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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左翼女作家莉莉·克贝尔笔下的中国故事与旅行书写

2023-12-13陈雨田

中国故事 2023年11期
关键词:莉莉贝尔日本

导读

奥地利女作家、记者莉莉·克贝尔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重要的反法西斯左翼作家。《邂逅远东》是以其7934年的中日之旅为基础创作的新闻报道与小品文集,既真实客观,又生动形象地呈现出20世纪30年代中国底层民众的生活状况、时局变换时期的中外关系及日本帝国主义昭然若揭的侵华野心,为当时的欧洲大陆了解中国社会实况提供了一扇切近的窗口,也为日军侵华行径保留了一份来自西方他者的历史见证。

关键词

奥地荆左翼作家j莉莉·克贝尔;中国故事;旅行书写;抗战初期

作者:陈雨田,华东理工大学德语系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话语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奥地利女作家、记者莉莉·克贝尔(Lili Korber)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重要的反法西斯左翼作家。其作品涉及小说、诗歌、小品文、新闻报道等多种体裁,以充溢人道主义关怀的写实精神刻写与批判社会现实,展望人类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邂逅远东》 (Begegnungen im fernen Osten)是莉莉·克贝尔以其1934年的中日之旅为基础创作的新闻报道与小品文集,不仅涵盖真实的旅行见闻及由此引发的时事分析,也包含情感细腻的抒情故事、幽默风趣的讽刺故事和真实但曲折的现实故事。作为一种兼具中国现实观察与历史文化要素的叙事单位,莉莉·克贝尔笔下的中国故事冲破了浅表化、碎片化的旅行叙事,将非虚构叙事的文学性与客观性相结合,召唤读者的情感与认知反应,传递异国现实之“真”。在虚构与真实的彼此映照间,《邂逅远东》既真实客观,又生动形象地呈现出20世纪30年代中国底层民众的生活状况、时局变换时期的中外关系及日本帝国主义昭然若揭的侵华野心,为当时的欧洲大陆了解中国社会实况提供了一扇切近的窗口,也为日军侵华行径保留了一份来自西方他者的历史见证。

一、莉莉·克贝尔及其中国之旅

莉莉·克贝尔自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就同奥地利左翼文化圈过从甚密,除出版的图书外,大部分小品文及新闻报道主要发表在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机关报《工人报》(Arbeiter-Zeitung)及奥地利共产党机关报《红旗报》(Rote Fahne)上。其广受欢迎的代表作《一个女人经历的红色日常》(Eine Frau erlebt den roten Alltag)是一部日记体小说,以其在苏俄居留与工作期间所写日记为蓝本,表现了一位市民阶层出身的知识女性超越个体主义融入集体生活的心路历程及其作者对于人类历史上首个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向往与期待之情。

自1933年希特勒上台以来,莉莉·克贝尔就密切关注德国及世界政局。由于“无产阶级革命作家联盟密切关注并强烈谴责日本的帝国主义政策”,因此1932年日本进攻上海、侵占中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等一系列侵华举动对她而言并不陌生。由此,当1934年东京一家发行了日语版《一个女人经历的红色日常》的出版社邀请她赴日时,出于对日本社会现状的兴趣以及收集新的写作素材的愿望,莉莉·克贝尔便欣然前往。她于四月初启程,经莫斯科和符拉迪沃斯托克乘火车到达日本,游历两个多月后,被日本当局逐出日本,且未告知其任何具体原因。据莉莉·克贝尔在游记中揣测,应当是她经莫斯科到日本的旅行路线和在5月1日劳动节参加了工人集会的缘故——在当时日本针对共产党的“白色恐怖”政策下,她的行为大有亲俄亲共的嫌疑。遭遣返后,莉莉·克贝尔没有踏上归返的轮船,而是选择前往上海,以图在中国获得一些关于日本的一手资料。

莉莉·克贝尔到达中国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其游记中的描述和曾接待她的左联成员留下的文字记录可为其在中国的行踪提供一个大致轮廓。在其发表于左联刊物《新语林》第三期的《莉莉·珂贝会见记》一文中,任白戈提到,他的一位朋友曾于当年6月28日,也是就莉莉·克贝尔来华不久后,在新亚酒楼宴请她。到8月中旬,她又提及在一份上海报纸中读到宋庆龄斥责上海日语报纸《日日新闻》的声明,而这份声明于1934年8月15日做出并首次刊登于英文报纸《大美晚报》上。最晚8月18日莉莉·克贝尔就已到达北京,并下榻于前奥匈帝国使馆,因为当日是前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冥寿,她在游记中怀想了使馆当年庆贺皇帝生辰时宾客如云的盛况。加之莉莉·克贝尔在前往北京途中又在南京稍作停留,游览中山陵,由此可以推知,她于8月15日不久后便已离开上海。此外,她还在游记中提及中国的鬼节中元节,详细描绘了农历7月15日,也就是公历8月24日北海焚烧法船的仪式。最后,根据莉莉·克贝尔生平和作品研究者乌特·莱姆克(Ute Lemke)的考证,莉莉·克贝尔大约在同年9月中旬返回维也纳,而她离京后并未直接返回,而是绕道苏俄的犹太自治区比罗比詹,在那里停留了几日。由此推算,莉莉·克贝尔大约8月底就已离开北京。

