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叙述视角下共同的悲剧内核
2023-12-16王淑潇
王淑潇
[摘 要] 《洛丽塔》以强奸犯亨伯特的视角讲述自己与少女洛丽塔的“爱情”故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则从受害者房思琪的视角控诉李国华的强暴行径。洛丽塔和房思琪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具有一定的比较意义,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式比较洛丽塔和房思琪的悲剧命运,从男权文化、社会环境和个人原因三方面来分析二人悲剧命运的成因。
[关键词] 女性悲剧 《洛丽塔》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64-04
叙述视角是指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对故事进行讲述时所采用的角度,不同的叙述视角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效果。作为中西方讲述畸形之恋的作品,《洛丽塔》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都曾引发社会的关注,但两部小说因不同的叙述视角而产生了不同的社会反响。“强奸犯的自白”与“少女爱上强奸犯”的故事虽然叙事视角不同,却有着同样的悲剧内核。
一、洛丽塔与房思琪的悲剧命运
《洛丽塔》中,洛丽塔从小失去父亲,因此十分渴望父爱,中年男子的形象对洛丽塔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洛丽塔十二岁那年,亨伯特匆匆前来,由于洛丽塔与亨伯特的童年恋人安娜贝尔的形象相似,所以亨伯特一见到洛丽塔便深深地迷恋上了她。亨伯特借房客的身份与洛丽塔接触,为了长期陪伴洛丽塔甚至不惜与黑兹太太结婚。机缘巧合之下,黑兹太太车祸身亡,亨伯特顺理成章地成为洛丽塔的监护人,“着魔的猎人”迫不及待地吞掉垂涎已久的猎物,自此洛丽塔开始了她的悲剧人生。两人穿梭于美国各大城市,在大大小小的宾馆里留下情欲的气息,后来洛丽塔逐渐厌倦了乱伦的生活,抱怨道:“这种干着龌龊勾当,行为举止不能像正常人的生活还要过上多久。”[1]经历一番波折后,奎尔蒂顺利救出洛丽塔,洛丽塔没想到奎尔蒂有恋童癖,于是她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心灰意冷的洛丽塔离开了奎尔蒂,并与狄克结婚,但好景不长,她在生产时不幸去世,一朵还未绽放的鲜花就这样黯然凋零。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房思琪是一个从小酷爱文学的、如搪瓷娃娃般美丽的女孩,她家境优渥,还有和自己灵魂契合的朋友刘怡婷和文学教母许伊纹。十二岁时,补习班老师李国华搬到楼下,李国华有足够向学生卖弄的文学功底,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能整篇背诵《长恨歌》的李老师承载了她们对浪漫文学的全部想象。既漂亮文学修养又高的房思琪引起了李国华的兴趣,他以辅导作文为由单独约见房思琪并强暴了她,之后他长期在精神和身体上虐待房思琪。可是社会对受害者并不宽容,“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2],面对父母的谩骂和刘怡婷的嫌弃,房思琪有苦难言,她逼迫自己爱上老师,哪怕他一次次亵渎自己信仰的文学。在长期折磨下,房思琪最終彻底崩溃,精神失常。现实中,作者林奕含虽然找到了关心爱护她的另一半,却终究没有战胜抑郁症,婚后不久便于台北家中自杀。
二、洛丽塔与房思琪的悲剧命运比较
1.畸形之爱:以爱为名的占有
洛丽塔和房思琪的悲剧相似性首先在于她们都陷入了畸形之爱中。弗洛姆曾提出一个观点,即爱是一种需要练习才能获得的能力。爱的四要素有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然而洛丽塔和房思琪在所谓的“爱情”中都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她们没有得到尊重和关心,亨伯特和李国华只是以爱为名占有了洛丽塔和房思琪。
