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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代驿传之制的演变

2023-12-16军,2

北方文物 2023年5期
关键词:驿路金朝金代

边 昊 杨 军,2

(1.吉林大学文学院 2.吉林大学历史研究院)

〔内容提要〕 金代驿传体系的构建始于天会二年(1124年)。最初置驿范围不广,驿距较长、驿馆设施参差不齐。随着金朝疆土拓展与统治的稳定,驿路辐射范围逐渐扩大,由女真故地至原辽地,再延展至原北宋地。交通环境与设施有所改善,交通工具种类和数量日益增多,接待管理水平有明显提升,转送文字法的制定和急递铺的增设,更是制度规范的反映。金代驿传在制度层面上有借鉴也有发展,为其社会文明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撑,同时,驿路交通更增进了多民族交往与文化交融,而其交通中心的一度北移,也加强了中原与东北的联系,在驿路布局上呈现出一些新的内涵,具有一定的开拓意义。

驿传是中国古代国家发挥其社会职能的一项制度,一般又称邮驿、邮传、传驿等。驿传之制涵盖丰富,《经世大典·政典》“驿传”篇序言称:“国家驿传之制,有府寺,有符节,有次舍,有供顿。”①虽言元代驿传之制,但金制也与之相仿佛。

驿传关涉军事、行政、经济等多个领域,今天的学术归类多将其纳入交通史的范畴,因此,关于中国古代交通史的研究都会论及驿传。百年来,中国交通史以及邮驿发展史的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其中,有通史性质的著述②,更有断代研究成果③。遗憾的是,金代驿传的研究尚不充分,通史专著或稍有提及,篇幅极其有限。金代专题研究偏重邮驿符牌与局部驿路、具体驿站的考证④。近些年,关乎金代邮驿及其制度的文章主要有四篇,即崔广彬《金代的交通及其管理》⑤、周立志《南宋与金交聘研究》⑥、黄玲《宋代使金行记文献研究》⑦、宋亚涛《金代驿传制度探析》⑧,四文切入的视角不同,或多或少涉及金代驿道、驿馆、递铺、管理制度、人员、车马等诸层面的问题,但缺乏对金代驿传制度发展脉络的整体把握。因此,本文拟从金代天会二年(1124年)始置驿、驿传体系的完善,以及金代驿传制度渊源及文化交融等方面进行初步探讨,力图理清金代驿传的演变及其制度文化构建的主要轨迹。

一、天会二年始置驿

《金史》关于金代置驿最明确的记载见于《太宗本纪》,天会二年(1124年)正月,“丁丑,始自京师至南京每五十里置驿”⑨;天会二年(1124年)闰月,“辛巳,命置驿上京、春、泰之间”⑩。两则史料可以明确的信息有二:一是金朝开始置驿的时间为天会二年(1124年);二是金朝始置驿的区域范围有限。

金朝于天会二年(1124年)置驿,是金朝加强对已占领区域管理的一项举措。近10年的反辽战争,金军已占领辽朝大部分领土,军事活动虽然没有完全结束,但灭辽指日可待。金与宋之间的和谈也取得一定成果。燕京(治今北京市区)与涿州(治今河北涿州市)、易州(治今河北涿州市西南)、檀州(治今北京市密云县)、顺州(治今北京市东北顺义区)、景州(治今河北遵化市)、蓟州(治今天津市蓟县)已于前一年(金天辅七年,宋宣和五年,1123年)四月交付宋朝。基于当时各方面条件,金朝最初仅于两条路线置驿。其中,南北向一条,东西向一条。京师至南京为南北向路线,金初的京师(后称上京,治今黑龙江省哈尔滨阿城区)为女真人的龙兴之地,南京指平州,平州短暂称南京自天辅七年(1123年)至天会四年(1126年),所以,天会二年(1124年)的南京毫无疑问是平州。另一条置驿之路为东西向交通线,根据许子荣的研究,置驿上京与春泰之间的上京应指金上京。此时春州即原辽长春州(治今吉林省白城市东南),金初沿用辽时旧名;而泰州同样是旧泰州,即原辽泰州(治今黑龙江泰来县西北),春州、泰州两地均为金上京西面重要州城。两条路将女真故地与新占领辽地联系起来,凸显当时京师(宋人笔记中的“御寨”,后来的金上京)交通中心的地位。

