半并横断,但不以巾覆盖。为士进瓜,则削皮切瓜蒂瓜脐,只横断成两段。至于为官府里的吏役之类庶人进瓜,则削去瓜皮,切去蒂脐直接吃。正如孔颖达疏中所说,“此削瓜等级不同,非谓平常之日,当是公庭大会之时也”①礼记注疏[M].郑玄,注.孔颖达,疏.清嘉庆南昌府学重刊宋《十三经注疏》本:卷2.,这里所说的是公庭朝会时的食瓜等级之礼。如此严格的等级之分,表明食瓜礼重,但礼分之差主要只在切瓜的精粗不同而已,上至天子下至庶人,所食瓜果与削皮则完全相同,充分显示瓜之食用的普遍性、大众化。
(四)瑞瓜、嘉瓜
所谓瑞瓜、嘉瓜是指那些生长形状奇异,被人们视为祥瑞之兆的瓜。瓜的果实比较硕大醒目,秦汉以来国家一统,帝王专制,各地以此奏报效忠现象较为常见。沈约《宋书·符瑞》即有详细的举述:“汉章帝元和(引按:84—87年)中,嘉瓜生郡国;汉安帝元初三年三月,东平陵有瓜异处共生,八瓜同蒂;汉桓帝建和二年七月,河东有嘉瓜两体共蒂;晋武帝太康三年六月,嘉瓜异体同蒂,生河南洛阳辅国大将军王濬园;晋武帝太康元年十二月戊子,嘉瓠生宁州,宁州刺史费统以闻;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四月戊辰,嘉瓠生京邑新园,园丞徐道兴以献;孝武帝大明五年五月,嘉瓜生建康蒋陵里,丹阳尹王僧朗以献;明帝泰始二年八月戊午,嘉瓜生南豫州,南豫州刺史山阳王休祐以献。”此后历代史书记载络绎不绝。此类祥符献瑞之事是古代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比较著名的有唐贞元间,越州山阴县(今浙江绍兴柯桥区)移风乡百姓王献朝园内产嘉瓜二实同蒂,浙东观察使贾全图绘晋献,柳宗元作《礼部贺嘉瓜表》歌颂顺宗登基,有“宝祚惟新,嘉瑞来应;式彰圣德,更表天心”之语。明洪武五年,应天府(治今江苏南京)句容县民张观之园产西瓜,二实同蒂,遂进献于朝。明太祖称帝未久,为作《嘉瓜赞》,序称:“当献瓜之时,群臣以德归于朕,既听斯言,惶愧暗惭,不敢以德应瑞,但祈年丰民乐耳。朕本薄德,纵使有德,上帝必不报一祯祥以骄我;若有微过,必垂恶象以昭示之,使我克谨其身,使民不至于祸殃。”礼部主事宋濂作《嘉瓜颂》,既美嘉瓜“协瑞联祥”,也颂圣上“谦让弗居”。句容张氏不久因事受迫害,或罪死或远谪,一门颠沛流离,后有孙名张谏者登进士第,明英宗天顺七年(1463年)任顺天府(治今北京)尹。明人黄瑜《嘉瓜祥异》感慨称:“瑞瓜致异,乃至于此,由是观之,人家兴衰,固不系乎草木以为灾祥也。”这也是一段著名的瓜史趣谈,在这类嘉瓜、瑞瓜故事中更富有事理人情之启迪。
(五)瓜果乞巧、中秋供月
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七夕)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陈几筵、酒脯、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七夕之夜,妇女设供乞巧是比较古老的传统,此时正是初秋瓜熟之时,瓜是其中重要时鲜供物。唐以来,八月十五渐成重要节日,人们月下游宴赏月,祭祀月神,也多以瓜祀供。明刘若愚《酌中志》记载:“(八月)初一日起,即有卖月饼者,加以西瓜、藕,互相馈送。……十五日,家家供月饼、瓜果,候月上焚香后即大肆饮啖,多竟夜始散席者。”②刘若愚.酌中志[M].清《海山仙馆丛书》本:卷20.此节礼俗较为丰富,南北各地多有不同,而送瓜、供瓜、食瓜最是常例,清人即有童谣:“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供神前。”③李光庭.乡言解颐[M].清道光刻本:卷1.在南方,“楚俗妇人无子,邻里戚串往往于八月十五夜摘瓜馈遗”①徐宝善.送瓜词·序[M]//壶园诗外集:卷2.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应是因瓜多籽,送瓜以祝愿早得子嗣。
(六)瓜战
瓜战是夏秋食瓜时的竞赛游戏。宋人陶穀《清异录》:“吴越称霅上瓜,钱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②陶穀.清异录[M].民国影明《宝颜堂秘籍》本:卷2.《清异录》是一部按类编排的文言琐事小说,对该书作者宋以来即有不同说法,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清异录》二卷,称翰林学士陶穀撰。凡天文、地理、花木、饮食、器物,每事皆制为异名新说,其为书殆似《云仙散录》,而语不类国初人,盖假托也。”③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40.是怀疑其为伪托,后来王国维等人指出书中有陶穀身后之事④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M]//王国维遗书:册5.上海古籍书店,1983.,钱钟书批评该书“取事物性能,侔色揣称,又复杜撰故实,俾具本末而有来历”⑤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566.。此条所说霅上指霅溪所流经之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但自古未见吴兴以产瓜闻名。又甜瓜、西瓜等果用之瓜子多不易计数,所说竞猜瓜子数量不够合理,宋元间也未见另有人言及,应是伪编者杜撰之辞,远不可信。