二、莉莉·克贝尔笔下的中国故事

莉莉·克贝尔告诉任白戈等“中国朋友”,“我并不是专程来中国的,只不过顺便到中国来看看”,她到中国的目的是“想在中国得着一些关于日本的真实资料,写出两本东西”。而当她真正踏上中国的土地,目睹中国底层人民的悲苦生活,了解中国复杂的内外局势,亲历中国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后,这场“顺便”的中国之旅,就变作一次为期近两个月的探索与发现之旅。正如在《一个女人经历的红色日常》中,莉莉·克贝尔用一个爱情故事作为虚构的叙事框架串联起她在普提洛夫拖拉机厂的日常生活与苏俄见闻,《邂逅远东》的中国篇章也运用虚实相间的创作手法,将纪实的旅行书写、冷静的政论分析与生动的故事叙事融为有机的整体,透过旅行经验的表象呈现中国的社会现实。

(一)上海女工和《渔光曲》的复调变奏:一曲中国无产阶级的悲歌

《邂逅遠东》中,《渔光曲》(Das Lied der chinesischen Fischer)与《沉睡的上海》(Das schlafende Shanghai)两篇文章集中呈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无产者真实的生活境况。前者通过对电影《渔光曲》故事情节的再叙述与评价,揭露传统中国渔民在经济现代化进程中遭受的多重压迫;后者则将丝织厂的参观见闻同《中华年鉴》中的统计数据相结合,揭露了外国资本主义压榨下中国产业工人恶劣的工作与生活环境。《渔光曲》中虚构的中国渔民典型命运与丝织厂内境况悲惨的童工、女工是当时中国民众普遍命运的一体两面。在对两者的并置叙事中,莉莉·克贝尔敏锐地察觉到,西方现代经济瓦解了中国传统经济模式,但在中国国家主权缺损情况下,保障普通民众基本权益的社会机制难以建立。

莉莉·克贝尔在中国友人迎接她的宴会上结识了左翼女青年苏大新( Siu Da-chen),后者陪她观看了当时热映的电影《渔光曲》。《渔光曲》借渔民徐福及其渔主何仁斋两家人的命运遭际,呈现20世纪30年代军阀混战的背景下中国各阶层的状况:渔民徐福遭渔主何仁斋逼租惨死海上;其子女小猫、小猴因新建的渔业公司而失去打渔营生,沦为城市无产者;何家少爷海外求学而返,空有实业救国之志而难以施展;旧式地主何仁斋在新兴商业世界中无所适从,遭买办与日本人诈骗后破产自尽。在对影片故事进行较为详细的介绍后,莉莉·克贝尔评价道:

“导演意欲将电影所呈现的人物塑造成典型的中国渔民,但许多人可能将其视作特别不幸的倒霉蛋,并认为这部电影在艺术成就上不如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等俄国导演的作品。但要我说的话,这部电影足够出色,完全够得上这样高的艺术标准。”

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是当时享誉世界的苏俄导演和电影理论家,莉莉·克贝尔称《渔光曲》的艺术成就可与其作品媲美。她赞赏的不仅是电影精妙高超的艺术技巧,更是电影通过感人的故事和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所传递的社会性与现实性。走出金城大戏院,看到蜂拥而来的乞丐和街边脸色蜡黄、神情萎靡的妓女,莉莉·克贝尔不禁感慨道:“谁要是见过挥汗如雨的黄包车夫,呼吸过丝织厂和缫丝厂内的空气……就不会对苏俄文化、电影和思想在这里的巨大影响感到诧异。”极言中国广大民众所受压迫和苦难之深。如果说《渔光曲》一文通过间接的旅行经验呈现异国的社会现实,那么《沉睡的上海》则以切近的观察与审慎的分析表明,“大部分中国人就跟电影中的渔民一样,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在《沉睡的上海》中,莉莉·克贝尔参观了一个“像是监狱般被看管着”的丝织厂,亲眼目睹了缫丝女工和童工恶劣的工作环境、非人的工作时长,了解到她们极其低廉的报酬:

“我们被引进一个巨大的车间。在那里,一张长桌的一边站着数百个这样的小人儿,他们用木筷子搅拌着一个木碗中的蚕茧……桌子的另一边坐着女人们,将裂开的蚕茧从沸水中取出,把丝线的一头缠绕在通过旋转把丝线完整拉出的滚筒上……女人们没有戴手套,手指上满是烫伤的白色水泡。滚筒下面躺着许多婴儿,或沉睡着,或哭泣着……从早上6点直到晚上6点,这些婴儿就这样躺在潮湿地板的污秽和灰尘中,而他们的母亲则不停用已经烫伤的手伸进沸水中拿出丝线,以得到0.38墨西哥鹰洋的报酬。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那些6至7岁的孩子们就这样待在这热气蒸腾的空间里搅拌蚕茧,中间只有时间很短的一次休息,手上的动作一放慢,监工手里的竹杖就会落到头上。为此,他们会得到0.22墨西哥鹰洋的工资。”

不仅如此,莉莉·克贝尔翻阅了《中华年鉴》,描述了关于这些童工和女工的“精彩故事”:当时的上海政府着手修订统一的《劳动法》以改善工人们的工作状况,却在同资本家和外国统治势力的一次次对峙后妥协;1931年国际劳工局为中国制定的相关备忘录也因日本的入侵和国民党政府的软弱而无法在全国施行。就这样,经历了一系列闹剧后,“27482名14岁以下,或者10岁以下的孩子还要继续每天在沸水中搅拌11个半小时的蚕茧……27482名孩子在监工的竹杖下,在肮脏的车间里,肮脏的小船上,身心渐渐枯萎”。

离开工厂车间,莉莉-克贝尔又来到工人聚居地,在这里“臭气从破败墙体上黑黢黢的孔洞中传来,再往前几步就不再是房屋,而是帐篷了,透过肮脏的破布,可以看到里面破烂的家用器具和穿着破烂的人们”。而这竟然还是“有技术的、条件较好的工人”的住所,普通的工人和苦力甚至连“住在‘封闭空间里都是奢侈”,只能住在运河上好似“漂浮着的棺材”的小船上,甚至流落街头。

跟场景化叙事同样直观的,是莉莉·克贝尔罗列的数据:中国的无产阶级的年工资在100-400墨西哥鹰洋之间,200鹰洋差不多是日本的最低工资,最高值则与美国的最低工资持平;而农民和苦力的工资不会超过100鹰洋。对此,“许多在中国居住的欧洲人喜欢用中国低廉的生活水平和中国人极低的需求来证明,中国人过得很好,并没有营养不良”。而莉莉·克贝尔接着罗列的北京和上海苦力每日各大营养素的摄入量,其结论一目了然:尽管上海的苦力稍好些,但两者蛋白质和脂肪摄入量都不够,每日摄入总热量也不足;并且,苦力工资的大部分用于饮食及生活所需,用于报刊、书籍和电影等文化休闲活动的比例极低。以此,莉莉·克贝尔有力驳斥了“中国人过得很好”的观点。

从《渔光曲》中的东海渔民到上海丝织厂的童工和女工,再到中国无产者普遍的生存境况,莉莉·克贝尔多层次、多向度地呈现出中国底层劳动者的悲惨处境。不仅如此,通过援引统计数据和参考其他文献,她敏锐地洞察了造成这一状况的两个重要因素。一方面,“白种人,在他们之后是日本人,拿走了最好的贸易场所,为销售自己的产品制定了一系列特权政策,让中国商人毫无竞争之力,破坏了家庭手工业,毁掉了农民的生计”;另一方面,国民党政府虽然在清朝灭亡后以现代国家的身份出现在世界政治舞台上,但却并未收回清政府时期丧失的诸多主权,甚至无力抑或并不致力于在城市,推行保障中国公民基本权益的法令法规,从而使得无产化的农民和传统手工业者始终难以摆脱赤贫的悲惨命运。

(二)苏大新和她的“虎口脱险”:红色“娜拉”与不再沉睡的“上海”

在《沉睡的上海》中,在描绘了欧洲人威利在他的花园阳台上一边享受冷饮,一边争论“中国人是否过得好和低人一等”的场景后,她笔锋一转,将黑漆漆的运河上拥挤的船只和阳台下席地而睡的黄包车苦力纳入读者视线,并不无讽刺地祈祷道:“希望守卫租界的神靈能赐予他们(苦力和丝织厂女工、童工)一场好睡眠,希望他们不要梦到卡马尼奥拉(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舞蹈或歌曲)”。然而中国人民不会如压迫者所愿,“现在的中国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柴火,而反抗的火焰已经在四处燃起了”。这一“反抗的火焰”不仅是莉莉·克贝尔所观察到的中国人民对于侵略者朴素的仇恨与厌恶情绪,也暗含着中国各阶层人民对于建立一个主权完整的现代国家的渴望与诉求,因而是一种兼具破坏性与建设性的政治民族主义。正因如此,莉莉·克贝尔出于对个体命运的同情,生出了如下的忧虑与感慨:“可怜的日本人!可怜的英国人和法国人!再见了租界,再见了通商口岸,再见了通商条约!这一场亚洲风暴过后,今日的世界还会留下什么呢?”在她的中国叙事中,苏大新及其故事集中体现了这种民族主义的双重内涵。

