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语言视角下的《院长的十二月》的主题阐释
2023-12-16姜杨
【摘要】《院长的十二月》是美国作家索尔·贝娄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小说没有贝娄之前小说的幽默风趣,却主题鲜明。贝娄运用非虚构小说风格直面发生在城市里的罪恶,揭露新闻媒体制造新闻话题与热点,掩盖事实真相;指责学术圈的不作为,控诉大学教育的失败;大学教育培养的社会精英对责任的逃避让贝娄意识到艺术语言的重要性,重申作家的职责以及艺术的重要性。
【关键词】索尔·贝娄;《院长的十二月》;主题阐释;叙事语言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6-0029-03
【基金项目】连云港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院长的十二月》的主题研究(项目编号:22LKT0086)。
一、引言
1982年出版的《院长的十二月》(以下简称《院》)是索尔·贝娄1976年获得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许多批评家认为这部小说缺乏贝娄最佳时期的特征。格雷格·约翰逊认为《院》“在情绪和风格上忧郁,有时甚至有些单调”[1]247。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贝娄是一位真正的怪诞喜剧作家,而《院》描述一个“被衰败世界的幻象所困扰的心灵”,“《院》真正告诉我们的是‘贝娄不再是贝娄了,至少在这本书中是这样的”[2]5。
当时,在芝加哥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贝娄却计划写一部关于芝加哥的非小说作品,并搜集了大量的素材,但是这部非小说未能问世,然而1978年12月贝娄前往罗马尼亚探望病危的岳母之行,却为他提供了新的写作素材。于是芝加哥之书和罗马尼亚之书合二为一,成就了《院》。《院》以城市为背景,与贝娄之前幽默风趣的小说截然不同,反而展示了阴郁的基调。贝娄首次运用非虚构小说的风格集中描写发生在城市里的罪恶,延续了贝娄对芝加哥的关切。
在被问及小说的主题时,贝娄回答道:“我想写一本关于芝加哥的书,于是我又出去看了看这个城市。这次新的审视并没有激发出幽默。事实是可怕的。你会问,我的主题关注点是什么?我的主题之一是美国人对现实的否认,我们逃避现实的手段,我们拒绝面对那些太过明显和显而易见的事情。这本书充满了对这种逃避的抗议,反对幻想的技巧和驳斥对禁忌的屈从,而这些都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科尔德认为我们正在变成幽灵和恶鬼。在他看来,我们似乎失去了处理经验的所有能力——没有表达经验的语言,没有真正的语言。”[3]238
贝娄无法忍受芝加哥这座城市“分崩离析的事实”,人们“不愿谈论这些事实”,这部小说则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呼唤”,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听到呼唤,能够看到美国当下的事实[4]52。因此,小说主题关注点便是探讨的核心。科尔德为什么要放弃记者的身份,去大学当一名教授、院长?他公开质疑媒体,在《哈珀氏》上发表文章揭露大众传媒掩盖事实真相的动机是什么?身为院长教授的科尔德在学术界是否找到了正确处理当下的方式?这一系列的问题都直接指向了贝娄在小说中想要阐释的主题。
二、虚假的事实真相
小说的主人公科尔德是一名享有国际声誉的记者,他放弃令人嫉妒的职业,去学术界当了一名教授、院长。从内心深处,科尔德不喜记者这个职业,他认为记者是“一个搬弄词语的人”,而且用的是“错误的词语”[5]76。更重要的是,当记者时,“艺术、哲学、诗歌那些東西便被放弃了”[5]76。
但是,科尔德却是一个怀揣着诗人和哲学家梦想的人。大学岁月,年轻的科尔德阅读诗歌与哲学,从苏格拉底、莎士比亚到海德格尔。芝加哥的林肯公园是他与朋友一起背诵讨论诗歌积累文化资本的场所。在采访中,贝娄也坦言:“科尔德是一个受过‘审美教育的人……(他)不仅是读过书,而且是接受了一种精神上的训练。一个人经过这样的训练,经过多年沉浸在诗歌、小说和绘画中所产生的品位、观点、需求和激情,会做些什么呢?这样的观点,这样的激情不是存储起来,而是需要使用的。他们组合成一种人。而这种人要做什么呢?”[3]243
受到艺术熏陶的科尔德“感到自己被召唤去尽一份特殊的力量——去解释,同情,挽救”[5]225。他开始搜集素材,准备写一篇关于芝加哥城市生活的评论。他在芝加哥寻找“道德积极性”的例子,他找到两个:郡监狱卢福斯·瑞德帕斯和托比·温思罗普。