南宋王明清《挥麈录》记有另一事却值得注意:“宣和中,蔡居安提举秘书省,夏日会馆职于道山食瓜。居安令坐上征瓜事,各疏所忆,毎一条食一片。坐客不敢尽言,居安所征为优。欲毕,校书郎董彦远连征数事,皆所未闻,悉有据依,咸叹服之。识者谓,彦远必不能久于内,后数日果补外。”蔡居安名攸,为徽宗朝奸相蔡京长子,势大以权压人。所说酒席上竞举瓜之掌故趣闻以争胜,颇合情理,也得文人风雅,比较可信。明谢肇淛说:“昔人喜斗茶,故称茗战。钱氏子弟取霅上瓜各言子之的数,剖之以观胜负,谓之瓜战。然茗犹堪战,瓜则俗矣。”⑥谢肇淛.五杂组[M].明万历四十四年潘膺祉如韦馆刻本:卷11.冯梦龙认为:“蔡居安夏日会食瓜,令坐客征瓜事,各疏所忆,每一条食一片,如此名瓜战,便不俗。”⑦冯梦龙.古今谭概[M].明刻本:卷8.所言都中肯。明人姚旅《露书》还记载一种专门针对西瓜的瓜战之戏:“瓜战者,西瓜熟时,莆人两两对,断瓜之肉色,或断子色,或断拳剖时落子在地若干,负者岀钱偿值,以供笑乐。”⑧姚旅.露书[M].明天启刻本:卷10.是说剖瓜前竞猜瓜之肉色、籽色等,虽也有欠风雅,但切实可行,应是市井食瓜取乐之事,较《清异录》所言更为可信。尽管掌故出处不同,明以来由于陶穀《清异录》刊本的出现,文人著述多见转载,相关言谈便频频可见。尤其是入清后文人有关活动渐多,清汪学金有《销夏五战诗》,将瓜与棋、酒、茗、文并举,视为五种消暑乐事,吴振棫《瓜战宴》诗称:“更将瓜战逭烦暑,绝胜栽花与谱竹”,顾宗泰甚至编有《草堂瓜战诗集》,可见此类食瓜斗智竞艺是人们乐于组织的消暑活动。
(七)瓜灯
瓜灯也是夏秋节俗,大约起于明朝中叶。明顾潜(1471—1534)有《七夕儿辈镂西瓜为灯奉娱老祖戏作》诗,作于弘治十三、五年间(1500—1502)。诗称:“一种灯球别样工,团团苍玉透玲珑。东陵莫谓成闲散,犹有丹心在此中。”西瓜大小适宜,皮色多深青鲜翠,皮与瓤软硬悬殊,便于剜肉刻皮,因而多选以制作瓜灯,偶也有使用南瓜的。一般多见于七夕,也有出现在七月十五等节日的,清朱伦瀚即有《七月十五日应制赋西瓜灯》诗。入清后相沿成风,清孔尚任《节序同风录》:“拣圆美大西瓜,雕镂花鸟或诗句,燃烛玲珑,悬之祠门,谓之花瓜灯。”李斗《扬州画舫录》也有记载,晚清钟琦《皇朝琐屑录》:“如皋县市人于新秋择倭瓜、西瓜之拥肿离奇者,随其形状雕刻人物、花卉,玲珑工致,无体不备。均洞其腹,燃以猪脂曰瓜灯,陈诸几案,如列宝市。”《清稗类钞》记载吴我鸥诗:“曾传灯咏梅村橘,又见瓶镂萧翰瓜。秋采东陵何冷落,春生西域剧繁华。沉余玉井寒侵骨,荐到银盘脆沁牙。细把柔犀倾翠甒,频将纤指搯丹砂。一壶泻尽三升液,卍字雕成七夕花。匏系团栾兰穗炷,瓠容宛转桂油加。热中顿已冰心改,饰外翻同火齐夸。五色轮光擎碧月,一笼晶影罩红霞。云波流浸仙人烛,星彩遥分织女楂。宝唾久消妃子袖,劫灰莫问故侯家。绿衣欲赋忧加灼,苍璧初焚净少瑕。老圃翻新千碗络,巧筵斗胜一竿叉。琉璃盏爇辉差暗,蹴踘球悬影共斜。争及木天归去晚,金莲撤炬拜恩嘉。”此诗描写瓜灯之形状刻纹、赏灯之民风节俗颇得其详。清孙原湘《西瓜灯》诗:“薄于形迹方知巧,暖在中间始是情”,清吴县程叔石(世珅)《咏西瓜灯》:“儿女庭前戏晚凉,青瓤灯里闪秋光。一经雕琢便成器,从此冰心换热肠”,两者构思不谋而合,都着意瓜凉灯暖,内外对比,语浅意浓,颇耐吟咏玩味。
上述这些古代瓜事掌故,既有时令习俗的,也有士人活动的;既有庙堂之上的,也有民间百姓的。它们数千年间逶迤而来,代表着人们种瓜、食瓜的生活风习与情趣,展现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文化传统。
二、瓜的雅辞、俗语
语言是人们交流的工具,既是人类文化的源头,更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与瓜有关的丰富语汇是相关文化重要的内容,包含人们生活经验和思想情感悠久、深厚的历史沉积。本节就相关语言文化现象举例分析。
(一)瓜的文史辞藻
汉许慎《说文解字》设“瓜”“瓠”两部,同属植物的还有草、竹、麦、木、禾、黍、麻、韭等部。我们通过清鼎盛时编纂的《康熙字典》《佩文韵府》《骈字类编》来了解一下我国数千年历史积淀中与瓜有关的文字与四部语汇。《康熙字典》“瓜”部共收字57个,人们耳熟能详而使用频繁的有瓜、瓞、瓠、瓤、瓣、瓢等,如今《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版)瓜部收录的正是这6字。稍早的《佩文韵府》是一部按平水韵四声韵字编写的辞藻、典故类书,“瓜”字韵共收两字词目如食瓜、削瓜、及瓜、匏瓜、种瓜、浮瓜等89个,三字如定陶瓜、蜜筒瓜、乞巧瓜、黄台瓜等33个,四字如流星如瓜、贫士市瓜等7个,合计129个。同属瓜类植物,《佩文韵府》“瓠”字韵共收瓜瓠、甘瓠、苦瓠、六升瓠、袖中出瓠等词目29个;“匏”字韵收有系匏、悬匏、甘匏、无口匏、金石丝匏等37个。比较一下同属植物食用的“果”“蔬”“菜”等字的情况,《佩文韵府》收“果”字韵两字至四字合计词238个,“蔬”字韵收词共96个,“菜”字韵收词136个,“蔬”“菜”两字合计232个。考虑到“果”字如《佩文韵府》所说另有“敢而胜也,定也,克也”等义项,不尽指植物果实,而“实”字又更多非植物果实之义,两项数量大致相抵,所以这里只计“果”而不计“实”字的数量。三者比较,“瓜”的词汇数量分别是“果”与“蔬、菜”词汇数量的一半强,如果再将“瓠”“匏”两字数量一并计入,则分别达“果”与“蔬、菜”的八成。瓜的辞藻数量如此之多,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同样是康熙年间开始编写的词藻类书《骈字类编》也证明了这一点。该书分门别类编写,其中“草木门·瓜”字收“瓜”字打头的词目,有瓜华、瓜蒂、瓜瓞、瓜子、瓜脐、瓜蔬、瓜果、瓜州、瓜洲、瓜田、瓜畴、瓜戍、瓜菹、瓜荐、瓜期、瓜分、瓜浮、瓜苦、瓜祭、瓜战等90个,另同属“草木门”的“瓠”字收瓠子、瓠菜、瓠芦、瓠口、瓠羹、瓠歌等词目28个,“匏”字收匏瓜、匏叶、匏竹、匏尊等11 个。而《骈字类编》“草木门”无“果”字词目,以“蔬”“菜”打头的词目分别有29 条、54条,合计83条,则远不如“瓜”“瓠”“匏”三字累计之多。
