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语言学的科学研究
2023-12-16蔡军
蔡军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湖南长沙 410205)
转换生成语言学的诞生是从1957 年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出版专著《句法结构》(Syntactic Structures)开始的,其诞生不仅对语言学研究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还对心理学、生物学、哲学等其他学科的发展有一定的启示。然而,许多不了解乔姆斯基理论的人,一方面对其著作中晦涩难懂的讨论及陌生的符号不知所云,另一方面认为它“违背科学理论建设的基本逻辑原则并且严重脱离语言实际”[1]。乔姆斯基的“语言学”与他们所熟悉的传统的语法大相径庭。其实他们的问题在于混淆了“语言学”和“学语言”两个基本的概念[2],不了解乔姆斯基眼中的语言学研究及其语言观哲学基础。本文以此为出发点,探讨语言学研究的科学性质及其哲学基础,以期消除人们对该理论的误解,并真正地理解语言学研究的本质。
1 内在主义语言观
众所周知语言学将语言视作研究对象,生成语言学的学者们将语言学视为研究语言本质的科学。那么,语言究竟是什么?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人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属性,是表达思维的系统,因此人们大脑之中的“内在性语言”(即I-语言)是第一性的,而在交际过程中所使用的“外表化语言”(即E-语言)是第二性的[3]。这种内在主义语言观不同于把语言视为身外之物的外在主义语言观点,是生成语言学最具革命性的一个标志。
每个正常语言使用者的大脑中都掌握着自己母语的语法知识。本族语使用者知道如何用自己的语言组词造句,具有理解自己语言的能力。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产出与理解语句的语言能力完全是下意识的。虽然很多时候人们意识不到,也说不出其中的规律与道理,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正确地使用和理解自己的语言。乔姆斯基把说话者对自己母语的这种下意识语言知识称为“语言能力”,而把具体环境中语言实际使用称为“语言运用”[4]。语言能力体现为规则的有限集合,可以反复地运用以生成无限数量的合格句子,其中包括许多从未见闻过的。这就是所谓的“有限的手段,无限的运用”。语言能力是语言运用的基础;失去了语言能力这一根基,语言运用便无从谈起。语言能力具有稳定性,但语言运用则受心理与社会因素影响;语言能力是完美的,但语言运用并不总是能够真实地作出反映。
乔姆斯基明确表示语言学研究的是I-语言,而不是E-语言。I-语言指个人头脑中掌握的语言知识,或者说语言能力,大体上相当于通常所说的“语法”。内在性的I-语言与交际使用的外化E-语言相比更加可靠,因为尽管I-语言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至少恒定存在于由物质构成的人脑之中。语言最终在于心理/大脑,因此内在性语言是基本的,外表化语言是派生的。
因为语言结构具有递归属性,可以无限地构成新的结构,所以语言是一个无限系统。受规则制约的无限系统是无法依靠学习掌握的。而正常的语言使用者都具有说出和理解无限多语句的能力。那么这种能力是如何获得的呢? 儿童在习得母语时显得异常轻松,似乎毫不费力,这种特别之处在于:其一,缺乏成人的刻意教导;其二,儿童语言发展呈现明显的阶段式,无论儿童个体所处的外部环境如何不同,但他们所经历的阶段和花费的时间大致相同,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在其他技能发展方面并未出现;其三,儿童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内完成了语言习得所表现出来的快速性,能够自由地与成人进行语言交流,掌握了高度规则化的系统,是无数已经成年了的语言学家穷尽毕生精力都难以揭示的规律。