实际上,《金史》关于天会二年(1124年)置驿的记载还是失之于略,具体驿传情形皆无记载,幸有宋使许亢宗一行人于宋宣和七年(金天会三年,1125年)使金走行金南京(平州)至京师驿路,他们以使者视角,对驿路环境、行进里程、驿馆、饮食、供应人、接伴使、馆伴使等诸方面情况予以记录,从其《行程录》可知金初驿传的基本情形。

一方面,驿与驿之间距离较长。文献所记唐代驿传之制,“凡三十里一驿”。其实此驿距标准为大致里数。严耕望指出:“按实考之,驿距疏密无定准,交通繁忙大道或不到三十里,而边远地区,有疏距八十里以上者,平均距离当在四十里以上,则全国驿道逾六万五千里。”金初,“每五十里置驿”,如唐代的驿距一样为基本标准,实际驿距根据地貌特点和行政建置等因素而确定。从许亢宗一行进入金朝所立新界(韩城镇东行十余里)算起,经清州(治今河北青县)、滦州(治今河北滦县)、望都县(治今河北卢龙县南)、营州(治今河北昌黎县)、润州(治今河北秦皇岛市海阳镇)、迁州(治今河北秦皇岛市东北山海关)、习州(治今辽宁兴城市西南)、来州(治今辽宁绥中县西南)、海云寺、红花务、锦州(治今辽宁锦州市)、刘家庄、显州(治今辽宁北镇市)、兔儿涡、梁鱼务、没咄孛堇寨、沈州(治今辽宁沈阳市)、兴州(治今河北隆化县城隆化镇)、咸州(治今辽宁开原市东北)、同州(治今辽宁开原市南)、信州(治今吉林公主岭市西北)、蒲里孛堇寨、黄龙府、托撤孛堇寨、漫七离孛堇寨、和里间寨、句孤孛堇寨、达河寨、蒲挞寨,最后至金朝京师驿馆,共计三十程,约当时里程两千二百三十里。平均一日走行七十六里,中间偶有中顿,以供食物或暂时歇息,多数一日行程走完或宿于驿馆或无驿馆而宿于州宅(营州时便馆于州宅)、幕屋(咸州驿馆便为幕屋数间),甚至野盘。总体上看,自榆关以北,地广人稀,因而驿距较长完全是自然环境和人居因素影响的结果。

另一方面,馆舍条件各异,食宿及供应人安排具有临时性。对于使者沿途的饮食与歇宿情况,《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有几处提及:一处是刚入金境的清州,有粟、粥等饭,但宋人对金驿提供的特色饮食并不习惯,比如,“好研芥子,和醋伴肉食,心血脏沦羹,芼以韭菜”,认为“秽污不可向口”;一处是红花务煎盐所,“金人馈鱼数十枚,烹作羹,味极珍”;一处是咸州,驿馆为幕屋数间,“供帐略备”,迎接宴上有乐舞及酒礼,早晨有赐酒果、赐宴,州宅的招待更周全,食物丰富;一处是黄龙府,提及中使抚问,“赐酒果、锡宴一如咸州制”;一处是金京师的驿馆,“馆惟茅舍三十余间,墙壁全密,堂室如帟幕,寝榻皆土床,铺厚毡褥及锦绣貂鼠被,大枕头等。以女真兵数十佩刀、执弓矢,守护甚严”。可以看出,京师馆舍设备最齐全,守卫最多,但在宋使眼中仍然比较简陋。另外,途经各地皆有供应人,供应人多是临时派役的民户。接伴、馆伴、送伴、客省使等的选择普遍注重样貌,选择各族中“白皙详缓能汉语者”,副使则选汉人读书之人。至于当时各驿配备交通工具的情况,文中并没有记述,从宋使提到的两国交接礼仪看,当时可能主要以车、马为交通工具。

综上可知,天会二年(1124年)置驿为金朝驿传初建,驿路少,辐射范围不广,驿距较长,而且驿馆设施因陋就简,各处不一,且有些地段环境艰苦,如润州至迁州一程,自早饭行至暝,“道路绝人烟,不排中顿,行人饥渴甚”。即便如此,金朝置驿,除了便于接待使者,更加强了区域间的联系,为各类人员往来及物资运输提供了便利。许亢宗一行归程中,“见虏中已转粮发兵,接迹而来,移驻南边”,显系驿路所见。