根据亨伯特的自述,他对洛丽塔的爱因安娜贝尔而开始,而安娜贝尔的死使他心里永远地留下一块阴影。童年的惨痛经历使他成年后仍偏爱九到十四岁的少女,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性感少女都怀有地狱烈火般的淫欲,并饱受欲望的折磨。因此当他看到美丽的少女洛丽塔时,心中的爱火瞬间被点燃,他关注着洛丽塔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渴望占有这位美人儿,终于在黑兹太太死后,他阴谋得逞。小说中,亨伯特处处表明自己对洛丽塔的爱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我告诉你们一件奇怪的事,是她勾引了我”[1],在这场罪行中亨伯特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然而,在明知洛丽塔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亨伯特仍对其进行诱奸,这一行为已经显示出亨伯特爱情观的畸形。
李国华是一位声名在外的补习班老师,表面上他是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背地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补习班的老师们时不时地聚在一起炫耀对女人的“战绩”,他们教书育人的目的是情欲享乐。房思琪是李国华多年难得一遇的完美猎物,好到他无法同时分心诱骗其他女生。一方面,房思琪对文学的痴迷正中其下怀,文学成为李国华诱骗她的工具;另一方面,房思琪的自尊心极强,这使李国华强暴房思琪没有了后顾之忧。李国华只想破坏、占有房思琪。
2.“他者”角色: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
波伏瓦认为,“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3]。女性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走向边缘,成为男性的附属品,成为与男性相对的“他者”角色。洛丽塔和房思琪同样属于被男性支配的“他者”,主要表现为男性对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
《洛丽塔》中,洛丽塔处在亨伯特的监视之下,没有人身自由。亨伯特还是房客的时候就经常通过窗户偷窥洛丽塔,后来在旅行中,他避免让洛丽塔离开自己的视线,“我最害怕的不是她毁了我,而是攒到足够的钱跑掉”[1]。他得知洛丽塔偷跑出去时大发雷霆;洛丽塔旷课并联合朋友哄骗他时,他对洛丽塔暴力相向,这些行为都可以看出亨伯特对洛丽塔的全面监控。亨伯特还认为,为他解决性需求是洛丽塔应履行的义务,他掌握着洛丽塔的身体使用权,而洛丽塔没有权利说不。亨伯特还利用洛丽塔不成熟的心理对其进行引导,在精神层面控制洛丽塔。亨伯特借历史人物的例子,表明男人喜欢少女是正常和普遍的。亨伯特试图使洛丽塔接受二人的不正当关系,以“爱”之名美化其罪恶行径。即使书中洛丽塔没有开口,读者亦能从亨伯特的自述中感受到她被身体和精神控制后的压抑与崩溃。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李国华同样对房思琪进行了身体控制。与洛丽塔和亨伯特以父女相称的关系不同,房思琪与李国华是完全的性关系。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提到,人们称女人为“le sexe”,即女性、性器官、性欲之意。在传统观念中,女性只是作为取悦和服侍男性的角色而出现,李国华的观念亦是如此,他对房思琪进行了长期的性侵,尽情地放纵自己的情欲。“房思琪们”对李国华来说不过是随时可以更换的玩物,但她们却甘愿将身体献给他,李国华最有力的精神控制工具便是文学。他可以随时脱口而出华丽的句子,用最优美的文字表达最荒唐的爱,然而总有如房思琪一般的少女对文学有“最下等的迷恋”,即便意识到李国华文学品位的低级和烂俗,仍不可避免地掉入他精心为她们编织的情网中。在被李国华无情抛弃后,郭晓奇痛苦万分,试图挽回老师的爱,甚至义正词严地告诉父母她跟老师是真心相爱,可见李国华对“房思琪们”精神控制之效果。
3.难言之隐:无形压力下的失语
倾诉通常是人排解心中苦闷的途径,但洛丽塔和房思琪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却是一种难言之隐,她们无法开口倾诉,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消化痛苦。
