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与统合之力:先秦人文时空论纲
2023-12-16王振红
王振红
摘 要:时间与空间,是构成人类历史的两大基本要素。探索先秦自然时空与人文时空及其相互作用,有助于深入阐明中华文明的起源及其基本特征。黄河流域四季分明的物候特征与北斗七星的规律变化,促使先民很早就建立了最初的时间系统;伴随着农业生产与祭祀的发展与需要,先秦时间不仅日益精确化与抽象化,而且统一的时间主轴随之形成。新石器时代六大文化区系共存于一个完整的地理单元之中,形成了背对高原、面向海洋的“两半”格局,而中原文化区恰居于中心区域,处于各文化区的结合处。这一格局及其中的山川形胜、气候物产等蕴藏着无限的物质力量与统合形势。生活在这个完整地理单元之中的各族先民,在碰撞、融合的过程中日益辐辏于统一的时间主轴与空间中心之下,此即先秦中国人文时空的最大特征:统一的时间主轴与通变思维相辅而行,蕴蓄着无限的绵延之力;差异互补的自然空间与大一统的人文空间相生相成,产生出巨大持久的统合力量。深沉的人文时空一旦形成,便与民族文化历史的特殊性、独立性、超越性相互作用,共同塑造着中华民族的心智结构、精神情怀,形成深沉而恢弘的绵延与统合之力。
关键词:先秦中国;自然时空;人文时空;绵延;统合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1-0034-13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时间与空间是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时间指物质运动过程的持续性,具有一维性或不可逆性;空间指运动着的物质的广延性,具有長、宽、高的三维性;时间和空间都离不开物质运动,而物质是客观的,时空因此具有客观性。人类的时空观念,源于不同区域的人类对自己所处世界的物质运动持续性以及广延性的观察、感知与理解,即时空观念既深受自然时空的客观性制约,又依赖人类的主观性建构。历史学本质上是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学问,历史研究须臾离不开时间与空间。时空及时空观念对于历史观、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以及思维方式的发生与形成,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探索先秦时期的自然与人文时空,对认识中华文明的起源及其特征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世界文明史上,中华文明具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悠久连续、疆域辽阔且自成一体。对于这一特点,近代以来学界从各种视角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苏秉琦、费孝通等人立足考古学、社会学综合考察中华大地各区域经济、文化、民族的发展演变,认为早在新石器时代各区域经济、文化、民族前后相承,相互之间不断撞击与融合,最终形成多元(多源)一体的基本格局。而以钱穆、刘家和为代表的学者则立足中西思想文化比较的视野,揭示出中华文明之所以从未断裂且始终气象恢弘,与其很早就形成了“一套一统精神”、与各历史阶段“文明主体并无根本之变”有着直接的关系。而杨向奎则将此一统的精神与文明主体凝练为华夏文化这一伟大的文化体系,并指出这一文化体系是民族意识的升华,是文明与野蛮区分的标志,最终成为一种向心、回归的力量。综合各家之说,可知他们的研究视角虽有不同,但研究目标比较一致,或侧重阐明中华文明是如何从多元(多源)走向一体的,或从经济、文化、民族的视角分析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深层原因。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诸家论述各有自我侧重的主题,所以,他们在阐释自我观点的过程中虽然皆以纵向的时间为线索、以横向的空间为舞台,对此线索与舞台本身以及时间所蕴含着的绵延之力和空间所具有的统合之势,并没有进行充分的专题探讨。其实,无论是从客观历史的发展进程还是从独特的文化精神来看,中华文明所具有的悠久连续与恢弘博大的特征,在本质上都是时间与空间的问题。李泽厚曾说:“中国五千年的生存经验——再往上推,可以有八千年,这样的体量和漫长的时间,我称之为十三亿人的‘巨大时空体,它的生存智慧才是今日哲学最重要的依据,这才是我的哲学最根本的出发点和基础。”李泽厚以极其敏锐的哲学眼光,把中华文明概括为饱含生存智慧的“巨大时空体”,这一点极具启发性。自古以来,中华文明这一“巨大时空体”的抟成并不是自然时空与人文时空的简单相加,而是自然时空与人文时空长期互动融合的产物。有鉴于此,立足于自然时空与人文时空及其互动融合的关系,既有助于从根本上阐明中华文明的起源及其特征,也有助于拓宽中华文明研究的思路与途径。
一、先秦中国的自然时间与人文时间
人类对时间的感知与分辨,首先依据的就是日月星辰的出没与物候的变化。而不同区域日月星辰出没的情况与自然物候的变化是不同的,黄河流域上空的北斗七星变化极有规律,人们据此来分辨季节变换。“古人正是利用了北斗这种终年可见及赤道带星官所具有的固定的行移周期的特点,建立起了最早的时间系统”,一年与四季的时间大框架首先确立起来。此后,先民又掌握了立表测影之法,掌握了日影的变化规律,时间概念得以初步精确化与科学化。伴随着原始农业的发展以及人们祭祀神灵的需要,到了原始社会后期,不仅相对精确的历法产生了,而且观象授时即制定历法的权力被部落(联盟)首领所掌握。再者,伴随着战争、生产方式及宗教、婚姻、社会形态的演变,古今变迁的观念逐渐形成,对古与今、变与常的思考越来越深入,通变的历史思维开始萌芽。
(一)先秦时间的精确化与抽象化
中国上古时期,农业的产生、发展以及频繁的宗教祭祀等因素促进了历法的产生,甲骨卜辞就有许多有关历法与时间的记载。陈梦家曾指出,早在殷武丁以至乙辛时期,就已制定了阴阳历,不仅有“平年”“闰年”之分,而且施行年终(或年中)置闰,将一年分为十三个月或十二个月等;表示时间的词汇有朝、莫、明、旦、夕、昏、大食、小食、中日、各日、郭兮、人采、小采,岁、今岁、来岁、下岁、今春、今秋、禾季、麦季、今祀,以及二月、三月、四月以至十二月等。不仅如此,以甲子至癸亥的六十干支纪日之法已相当完备精确。这些时间词汇既有表示长时段的年、岁、祀、月、春、秋等,也有表示一日之内具体时刻的朝、莫、明、旦、夕、昏等;既有依附于具体事件或者物象的时间词汇(如朝、莫、大食、小食、禾季等),也有抽象的“假定时辰”(如六十干支等)。这些比较完备而精确的时间词汇,在长期服务于祭祀、农业生产、日常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人们须臾不可离开的时间坐标。
