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材施教出高徒: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导师
2023-12-15李枭鹰
□ 文/李枭鹰
研究生教育是一种优质的稀缺资源,历来备受国家、学校和社会各界所关注,各研究生培养单位谁也不愿、也不敢怠慢自己的研究生教育,无不将改革和创新研究生教育作为本单位的重要工作。近四十年来,我国具备一定基础和条件的高校无不在拼尽全力创造条件,申报各种硕士点、博士点以及硕士或博士学位授权单位。就研究生教育改革和创新而言,各研究生培养单位在普遍推行一项重要举措,即实行研究生与导师双向选择制度,意在尊重教师和学生的选择权,但主要是为了尊重学生的选择权。在这个过程中,各高校出现了一种意料之中的“选师现象”,即那些高学历、高职称、高资历的导师“门庭若市”,而那些低学历、低职称、低资历的导师经常“无人问津”,我们姑且称这种不均衡的选师现象为“名师或严师效应”。从根本上看,这是一种受“名师或严师出高徒”左右的选师取向与选师行为。客观地说,名师或严师效应是客观存在的,不均衡的选师现象也实属正常。对此,我们无需纠结,也不用介怀。不过,我们需要反思和求解这样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一是名师或严师出高徒能否经得起理性的雄辩和实践的检验;二是到底什么样的教师才能出高徒或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导师。
名师出高徒的陷阱
名师出高徒是一种流传已久并被广为认同的师生观,影响了中国教育两千多年。今天,在人们的心目中,名师实乃教师中的好教师或标杆中的标杆,甚至超越了好教师的一般意义。名师是榜样、是航标、是象征。鉴于此,评选名师成为教师发展的重要举措和当今社会的一股热潮。放眼望去,校有校级名师、乡有乡级名师、县有县级名师、市有市级名师、省有省级名师、国有国家级名师,不同层级的名师构成了庞大的“名师金字塔”。国家需要名师、社会需要名师、学校需要名师、家长需要名师、学生更需要名师,这如同一个民族需要英雄和伟人。这当中的基本逻辑或假设有二:一是教育乃国之大计,教师乃教育之大计;二是名师出高徒。客观地说,我们必须承认“名师效应”的客观性,即名师座下弟子受其熏陶以及同门的影响,往往能产生一种难以估量的内生动力而发奋图强或自学成才,以求不给导师脸上抹黑或辱没门派的好名声。这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可以找到各种事实予以支撑和佐证。
当然,名师有真伪之别。当今社会,真名师大有人在,伪名师也不乏其人。真名师是社会尤其是学生公认的,不一定非得用行政的方式,按照一定的评价指标来评选。从现实来看,当今社会评选出来的各级名师当中不乏真名师,但在人们眼里也存在不少鱼目混珠之辈,后者或许确有出类拔萃的一面或与众不同的过人之处。然而,在整体上与名师似乎并不相称,不具备名师应有的综合素养。古之名师,或以贤德播于四方,或以桃李布于天下,或以文思传于千古。也就是说,立德、立功、立言占其一者,可以谓之名师,当以名师尊之和敬之。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学术精湛、深谙育人之道且桃李天下,是当今社会人们心中的名师形象。
真名师声名远播,人们也对其寄予厚望,还给予高度的信任。自古以来,人们都希望自己在一生之中能际遇真名师,期盼在其光环或其形成的聚光灯下成长和发展,将来行走江湖因出身“名门名派”而备受关注或尊重,使得人生之路更加宽敞和平坦。伪名师则名不副实、徒有其名,世人假意敬之或迎合之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伪名师如同行骗于江湖的郎中,打扮得像模像样,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古今中外,伪名师往往拥有特殊的身份、地位和资源,凭此而被不明真相的人捧为专家、名家甚或大师,进而在相关领域里享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甚至是话语霸权,影响着、引领着、决定着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和学术发展的方向,处处扮演着学阀的角色,最终伤害的是整个教育和学术生态圈。
严师出高徒的前提
世人多半信奉“名师出高徒”,这不仅是对名师的一种认同和肯定,也是对名师的一种期待和向往,而且还是一种对名师与高徒之间存在线性因果关系的信奉和坚守。不过,也有不少人更坚信“严师出高徒”,崇尚以严治学,信奉“儿童的耳朵长在背上”“教鞭之下出高徒”,不管什么阶段的学生也如同儿童是“不打不成才”,教师应该始终扮演“学生的监护人”。