基于母语习得的一致性和快速性等事实,乔姆斯基认为最佳的解释是假设习得的过程由大脑中一个语言器官所决定的。他还设想,语言器官是通过生物基因遗传而与生俱来的,其初始状态是人类普遍共同的;在不同语言经验的引发和作用下,人类成员的语言器官经过生长到成熟的过程,最终形成其不同的稳恒状态。语言器官的初始状态和语言学家所构建的关于这一状态的理论,均被称为“普遍语法”。在语言习得过程中,先天的普遍语法或语言器官是基础,起着内因的作用,而来自具体语言的语料是诱因;内因在外因的作用下,按照生物基因的遗传程序完成个体的语言发展。智力、外部环境等外在因素对生物遗传程序所规定的内在发展影响不大。从某种意义上说,面临着“刺激贫乏”问题,人的语言或内在语法知识不是依靠学习获得,而是依靠生物基因“生长”出来,每个人都能在适当的环境下正常地发展出语言,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出两条胳膊,而不会长出两个翅膀一样,这是人的生物遗传基因使然。
语言习得的过程由天赋的语言器官所决定的这一主张称为语言的“天赋假说”。乔姆斯基认为,使用和获得语言的能力是人类所独有的,反映了语言的生物属性。说到先天论,不能望文生义造成误解:大脑内部物质及构造,使得人类具有语言天赋;由于动物的大脑不同于人脑,因此动物无法掌握人类语言。依靠生物遗传的语言器官或普遍语法知识不存在人种、个体、民族、家族等差异,因此儿童不选择母语,只要在适当语言环境下,接触到一定的语言材料,儿童就可以发展出以所接触语言为母语的个体语法知识来。
2 语言研究的本质
由于乔姆斯基坚持内在主义语言观,导致许多人对其语言研究的科学性提出了质疑。首先,什么是科学? 1888 年达尔文认为科学就是“整理事实,从中发现规律,得出结论”。《辞海》的定义是,“科学:运用范畴、定理、定律等思维形式反映现实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的规律的知识体系”[5]。可见,科学有4 个典型特征。第一,客观理性,即科学研究以客观事实为基础;第二,可证伪,任何理论的正确都是相对的,总有一天现在的理论要被推翻、修正;第三,局限性,任何理论的正确性仅局限在一定的范围内;第四,普遍必然性,真理源于实践,也必须回到实践中去解释其适用范围内的事实,并验证真伪。那么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生成语言学是不是一门科学呢?
一门学科要成为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必须具备3 个条件:有客观的研究对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和有系统的科学理论[6]。“神学”不是科学,因为神学的研究对象不是客观存在的。虽说“电子”“原子”肉眼看不见,但是可以通过科学实验来证明它们的存在。而神不同,它看不见摸不着,既不能证明它的存在,也不能证明它不存在。
语言学研究描写一些平凡甚至被人忽略的事实,提出科学假设来解释事实,因此语言学是科学。譬如人们习以为常的苹果掉落在地上这件小事,牛顿的贡献在于提出万有引力的道理。同样如此,语言学的客观研究对象是语言,它从小问题中发现总结规律,提出科学假设和理论。理论从不同角度对研究对象进行抽象概括,挖掘其本质特征,揭示表象背后的规律。由于语言学家对研究对象考察的角度不同,理论也各不相同。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假设,因此各种理论无对错之分,理论只有优劣之分。评判理论优劣的标准是该理论是否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与解释力。譬如,在翻译研究中,这个《红楼梦》的译本比另外一个译本好,但如果被问及好的标准是什么?他们很难给出一个可以验证的答案。这样的研究和基于此提出的假设理论是在叙述研究者个人的内心体验和感受上,因研究者个人的修养、对事物的认知和欣赏水准的差异而不同,不能进行实证研究。研究者使用的方法别人也无法重复和验证,因此缺乏概括力和解释力。乔姆斯基指出理论建构的目标是解释[7],如图1 所示的生成语法学中的X’理论。
图1 生成语法学中的X’理论图