两书所收词汇是经史子集四部书面语词与掌故,尤以士大夫的各类文史编著为主。每一条后都简要注明文献出处,方便人们写作时查阅取用。由于“瓜”与“果”“蔬”其实不是同一层级上的名词,“瓜”仅是“果”“蔬”中的一类,而瓜的词目数量却如此突出,显示瓜在人们实际语言和各类写作中出现频率之高,历史事迹、书面语词积累之丰富多彩。这应与瓜作为植物果实和人类食物都十分普遍和醒目有关,充分反映了瓜在我们民族物质与精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二)瓜的成语谚语
再从如今所说成语和谚语来看瓜的语言积淀与影响。这两部分中有不少明确出于古代,兹据通行辞书录示这部分内容。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版《新华成语词典》以首字拼音字母为序收录:沉李浮瓜、瓜剖豆分、瓜熟蒂落、瓜田李下、滚瓜烂熟、及瓜而代、绵绵瓜瓞、破瓜之年、摘瓜抱蔓。这类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正是在上述四部辞藻的基础上形成的常用固定词汇。
谚语更多的是大众俚俗之言。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年版温端政主编的《中国谚语大辞典》所收源于古代的有“吃瓜莫吃蒂,做官莫作卑。瓜蒂十分苦,官卑万样亏”;“房上好走马,只怕蹰破瓦。东瓜难碓嘴,只怕捣出水”;“甘瓜苦蒂,物无全美”;“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瓜熟自落蒂,水到自成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果苽失地则不荣,鱼龙失水则不神”;“胡荽不结瓜,菽根不产麻”;“苦瓠连根苦,甜瓜彻蒂甜”;“六月大,瓜茄落苏箩来坐”;“糖瓜祭灶,新年来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古代常用而该辞典失收的还有:“瓜皮搭李皮”(宋陈世崇《随隐漫录》),一作“瓜皮搭李树”,是宋人对强拉名人作祖先现象的讥讽;“老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清随缘下士编《林兰香》);“哑子吃苦瓜”,出于宋人《五灯会元》,形容人能默默承受。这些流行的谚语既有食瓜、种瓜节令、农事的知识与经验,更多则是以瓜果、瓜事喻说事理人情,语言形象生动,意义通俗易懂、豁人心目,是汉语中流动而闪亮的语言资源,传载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思想情感。
(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傻瓜”的语源与意义
谚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脍炙人口,“傻瓜”一词更是日常生活中的高频词语,两条词语不见于《佩文韵府》《骈字类编》,却是俚俗词语中比较重要的语汇。我们通过这两条词语的话语渊源和具体语义来感受“瓜”之词语的形象性、通俗性及其蕴含的生活与文化意义。
1.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语源远流长。秦吕不韦《吕氏春秋·用民》:“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为用也。用民之论,不可不熟。剑不徒断,车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种,不审其种而祈民之用,惑莫大焉。”是说用民须知民力、顺民情,不能过度役使。此处“种麦得麦,种稷得稷”是形容顺应民心民意,不作脱离实际的奢望与贪求,与后世“种瓜得瓜”的语意并不完全相同。东汉道教《太平经》:“古者帝王、大臣、人民各知自养之道,安有承负哉?天不欺人,种禾得禾,种麦得麦,在用力多少。”①太平经钞[M].明正统《道藏》本:丙部卷3.所说种啥收啥,种多得多,与后世“种瓜”“种豆”两句的句式语意已基本相同。南北朝时佛教译经《大涅槃经》的“种麦得麦,种稻得稻。杀地狱者,还得地狱”②大般涅槃经[M].昙无谶,译.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本:卷19.是佛教譬喻,其意在佛教所说的因果报应,各就其因而自得其果,相应的语意进一步明确。