西周、春秋及战国时期,在历法记时上的时间词汇与时间观念更为丰富而确切,年、时、月、日的时间体系已经形成完整的纵向坐标。如:周王室和各诸侯国都有明确而连续的纪年,初步确立了时间的“纲纬统系”(此即历代史书所谓的“本纪”);“时”已形成完整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观念;“月”既形成正月、二月以至十二月,又有明确的大小月;“日”不仅有完善连续的干支纪日,而且由于土圭等记时器具的发明,一天之内的具体时刻也得以划定(比如以十二地支记时),时间由此得以在纵向的坐标轴上进一步精确化。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人们还从时间上对历史社会进行了种种思考、概括与总结。其一,是对古今关系的思考。如:孔子“信而好古”,对五帝时期和夏、商、周三代的连续性以及天下“有道”与“无道”的阐释,都饱含着对历史变迁的思考;孟子则有所谓“法先王”之说,以及“知人论世”的阐述,也包含着对时间、时代的思考;韩非更以“上古”“近世”“当今”划分时间,思考古今关系。其二,是对时间流变的本质的思考。《易经》“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思想,既体现了人事的变化,也饱含着时间的流变;孔子、孟子、荀子对历史的变迁与时间的流变也都有着深入的认识。其三,是对“时”与“势”的思考。《易经》卦辞、爻辞虽鲜有“时”字,但时序、时机、时势、审时、待时、时变等时间观念无处不在,尤其是《易传》从自然的角度反复论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以及“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都强调人事之“变易”要顺应天之“四时”。另一方面,它也从人事的角度强调了“时”的重要性,即所谓“与时偕行”,认为立身行事要奉天明时,即要顺应天时、顺乎时机。而顺天应时的最高境界和最理想状态就是“与时偕行”,诸如“承天而时行”,“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要之,立身行事不能“失时”,更不能“违时”,要“顺时”“应时”“与时偕行”。而法家韩非则把“势”与“法”“术”结合起来,“势”于是成为融政治权力、人性、社会背景、制度风俗、人事流变乃至于自然环境等因素为一体的综合体。此时,“时”“势”已成为把握现实、认识历史的十分重要的观念,体现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基本特征。通过这些深入的思考与概括,日益精确的时间在先秦时期人们的日常运用中不断抽象化。而这种精确化与抽象化,都是先民对时间的认识日益加深的体现。
(二)先秦时间之权力维度的形成
据《尚书》《国语》等文献所载,早在传说中的五帝时期,颛顼“绝地天通”,就禁绝了“家为巫史”的混乱局面,将占卜祭祀的权力收归到部落首领的手中;到了帝尧,“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让懂得天文历法的羲氏、和氏敬顺天理,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进而教授民众据时候而作农事。五帝时期当属于巫文化阶段,占卜祭祀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而占卜祭祀特重时序,因此,与占卜祭祀权力同时收回的应还有测定时序以“敬授民时”的权力。陈梦家曾指出:“殷人祭祀先祖是依天干为序的,因此祭完了一篇就称为一旬(即一周),卜辞的卜旬是一篇一篇的卜的,总在每一篇的终了的癸日卜的。因此三旬大略相当一个月。后世的历法把甲子纪日法一直沿用下来,同时在日常生活中借用了古代祭祀中卜旬的习惯而将每一个月分为三旬,如《管子·宙合篇》说‘月有上中下旬。”当然,伴随着农业生产的日益发展,由部落首领或联盟首领掌握时间、发布统一的耕作时序也是当时农业生产发展的需要。其实,时间的发生当与“家为巫史”的混乱局面一样,时间观念发生之初也是混乱的,因为人人都有与大自然打交道的权力,对自然物象都有自己独特的观察与体验,也都会根据自己观察体验得知的时间进行农事生产,而这种混乱不一的时间显然不利于农业发展。因此,时间观念的统一既是农业生产发展的切实需要,也与“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密切相关。
如此一来,时间与部落首领以及后代的帝王、诸侯等统治者便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一方面,历代统治者“观象授时”,制定统一的历法,颁行天下,指导农业生产与社会生活,故夏有夏历,殷有殷历,周有周历,鲁有鲁历;另一方面,各朝各国皆以帝王、诸侯在位时间称年纪月,时间与帝王、诸侯及其最高权力深度融合,时间系统化为权力之纲纬。司马迁以“本纪”载帝王天子,即取《春秋》编年纲目天下之意。故张守节题解曰:“裴松之《史目》云:‘天子称本纪,诸侯曰世家。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纪者,理也,统理众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纪。”以“本纪”为纲纬统理众事,这也就是先秦经史已创设的以“传”释“经”之义例,亦即列传、谱表、世家、载记、典志等都以“本纪”为纲,辐辏于“本纪”这个时间主轴之下,纵向的历史时间主轴与横向的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等统合起来,历史时间于是成为依附于人、事、制度、文化、思想的存在,而人、事、制度、文化、思想也成为体现时间的存在。而这个时间轴既然纲纬天下,自然也成为权力之具体表现,这从先秦既已萌芽的正统论、大一统思想蕴含着时间的一统性亦可见一斑。由此,中国古代时间的独特性也昭然若揭。