二、驿传体系的完善

天会二年(1124年)之后,尤其是金朝灭亡北宋后,随着金朝疆土的扩大和统治秩序的渐趋稳定,金朝驿传体系逐步完善,具体有如下表现:

其一,驿馆增多,服务有所提升。赵彦卫《御寨行程》所记行程与金初许亢宗走行路线大体一致,但平州之后,驿馆增多,且多数提及驿馆名称,如辽河大口平津馆、广州广平馆、沈州乐郊馆、兴州兴平馆、咸州咸平馆、宿州宿宁馆、贾道铺怀方馆、杨八寨通远馆、合叔孛堇铺同风馆、信州彰信馆、胜州来德馆、山寺铺会方馆、威州威德馆、详州常平馆、滨州混同馆、没搭合孛堇来同馆、乌龙馆等。从文中所言“今之使虏者,止至燕,未有至乌龙馆者”看,有如此多驿馆名称的时期当在金朝迁都中都之前。也就是说,金朝驿传设施在海陵王迁都之前已有一定的改善。

洪皓《松漠纪闻》也证实大概在其居留金朝(1129—1142年)期间,金朝置驿稍密,他所记自金上京至燕为“二千七百五十里”,共计“六十五”驿,驿距平均约为“四十二里”。比较洪皓和许亢宗的记载,洪皓所记金上京会宁府周边止息之处为会宁头铺、第二铺、阿萨铺、报打孛堇铺、济州东铺等,而在许亢宗的记载中,靠近金京师之地多被称为寨,可见,大概在金朝天会末年和天眷初年驿铺的功能更为明确。同时随着金朝北部区域的安定,一些之前因战火而衰落的城市得以恢复,如许亢宗提及为空城的宾州、易州,在洪皓记述行程中加入驿传体系之中。

随着金朝社会发展,馆舍服务也有改观。楼钥于宋乾道五年(金大定九年,1169年)出使金朝时,记事中再无许亢宗出使时的风餐露宿,有些地方住宿条件令人满意,比如,洺州永年县临洺镇驿馆,“馆舍极宽洁”;保州之驿,“驿分东西,供张如法,屋宇宽洁”;真定府城外馆,“馆分东西,道中见扫帚桑,特起林中数尺,枝条丛细,宛如帚状,稍指东南。或谓此方有居民受其荫者”。显然有些馆舍内部宽洁,有些馆舍外部环境也有修治。饮食方面,楼钥曾提及“自南京来,饮食日胜,河北尤佳,可以知其民物之盛否,自是不必家馔矣”。显然在民物丰盛的地区完全不必担忧饮食问题。在他们途经开封时,楼钥描述金方接待情况,无论是招待礼仪,还是乐舞、赐宴,规格都较高。《松漠纪闻》还记载了金朝接待宋使团人员不同的供应标准。接待制度的规范表明,金代驿路接待水平较前已有明显提升。

其二,驿传利用的交通工具更加齐备,各项管理趋于制度化。楼钥等人在途中根据不同需求更换马、舟、车等交通工具已成为常态,经过相州时楼钥提到:“至此从便马行,每十里置一马铺。”此时,金朝用于驿途换马的马铺已较为密集。大概受宋制影响,一些区域驿馆与递铺各司其职,而不是混在一处了。

宋淳熙三年(金大定十六年,1176年)周辉等人使金,周辉记述入金境在泗州晨起情况:“忽一人呼官员认马,三节出门,马已预定,上一上二,贴于背上,以防差误。马科于民,谓之户马。”此条记载表明,当时马匹的分配更细致,且驿马由固定的民户饲养。