上述三种说法同出中古时期,人们对用以取譬的麦与稻都耳熟能详,而据今人考证,秦汉时所说稷、禾都指粟③李根蟠.稷粟同物,确凿无疑——千年悬案“稷穄之辨”述论[J].古今农业,2002(2):1-15,44.,这四名三种谷物同属传统“五谷”之列,体现了《范子计然》所说“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④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244.这一上古社会传统理念的深刻影响。
宋以来相关说法开始发生变化。宋末吴如愚《种德喻》:“种麻得麻,种豆得豆,顾其所种者种(上声)如何耳,惟其种有不同,故人之种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亦不能无异也。”⑤吴如愚.准斋杂说[M].清道光金山钱氏刻《珠丛别录》本:卷上.宋末元初杜处逸(1237—1318)《通玄真经缵义》:“老子曰,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未之有也。察其所以往者,即知其所以来矣。施报之理,种瓜得瓜,种果得果,恩怨之报,理一如之。”无论是儒家的为善必获报,还是道家的施厚者报美,以及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都殊途同归,语意十分明确,都指有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用作比喻的庄稼开始转为以瓜、豆为主。“豆”字出现较早,但本只指盛物之器皿,作物之“荳”上古时则称“菽”,也属“五谷”之一,《说文解字》《尔雅·释草》有“尗”或“菽”而无“荳”字。魏晋以来,“荳”字渐见流行,《齐民要术》所引《广雅》《广志》都称“荳”,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更是广为人知。从中可知,应是农户自给自种,豆类种植数量远不如稻麦,因而相应话语、词汇数量、频率都要小些,“种豆得豆”一句出现也较迟,至宋代始见。虽然瓜字出现早,但远非谷物,宋以来随着西瓜、黄瓜、丝瓜、冬瓜等瓜作不断兴起而多受关注,被引作话语。瓜、麻、豆、果等名称又有一共同特征是,果实多形象鲜明,语音也鲜脆明亮,因而渐多用以两两组合譬喻。
到了元末明初成书的《水浒传》中,“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卷四十五)开始组合为言,此后虽然仍有“种麻得麻”“种谷得谷”“种粟得粟”“种李得李”“种菽(豆)得菽”等参与两两组合,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平仄协调、音色明亮,果实形象突出、对比鲜明,而日益流行。至晚明冯梦龙“三言两拍”已基本清一色“种瓜”“种豆”组合为言,可见这一说法已完全定型。入清后,纪昀文言小说《阅微草堂笔记》即全句引用,汤贻汾则化入诗句,其《甘祺人煦大令种一切图》中“种瓜得瓜豆得豆,曰雨而雨旸而旸”即是,这些传统士大夫层面的使用,进一步显示了“种瓜”“种豆”两句的影响与活力。
2.傻瓜
“傻瓜”一词同样兴起于宋元时期。“傻”字出现较晚,宋以前各类字书未见,北宋陈彭年《广韵》、丁度等《集韵》、司马光《类篇》开始录字释文,但字义不够明确、稳定。《广韵》:“傻(傻俏不仁)。”“傻(傻偢不仁)。”《集韵》:“傻(傻俏不仁,一曰轻慧貌)。”傻、偢、俏三字混杂互释,可见人们相关认识和使用还比较模糊混乱,而释义称“轻慧貌”,也偏向正面,与后世的负面理解并不一致。直至元朝《西厢记》中,女旦与红娘一再称张生为“傻角”,其意也是喜爱而略带嗔怨,怨其迂钝、不够机灵而已。宋人字书里所说“不仁”,或也有这种过于迂执麻木之义。宋人有一则故事或许有助于对这三字音义的理解,江休复《江邻几杂志》:“廛俗呼野人为沙块,未详其义。士大夫亦颇道之。永叔(引按:欧阳修字永叔)戏长文(引按:吴奎字长文)贤良之选,既披沙而拣金……又尝戏马遵,旧日沙而不哨,如今哨而不沙。”所说“沙”“哨”之义或即北宋《广韵》《集韵》等字书所释“傻”与“偢”“俏”之音义。至金朝,全真教士们的写作中傻、俏同样有相同的词义。丹阳真君马钰《赠潍州苗先生》:“休夸美貎,休夸年少。休夸惺惺傻俏,休要夸张能运心机奸狡。”王重阳(王嚞)《修行》:“大器修行不厌华,玲珑颠傻属吾家。清风里面全真气,明月前头结宝砂。”《刮鼓社》:“刮鼓社,这刮鼓本是仙家乐。见个灵童,于中傻俏,自然能做作。长长把玉绳辉霍,金花一朵头边烁。”所说“傻”与“俏”有更多参杂使用、意义互训的色彩,与宋金时期的字典释义以及元以来“傻瓜”一词中的语义可谓一脉相连。
“瓜”字无异义,说的主要是瓜类作物的果实。清梁章钜在谈及与傻瓜相关的“瓜子”一词时曾提到两种语义来源:“黎愧曾《仁恕堂笔记》‘甘州人谓不慧之子曰瓜子’,殊不解所谓,后读《唐书》,贺知章有子请名于上,上笑曰‘可名之曰孚’,知章久乃悟上谑之,曰以不慧,故破孚字,为瓜子也。则知‘瓜子’之呼自唐以前已有之。”①梁章钜.称谓录[M].清光绪刻本:卷6.笔者以为,贺知章之事不见于两《唐书》,而出郑綮《开天传信记》,是小说家言。所说关键也只在“知章久而谓人曰:‘上何谑我耶!吴人孚乃瓜下为子,岂非呼我为瓜子耶?’”②郑綮.开天传信记[M].明刻《百川学海》本.如果属实,也只是普通的拆字调侃戏乐,乃事后贺知章引以自噱,所说并无指“瓜”为“不慧”、“瓜子”为愚子之意。据《旧唐书》记载,贺知章辞归时,“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盛得为臣尊荣,说此时皇帝赐名特为隐语讥其子愚蠢,不合情理。