除了以天子、诸侯的纪年作为时间的主轴以外,先秦思想文化中还有“以人命世”的观念。《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所谓“名世”即“命世”,即“前圣既没、后圣未起之间,有能通经辨物,以表章圣道,使世之不惑者也”,诸如周公、管仲、老子、孔子等,或因其功业、或因其思想精神而代表一个时代。历史时间的主轴虽然不能以“命世”之人来纪年,但这些“命世”之人却往往集中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因此,他们所立之功、所树之德、所述之言都汇入了时代的主流之中,所谓的“命世”就不仅仅是他们称名于“世”,“世”(时代)也因他们而拥有了特殊的时代精神,其时代特色因此更为彰著。到了司马遷著《史记》,他取舍人事的主要依据就是这些人物、事件、典章制度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价值与意义。《太史公自序》曰:“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于是这些人、事、制度便由此汇入了历史时间的主轴,彰显着那个特定时期的时代精神。时间因人事而丰富,人事因时间而有序,中国古代历史时间的这一特质由此而展现。
(三)先秦时间中的古、今、变、常与通变思维的形成
中国人历来重视古今关系,早在《尚书》的诸多篇章中便常将“古先哲王”“古我先王”与“今王”“今民”“今时”相对而述,这说明商周之际人们既已思考古今关系,而以古鉴今的观念亦随之产生。春秋以至秦汉,人们对古今关系的思考更为全面深入。一方面,人们更为明确地认识到“古”有益于“今”,如老子曾言“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孔子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所言“遵先王之法”。另一方面,人们在古今关系上已引入了“时变”观念,主张与时俱变、以“今”识“古”,如荀子主张“法后王”,认为“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就是说,想要洞察千年前的历史情形,看现在就可以了。《吕氏春秋》则提出古今同质一体,所以“察今则可以知古”。在上述两方面思想不断发展的基础上,司马迁著《史记》进一步明确提出“通古今之变”的宗旨,于古今人事、风俗制度的万端变化之中寻求通则,探究历史时势的“穷”“变”“通”“久”,形成了“通变古今”的历史思维。就其本质而言,古今关系问题就是历史时间的流变问题,如果说物理时间表现为日月盈昃、草木荣枯、寒来暑往,那么历史时间就蕴藏于人事兴替、制度变迁、地理沿革之中,即所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中国古人看来,“古”与“今”一体且本质相同,古今关系的本质内涵依然在于人本身,故应从人事代谢之中去探寻。
“古”“今”一体,相辅相成,但二者在古今关系中的地位并不相同,“古”当为凭借依据,而“今”才是真正的目的。先秦时期,儒家与法家分别提出“厚古薄今”与“厚今薄古”两种针锋相对的主张,这两种主张对于“古”的认识确实截然不同,而对“今”的态度则大体一致:“厚古薄今”主张以“古”为师,汲取古人的经验教训尤其要以古代圣贤为典范,其目的在于以“古”准“今”,着眼于现实的改进;而“厚今薄古”强调与时俱变,以发展进步的眼光看待历史演变,认为“今”胜于“古”,着眼于现实对以往的超越。“古”已往矣,但并未烟消云散,它依然隐藏于“今”之中,唯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参酌时变,方能以“古”鉴“今”。孔子曾感叹岁月流逝、人事变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历史的变动不居而否定过往,相反,他坚定地“信而好古”:一方面本着“空言见诸行事”的原则而修《春秋》,着意于记载弑君、亡国、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之行事,进而褒善贬恶“以达王事”;另一方面则积极找寻贯通古今的凭藉与途径,这便是经由文献征考、礼乐损益而识古鉴今,把握历史的主线。如《论语·八佾》即以“文献”考证古今之礼,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在孔子看来,变动不居的人事(绝对的“变”)构成了历史的表层,与时损益的礼乐(相对的“常”)则更为深沉地蕴含着历史的精神,两者相辅而行,构成了古今通变的基本面相。
“变”既是历史的本质属性,也是古今关系的核心要素。“变”是绝对的,人事制度、礼乐伦常、风土人情无不随时变化,而正是它们的因果变化构成了历史,绵延成古今。然而,“变”又意味着不确定性,它难免给人带来无所适从,甚至是不安与惶恐。为了克服或超越这种不确定性,中国古人既在实践中应对“事变”“时变”“渐变”“剧变”,又创造性地总结出“变”的理论。《易经》认为,万事万物穷滞之时必需变化,唯有变化才能通达,而通达了方能长久,所以要“与时偕行”“与时消息”,君子要见微知著、相时而动。《韩非子》则提出“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云云。司马迁更以“通古今之变”为著史宗旨,不仅提出了“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承敝通变”等“通变”之法,而且还试图“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在中国古人看来,历史就是人、事、时、空、势、理等各种因素的聚合离散,它难免有时而“穷”,唯有与时变化才能获得“通达”。因此,中国古人应对种种变化及其不确定性,所采取的方法往往是深入具体的时变、始终、盛衰等关节点,把握其间的因果、几微以通“变”。
同样,“常”也是历史的本质属性,是在历史深处连接古今的纽带。历史之“常”是相对的,礼仪伦常、道德风习、制度规章等虽然具有一定的恒定性与长久性,但都不是绝对的“不变”,它们要根据时代的不同以及历史条件的改变而随时改变。中国史学之“常”,首要指道德伦常,因为道德伦常关乎正义,关系着人心的向背,对历史的发展演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外,经济实力与制度规章也具有一定的恒常性,在历史发展演进中亦具有基础性的作用。如果说,探寻人事之“变”主要聚焦于具体人事本身的前因后果,那么,揭示历史之“常”就是深入人事背后的经济基础、制度文化、世风人心等以“通古今之变”。探究历史的“变”与“常”,其目的都在于把握时代脉搏与历史精神,为现实的“通达”与“长久”服务。