洛丽塔身上无形的压力源自亨伯特的威胁。失去母亲后,她跟亨伯特相依为命、背井离乡,奔波于美国各城市之间,亨伯特需要她的完全配合,以保证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泄露,为此亨伯特一直以监护人的身份威胁她:若事情败露,亨伯特顶多被监禁十年,但失去监护人的洛丽塔却会被关进教养院接受管教和治疗。洛丽塔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成年人的威胁对她来说有绝对的震慑力,最终洛丽塔没有揭发亨伯特,而是选择了逃跑,这也使她落入另一场“爱情欺骗”的悲剧中。
房思琪身上的无形压力表面上源于她的自尊,自尊心让她无法揭露与李国华之间不光彩的行为,但实际上这种压力来自社会。“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的身边。”[2]强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社会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而是诡异地将矛头指向受害者。受害者没有话语权,整个社会以看客的姿态冷漠旁观或无情批判,并不关心受害者内心真实的声音。当妈妈说她“小小年纪就这么骚”[2]时,房思琪决定从此一辈子都不说话了。
4.走向死亡:难以逃脱的宿命
在这种畸形爱恋中,洛丽塔和房思琪所受的伤害是旁人无法想象的,二人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如同一颗绚丽的流星转瞬即逝。
《洛丽塔》中,作者以亨伯特的口吻进行叙述,似乎掩盖了洛丽塔的真实状态,这也使得《洛丽塔》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看起来有很大不同,然而从文本中仍能发现蛛丝马迹。“在整整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早晨我都必须设想一件事让她指望。否则,失去这个具体的目标,她的生命框架就会坍塌崩溃。”[1]亨伯特不止一次地提到洛丽塔对他的谩骂,教师也提醒亨伯特关注洛丽塔精神方面的问题,如思想不集中、没有控制情感的能力、不会用语言表达情感等。即使洛丽塔在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下性观念格外开放,她也知道乱伦是不正常的,也会痛斥亨伯特“想想你干了什么”[1]。洛麗塔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她并不是亨伯特所谓的“引诱他犯罪的性感小情人”[1],她的心理在不正常的关系中已经发生了扭曲。在长期的强暴下,她的灵魂一步步走向死亡,最终在分娩时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则以受害者的口吻,对房思琪的心理变化过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房思琪说在第一次被老师侵犯时,她的灵魂就已经死了,即便说服自己爱上老师,甚至能做到像普通情侣一样主动等待老师的出现,她也没办法正常地继续生活。被老师强暴时,“她发现自己站在红帐子外头,看着老师被压在红帐子下面,而自己被压在老师下面”[2],无数次的失忆和灵魂分离让她精神崩溃。作者林奕含在她的婚礼致辞中也说到,大学期间她常常精神分裂,因为肉体的创伤太大,以至于灵魂要离开身体才能活下去。小说中的房思琪以精神失常结束,现实中,林奕含最终选择自杀,让人感叹与惋惜,她的小说惊醒了无数人,却终究没能拯救自己。
三、洛丽塔与房思琪悲剧命运的成因
洛丽塔与房思琪的悲剧命运有其相似性,导致二人悲剧命运的原因有很多,本文将从男权文化的压迫、社会环境的影响和个人原因三方面进行论述。
1.男权文化的压迫
洛丽塔和房思琪都处在男权文化压迫下,这种男权文化的压迫主要通过建构话语权力来实现。传统的父权制社会让女性不自觉地依附于男性,她们默认男性处于权力的中心地位,这使女性很容易成为被话语权力控制的主体。
《洛丽塔》整部小说都是亨伯特所建构的话语体系,亨伯特着力将自己描绘成一个痴情男子的形象,以证明自己对洛丽塔的爱。他对洛丽塔的爱源自童年恋人安娜贝尔,安娜贝尔的离世成为他一生的创伤,因此当“那是同一个孩子”的洛丽塔出现时,她便成了亨伯特的生命之光。亨伯特化身洛丽塔的恋人和保护者,他小心地守护着洛丽塔的童贞,尽量满足她的各种要求,最后代表光明和正义枪杀了诱拐洛丽塔的奎尔蒂。作为弱势的女性,洛丽塔在整本书中没有任何话语权,她必须依附于亨伯特、奎尔蒂等男性而生活,这从根本上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