宋人曾慥《类说》、叶廷珪《海录碎事》、朱胜非《绀珠集》等类书编录此事,此事也可谓广为人知,但宋元各类撰著包括诗文作品中未见因此视“瓜”具愚蠢、痴呆之义,也未见引此事喻人痴呆之类迹象。黎士宏字愧曾,是明末清初人,康熙十年任甘州(治今甘肃张掖)监收同知,所说甘州人称人子不慧为瓜子,事在元明“傻瓜”一词流行之后。顾颉刚《瓜州》一文又曾举友人所告另一语源:“秦岭之中,有民一族,号曰‘瓜子’。其人甚诚慤,山居艰于自给,多出外卖其身,作耕种、推磨诸事,极苦不辞。每有劳役,虽胼胝困顿,而劳作终不辍。以其慤也,人谬谥之曰‘傻瓜’,而‘瓜子’之族号反隐。”顾氏认为所谓“瓜子”之族应为古“瓜州之戎”,数千年岁月迁移而得此诬称。①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3:52.此说所据则是一深山僻区方俗传言,出现时间较黎士宏所说更在两三百年后,都远不足以作为元明之际“傻瓜”一词的语源。
笔者以为,“傻瓜”一词是偏正结构,傻以瓜为名与同时“种麦得麦”变为“种瓜得瓜”一样,与瓜浓重的大众生活氛围、瓜的果实形象及其清脆响亮的读音有关。相关的语言环境有这样一些:《论语》中孔子有“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语,匏瓜因此成了文人自觉悬而未用的自嘲自喻。南宋真德秀引黄氏疏语即称:“匏瓜系而不食,盖言匏瓜蠢然一物,系则不能动,不食则无所知……世之奔走以糊其口于四方者,往往借是言以自况。”②真德秀.论语集编[M].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卷9.元末明初南戏《杀狗记》中净、丑两角对话称:“(丑出介)二哥你便酱瓜,我是糟茄子。(净)兄弟如今一同进去,只问他结义不结义。”是以酱瓜、糟茄自比,形容两人地位身份处境卑贱糟糕,但情同手足,遇事同当。这都是市井、江湖、乡村等底层俗语,“瓜”的称呼多少包含底层吏民、草根阶层、市井大众的身份取譬、自我谑喻。
“傻瓜”一词正是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正式形成并逐步流行起来。元杂剧《十探子大闹延安府》:“〔探子两个上〕〔云〕身轻能过岭,脚疾走如风。俺两个是元帅府里勾军的,一个是乔捣碓,一个是任傻瓜。奉着元帅的将令,着俺拿李圭去,来到这衙门首也。李圭快出来,元帅勾你哩。”元杂剧《宋大将岳飞精忠》第二折金将铁罕埋怨本朝军政腐败,势家只知相互勾结,弄权谋私:“老子当甲首,姑夫做总甲。叔叔是鏖头,妗子是歪剌。婶子是脚稍,梅香是野鸭。大疙疸、小疙疸,老的少的是一家,趓奸避懒怕厮杀。大傻瓜、小傻瓜,好吃川炒癞虾䗫。临上阵不披甲,精脊梁去厮杀。得了胜的着他帅府里就挂元帅印,输了的都罚去史家胡同吃把把。”这两处的“傻瓜”一是调侃自称,有忠恳朴拙之义;一是讥骂他人,有明确指人愚蠢之义。这表明“傻瓜”一词在人们的实际言语表达中已趋于稳定,在通俗文艺作品尤其是市井、江湖、乡野、军士等人物语言中尤为常见,词义较宋金时也有所延伸,后世流行的呆萌(傻俏)、愚蠢两个义项都已明确。而其中属于自噱的语义,带着平民大众身份、品性、能力的戏谑式自称,与今日互联网流行的“吃瓜群众”一语同具底层社会大众群体的角色自喻,有着潜在的语义与心理联系,蕴含着异代同调、耐人寻味的文化意脉。
综上可见,数千年来我们民族语言中与“瓜”相关的词语,无论士大夫书面雅言还是民间俗语都十分丰富,体现了深厚的历史积淀。由于瓜之鲜明直观的形象性和人们生活经验的普遍性、日用性,相关语词喻事说理都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尤其是“种瓜得瓜”“傻瓜”等俚语俗词不仅表意醒豁,更潜含着市井民众、底层百姓角色认同、身份隐喻的语义功能与文化意蕴。
三、瓜的艺术创作
在我国传统文化领域,文学、艺术都是绝对的大宗,有着十分丰富的内容。有关瓜的文学情况,笔者已有专题论述,此就瓜在艺术方面的表现略作梳理勾勒。瓜的果实视觉效果显著,茎叶形态也颇可观,因而果实与蔓叶在各类视觉艺术创作中都有一席之地。
(一)绘画
就古人绘画艺术分类而言,瓜之绘画属于花鸟画的范畴。应是与“古人于瓜极重”[12]的生活传统有关,瓜之入画较一般花卉都早。北宋《宣和画谱》记载展子虔《摘瓜图》,展子虔历北齐、北周、隋三朝(550—618年),所绘属人物画,可能是东陵种瓜隐逸之类主题,当然少不了瓜蔓写实形象,这是文献记载最早的涉瓜绘画作品。同书记载唐宗室李思训之子李昭道也有《摘瓜图》,与武则天时雍王李贤《黄台瓜辞》相同,意在对武则天虐杀皇子皇孙进行讽诫。前引中唐柳宗元《礼部贺嘉瓜表》提到的越州山阴县嘉瓜,当时浙东观察使贾全是图绘晋献,同时及后世民间和官场此类嘉瓜瑞瓜的图绘表献活动都不在少数。这是瓜画用于歌功颂德之例,也有完全相反的讽世劝善之作。宋真宗朝宰相丁谓曾被籍抄一幅《摘瓜图》,据宋人董逌《广川画跋》考证,应为唐人《留瓜图》,“唐人尝图于刺史治事,以戒多取故也。昔苏琼为清河守,赵隶送新瓜一双,琼受之,置于厅事梁上,人有贡新果者,至门知瓜犹在而去……昔人为此图者,将疾贪墨掊剥之政以著世戒者”①董逌.广川画跋[M].清光绪《十万卷楼丛书》本:卷5.,是将行贿之瓜绘于刺史厅门上,对此类行为表示告诫。