“古”“今”一体相续,“变”“常”表里相依。历史之“变”犹如长河浪花,欢腾跳跃;历史之“常”则似静水流深,博大深沉。“变”为表,“常”为里,由表可以及里,由里更易识表。中国古人谈古论今,一者立足变化万端、纷纭复杂的人物行事原始要终、见微知著,从变幻莫测的“外表”窥探背后的世风心习,此即“变”中求“常”,“变”中寻“理”;一者立足道德礼义褒善贬恶,以圣王贤臣典范当世,以乱臣贼子警醒时人,以相对恒定的“常理”梳理古往今来,从而以“常”通“变”,以“理”释“变”。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史学重“变”求“常”,一方面视“变”为历史之本然,并没有因为“变”的不确定性而对其排斥否定,如古希腊学者那样认为变动不居的历史只是“意见”而不蕴含“真理”;另一方面,也积极探寻历史之“常”,以“常”为主线梳理古今、典范人事,但也不像西方文化那样总是试图寻求一种永恒不變的“确定性”,构建抽象而普遍的理论模型。
要之,“变”中求“常”,以“常”通“变”,道(常)不离器(变),即器而言道。“变”与“常”相辅而行,将变动复杂的具体人事绵延成古今,由察世观风、设身处地而获得“历史通感”,从朝代更替、人事成败的背后探寻“普遍而抽象的理则”,而此“历史通感”与“普遍而抽象的理则”就是要从具体的“时间”中萃取“超时间”,而“超时间”又落实在具体的“时间”之中,并在具体的“时间”之中展现。正是由于中国历史与史学中的时间观念(古今关系)是具体与超越的统一体,“通古今之变”才成为了可能。
二、先秦中国的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
鲁西奇曾指出,空间的表现形式,无论是自然的地理形式,还是人为的环境,都是客观的存在;而可供表达的空间观念——位置的确定、距离的度量、方向的描述等则都立基于社会的文化建构。客观的空间的物质基础在塑造人类社会生活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人类活动与物质空间相互结合运作而产生的各种新的空间建构同样具有巨大的力量。由此而言,中华大地既表现为客观的自然空间,又是先民的行为活动与物质空间相互作用的空间建构。从历史的脉络纵观中华大地的空间发展,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早在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古文化多源并发犹如“满天星斗”,此后各区域文化碰撞、融合,最终发展为多源一统、多元一体的基本格局。究其原因,这与中华大地独特而完整的地理单元、内部差异互补的空间分布格局、源远流长的族群、文化融合的历史发展趋势及其思想上的共识密不可分。
(一)自成体系而又差异互补的地理单元
中国作为一个悠久而连续不断的“巨大时空体”,在世界文明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巨大”之最直观的体现就是疆域的辽阔,而此辽阔的疆域是古往今来各民族共同开拓的。重要的是,中华民族共同开拓的辽阔疆域形成了一个结构完整的地理单元。对此,费孝通明确指出:“任何民族的生息繁殖都有其具体的生存空间。中华民族的家园坐落在亚洲东部,西起帕米尔高原,东到太平洋西岸诸岛,北有广漠,东南是海,西南是山的这一片广阔的大陆上。这片大陆四周有自然屏障,内部有结构完整的体系,形成一个地理单元。”这个巨大的地理单元自西向东构成三个落差显著的阶梯,即平均海拔4 000米以上的西部青藏高原,平均海拔2 000—1 000米左右的蒙古高原、黄土高原、云贵高原以及错落其间的塔里木盆地、四川盆地,平均海拔低于500米的北起兴安岭、中经太行山、南至巫山一线以东以及东北平原、华北平原、江淮平原及滨海地带。而且,它东西横跨60个经度,内陆气候以距海远近而形成湿润、半干旱、干旱的自东南向西北的明显递变;南北纵跨40多个纬度,呈现出热带、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从南向北递变。从自然地理要素的空间分布来看,中华大地确是自成完整体系的地理单元。
显然,这一自成完整体系的地理单元是一种差异化的统一,早在古文化时期它就因为内部各区域气候、环境、物产、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形成为不同的文化。苏秉琦先生于1975年前后就提出了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说,这一学说认为:“在中国古文化大系内部可分为六个大的文化区:一、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中心的北方区;二、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区;三、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区;四、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区;五、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区;六、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为中轴的南方区。这六大区系又可以秦岭—淮河为界分为南北各三区的两半,或为面向东南海洋和面向欧亚大陆的两半。六大区并非简单的地理划分,而是着眼于考古学文化渊源、特征与发展道路的差异。”苏先生虽然强调这“两半六系”的考古文化区系并非简单的地理划分,但实际上客观地理空间与自然环境的差异显然是文化区系形成的基础,而正是这个基础塑造了各不相同的经济文化区乃至于不同的民族与文明。所以,他随后指出:“当万年之前农业发生后,由于自然地理环境的不同,形成了三大经济文化区:华南水田稻作农业经济文化区,华北和东北南部旱地粟作农业经济文化区,东北北部、内蒙古高原、新疆、青藏高原狩獵采集经济文化区,这是文化区系的第一次组合。”由于自然环境等方面的差异,三大经济文化区形成之初就在经济、文化、政治、社会等方面存在着差异。不仅如此,各经济文化区内部同样因为民族文化、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方式等差异而千差万别。而正是这些区域之间及各区域内部存在的差异,促使彼此之间互相补充、互相依存,以至于不断地重组与融合。
(二)界限分明而又脉络贯通的地理空间