严师出高徒有一定的道理,如果严之有道、严之有法、严之有度、严之有爱和严之有威,是可取的,是值得倡导的,是理当践行的。也就是说,严师出高徒是有前提条件的,即严师以德与才兼备为基础,如此方能孕育桃李、滋养花木、芬芳天下。严师无德,培养出来的学生纵然满腹经纶,也终属下品;严师无才,培养出来的学生纵然品德昭著,也难为上品。严师之教,不是一种单纯的苛刻要求,不是一种不顾伦理道德的魔鬼训练,不是一种有意的为难,更不是一种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而是一种融入了老师关爱的期许。严师要严而有道、严而有法、严而有度、严而有爱,否则只能引起学生骨子里的反感,难以得到学生真正的信任,所主导的教育也必然是没有长效的教育,最终落得一个“做好不得好”的下场。
严之有道的教师,自身是尊重自由、向往自由和追求自由的,明白规范只是通向自由的必由之路,绝非通向自由的充分条件。严而有度和严而有法的严师,懂得尊重学生的成长曲线,懂得尊重学生的个性或天赋,懂得关爱学生的需要,善于培养学生良好的习惯,精于塑造学生坚忍不拔的性格,长于警醒学生时刻不忘自己的追求和梦想。世人瞻仰名师或效仿名师,但并非每位名师都是我们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或能够成为的“那个自己”。严师可敬,甚或有时可畏,但学生的成长不能没有严之有法、严之有道、严之有爱的严师,至少严师不让学生过于懈怠和散漫。
名师或严师出高徒的反常
从语境和立足点看,“名师出高徒”强调教师水平能力的关键性和决定性作用,突出教师的主导地位;“严师出高徒”强调教师严格要求学生的重要性,突出学生的主导地位。名师与严师到底哪一种是学生心中理想的导师类型,恐怕难以一概而论,因为二者皆有其合理性,又皆有其反常。一般而言,不同的学生有着不同的基础、禀赋和个性,故而对教师的期待也必然迥然不同。具体来说,有的学生偏爱名师,有的学生喜欢严师,有的学生也期盼受教于二者合一的教师。
从语言表述来说,名师出高徒或严师出高徒都是全称肯定判断,给人的感觉是无可质疑的或无需质疑的。然而,历史、经验、常识和现实都在警示我们:名师或严师未必出高徒,名师或严师门下所出者未必全是高徒。孔子是中国古代的一代名师,门下弟子三千,贤达者也不过七十有二。苏格拉底是古希腊最具严师特质的名师,一辈子践行的问答法被誉为“产婆术”,即教师是产婆,学生是产妇,教师这个“产婆”就是让学生这个“产妇”自己生出问题的答案,其门下弟子也委实不少,闻达于后世者也只有柏拉图、色诺芬、安提斯泰尼等寥寥数人。当今社会,名师或严师门下鱼目混珠者屡见不鲜。可见,名师与高徒之间、严师与高徒之间,并不存在“铁定的必然性”,不存在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
人的成长与发展是多重力量交织和叠加的结果,决定高徒诞生的条件是复杂的,影响高徒诞生的因素是多元的,即大凡高徒都是多种力量交互叠加的结果,单纯的名师教诲或严师规范,恐怕都难以促成高徒的涌现。我们敬仰名师、尊敬严师,但不能到达顶礼膜拜或盲目崇拜的地步,也不能一味地盲从或信任。当然,如果名师是因为品德高尚、博学精深而出名,严师是严之有道、严之有法、严之有度和严之有爱的,那么这样的名师和严师又另当别论。历史与现实均告诉我们:出类拔萃的学生在根本上不是他人教会的,而是自己学会的;学生的主观能动性是学生发展的内因,教师只是外因之一,而且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内因永远是决定性的和根本性的;对于学生的成长与发展,教师固然重要,但永远不是决定性的力量,学生才是决定自己的根本力量。
相对于严师,名师往往拥有更多的优质的教育资源和社会资本,可以为学生创造更多更好的成长条件和发展机会。但是,假如学生自身缺乏良好的天赋,缺乏坚持不懈的毅力,不愿付出永不满足的努力,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高徒。师从严师,拥有的优质教育资源和社会资本或许非常有限,但学生若能自觉学习,并且永不满足地勤耕不辍,反而有可能成为高徒。名师是优质资源,也是稀缺资源,对于学校具有品牌效应、示范效应和凝聚效应,对于学生具有潜在效应、校样效应、激励效应和马太效应,学校和学生没有不想拥有的。当然,严师对于学校与学生,在某种程度上也能产生类似的效应。
理想的教师类型是名师与严师的“合体”。学生是成长中的个体,没有名师引导不行,没有严师管教也不行。但是,如果只有名师引导,学生自身不努力、不自觉,也成不了社会需要的栋梁。根据马克思主义关于内因与外因的原理或规律,我们不难推知学生才是自己能否成为高徒的决定性因素。一言以蔽之,不管是师从名师还是师从严师,如果学生不能严格要求自己,不能遵循学习规律,不能掌握科学的学习方法,也无法成为高徒。
因材施教出高徒的道理
教师与学生相互定义、相互解释和相互刻画,还螺旋相依、互塑共长、相互成就,二者可谓一个“命运共同体”,而“教学相长”就是这种“命运共同体”的最好诠释。
教师是国家、社会、学校的根本。国家离不开好教师,社会离不开好教师,学校离不开好教师。当然,作为最直接的利益相关者,学生更离不开好教师,这是因为好教师善于因材施教,能够按照每一个学生的个性、天赋、潜质、潜能塑造学生,将学生培养成为学生自己,而非别人那个样子或别人期待的那个样子。因材施教凝聚了人类的教育艺术和教育智慧,遵循了教育规律,是不宜违反的教育原则或教育法则。如果某位名师或严师出高徒了,那他一定做到了因材施教。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种没有根基于学生个性、天赋、潜质、潜能的高徒,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或得到充分发展的高徒。凭此而论,与其说“名师出高徒”或“严师出高徒”,不如说“因材施教出高徒”。