晚唐五代花鸟画正式兴起,瓜是其中常见题材,宋《宣和画谱》记载的道士厉归真《蔓瓜图》、徐宗嗣《写生瓜图》,邓椿《画继》记载的徐熙《瓜图》,都是这一时期明确意义上的瓜题画作。宋以来,此类作品层出不穷。《宣和画谱》记载:北宋画家赵昌《瓜桃图》、李公麟《摹唐李昭道摘瓜图》。李公麟另有《邵平种瓜图》,同时诗人李彭《题伯时所画邵平种瓜图》、李纲《题邵平种瓜图》即题此画。南宋周文璞《题曹武帝削瓜图》、郑思肖《青门种瓜图》、金元好问《摘瓜图二首》也都是同类题画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宋人韩祐《螽斯绵瓞图》(无署)、无名氏《草虫瓜实图》(纨扇),画青皮或黄皮甜瓜,叶上或果旁有纺织娘,又无名氏《秋瓜图》画青皮、黄皮甜瓜三枚。故宫博物院藏宋咸淳元年(1265年)僧法常《写生图卷》,水墨点染绘越瓜、黄瓜等蔬瓜与银瓜、青瓜等甜瓜,都栩栩如生。另元人汤垕《画鉴》记宋徽宗有《临李昭道摘瓜图》,清人高士奇《江村销夏录》记载南宋宫廷画院画家“刘松年《沉李浮瓜图》,绢本,立轴,长三尺五寸,阔一尺九寸。二柳树下设椅案,石上列冰盘二,中累冰浮瓜果。一童子疈(引按:辟)瓜其旁,两人对弈,一人背立反袖执拂沉想,一人左手执扇掩口,右手抚树而观,一童子捧果盘倚栏立。案上陈设鼎彝文石,精妙绝伦”。方薰《山静居画论》赞其“笔力古劲,设色厚重。松阴蔽亏,水屋闲敞,幽人坐对,童子剖瓜荐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可见是绘文人销夏雅集,深受人们喜爱。而内蒙古敖汉旗出土的羊山1号辽墓壁画则绘贵族宴会案上陈设西瓜。①王大方.敖汉旗羊山1 号辽墓——兼论契丹引种西瓜及我国出土古代西瓜籽等问题[J].内蒙古文物考古,1998(1):39-43.虽然迄今明确出于宋辽金时期的传世涉瓜画作比较罕见,但上述这些作品信息表明,较之唐五代不仅题材有所拓展,画艺也明显提高。
元明清时期,瓜题画作渐趋丰富。以“瓜图”二字在元人文集中检索,所得数量十分可观,所题咏的都是明确瓜之绘画,如傅若金《题瓜图》《瓜图》、揭傒斯《题鼯鼠食瓜图》、吴海《题鼬食瓜图》、马臻《题瓜鼠图》、倪瓒《仕女剖瓜图》、蒲道源《题邓勉夫鼠啮瓜图》、姚燧《题步骘奉瓜图》、虞集《题旦佥司所藏慧甄腐瓜行蚁图》、张雨《赵凉公瑞瓜图》《唐宫女削瓜图》、张昱《孙锺设瓜图》等,明清时期这种现象更为明显。无论工笔着色泼墨还是文人水墨写意都有长足发展,就传世作品而言,如元钱选《秋瓜图》纸本立轴,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甜瓜一枚、瓜叶数片、野草数茎,用笔精致细腻,着色清雅,深受人们关注和喜爱。明徐渭《杂花图》(南京博物院藏)则是文人大写意,其中所绘南瓜、扁豆,都笔墨粗放,意趣闲雅。明清尤其是晚清出现了不少喜画擅画瓜蔬的画家,传世作品更不在少数。著名的如明宣宗朱瞻基《瓜鼠图》(故宫博物院藏),明清之际八大山人《瓜月图》(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牛石慧《瓜芋图》(首都博物馆藏)、清虚谷(1823—1895)《蔬果图册》(上海龙美术馆藏)、赵之谦《果实图》(画桃、榴芋、葫芦剥瓜、佛手四条屏,日本东京国立图书馆藏)②邹涛.赵之谦年谱[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3:195.、《葫芦》(刘靖基藏),居廉《南瓜花螽斯图》(广州美术馆藏),吴昌硕《篱边秋果图》(浙江省博物馆藏)、《瓜菜图》③参见上海美术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艺苑掇英》第21期,第17页。《苦瓜图》(故宫博物院藏)等。
古代瓜之画作中,瓜常与果、蔬搭配。唐宋时所画以甜瓜为主,皮色或青或黄或白,五代以来西瓜、丝瓜、南瓜等相继引入传种,成为瓜类大宗,传种食用较盛④程杰.论我国古代瓜业的历史发展[J].中国农史,2020(2):32-33.,也渐成画中描绘对象,宋末法常《写生图卷》所绘即有丝瓜,明张以宁《丝瓜图》、清朱彝尊《清平乐·题水墨南瓜》都是题画诗词,所题即相应绘画之作。所画不仅着眼果实,瓜之花朵、蔓叶也成描绘对象,如居廉《南瓜花螽斯图》所绘即以盛开的南瓜雌花与初生的花苞为主。
瓜之绘画意趣也较为丰富,从《诗经》所说“绵绵瓜瓞”以来,一直作为子息繁衍、家道兴旺的象征,汉以来又多瑞瓜、嘉瓜等祥瑞吉庆之兆象见于记载,清朝多“画一瓜一蝶为瓜瓞图者”(清徐时栋《为台州人题徐天池天心来复图》诗自注),则是取其谐音,祥瑞寓意则完全相同,由此形成瓜之绘画源远流长的民俗象征传统。人物画中的种瓜、摘瓜一类名目多写秦邵平长安青门种瓜之事,表达士人隐逸、退闲志趣。而瓜与蔬、豆之类搭配既是夏秋时令风物,也是典型的乡野风景,洋溢着鲜明的田园生活情趣,如吴昌硕《瓜菜图》题字即称“田园风味”。瓜本家常食用之物,一经画家绘来,正如清人黄图珌《题画瓜》所说,“携来笔墨间,写出更清嘉”,寄托和传达出闲逸幽雅的情志与意趣。至于如李东阳《画瓜》诗所说:“玉盘秋露水精寒,冰齿余香嚼未残。暑月为君清到骨,不知身在画中看。”因观瓜图而有食瓜消暑之快感,更是别有一番美感在心头。