这一结构程式使语法得到更高度的概括,揭示各种句法单位的内部结构及共性。该理论揭示了短语和分句都是向心结构,并且X’中间层具有可递归性。这样的定义具有普遍性,适用于其他结构及语言。同时也可以通过语言事实进行验证,不仅英语如此,其他层次结构化语言也都如此。X-阶标理论挖掘了语言本质特征,揭示表象背后的规律。当然该理论随后也得到不断修正,如Abney 提出的“DP 假设”使理论更加完善[8]。以上说明乔姆斯基理论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解释力,它是刚性的、严谨的,不会因人而异。乔姆斯基后来提出的最简方案更加贴切地说明了这一点。语言学理论应寻求更大的解释力,即为各语言现象背后的共性构建统一解释模型,这一点与乔姆斯基建立普遍语法的初衷是一致的。
学语言所学的是个别语法。研究语言就是给全人类增加新知识。语言学要探索的是人类迄今为止无法解释的语言现象及其背后隐藏的规律,即普遍语法。因此语言学与学语言是两码事,研究语言是学术活动,学习语言不同于学术研究。在研究语言过程中,乔姆斯基理论采用了许多数学概念和数学符号,人们把它跟数学等同起来。其实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是经验科学,只是像某些学科,如物理学一样使用数学的方法进行研究,但是它并非数学本身。认为语言学属于经验科学的人们也存在分歧,与乔姆斯基的理念不同,他们认为语言是一种交流的工具,它的使用离不开交际,更离不开语境;它的产生是人类生产活动的产物,具有时空、社会、民族、人文等特性,因此也离不开社会。因而语言学是一门社会科学。但是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是自然科学。因为每门学科既可以把研究对象和其他事物联系起来研究,也可以分开来研究。譬如,进行数学计算时,不会考虑其反映的社会问题,因为数学题所涉的社会问题与计算无关,依此类推语句表达的社会问题也与语法无关。因此普遍语法理论研究关注语法结构形式,即语言本体研究,不涉及交际功能,也不涉及说话时的环境。当然,这只是研究的角度不同而已,并不反对其他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
3 乔姆斯基语言研究的哲学观
哲学是思想的源泉,乔姆斯基关于语言研究的思想主张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从哲学的高度探讨了语言的本质及对语言学研究的科学定位。乔姆斯基的唯理主义思想起源于柏拉图,在批判、继承笛卡尔和洪堡特的基础上形成。他的唯理主义是建立在生物遗传学基础之上的一元论,克服了前辈思想家建立在“上帝”基础之上的心物分离的二元论,其中既有继承和发展,也有批判和扬弃。
乔姆斯基的语言观受到了笛卡尔唯理主义的影响。邹化政指出,唯理主义认为真知是超越经验本身的,经验仅是激活我们的先天认识原则的手段,只有理性演绎才能获得一切知识[9]。由于人们往往凭借“经验”去看待问题,并断言经验论是对的,而不去深究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复杂关系,由此造成被“表象”所迷惑。所以对事物的认知,不仅要关注其“表象”,也要在认识来源上把握其“普遍必然性”,即不是直接从现有经验去归纳、概括、抽象,而是肯定思维的能动作用。因此,对于语言,笛卡尔提出了“天赋论”,主张语言知识源于人的语言官能及普遍语法,语言是内在的。
洪堡特认为语言是一个内部相互联系的有机体,是人类本质的组成部分[10]。语言能力是人类特有的种系生物遗传属性,而人类内在需求触发了语言的萌发,而不仅是因为交际需求。他把语言称为“创造性的活动”,讲话者是语言的创造者,同时也接收并理解所创造出的言语成品,产品可以随着外部条件的变更而改变,这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创造活动。正是由于语言是大脑的一种能力,讲话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对有限的语言材料进行无限的创造和利用。因而语言学习是个再生成的过程。反观普遍语法,它潜藏于人脑中,由此及彼被演绎推导出来。这反映了洪堡特对语言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理解。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及“天赋假设”语言观是对笛卡尔和洪堡特观点的继承和扬弃。经验是表象的东西,它不直接体现本质,我们所接触的言语是语言的实际运用,但它不是语言本身。