我们有理由相信,因材施教是一种理想的教育,也是一种教育的理想。理想的教育首先是发现学生的天赋,其次是尊重学生的天赋,然后是尽最大努力创造条件去释放学生的天赋。学生如同一粒种子,教育无非是为这粒种子的成长提供阳光、水分和土壤,无非是为这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创造一切有利条件。学生是多样的和有差异的,这种多样性和差异性决定了教育必须具有选择性和权变性,决定了教育为什么要因材施教和如何因材施教。天地循环,方可孕生万物;四时有别,方知季节之美;曲折跌宕,才显江河之势;千姿百态,才彰生命之旺。每一位教师必须懂得感悟这种多样性的美,包容这种多样性的美,欣赏这种多样性的美,乃至发展这种多样性的美。好教师不是为了培养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整齐划一,而是为了造就个性彰显、千人千面的五彩斑斓。尊重学生的差异性、欣赏学生的差异性、发展学生的差异性,是教师当有之觉悟、当遵之原则和当履之行为,这也是好教师的衡量尺度。若然教师为了顾及个人的威严,固守模式化的自以为是的个人风格,一味地抹煞个体的差异,总是棒打异己之见,那么翘盼培育出真正的高徒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材施教出高徒,由此而引申出人们普遍认同的教育的“根雕原理”。在我们看来,因材施教者不一定是名师或严师,但一定是好教师,因为他们深知学生之个性,尊重学生的天赋和差异,遵循学生身心发展规律和学习规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一如雕刻家懂得按照大理石的纹理走脉运刀,可以充分发展学生的一切可发展性。当今社会,所谓的名师不一定全是好教师,也不一定全是善教的教师。我们经常发现,某些评选出来的伪名师姿态过高,眼里没有学生,心中没有学生,也不懂得欣赏学生,看不到学生的闪光点,一味地训斥学生,总是给学生以挫败感和自卑感,造成学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真名师能慧眼识人,能根据学生的性向引导学生,选择适合学生的教育方式,而不是选择适合自己教育方式的学生。真名师能发现学生的天赋,能尊重和释放学生的天赋,成就学生的天赋。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纯粹,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依然还是一个极端。名师或严师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名师,也没有绝对的严师。名师与严师也不是绝对分裂的,名师中也不乏有严师,严师中也不乏有名师,如果严师能以鞭策的姿态,鼓励学生驰骋在求学的路上,或快马加鞭,或策顽磨钝,让学生倍感鼓舞和自信,知遇这样的严师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幸事。因材施教者与名师、严师也不是绝对分裂的,彼此之间可以有交集。名师与严师还并非相互对立,两者固然有差异,但也有相似甚至相通之处,彼此之间不存在解不开的“死结”,不存在跨越不了的“鸿沟”,世人无须从中做“非此即彼”的抉择。浅层次看,名师好像偏重立言,严师似乎侧重立威,若从二者中取其一,显然均非良师的选择。如果抛开“名师出高徒”和“严师出高徒”的人为对立,不难洞见两者存在内在的统一性。若二者达成统一,就具有良师的基本素养了。良师是善教者,注重教化以德,深谙威信之道,擅长因材施教。一言以蔽之,与其信奉“名师出高徒”或“严师出高徒”,不如坚信“因材施教出高徒”。
回到现实,当今中国之大学,有着庞大的教师队伍,这些人成为教师之前或之后,一般受过专门的教育或培训,但良莠不齐或参差不齐的现象依然存在,要求每一位教师达到大家或大师的水准,恐怕不太现实,也一时难以实现。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教师是教育者,也是受教育者,不断谋求自己的发展和进步,时刻关爱学生的成长,及时纠正学生的得失,是每一位教师的使命和责任。教师与学生是一同成长,名师出高徒或严师出高徒皆或多或少带有教师决定教育成败的色彩,事实上学生才是教育成败的关键。教师不一定非要成为光热无限的太阳,但一定要设法成为那个制造太阳的人,即让学生自己成为太阳,让学生自己去发光发热。学生好比种子,教师就是为种子的发芽、成长和发展提供应有的条件。好教师如同有丰富经验的园丁,“知道哪怕是最优良的种子,也无法在遍布石块的土壤里扎根,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结出丰盛的果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