在中华大地这一完整而独立的地理单元之中,不仅横亘着大兴安岭、燕山、阴山、太行山、秦岭、横断山脉等山脉,而且又有珠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松花江等河流遍布其中,它们将此巨大的空间分割为平原、盆地、丘陵、高原,促使各区域形成相对独立的地理空间单元。这些山脉与河流既是天然的界限,也是各区域相互之间沟通的脉络。因为,这些山脉之间的谷地、关隘(如子午谷、函谷关等),以及江河平缓之处的渡口(如采石矶、西津渡等)都成为各区域沟通交流的重要通道,使各地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
在高山大川的分割之下,中华大地自原始文化时期以来就形成了或大或小的不同区域,无论是大政区还是小村镇,都具有比较分明的“界限”。而这些“界限”的形成与变化,往往以特定的地理空间为基础,又是历史、文化、民族、政治、社会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最为著名的“界限”便是长城,它建立在燕山、太行山、阴山等山脉之上,既是一条蜿蜒万里的军事防御工程,又是农耕与游牧两种经济类型与两种文化传统的分界线,同时也是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相互矛盾冲突、相互沟通融合、相互依存补充的融合带与缓冲带。此外,界分河南与河北的黄河,界分江南与江北的长江,界分淮南与淮北的淮河,界分关内与关外的山海关等等,同样既是地域分割的“界限”,也是区域沟通融合的“连接点”。譬喻论之,横亘于中华大地的各大山脉犹如神州的骨架,而遍布其间的江河湖泊则是血脉与经络,大大小小的关口、渡口则如全身的关节。重要的是,在各民族的共同开拓下,中华大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重组与融合,“中华”巨人的骨架愈发坚固,血脉时时畅通,关节越来越灵活,以至于这个巨大的“时空体”纵横万里、绵延至今,这的确是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迹。
苏秉琦先生通过比较不同古文化区系的器物形制、文化特征,指出中原文明与北方文明的空间交流与渊源关系。他说:“从关中西部起,由渭河入黄河,经汾水通过山西全境,在晋北,向西与内蒙古河套地区连接,向东北经桑干河与冀西北,再向东北与辽河西老哈河、大凌河流域连接,形成‘Y字形的文化带,它在中国文化史上曾是一个最活跃的民族大熔炉,又是中国文化总根系中一个重要的直根系。”虽然北方文明与中原文明由于山川阻隔而有着各自的起源,但两者并非彼此完全隔绝,实际上它们通过其间的山谷河流作为通道实现了相互交融,并最终在陕北、晋北、冀北重组融合形成了新的文化区域。
要之,这种界限分明而又脉络贯通的空间地理格局,既推动着各区域文化相对独立的发展,也为它们之间的交流沟通提供了天时地利的环境条件。无论是北方塞外的红山文化,还是中原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以及南方长江流域的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等,它们虽起源各异,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独立发展,但后来都沿着连接区域间的河流、关口逐渐汇聚与交融。此后兴起于黄河中下游的夏、商、周三族的起源,虽在活动区域、族群、宗教、文化等方面存在着区别,但重要的是它们在迭代而兴的过程中也深入交融,并在保持自我个性的同时又相互吸收对方的优长,以至西周时期中华文明终于主干挺拔、枝繁叶茂。
(三)多元一体而四方辐辏中原的空间格局
自人类产生之后,人文的因素随之即融入了自然空间,在中华大地独特而完整的地理单元之中,各种自然地理要素与各民族的生产生活活动交互作用,促成了相互依赖、互相补充的空间分布格局,以及星罗棋布、聚散错综、多元一体的空间模式。从自然地理要素的分布与气候的递变来看,中国自古以来客观形成的农业区与牧区、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发展带既分野清楚,又天然地互相依赖、互相补充。不过,几乎各朝代农耕民族在人口、建筑、经济等方面的密度总体上远高于游牧民族。从人类生产生活活动及各种人文要素的活跃与复杂程度来看,农耕民族在经济活动、制度设计、文化发展、技艺创造等方面的活跃与复杂程度也总体上都高于游牧民族。当然,这里的密度高低与复杂程度是客观形成的,并无褒贬之意。实际上,农耕民族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发展完善,也正是在与游牧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实现的。
从五帝时期以至夏、商、周三代,黄河两岸的中原地区逐渐发展为华夏文明的中心。据《史记》所载,传说中五帝时期的部落联盟就是在黄帝、炎帝以及蚩尤等不同部落的基础上组成的,而他们的活动区域大体稳定在黄河中游的河南河北部分区域。《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舜“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这反映了华夏居中、四夷环绕的地理格局。这种传说,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当今的考古学所证实。苏秉琦在多年考古研究的基础上指出:“文化的交流、族群的组合与重组,是在六大区系之间交互进行的,发展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或裂变,或撞击,或融合。特别是到‘龙山时期八方文化精华辐辏中原之后,出现了传说中的尧、舜代表的‘中国。此后,这个‘中国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分解过。……所以中国多源一统的格局的形成,既有天时地利的环境条件,更有源远流长的族群、文化融合的历史趋势以及思想上的共识等原因。”考古发现与传说相互发明,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尧、舜所代表的“中国”以及后来形成的“多源一统”的格局自有其古文化的渊源。