典狱长瑞德帕斯被指控对监狱里的犯人“滥施重刑,关在密室里殴打”[5]168。瑞德帕斯接手前的监狱像“牲口棚”,吸毒、诱骗,甚至杀人都是常态,自杀和命案数字攀升。瑞德帕斯接管监狱之后,减少了自杀与他杀。他拒绝了与监狱有交易的供应商和承包商,自己做事,省下了一百万美元用来改造监狱,但这惹恼了供应商与承包商,也惹恼了政客。两伙人合起来起诉他。起诉方找到囚犯证人,并许诺给他们减刑,后者则公开作伪证。报界和电视专版报道该案,并全文登出匿名告密者的毁誉之词。此外,新闻媒体还污化瑞德帕斯,把他“丢在熔炉里肆意扭曲”[5]170。
科尔德为瑞德帕斯在《哈珀氏》上奋力怒吼,公开指责新闻媒介在此案上歪曲事实,并怒斥大众媒体拉低了大众的品位。他指控它们“没能涉及道德的、感情的及富于想象力的生活”,而且认为“文化上的贫穷”与“城市中疯狂的、犯罪的生活是同根同源的”[5]333。
大众媒体未能真实地反映社会真实,反而营造出一种虚幻。贝娄本人也表达了对新闻业的不满,并对“报纸和杂志作者声称他们独自处理日常生活中‘真实的社会或政治问题的说法”持怀疑态度[6]206。贝娄认为,对大多数记者来说,“生活中的日常问题构成了一种‘动荡、焦虑、激动的戏剧,充满了‘幻象。这些幻象……使卷入其中的公民感到兴奋、沮丧、困惑和腐败”[6]206。用后现代理论家鲍德里亚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幻影”,“实际不存在但又偏偏存在的事实”即“幻影”[7]11。大众传媒借助报纸、电视及流行媒体创造出“真相”。未参与监狱改造的大众在媒体营造的“事实中”自认获得了“真相”,然而“大众交流中获得的不是现实,而是对现实所产生的晕眩”[7]11。
大众媒体对帕德瑞斯案件违背真相的报道让科尔德愤怒,而接收这些传媒内容的大众,以为所见即为事实真相,但人们越接近“真实资料、‘直播”越是用色彩、突出等手段来追踪真实,真实世界的缺席随着技术的日臻完善就会越陷越深,愈加造成了电视或广播的这种‘真相”[7]113。面对着充满混乱、冲突和矛盾的世界,大众传媒把剪辑后的画面信息强加给了大众,模糊了与现实的界限。人们利用媒体追求真相却最终陷入传媒所渲染的休闲娱乐的氛围。
在贝娄眼中,美国的国家主流文化标准是“娱乐——无聊标准”[6]210,大众媒体向公众提供的电影电视分散了大众的注意力,豪华壮观的影视末日场景让真正的苦难变为表演,而底层小人物的真实死亡场景,如吉纳·路易斯,冲出电梯,被警察射死的场面,则如演戏一样虚幻,“他的死像演戏一样不真实”[5]307。各类新闻中的伪善用死亡、凶杀等灾难符号来颂扬反衬日常生活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却是大众思想和感受力逐渐被肢解,现代人日益感觉精神错乱,情感麻木。
三、社会精英的逃避
阅读各种报纸,接触犯罪学家、城市分析家以及哲学家和诗人的科尔德却想用自己的风格,“根据自己的体验、第一手的观察,以自己的情感,用自己的语言”描绘他眼中的芝加哥[5]183。“对于我来说,”科尔德直言,“这里就是前线,行动就在这里进行。”[5]153
托比·温斯普罗,这位“谋杀者——拯救者”,是科尔德笔下一位“重新构造的人”[5]215。这位前雇佣杀手和他的朋友利用旧仓库成立了戒毒中心,给找烂鱼为生的老人提供工作,教年轻的恶棍尊敬他人。他们试图拯救这些“在污水池底下”的人,“向他们伸出手试图抓住他们”[5]213。但是这些“注定要死的人”,只有为数不多的能找到这个中心,而成百上千的人找不到他们,也永远不会找到他们[5]214。
科尔德曾在名牌大学里寻找道德积极性的例子。芝加哥有相当大的学术团体,科尔德确实找过了,“从头到尾,一处不落”,却没有找到[5]209。社会精英们——建筑师、记者、都市学专家等在被问及如何使“芝加哥更活跃,更充满生机”时,高调主张建设室外咖啡座、优美宜人的文化会面场所等等,但“没有人提到恐怖,关于这个大地方的可怕的疯狂和死亡——只字未提”[5]225。郡监狱里,犯罪学的教授们“坐在办公室里为犯罪学杂志写报告、写文章”,这些教授“不敢走进监狱的夹层”,更不用说负起责任来[5]171。
继对传媒的严苛之后,贝娄也一直重申了他对大学的不满。本·西格尔曾说:“很少有美国小说家像索尔·贝娄那样谈论和写大学。当然,没有别的东西能在他心中激起同样的仇恨和怨恨。”[8]137贝娄认为大学教育是失败的,在美国接受教育的知识分子并没有在文化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些人“被狭隘的需求和野心所驱使,行事贪婪,自私自利”[6]205。他们看不见、不知道,也感觉不到发生在身边的可怕的事实。贝娄直言:“他们对这些罪恶没有想象。他们甚至看不到他们。”[3]241如今的美国人“从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记者那里获取他们的解释。他们只是技术人员,没有音乐或其他情感。文学的影响几乎为零。请看‘教育者所说的‘功能性文盲数据。试着和‘受教育的人交谈……简直就是一场灾难”[3]241。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功能性文盲”对芝加哥道德沦陷的熟视无睹让贝娄倍感愤怒。贝娄对大众媒体和高等教育的失望,对艺术遭受冷落的批判蕴藏在小說的字里行间。