另一常见的题材是鼠食瓜,多名《鼠食瓜》或《瓜鼠图》。今人有以为画中之鼠是取“鼠咬天开”之吉祥寓意①郑先兴.论汉代民间的鼠信仰——兼谈“老鼠嫁女”的原型及其旨趣[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60-65.。笔者以为瓜鼠图并非如此,此题始见于元人,元钱选有《鼠食瓜图》,明人林右著(字公辅)《林公辅集》称:“钱舜举作《鼠食瓜图》,其一盗啮瓜而瓜苦,及其皮尽而苦至,则更啮其他以求餍为,若有知也;其一猝然而捷至,目动而屡顾,若有畏也,亦黠矣哉!”②王原祁,孙岳颁,宋骏业,等.佩文斋书画谱[M].清康熙四十七年内府刻本:卷85.称其画鼠深得鼠之狡黠贪吃之态。元人马臻《题瓜鼠图》“饱他鼠腹能多少,幸是痴猫未得知”则是嘲笑老鼠贪吃无知。八大山人《瓜鼠图》中一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老鼠趴在一墨线与墨块随意勾涂的硕大冬瓜上,大小、虚实对比强烈,瓜之敦实痴肥与鼠之活泼机灵相映成趣,这应是瓜鼠题材的通行意趣。而吴海《题鼬食瓜图》说:“鼬鼠食瓜,物之恒情也,而人共憎之,重瓜耳。”从食与被食着眼,则是另一感受视角。元人揭傒斯《题鼯鼠食瓜图》诗劝诫老鼠“汝食之甘,既肆既闲。实之食矣,无伤予根。根存而微,惟予之穷。根盛而实,惟乃之功”,即因鼠食之贪黠,表达“重瓜”惜物之情怀。明张琦《瓜鼠》诗中“一鼠作灾犹小耗,人间草窃正纷纷”更是借鼠之啮瓜以讽世间抄窃之贼。由这些诗人之言可见,《瓜鼠图》一如螽斯(纺织娘)瓜瓞一样,主要着意动物与植物动静对应之生机与妙趣,而鼠之食瓜较之草虫与瓜又有着更为生动的情景与机趣。
(二)工艺美术
工艺美术泛指各类生活应用制造品的造型与装饰等视觉艺术形象,瓜的形状与图案是其中比较常见的。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陶瓷、服饰、文房用品等装饰形象和图案。清丁佩《绣谱》:“瓜蓏之属可以入画者,均可入绣。”显然不仅是刺绣如此,其他各类工艺均可。不只是图案,首先是造型。现存值得注意的有:宋青白釉瓜枝形盒,江西省博物馆藏,通体作六棱瓜形,盒盖顶部下凹,瓜蒂形小钮,胎质细白,釉色清雅,造型圆润,制作精细;宋耀州窑青釉双瓜杯,福建博物院藏,杯为六棱瓜形,杯耳为雕刻瓜蒂蔓与花叶,造型新颖别致;元花耳瓜形青白玉杯,西藏博物馆藏,杯体作多棱横瓜形,耳作镂雕瓜蔓纹;明紫砂瓜形壶,南京博物院藏,通体作平底南瓜形,腹壁刻有题诗和陈鸣远署款钤印。南瓜于明正德十五六年间(1520—1521)传入我国③程杰.我国南瓜种植发源、兴起于京冀——《我国南瓜传入与早期分布考》申说[J].阅江学刊,2019(2):92-109.,陈鸣远为明末清初人,此器正作于此时。盖作瓜蒂样,上镶青石瓜蒂柄;流作瓜叶卷筒状;把为青田石蒂柄,上有蒂丝纹;壶底有瓜脐心。此壶构思别致,胎质细腻,形制精巧,是紫砂壶中珍品。另如故宫博物院藏五代定窑白釉穿带瓜棱壶、宋黄绿釉香瓜式枕、清乾隆铜胎掐丝珐琅瓜式盖壶、清白玉浮雕双瓜蝶、清象牙染雕苦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定窑瓜式提梁壶等,造型精巧,制作精美,都值得关注。
由于瓜实多圆形或椭圆形,适宜用作盆、罐、壶等盛器造型,所以陶瓷、漆器等多见选用。瓜形也用作锤形兵器的造型,而演化为仪卫仗器,宋龙大渊《古玉图谱》记载立瓜、卧瓜玉器图:“立瓜仗,长七寸,圆径八寸一分,玉色莹白无瑕,瑑刻作立瓜之状。《卤簿记》云,黄麾仗内有玉瓜仗四对云,即此是也,唐物无疑。”“卧瓜仗,横长七寸二分,圆径八寸四分,玉色甘青无瑕。《卤簿记》云,黄麾仗内有玉卧瓜仗四对,即此仗是也。”《卤簿记》是帝王出驾仪仗队的记事簿。元明以来立瓜、卧瓜成了宫廷仪仗的重要仗器,《元史·舆服志》记载:“卧瓜制形如瓜,涂以黄金,卧置朱漆棒首;立瓜制形如瓜,涂以黄金,立置朱漆棒首。”实际使用时视君主、臣属身份高低而数量不等,明清时大幅减少,一般2-6根,最多不超过16根。这也是瓜之文化中值得一提的事迹。
以瓜之果、蔓作饰纹的制品更多,如清中叶铜胎画珐琅花果瓜蝶纹高足盘,故宫博物院藏,通体天蓝珐琅地,绘花卉瓜蝶图案,色彩明艳,制作精美;清嘉庆端石瓜式砚,故宫博物院藏,砚池作大小瓜形,砚面顶端雕瓜蒂、瓜蔓纹,图案简洁,制作十分精致。另如故宫博物院藏宋黄绿釉香瓜式枕(枕面瓜纹)、明宣德款搯丝瓜果纹圆盒、明白玉雕瓜蝶佩(乾隆款)、清嘉庆款粉彩瓜蝶纹碗、清堆彩瓜纹漆盒、清咸丰藕荷色实地纱绣瓜瓞绵绵纹袍料、清光绪蓝色缎绣十团瓜瓞绵绵纹女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螽斯瓜瓞砚(清乾隆御题)、宋瓜纹玉佩、清康熙松花石甘瓜石函砚、清嵌玉紫檀木果盒,日本东京出光美术馆藏明景德镇产青花瓜纹大盘、日本大阪市东洋陶瓷美术馆藏明成化官窑青花瓜纹碗等,纹样秀美,精致可观。
瓜之装饰纹样,有墨画、彩绘、浮雕、透雕、织绣等不同形式,其中以瓜瓞图最为流行,多绘刻缠枝瓜蔓与瓜实,取意《诗经·绵》中的“绵绵瓜瓞”,无论是瓜实、瓜蔓都有子嗣兴旺的吉祥寓意。而在乾隆以来,这种图案多取瓜蔓搭配蝴蝶图案,即所谓“瓜蝶纹”,在各类工艺制作装饰中比较流行,典型如故宫博物院藏乾隆款冬青地粉彩瓜蝶图蒜头瓶、嘉庆斗彩缠枝瓜蝶纹瓶、嘉庆绿地粉彩瓜蝶纹坛等。而砚台等文人用品,也常见以瓜果叶蔓纹,搭配螽斯、老鼠等。上海博物馆藏松江窖藏出土元金鼠噬瓜瓞纹簪,清朱彝尊《朱碧山鼠啮田瓜觥铭》描写道:“瓜蔓生,瓜蒂结,相鼠有齿瓜上啮。”朱碧山,嘉善人,元朝后期著名金银器匠师。金银器的瓜鼠造型或受绘画启发,元以来无论绘画还是工艺制品,鼠食瓜都是比较常见的题材。
除了绘画与工艺美术等视觉艺术,其他艺术领域涉瓜资料比较罕见。宋人陈旸《乐书》记载:“北齐神武平中山,有鱼龙烂漫、俳优侏儒、山车巨象、吞刀吐火、杀马剥驴、种瓜拔井之戏”①陈旸.乐书[M].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学刻明修本:卷186.,所说种瓜拔井之戏,清徐岳《见闻录》认为是魔术杂耍游戏之类(卷一)。明人冯梦龙记载江南民歌《西瓜》:“一个西瓜寄多情,叫姐莫学此瓜身。外面青时还好看,恼你肚里许多仁,只为人多坏了身。”②冯梦龙.山歌[M].明崇祯刻本:卷10.比喻巧妙贴切,可谓瓜题民歌杰作,从中可略窥此类艺术涉瓜主题之一斑。