在文字产生之后,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中原民族与周边民族日益频繁的交往记录。诸如,甲骨文有许多关于“鬼方”“邛方”以及“北羌”“马羌”等的记载,表明商王朝与周边民族的交往已经比较频繁。而据《尚书·牧誓》记载,周武王与“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西土之人的关系已发展到协同作战、共同伐纣,可见各民族之间的交流更为深入了。西周初年“选建明德,以蕃屏周”,不但分封了同姓、异姓诸侯,而且还分封了中原部族以外的其他部族,将周边部落、方国纳入了华夏文明。于是,民族成分日益复杂,夷、狄、羌、戎、楚、吴、越等民族部落都逐漸加入到中国历史的创造之中。中国的人口规模越来越大,文明程度亦越来越高,黄河中下游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的联接日益紧密,于是产生了“中国”“天下”“九州”“四海”等大一统的历史空间观念。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周人通过制礼作乐、宗法分封等政治文化措施,不但使天下共主的地位得以巩固,而且形成了极强的政治文化向心力:一方面,中原部族强调“夷夏之辨”,自我认同观念日益深入;另一方面,“中国”逐渐成为文明的象征,“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文化认同逐渐取代了种族、血缘与地域认同,中原的礼仪教化成为各部族共同向往的文明标准。“中国”作为文化认同观念的共同体意识日益深入人心。春秋战国以至秦汉时期,诸侯争霸与统一战争加剧了人口的流动、文化的交融以及民族的融合,各族人民为统一国家的形成、文化的高度繁荣、经济的巨大发展作出了各自的贡献。在此过程中,文化认同观念越发深入人心,各民族最终融合形成为秦人或汉人。春秋战国时期是“汉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育成时期,到秦灭六国,统一天下,而告一段落”,“汉族的形成是中华民族形成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产生了一个凝聚的核心”。至此,这个巨大而完整的地理单元,其空间分布终于形成为周边松散、中部集聚的格局,其空间模式表现为星罗棋布又中心分明的特点,其空间结构则呈现出彼此有异而又相互依赖的特征,无论是地理空间还是人文空间,都呈现出多元一体、四方辐辏中原的基本格局。
(四)回归同心圆的人文空间
作为文明古国,中华文明的起源悠久而多源,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灿烂文化、共同培育的伟大精神成为中华民族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支撑并鼓舞着中华文明历久而弥新。一般而言,中华文明的起源追溯到华夏族的形成,而“‘华夏本身也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集团,而是多民族的复合体,……炎、黄、夏、周外,东夷集团,尤其是虞与殷商,在构成华夏族中起了骨干作用。虞、夏、商、周四代构成了华夏族,孕育着灿烂的华夏文明”。可见,中华文明在起源之时就是炎、黄、虞、夏、商、周、东夷等诸多部族共同创造的。经过这一时期的酝酿与发展,到了西周初年,中华文明既已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这就是所谓的宗周礼乐文明。西周的礼乐文明之所以为后世所推重,主要原因在于它不但形成了一个雍容博大的体系,而且还具有一以贯之的精神。周公制礼作乐是一个较为全面而系统的大制作,他将礼仪融入到政治制度、生产生活、宗教信仰、世风习俗乃至于音乐、饮食之中,周人贵族统治阶层的一言一行都得以规范,礼乐文明由此形成。不仅如此,这个复杂的治理体系还突破了迷信的巫文化,促使人们从对天命鬼神的虔敬与迷信中获得觉醒,认识到人自身具有自主的精神与力量,这当是周代“人文”的核心内涵。孔子无限怀念周代之治,以“郁郁乎文哉”一语表达对周公与西周的敬仰,其原因即在于此。
所以,文化的本质就是人文、人化,即《周易》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人在忧患中觉醒,其礼乐制作无不蕴含着恭敬谨慎、积极向上、刚健有为的精神气质,而这种文化创制及精神气质经由老子、孔子、墨子、孟子、荀子等先秦学者的多元继承与发扬,从礼仪道德的制度构建发展到内在人性的抒发阐释,从敬天保民演进为民贵君轻与制天命而用之,从集体以宗教祭祀手段沟通天人到个体以思维之力而贯通天人。凡此种种,都是中华文明轴心突破的集中体现。这不仅促使华夏族自信从容,自我凝聚力增强,而且也吸引着周边民族的归心与认同。杨向奎曾言:“华夏文明,在当时世界上是一种伟大的文化体系,对于中国人民,它是一种向心力,回归的力量。它是统一中国的凝聚力,因为它不是狭隘的民族意识,也不是并吞一切的大民族意识,它是民族意识的升华,它是一种标准,一种水平,这标准、水平用以衡量一统中国的各族,达标者为中国、为华夏,落伍者为夷狄、为野蛮;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华夏!”正是这种文化向心力,使春秋战国时期秦、楚、吴、越等周边诸侯致力于逐鹿中原;也正是这种文化向心力,使周边民族认同华夏文明,愿意接纳中原文化,从而不断汇入华夏文明的洪流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中华文化之所以形成并长久保持“多元一体”格局,其原因还在于既认同一致性又尊重差异性。各民族接纳认同中华文化,绝不是被中华文化所同化,而是保留自我特性融入到这个“一体”之中。上古先民早已从人类的生育实践中认识到保持差异的重要性,所谓“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西周末年,伯阳父又提出了“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观点。而春秋时期齐国晏子则更为全面深入地论述了“和”与“同”的区别,他以五谷调羹以及五音和乐为喻,形象且深刻地揭示了“和”之内部构成的差异性以及“和”作为整体的统一性,将多元一体、兼容并包的思想从具象上升到抽象。此后,孔子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以“和”与“同”区别君子与小人,揭示了“和”所具有的差异性与原则性。而《中庸》更是系统地阐述了“中和”理论,将“中”与“和”上升到孕育万物的高度:“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正是基于这些理念,中华文化发生之初便具有开放包容的精神以及尊重差异的和谐精神。也正因为如此,各民族才愿意认同中华文化,积极融入中华文化的主旋律,不断为中华文化输入新鲜的血液:红山文化、仰韶文化、良渚文化的融合,夏、商、周文化的交汇,秦文化、楚文化、吴越文化等先后汇入到中华文化的主流之中,使得中华人文空间愈发壮观。