至于使团所用车子,楼钥和周辉都曾提到粗车和细车,周辉记曰:“细车四辆,奉南北使、副,亦以序行。车之形制既不美观……(细)车每辆用驴十五头,把车五六人,行差迟,以巨挺击驴,谓之走车,其震荡如逆风上下波涛间。粗车三十六辆,每辆挽以四牛,礼物、私觌、使介三节行李皆在焉。”由此可见,粗车为牛车,细车为驴车。王孝华研究认为,驴是金代交通驿道上重要骑乘和牵引车辆的畜力。从周辉“震荡如逆风上下波涛间”的描述可知,细车应为搭乘人员的车辆。而粗车主要搭载礼物、行李等货物,说明此时用于驿传的车辆已有载人和载物的区别。至于驾驭车子的人员(把车,或称驴夫、牛夫)和牛驴等要在固定地点更换,周辉笼统言称:“往来人夫及挽车牛驴所至州县更易。”程卓《使金录》提及“换驴夫”之地有沙河县(治今河北沙河市北沙河城镇),谷熟县(治今河南虞城县西南谷熟镇)。《金史·完颜宗叙传》也反映出牛、马被驿站用来驱使:“宗叙出松亭关,取牛递于广宁。闻世宗即位,将归之……是夕,乃遁去,至广宁,矫取驿马,驰至京师。”其中,牛递应是牛车,大概作为咸平尹兼本路兵马都总管的完颜宗叙,在前往镇压契丹撒八时会有一些军用物资需要牛递运送。而宗叙再次至广宁驿,违制而取的是驿马。

当然,乘驿人员往往长途跋涉,仅有车、马还不够,乘船过桥在所难免,楼钥记他们过黄河李固渡,人兵、车马分数舟以渡;范成大等过黄河李固渡则行走于浮桥上,浮桥搭建于黄河最狭处,用船“百八十”艘;程卓一行使金在延津县过黄河,走行之浮桥由“九十六巨舟”构成。金代造桥技术精湛,不仅解决往来人员及其携带的物品渡河问题,还为大宗物资运输提供支持。《金史·张中彦传》提及海陵王正隆年间营建汴京新宫,派张中彦采伐关中青峰山木材,因有崖壑阻隔,张中彦建长桥以通运输,效果显著。程卓等使金途中还经过了滏阳石桥、赵州石桥和卢沟石桥,称赞卢沟桥“所谓天上人间,无比此桥”。显然,金朝交通工具及交通动力的开发利用日渐合理。

金朝各级官吏公务活动的给马乘驿也形成了相应的制度:“凡给马者,从一品以上,从八人,马十匹,食钱三贯十四文。从二品以上,从五人,马七匹,食钱二贯九十八文。从三品以上,从三人,马五匹,钱一贯五百十一文。从五品以上,从二人,马四匹,钱九百六十八文。从七品以上,从一人,马三匹,钱六百十七文。从九品以上,从一人,马二匹,钱四百六十四文。无从人,减七十八文。御前差无官者,视从五品。省差若有官者,人支钱四百五十一文,有从人加六十八文。走马人支钱百五十七文。赦书日行五百里。此《天兴近鉴》所载之制也。”此处明确《天兴近鉴》所载之制,可以肯定为金人曾通行之制,《天兴近鉴》为金末杨奂所著,至于金代何时之制并未言及。此制的形成很可能是金世宗大定年间。因为据《金史·高德基传》,海陵朝官员按照官品乘传给马制度尚未定型,乘传之牌给否由皇帝决定。但金世宗大定年间,官员因公务“乘传”“驰驿”“驰传”较为常见。大定二年(1162年),完颜守道“驰驿规画山东两路军粮,及赈民饥”;大定十四年(1174年)秋九月,谕旨宰相“诸岳庙久缺修治,宜加增饰,其选使驰传遍诣检视以闻”;大定二十年(1180年),由代州地方官兼领阜通监铸币,给银牌,有令:“副监(代州同知兼)及丞更驰驿经理。”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八月,“河决卫州堤,坏其城。上命户部侍郎王寂、都水少监王汝嘉驰传措画备御”。

金章宗即位后,官员因公务乘驿更为频繁。王寂提点辽东路刑狱时,于明昌元年(1190年)二月至四月有辽东之行,作为有使事在身的官吏,他的吃住行有赖驿传系统,他所撰《辽东行部志》按日记载一路所经之地,从中可知,他所至驿均有人员接待,包括送行跟随,比如,他至广宁府(治今辽宁北镇市),惊异招待的秋白梨保存完好,有问“驿吏”;他从懿州(治今辽宁阜新县东北)出发,因为大风,“驿吏失途”;他至清安县(治今辽宁昌图县西),住在县治生明堂,“驿卒”告诉他“堂之北轩,有樱桃正发”,他也提到“从者”。但他经过之州县并不是普遍设置传舍,王寂多次寄宿于僧寺、道院,如望平县僧寺、闾阳新县僧寺、宜民县福严院等;或宿于人家,如温迪罕司狱家、术勃辇家、渤海高氏家、咸州山下民家等;或宿于府治、县治,如咸平府治之安忠堂、清安县治之生明堂等。大概寺院、官署都有接待能力,所以非繁忙道路所经之地不再专设传舍,偏远地方更因往来人员较少,临时有人至,便由官吏人家或富裕民户安排食宿,也是因地制宜的处置办法。