四、我国瓜文化的演进历史与精神意义
正如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所说,“普遍之物装备了我们的文化空间”①玛丽安娜·德莱里特.关于文化研究和科技研究之间沟通的笔记[M]//托比·米勒.文化研究指南.王晓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85.,瓜正是这样一种见诸民生日用,充满生活内容和文化意味的普遍之物、文化之物。上述三方面的诸多事实与意义,连带笔者已有历史、文学方面的论述,足见我国瓜之文化景象以及精神意义的生动鲜明与丰富深厚。在此基础上,我们有必要就其整体文化气息的历史演进状况以及相应思想精神特色与文化意义进行综合的思考与阐发。
(一)瓜文化氛围格局的演进嬗变
透过上述各方面的事实和迹象,不难感受到整个与瓜有关的生活气息与文化氛围有逐步演化的过程,其节奏与我国古史的三大阶段大致同步。上古时期也即先秦时期是我国历史文化发展的早期阶段,文化重心偏倚于北方,有关瓜的信息也多见于北方,从《诗经》到《左传》《论语》《管子》所言瓜瓠主要见于陕西、河南、山东等地。黄河流域疏松的黄土沙地极适宜瓜类作物的生长,瓜在整个农业生产、人类饮食资源中的地位比较突出,因而相应的礼仪制度、民风民俗之事比较丰富。先秦许多文献都显示了瓜作的重要地位,明人谢肇淛所说“古人于瓜极重”[12]就主要体现在这个时期,前举瓜代、瓜祭、削瓜之礼等早期瓜事即多出现在这个时期,也多属于北方地区,带着夏商周三代尤其是西周宗法礼乐文明温文尔雅的文化气息。
秦汉至隋唐通常称作中古时期,秦汉大一统后各地瓜的品种广泛交流,南方地区不断开发,南北瓜业兴旺,相应以瓜为业的人物和故事明显增多。秦东陵侯召平长安青门种瓜,东吴富春孙坚、会稽郭原平、会稽剡人韩灵敏等以种瓜为业,就反映了都市郊区与南方消暑需求相对集中的地区瓜之商品生产销售的现象,由此带来相关生产环境和人文气息的明显变化,相应的人物事迹与命运也多引人瞩目。
宋以来封建社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社会人口尤其是分布密度大幅增加,南方地区进一步开发,城市社会和商品生产迅猛发展,官僚士大夫阶层队伍进一步壮大,成了全社会最有声有色的统治力量,整个社会洋溢着近世平民社会鲜明而浓郁的气息。与此相应,五代以来,西瓜、丝瓜、南瓜等陆续引进,传统的甜瓜、冬瓜等种植也进一步传播发展,迎来了瓜业发展的新时代。瓜的商品种植持续发展,人们利用城乡闲隙之地,尤其是家前屋后广泛种植,瓜业生产不断拓展,相应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愈益丰富。文学、绘画、工艺美术等领域瓜之题材的创作不断增加,相关话语也日渐活跃,瓜之文化形象情趣与精神意义不断演进和彰显,其田园性、平民化、大众化的生活气息与文化意趣不断增强与流行,充分展现了近世社会条件下相关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活跃发展。
(二)瓜文化的景观特色与精神意蕴
正如清人杭世骏《经进讲义》所说,“民生有食,必有佐食之需,必有居处之赖,凡瓜匏、果蓏,以及材木、竹箭之美,皆民所日用而不可缺者”。所谓“蓏”(luǒ)指草本、蔓生果实,自然是以各类瓜为主。瓜是重要的农作物,果实是比较常见的食物,因而相应的礼制与习俗、人物与故事、事迹与理念,都与瓜的种植与食用、生产与消费密切相关,有着植根民生日用的“普遍”色彩。其“普遍”的农作物与食物资源属性构成了其文化艺术形象的核心内容,这是把握其文化特色与意义时应首先注意的。
瓜的形象固然有瓜蔓、瓜叶等元素,在草本植物中比较粗大醒目,但瓜的果实更为起眼,这与木本植物果实、禾本植物的种子不同,有着显著的视觉形象,因而相应的艺术形象多取材于此,文化现象多系迹于此。无论是陶瓷等器物制作中的造型,绘画的艺术表现,还是工艺美术的图案装饰,乃至于流行词语的比拟隐喻,都主要着眼于瓜实及其生产与生活应用,带着更多切实、生动的生活经验,洋溢着朴实、亲切的人文气息,这是我国瓜文化又一特别值得重视之处。
瓜无论是作为农作物还是食物,是极为普通、家常的,因而有着大众化、平民化乃至贫民化的色彩,这是瓜文化的社会属性,也是其精神意义内涵。广为人们传诵的种瓜为业者、思食未获者多是贫民、寒士,相应的人物事迹与传说都发生在瓜田地头、城镇街市。元人王仲文杂剧《救孝子贤母不认尸》说“你便晨挑菜,夜看瓜,春种谷,夏浇麻”,清人彭兆荪《浪说》诗“人闲自有村夫子,稳坐瓜棚饱说书”,都是底层社会、乡土生活的家常内容,正因此瓜更倾向于作为底层社会、普通大众、乡土社会的身份象征。流行的“绵绵瓜瓞”吉祥图案寄托的也是十分朴实和普遍的大众情趣、民俗意愿。在士大夫的文化书写中,种瓜为业者多被视为“瓜隐”(清田雯《广种瓜说》),瓜也更多地与蔬菜组合,成为乡土食物、“田园风味”乃至灌园学圃、村居隐逸生活的经典象征。这些不同层面的经验、情趣有机交流渗透,进一步强化了瓜之平民的、大众的、乡野的、田园的生活氛围、阶层属性与符号象征,这是我国瓜文化深厚的精神内涵与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