三、先秦人文时空的绵延与统合之力
自从人类产生之后,客观的自然时空便被嵌入了人文的烙印,属于人的历史(人文)时空徐徐展开。先秦的历史时空既建立在客观的自然变迁与地理环境之上,又蕴藏于先秦先民的生产生活与思想文化之中,两者交互作用,既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又形成了独特的时空观念,奠基了恢弘的先秦历史舞台。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间能冲淡一切,时光也能化为永恒。中国人对于时光的流逝自古以来都极为敏感,既充满着无限的感伤,所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又善于从时间的绵延中汲取无限力量,如钱穆论中国历史之“通”,就显示了时间绵延之力量。他说:“中国历史之所谓通,不仅通于人与人之间,更有通之于自然万物者。故中国五千年来之历史,并已融化在中国之大地上。全部中国疆土,可谓皆由中国历史之人文化成,乃为中国之一部活历史。”草木的荣枯、人生世事的变迁皆不可逆,自然时间的流逝确实“最是人间留不住”,然而,经由代代相传的历史记载,回眸古人之“立德、立功、立言”,回味曾经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过往虽不能完全复原,但其中的精神气质却经由代代相传而绵延成永恒。
“绝地天通”之后,祭祀神灵的权力为部落首领及巫觋阶层所掌控,而祭祀的专业化也促使了时间的精确化与复杂化,“时间”的生产成为专门的学问,普通人越来越无法参与其中。于是,“时间”为统治者所垄断,它也因此具有了统一性,即形成了比较精确而连续的时间轴,“时间”不再支离杂乱。例如,甲骨卜辞中就已形成了“日、月、祀、祀季为基本的记时法”,其中,“日”“月”是农历,“祀”和“祀季”是祀周,而“祀周是殷代王室祭祀时的祀谱,农历是民间耕种的日程表”,祭祀先祖先妣当然是殷王独有的权力,“时间”的权力维度已然建立。到了西周时期,纪年、历法与周王世系融合起来。春秋时期,不僅王室据周王年号编年纪事,各诸侯国亦已有其自己的纪年。至秦大一统之后,纪年、历法随之一统。故司马迁撰《史记》以“本纪”纲纪天下,大一统的时间轴为人们所普遍接受和运用。
很显然,先秦大一统的时间轴的产生,与历法的进步、文明中心(中央之国)的日益稳定而强大以及族群的汇聚融合都有着密切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大一统的时间轴始终与文明中心的扩大、王朝的鼎革兴替相伴相随,抟成为稳定深沉而又与时俱变的绵延之力。先秦关于“时”“变”“势”的深刻论述,无不是综合分析先秦自然、地理、历史、社会、政治等因素而概括出来的思想精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就揭示了“变”既是永恒的,又是可以贯通的。究其根本,代代接续的人物活动、前后损益的典章制度以及蕴藏其中的时代精神,都因此时间主轴而绵延成统系。反过来,大一统的时间主轴既蕴藏于代代接续的人物活动之中,又蕴藏于前后损益的典章制度之中,更蕴藏于赓续不断的时代精神以及代代撰修的史著之中。具有统一主轴的历史时间与通变思想相结合,构成了先秦中国人最为深沉而灵活的历史思想与思维模式,深入到中国人的精神深处,将变动不居的历史绵延成永恒。
鲁西奇曾指出,客观的自然空间蕴含着力量,而空间的力量通过位置、方向、距离表现出来。重要的是,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相互作用,共同塑造着人们的心智结构和价值取向,因为“被据取的物理空间结构默默提示无声的秩序,是社会空间逐步转变为心智结构和喜恶体系的媒介之一”,人们往往根据距离场域中心的远近,标识升迁或谪降、接纳或排斥,形成特定的秩序与结构。可以说,作为人类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自然空间对人文空间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决定作用。反过来,人文空间则具有主观能动的力量,影响甚至改造着客观的自然空间。因此,空间中心的形成显然是自然与人文共同作用的结果。
先秦时期中原地区之所以能成为中华大地的空间中心,正是因为其特定的位置、方向、距离以及它的经纬度、海拔、山川、河流、物产、关隘等蕴藏着巨大的空间力量。从中华大地的整体空间来看,中原文化区大体处于东与西、南与北的结合处,它背对西北逐级递增的高原,面向东南渐次递减的平原。尤其是关中地区,四周既有险可据,又有水道、陆路交通四方,且与东、西、南、北各文化区距离适中,可以说恰为四方文化交流、碰撞、融合的最佳区域,也是统合四方的不二之选。事实上,新石器时代以至夏、商、周三代,中原文化便以其突出的地理优势与周围各民族在种族血缘、生产技艺、思想文化等方面交汇融合,从地理空间中心逐渐发展为人文空间中心。从当今考古学成就来看,夏朝、商朝在国家治理、宗教信仰、农业生产、城市建造、天象历法、玉器及青铜器制作等方面都获得了较大发展,在黄河两岸的中原地区成为天下共主,对周边方国产生了向心力。西周施行宗法制、分封制、井田制,尤其是政教井然有序,礼乐道德粲然于世,更为四方夷狄所欣羡。如果说夏、商、周在空间上的统合尚集中在黄河两岸的话,那么到了春秋时期,春秋五霸以“尊王攘夷”为旗帜,其统合的范围就已经扩展至四夷,中原之外的齐、秦、楚、吴、越都逐渐加入到中原文化的主流之中。而到战国七雄“合纵连横”以至秦灭六国,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大一统终于从理想变为现实。