四、科学与艺术的语言抉择
不同于新闻语言所引发的“虚假反映”和“大众意识可怕的”扭曲[5]142,科尔德更愿意采纳艺术的语言,因为诗意的话语是人类经验的有效的、感觉的象征性表述,因为只有诗歌有力量“与麻醉剂的吸引力、电视的磁力、性兴奋剂破坏的狂喜相抗衡”[5]209。解决道德危机首先就是要用艺术去瓦解现实,补救现实,从而再现新颜。
科尔德最终也没有接受科学家比契的合作建议。比契坚信只有科学才能看到较深层次的东西,并希望科尔德能把他的科学研究结果公之于众并向人文学者阐明。比契认为,“城市中心人口中的犯罪和社会无序状态”可以追溯到那些成千上万吨的残留在贫民窟高含量的铅[5]157。“铅中毒导致的脑紊乱反应在恐怖主义、野蛮主义、犯罪、文化堕落上。”[5]159科尔德却不认同:“在比契看到了有毒的铅的地方我却看到了有毒的思想或有毒的理论。”[5]252在采访中,贝娄也证实,在小说中试图呈现这座堕落城市,即“内部贫民窟”的状况。“在《院》中,我所做的就是说:‘看!第一步是展示事实。但事实,除非想象力感知到他们,否则就不是事实。”[3]241他非常认可科尔德“像艺术家而非如记者那样写文章”,“就像艺术家所做的那样。院长科尔德先生很有激情地抓住了芝加哥”[3]241。
艺术家科尔德否认城市中堆积的贫穷、凶杀、吸毒等社会乱象以及底层人毫无尊严的生活仅源于他们铅中毒,这只是城市黑暗的表面原因。他认为“威胁我们的不只是城市内部的贫民区,更可怕的是人的内心,而内城可能只是其物质表现而已”[5]224。因此,问题出现在精神层面,而非物质层面,科尔德不同意与比契合作的原因也在于此。人类有责任做正确的事情。正如彼得·海兰德所言:“铅中毒是文明衰落的原因,因为这也是一种否认人类责任的理论,提出了邪恶的纯粹物质原因。”[9]95马修也认为:“科尔德发现了精神的‘贫民窟,一种腐蚀性的力量……它使当代文明,尤其是它的居民失去了活力。”[10]247铅中毒是人类贫穷和绝望的原因,但承认铅中毒理论则是对人类责任的否定,对邪恶物质因素的赞同。
科尔德意识到科技语言不能触及人类邪恶的真正来源,这也是比契寻求与科尔德合作的原因。科尔德否认科学的数据能真实地反映现实,“一大堆可怕的、邪恶的数据……现实并不存在于‘那里。只有在灵魂找到了其内含的真理时,它才开始成为真实”[5]293。科学家在实验室中使用的语言和理论不能用来解决现实生活中较深层次问题。真正表达内心事实的语言只有艺术的语言。贝娄直言:“科尔德相信,没有艺术,就不可能解释现实,艺术和语言的退化导致判断的衰退。”[3]247
五、结语
显而易见,无论是科尔德,还是贝娄本人都认为真正的语言,表达经验的语言一定是艺术的语言。只有心灵深处的感受才能最真实地体验现实中的一切。针对美国对真正现实的否定、逃避,拒绝明显可感知的事物,贝娄揭露新闻媒体制造新闻话题与热点,掩盖事实真相,激发社会暴力。对芝加哥这个堕落城市,贝娄指责芝加哥学术圈的不作为,谴责社会精英未能承担应有的责任,控诉大学教育的失败,大学的“功能性教育”完全忽略了文学对人的培育功能,这是造成社会混乱的重要原因之一。社会精英们对责任的逃避让贝娄重申作家的职责以及艺术的重要性。“对什么是真实的事情,什么是重要的事情”,小说家必须“找到持久的直觉力。虽然被扭曲、被蒙蔽,小说家的职责仍然是找到能够认知苦难或幸福的持久直觉力”[11]84。
在小说的末尾,科尔德遥望星空,“他用眼睛看到的甚至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通过大气的扭曲而能看到的东西而已”,但“在扭曲之下,找到它们的真正存在。这就是吸引你的感覺”。这样的感觉“深入到你的血液和你骨头中那些晶莹剔透的结构中之中”[5]344-345。这样的感觉是艺术的语言才可以去描绘、去体验出来的。只有艺术的语言才可以描绘出人类的苦难和幸福,才可以让人类感知这样的苦难与幸福。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贝娄坚称“唯有艺术才能穿透……世界的表象”。“若无艺术,我们一定看不到这种真正印象-即永久直觉,于是我们将一无所有。”[1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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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姜杨(1977-),女,江苏金湖人,硕士,连云港开放大学工程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