值得重视的是,金代驿传体系中也有私书的传递,王寂在出差途中就收到多封书信(故人王继昌子王伋书、季弟王元微书、儿子王钦哉书),此项内容当是受宋制影响。曹家齐指出:“唐代以前,官员的私人书信是不允许利用官方驿传系统进行传递的,到了宋代,则正式允准官员私人书信可以通过递铺传送。”从王寂提及“老兵自辽阳来,得儿子钦哉安信”看,金代的私书同样通过铺兵传送。对于金代书信传递,周向永予以特别关注,他认为,王寂在动态行程中不时收到信件,证明金代不仅有发达的交通道路和便捷的通信设施,也当有一套完整而畅达的邮驿管理制度。

金代驿传体系的完善还表现为管理职责逐渐分明。金初驿铺归属并不明确,可能由地方政府代管,大定年间驿铺则明确由尚书省兵部管辖。《金史·百官志一》“兵部”职掌包括“铺驿”。《金史·世宗本纪下》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十二月记事提到金世宗言论:“朕尝欲得新荔支,兵部遂于道路特设铺递。比因谏官黄久约言,朕方知之。”可见,特设铺递确实为兵部指令。此事在《金史·黄久约传》中也有述及:“道经宿、泗,见贡新枇杷子者,州县调民夫递进,还奏罢之。”尽管两处所言果品并不一致,一是荔枝,一是枇杷子,但应是指相互呼应的同一件事,即为了输送给皇帝享用的鲜果,由兵部下令在南部宿、泗等水果生产地与中都之间的道路上特设专门铺递,承担其任务的是沿路州县征调的民夫。而金代兵部四方馆长官的职责为:“掌提控诸路驿舍、驿马,并陈设器皿等事。”也就是说,兵部负责诸路驿舍、驿马、陈设器皿等事务的具体机构为四方馆。

金代驿传体系的完善更表现为递牌使用的逐渐规范化。《金史·百官志四》提到:“递牌,即国初之信牌也,至皇统五年三月,复更造金银牌,其制皆不传。”可见,金朝信牌由来已久,但驿传体系建立起来以后,其制如何,元末史官已不知其详。楼钥《北行日录》记其在灵璧县所见金朝递铺,并提及递牌使用规则:“坊场递铺皆筑小坞,四角插皂旗,遇贺正人使,先排两马南去。金法:金牌走八骑,银牌三,木牌二,皆铺马也。木牌最急,日行七百里,军期则用之。”楼钥此处所言“金法”并未提及信息来源。范成大使金见金方接伴使副田彦皋、完颜德温皆带银牌,亦记“金法”,所谓“出使者必带牌,有金、银、木之别,上有女真书‘准敕急递’字及阿骨打花押”。从“阿骨打花押”看,金朝自金太祖时期就有递牌之制。宋人周辉《北辕录》也提到金方接伴使副皆佩戴银牌,“牌样如方响”,但对于上面的女真字则记为“急速走递”,与范成大所言递牌之字有所不同,并称上面有御押,“其状如主字”。现代考古在原金代耶懒路(今俄罗斯滨海地区赛加古城)发现有女真文国信牌,印证多位宋使所记金代递牌之法大体可信。

实际上,递牌的使用,在金章宗统治初年又有新的变化。《金史·百官志四》记:“大定二十九年,制绿油红字者,尚书省文字省递用之。朱漆金字者,敕递用之。并左右司掌之,有合递文字,则牌送各部,付马铺转递,日行二百五十里。如台部别奉圣旨文字,亦给如上制。”刘宁认为,“绿油红字”“朱漆金字”之牌,应是一种木质牌,其应用的领域更为广泛,使金代的牌制又发展一步,逐渐完善。《金史·章宗本纪一》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十一月己巳的记事明确称为“初制转递文字法”。此法使圣旨及尚书省文书转递过程中递牌的使用与管理更明确。