先秦时期,人们不仅对于地理空间、山川形胜所蕴藏的巨大力量有着越来越深入的认识,而且形成了自觉运用此力量以统合四方的意识,如成王命召公、周公兴建洛邑,其原因就在于“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其实,更重要的原因当是周人要把洛邑作为震慑东部殷商遗民以及东夷力量的桥头堡。再如,城濮之战前晋臣子犯对晋国山川形胜有着清醒的认识,曰:“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所谓“表里山河”即晋国“外河而内山”,形势险要,即便争霸失败也足以自保。而汉初田肯对秦之形胜认识得更为深入:“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贾谊亦曰:“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司马迁则在综合考察了夏禹以至汉朝兴起的历程之后总结道:“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这些论述,无不强调了山川形胜所蕴藏的力量,以及这些力量在统合四方的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要之,华夏文化的融合抟成及日益扩大,是其独特的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相辅相成、互相塑造的产物。在中原文化统合四方的过程中,这一完整的自然地理单元以及其自然空间、山川形胜所蕴藏的力量发挥着重要作用。不过,客观空间在位置、方向、距离上是相对固定的,其间山川、气候、物产等也深受环境的制约,所以,客观空间及其所蕴藏的力量有时而穷。与之不同,多元一体的人文空间,尤其是“中国”所代表的礼仪制度、生产生活方式、思想文化等則与时俱变,具有着超越性与能动性,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塑造着中原及四周各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发挥着更为决定性的作用。而人文空间尤其是文化中心一旦形成,便具有了超越时空的向心力,而且它并不是以有形空间的形式固定在特定区域,而是“人文中国”的日日新、又日新,即知识技术、生产生活方式、民风习俗、思想文化、精神气质、思维方式的不断累积、不断融合与扬弃。深沉的人文时空一旦形成,便与民族文化历史的特殊性、独立性、超越性相辅相成、相互塑造,产生出超越自然时空、无限深沉、可久可大的统合力量。
The Power of Extension and Integration: The Pre-Qin Humanistic Space-time
WAGN Zhen-hong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Jiangsu 221116,China)
Abstract: Time and space are the two basic elements that constitute human history. Exploring the pre Qin natural space-time and humanistic space-time and their interaction will help to further clarify the origin and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distinctive phen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our seasons in the Yellow River basin and the regular changes of the Big Dipper prompted the ancestors to establish the initial time system very early.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sacrifice,time is not only becoming more accurate and abstract,but also a unified time axis is formed. The six major cultural regions of the Neolithic Age coexisted in a complete geographical unit,forming a "two halves" pattern backed by the plateau and facing the sea with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al area as the center at the junction of various cultural areas. This pattern,as well as the mountains and rivers,climate and products,contains unlimited material power and integrated situation. The ancestors of all ethnic groups living in this complete geographical unit increasingly converged under the unified time axis and space center in the process of collision and integration,which is the biggest feature of the pre-Qin Chinas humanistic space-time: the unified time axis and flexible thinking complement each other,containing infinite stretching power; The complementary natural space and the unified human space coexist in each other,producing a huge and lasting unifying force. Once the deep humanistic space-time is formed,it interacts with the particularity,independence and transcendence of national cultural history,jointly shaping the mental structure and spiritual feelings of the Chinese nation,and forming a deep and magnificent stretch and integration force.
Key words: pre-Qin China;natural space-time;humanistic space-time;extension;inte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