在房思琪的悲剧中,李国华对房思琪铺天盖地地告白使她一步步沉溺其中,她说这太像爱情了,竟觉得老师是爱自己的。“李国华用繁复的修辞织出一张巧言令色的文学之网,将房思琪囚禁在自己构建的权力话语体系中,在牵引了古今文人为其背书的话语权力的威压下,房思琪毫无招架之力,被其迷惑而陷入无尽的撕裂中。”[4]在这种华丽语言的欺骗下,房思琪迟迟不能确认自己被李国华强暴的事实,最终成为男权文化压迫下的牺牲者。
2.社会环境的影响
洛丽塔和房思琪虽然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但都间接导致了各自的悲剧命运。
洛丽塔生活在20世纪中叶的美国,二战后美国经济迅速发展,进入消费主义社会,人们沉迷于物质享受,崇尚及时行乐。性解放思想的广泛传播,使大众媒体充斥着色情信息,“性欲是消费社会的头等大事,一切给人看和给人听的东西,都公然地被谱上性的颤音”[5]。另外,学校的教育功能产生了异化,在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影响下,学校宣称更在意学生的个性发展,却忽视了学生的道德教育。学生没有得到个性的发展,却品尝到“禁果”的滋味。
房思琪的故事发生在21世纪初的中国台湾,中国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礼义,“发乎情,止乎礼”的教导使得性难登大雅之堂,谈性色变是当时的普遍现象,成人不会公然谈论性,儿童难以接受性教育。根深蒂固的贞洁观使人们习惯性地要求和指责女性,这不仅导致历史上无数女性的惨死,还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某些男性实施性犯罪的成本,李国华及其同事便是該观念的受益人,他们尽情地享用着学生的身体而无须担心被告发,在房思琪精神出现问题后,李国华仍受众人尊崇,可以继续锁定他的下一个目标。
3.个人原因
洛丽塔和房思琪的悲剧命运也与其个人性格有关,她们有着不同的性格缺陷,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二人的悲剧。
洛丽塔小时候便失去了父亲,成年男子对她有神秘的吸引力,她用错误的方式向亨伯特索取父爱,特别孩子气地“引诱”了亨伯特。另外洛丽塔深受“娱乐至上”社会风气的影响,追求物质享受,爱好美食广告、电影杂志、爵士乐和圣代冰激凌,在夏令营时和同伴一起与营地女主人的儿子轮流交欢。在洛丽塔身上,“天真和欺诈、妩媚和粗俗、阴沉的愠怒和开朗的欢笑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6],她的悲剧命运有其必然性。
房思琪则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自小酷爱文学,与普通孩子不同的是,她“读波德莱尔而不是《波德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2],她将文学视为自己的信仰,相信能整篇背诵《长恨歌》的李国华。但房思琪并不成熟,对浪漫文字的迷恋使她形成一种错误的爱情观,她没有认识到书里和书外是两个世界,书里的爱情只需要春花秋月,而书外的爱情却需要遵循许多规则,需要法律的制约与保护。房思琪没有从对文字的痴迷中走出来,而这痴迷本身也是悲剧的一部分。
四、结语
洛丽塔与房思琪有着同样的悲剧命运,除不同的社会环境和个人原因之外,洛丽塔和房思琪同样处在男权文化的压迫下,这是导致她们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如果说《洛丽塔》是从男性视角对男权文化隐秘的建构,那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就是从女性视角对男权文化赤裸的揭露,它让更多处于无意识中的女性认识现实。
参考文献
[1] 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2]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
[3] 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4] 王裕.父权文化视域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研究[D].烟台:烟台大学,2022.
[5]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6] 张换成.论《洛丽塔》的经典性建构[J].文艺争鸣,2021(8).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