随着语言研究的发展,人们对身与心的关系不断探索深入。心智哲学源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即世界上不仅有物质而且还有心智,物体和心智是相互独立的。在笛卡尔看来,“我思故我在”,心智的思考以“思”为前提,与身体无关,身体不能思想。换而言之,世界上存在着不依赖于精神的肉体物质,也存在着不依赖于肉体物质的精神,它们是性质不同的两个独立的本原,均由上帝创造。乔姆斯基认为,对语言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希望通过深度挖掘自然语言的本质来获取人类所特有的心智知识。他认为“把如此复杂的人类成就归于几个月至两三年的经验,而不归因于几百万年的进化或深深植根于自然法则中的神经组织,这是毫无道理的。其实,后者更符合物质规律,更能使人们认识人在获得知识方面与动物的不同”。同时他还指出,语言是“心智的一面镜子”[11]。语言不是简单的社会行为产物,而是储存在大脑中通过生物遗传、进化获得的一种能力。乔姆斯基把学语言比作学走路,学走路本身不是学习,而是大脑的发育成长,语言同样如此。乔姆斯基把语言看作人脑的一个特殊器官,即语言机能,是人类所特有的。在乔姆斯基看来,说英语和说汉语的两个人头脑里的语言机能是相同的,即语言运算系统基本一致,只是由于两人认识的词汇不同而存在差异。
人们对乔姆斯基提出的心智概念存在不少误解,认为这会将人们导向二元论。事实上乔姆斯基看待心智是自然主义的,即人的语言知识或者语言机能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这一点与柏拉图、笛卡尔的哲学思想不同,他们对心智的看法是非自然主义的,认为人的心智和心智的活动是非物质性的,不受自然规律控制。同时,也与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的看法完全不同。乔姆斯基把语言看作人脑中的心理客体,是人类经过漫长进化期后构建的心智结构,是大脑中的程序装置,类似于计算机中预置的程序;结构主义只承认语言有物理表现,不承认语言有心理表现,因此有严重的局限性。乔姆斯基的“心智主义”与神学无关,与个人的意志、精神等也无关。此外,不同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乔姆斯基主张心智并不独立,而是以物质为基础,心理依赖物质。
心智与大脑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目前仍是知识空白。乔姆斯基把一切自然之物看成是完美的,并以此作为科学信念和科学公理。他后来提出的最简方案理论就是秉承这一科学公理。众所周知,语言的基本功能是有效表达和交流思维,但是我们的言语行为产出有时并不完美,因而需要一种能同时完成表达功能和交际功能的语法机制。既然语言呈现交际不完美性和思维完美性,而又将人类语言视为自然进化之物,那么最简方案理论平台就要研究出这个自然之物的语言系统完美地满足同其他系统的接口条件[12]。虽然“心智”说和“天赋”说在目前看来只是一种假设,但是随着其他学科的进步,解开人脑活动的奥秘指日可待。
4 结束语
打破思维桎梏,生成语言学颠覆了以往对于语言学研究的传统认知,将语言学视作同天文学、地质学、物理学等学科一样的自然科学。人类所产出的语言不再仅被当作人类沟通交流的手段,更被看作了思维表达的工具,被看作了人类共有的真正物种属性。乔姆斯基继承并发扬了唯理主义的传统,认为人类语言的语法知识是先天的、普遍性的。人脑中设有语言习得装置,一经外部语言环境触发,短时间即可习得语言,能很好地解释刺激贫乏现象。多年来,围绕乔姆斯基语言理论的争议一直不断,有高度赞赏的,有难以认同的,或对假设提出质疑的。本文从乔姆斯基理论出发,论证分析了语言学的科学性质及哲学基础,全面刻画乔姆斯基语言观,有助于消除对生成语法的误解。语言科学研究是透过事物看本质,进行科学分析,才能去伪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