另外,急递铺的增设同样是金朝章宗后期文书转递制度调整完善的表现。

金章宗泰和年间,北南皆有战事,出于紧急军情传递的需要,在一些地方设急递铺,对此,《金史》有四处记载,综合观之,急递铺设置情况是,泰和六年(1206年),由胥鼎提议设置,胥鼎为进士出身,当时为工部侍郎。由于急递铺为递送紧急军情而置,所以,金代急递铺与普通的驿铺不同。《金史·百官志一》“兵部”小注提到:“其制,该军马路十里一铺,铺设四人,内铺头一人,铺兵三人,以所辖军射粮军内差充,腰铃日行三百里。凡元帅府、六部文移,以敕递、省递牌子,入铺转送。”也就是说,承担其役者不是民而是兵,由各地射粮军选人差充其役。射粮军,据陈学霖研究,是自金太宗朝至金末均有建置的军事组织,为招募汉民之壮者组成,金朝用他们充任百官王府之傔从,也用之承担地方守卫和其他辅佐军事职务,以及递铺之铺兵等,其身份兼具军役及劳役。

急递铺设置之后,以其递送速度快而被滥用。徒单镒为此进言:“初置急递铺本为转送文牒,今一切乘驿,非便。”金章宗认可其说法。于是,为加强管理而设有急递铺提控官,他们主要控制以中都、京兆府、真定府、南京为枢纽的六条驿路,而这六条路辐射区域涵盖中都在内的九个行政路,即中都路、河北西路、河东南路、京兆府路、凤翔路、临洮路、南京路、河北东路、山东东路。从加强急递铺管控的区域看,当时金朝的战略防御重点为南宋。从侧面也证实金后期其南部区域交通地位有明显提升。

其三,驿路辐射范围渐趋扩大,贯穿原女真故地、原辽地及原北宋地。交通中心不同时期也有调整,从金初以金上京为中心转变为金朝中后期以中都为中心,以及金朝末期以南京为中心。

宋使行程轨迹前后变化反映出金朝交通中心的变迁和驿路的扩展。金初许亢宗使金,入金境经过的是原辽地和原女真故地。金天会五年(1127年),宋徽宗、宋钦宗及北宋宗室等数千人被金军分批押送北上,金朝控制区域的南北交通线已变成南起汴京,北至金上京。宋人佚名所撰《呻吟语》和金人王成棣所撰《青宫译语》都记载了汴京至金上京的一路行程。当时,金对宋战争刚刚告一段落,金朝尚无暇经营新占领区的道路。真正形成稳定的驿路交通,当在金宋和议之后,因两国互派使节,也因为有效统治的需要,南北驿路得以延长。洪皓《松漠纪闻》记曰:“自上京至燕二千七百五十里……自燕至东京一千三百十五里,自东京至泗州一千三十四里。”但洪皓仅记上京至燕经过的铺、州、镇、寨,自燕至东京,自东京至泗州没有详述。宋之才一行人于绍兴十四年(1144年)十一月至绍兴十五年(1145年)三月使金贺生辰,其作《使金贺生辰还复命表》所记行程比较简略,但表文提到几处重要府州的接待,赐宴、赐茶果、张乐等,礼仪周全,已有章法,表明当时驿路维护与接待秩序井然。此次宋使前往金东京辽阳府,至少反映出金熙宗统治时期,金代驿路辐射范围已涉及原北宋地及辽东地区。楼钥和范成大所记均为金世宗执政时期的大定年间,金境路况和驿馆接待情况如前所述明显好于金初。

金宣宗迁汴后,中都沦陷。由于金朝国政衰弊,诸制废坏,有限国土范围内的驿传也受到冲击,兴定四年(1220年)七月,宣慰使李复亨就奏请免除“民养驿马”,建议:“可依旧设回马官,使者食料皆官给之,岁终会计,均赋于民。”因为当时为官府养驿马的人家不堪使者求索而逃逸,恢复由官府养马及管控驿路食料是维护驿传运作不得已进行的调整。元光元年(1222年),为保证军令传递,金宣宗下令:“非边关急速事无驰传,即滥乘者州县径白省部,四方馆从御史台,外路从分按御史治之。”至此,金代驿传功能大为缩减,仅维持军情传递而已。

三、金代驿传之制的渊源及影响

从制度文明的视角而言,金代驿传制度对前代之制的借鉴确实有迹可寻。

金朝立国前后信牌的出现应深受辽制启发,《辽史·仪卫志三》有关“银牌”的记载反映出辽朝赋予佩戴银牌使者很高的权力,不仅可以利用驿马,且所至“如天子亲临,须索更易,无敢违者”。生女真作为辽朝的属部,与辽朝之间接触频繁,尤其在辽道宗统治时期,生女真几乎每年都向辽朝贡,辽朝也向生女真遣使。辽朝征求海东青之使,“络绎于道”。生女真社会正是在辽末置牌传令。《金史·世纪》记载,穆宗之前“诸部各有信牌”,穆宗采用完颜阿骨打建议,“擅置牌号者寘于法,自是号令乃一,民听不疑矣”。此事在《金史·太祖本纪》也有提及:“穆宗末年,令诸部不得擅置信牌驰驿讯事,号令自此始一,皆自太祖启之。”穆宗盈歌当政起自辽道宗大安十年(1094年),共计在位10年,穆宗末年正当辽道宗末至天祚帝初年。尽管当时女真社会携带信牌传令还不能说是驿传制度已经确立,尚无所谓的“驿”服务于行路的使者,但其驰驿以传布号令的方式却实实在在具有了驿传的内容。在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统治时期,重要诏令皆驰驿传递,比如,天辅七年(1123年)二月解除诸路关津往来之禁,“令驰驿布告”。当年六月,金太祖生病,驻扎斡独山,“驿召”谙班勃极烈吴乞买。

除了传承辽制,金朝攻灭北宋占领淮河以北之地后,宋制对金朝驿传体系构建亦产生一定影响,金与宋频繁交聘往来,文明互鉴成为必然。金南京都亭驿便是原北宋接待辽使之驿馆,至金朝,“犹是故屋,但西偏已废为瓦子矣”。此为驿馆之沿用。金朝中后期驿与递的分离,包括急递铺的建置当是借鉴宋制的结果。曹家齐指出,驿与递在宋代分立。正是基于制度认同,金朝于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推出文字转递新法,泰和六年(1206年)设置急递铺。

从根本上说,金代驿传体系有所借鉴,有所发展,对金代社会的积极影响突出表现为以下三点。

第一,金代的驿传体系的构建,从其兴至衰,皆以满足政令、军令快速传递,以及控制地方为要务,其选择引进的制度,无论是辽代的佩牌制度,还是宋朝的急递铺制度,以及后期提控急递铺官的设立均基于此。当然,金朝官员按照品级的给马制度、接待使者的相关制度渐趋形成与完备也维护了社会等级及交聘礼仪,为社会正常运转与文明进步提供了重要支撑。王子今曾在其著作中指出:“社会文明的成熟和飞跃,仍然必须以交通事业的成功作为必要的基础。”金朝正是以其驿传制度及交通建设为基础,推进了其社会的军事、政治、经济发展,使其迅速成为可与周邻政权抗衡的北方政权。

第二,金代驿传为多民族交往及文化交融提供了助力。具体而言,置驿的地方皆有承应人,以为馆舍提供服务,这些承应人有机会和因公出差及往来使者接触,接伴、馆伴、送伴、客省使、驿吏、驿卒等更因与往来人员沟通,产生文化碰撞。

许亢宗《行程录》记载:“虏中每差接伴、馆伴、送伴、客省使,必于女真、渤海、契丹、奚内人物白皙详缓能汉语者为之,副使则选汉儿读书者为之。”楼钥也记述在开封都亭驿承应人接受赠与的香茶、红果子后的致谢礼仪,“或跪或喏”,“跪者胡礼,喏者犹是中原礼数”。这反映出承应人来自不同地区,甚至为不同族群之人。正是金朝如此的选拔条件,不同民族间的文化交融自然在广度上较之前其他朝代有所扩大。驿路上的文化交融呈现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最直接体现在饮食及礼乐的前后变化上。

根据孙久龙研究,金朝中期接待宋使的饮食,在食材和具体食用方法上承袭了唐宋以来中原王朝的饮食习俗,同时也融入一定的女真原有的饮食风俗。相比于金初许亢宗所言饮食的女真特色,变化后更具兼容性。《北行日录》记宋朝使臣到燕山府(金中都),有左宣徽使敬嗣晖押伴,称:“嗣晖雍容庄重而善应接,尝使于我,尽记朝仪以归,国中典章礼文,多出其手。”说明金代驿馆接待制度也对宋制多有学习借鉴。另外,驿路上的文化交流还体现在书法、诗词、书籍的传播,王寂《鸭江行部志》对此有所反映。他至曷苏馆时,宿于官署之公明轩,得见曾任职该地的节度使纥石烈明远之遗墨,表达了“敬其人,爱其字”的情怀。王寂《辽东行部志》记述其至荣安县,宿于萧寺时,见僧舍壁间有苏轼书墨腊石本《施食放生记》,仔细阅读,极为欣赏。诸如此类的文化传播,推动了兼容并包的金代文化的发展。

第三,驿路辐射区域的北拓与交通中心的一度北移是金代赋予其驿传的新内涵,对东北开发具有推进作用。金初38年以金上京会宁府为政治中心,也以之为中心形成交通网络,人口和物资得以汇聚其地。楼钥一行途经原宋东京开封有言:“接伴所得私觌物,尽货于此。物有定价,责付行人,尽取见钱,分附众车以北,岁岁如此。又金人浚民膏血以实巢穴,府库多在上京诸处,故河南之民贫甚,钱亦益少。”此言金初情形,实际上,楼钥等人使金时,金已迁都,燕京(今北京)改名中都大兴府,金朝交通中心已南移至中都。正隆六年(1161年),海陵王伐宋,为服务于战争,计划再次迁都南京(今开封),但未能完成。贞祐二年(1214年)金宣宗迫于蒙古的军事压力南迁南京,其交通中心再有调整。金朝交通中心虽不断变化,通往上京之驿路繁忙与否前后也有不同,驿路设施随着岁月变更也有废坏,但置驿区域北拓致使其交通中心曾一度北移至黑龙江流域金上京,使从前因偏远不置驿的区域成为驿路通达之区,这在交通史上亦有一定的开拓意义。

总之,金代驿传体系的演变彰显了相关制度文化建构过程中文明传承与发展的力量,不仅为金朝社会有序运转奠定了物质与制度基础,更加强了东北与中原地区的广泛联系,深化了跨民族、跨时空的文化交流,使多重文化交融得以实现,为元朝多民族大统一的出现准备了一定条件,具有进步作用。

注 释:

① 赵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经世大典辑校》,中华书局2020年,第438页。

② 代表性专著有王倬《交通史》、袁德宣《交通史略》、白寿彝《中国交通史》等,见王子今:《中国交通史研究一百年》,《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

③ 例如,王子今《秦汉交通史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和《秦交通史》(西北大学出版社2021年)、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下同)、曹家齐《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张锦鹏《南宋交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德山《元代交通史》(远方出版社1995年)等。

④ 学界对金代符牌的形制、用途(功能)、渊源及演变等有比较多讨论,相关的认识更加清晰。代表性的成果有:刘宁《对几面金代牌子的认识》(《辽海文物学刊》1995年第1期)、张平一《漫话辽金时期的符牌制度》(《文物春秋》2001年第2期)、周峰《金代金银牌考述》(《黑龙江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李辉《金代金银牌制度的再考述》(《北方文物》2004年第4期)、杨春俏《论金代符牌制度》(《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有关金代驿路交通和驿站的考证,主要就局部交通路线走向及驿站名称和今地所在予以研究,如李健才:《金代东北的交通路线》〔陈述主编:《辽金史论集》(第二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278—302页〕;庞志国、刘红宇:《金代东北主要交通路线研究》(《北方文物》1994年第4期);刘文生、张泰湘:《双城境内金代三个驿站名考》(《满语研究》2002年第2期);颜祥林:《关于金代肇州海西西陆路部分驿站的考证》(《大庆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等等。

⑤ 崔广彬:《金代的交通及其管理》,《学术交流》1996年第6期。

⑥ 周立志:《南宋与金交聘研究》,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

⑦ 黄玲:《宋代使金行记文献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⑧ 宋亚涛:《金代驿传制度探析》,《保定学院学报》2022年第6期。

⑨⑩《金史》卷3《太宗本纪》,中华书局2020年,下同,第55页;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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