作为俄语翻译和左联女青年,苏大新是贯穿莉莉·克贝尔上海之行的重要人物,她不仅陪伴莉莉·克贝尔观看了《渔光曲》,参观叔叔为改良中国农业创办的学校,拜访新普育堂的旧奥匈帝国女贵族,还多次拜访莉莉·克贝尔在法租界内的临时住所。她既是莉莉·克贝尔的重要信息来源,她本人的经历、立场与观点也构成了莉莉·克贝尔所建构中国形象的重要一环。在莉莉·克贝尔的笔下,苏大新是一名双重的反抗者,她不仅反抗传统父权制家庭观对女性的规约,也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一员投身抗日救亡的红色浪潮。

莉莉·克贝尔在《邂逅远东》的中国篇章中多次提及遭到农民、黄包车夫等普通民众侧目的经历。如在为莉莉·克贝尔寻找新住处的过程中,一家中国膳宿公寓的提供者严词拒绝将住所提供给外国人,又如在去参观苏大新叔叔农业学校的途中,一群做法求雨的农民认为她干扰了求雨仪式而对她展现怒容。而苏大新对于一位在华从事慈善活动的奥地利女贵族的态度,在她看来无疑充满着非理性的排外情绪与民族仇恨。在参观天主教在华慈善机构新普育堂时,两人进行了如下对话:

“苏大新质问道:‘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所有这里的孩子,她都会教他们把左脸送过去,当他们被日本人打了右脸的时候。‘可是大新,这个女人可是放弃了一位上层女士美好而无忧的一生,来帮助你的同胞啊!你们难道希望看到这些孩子悲惨地活在肮脏的环境与麻风病中吗?‘我宁可这样,苏大新黑色的细长眼睛里散发着狂热。‘我宁可这样,因为这样中国就会更快获得自由。”

与这种以反抗侵略者为指归的破坏性民族主义相对的,是一种与建设新的现代民族国家相关联的具有整合性的民族主义。

在《苏大新》一文中,苏大新向莉莉·克贝尔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让她“不作任何新闻学的修饰.记录下来”。在一次行动中,苏大新和其他红军同志不幸在一条船上被捕,机智的苏大新谎称自己并不是红军,只是顺便搭乘了红军的船只,要去四川找丈夫。抓捕她的士兵并不相信她,但仍好心提醒她,可以称自己为布丁村人,因为营长就是那里的人。营长果然因为她声称是自己同乡人而没有立即处决她,而是将情况报告给师长。在等待师长做出最后决定期间,被关押在营地里的苏大新和同志们跟看守的国民党士兵们讲起了红军所在地苏区的情况,土地改革的政策尤其令所有人印象深刻。其中一个士兵偷偷向他们透露,他的一个连襟也投奔了红军。与她一道的同志们不幸遇难,但师长听信了她的说辞,决定放她离开,派了两个士兵送她走水路去汉口。她在路上觉察到异样,拒绝上船,被追赶而来的那位连襟是红军的士兵拦下,因为护送她的那两名士兵其实要将她卖去妓院。为了保护她,那名好心的士兵又将她带到另一个营地。在那里,一名自称不信任蒋介石的军官同她一见如故。两人相处几天后,互生好感,这名军官于是问她是否愿意嫁给自己。苏大新听对方说若同意就送自己去汉口,就答应下来,因为从汉口去上海的交通十分便捷。苏大新到达汉口后开始假装为婚礼购置各种物品,待用计支走军官派来的几个士兵后,成功逃回上海和其他同志会合。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成为一名国民党軍官的妻子显然比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更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但苏大新拒绝接受传统中国女性的角色,即使遭受生命威胁,也要投身革命。她虽然对拯救她的国民党军官不乏好感,但仍千方百计想要回到上海。不仅如此,在丈夫被捕失联后,她也从未想过要回到婆家生活,并且对于作为封建礼法制度重要一环的“婆婆”充满着敌意:“我在认识这女人之前,就憎恨她。”作为现代中国女性,她不仅反抗封建父权制的压迫,更反抗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当莉莉·克贝尔询问她为何在炎热的夏天把领子扣得如此严实时,后者讲述了国民党政府如何推行以传统礼教为核心思想之一的“新生活运动”:

“一名警察斥责一位年老的女乞丐道:‘把领子扣上!那乞丐起身道:‘为什么呢?‘新生活运动这么要求的。‘但我的领子坏了呀!‘那就回家缝好。‘我没有钱买针线,连吃的都没有。‘那就别上街了。”

揭露了“新生活运动”的滑稽之处后,苏大新愤恨不已道:

“没错,蒋介石是接过了孙中山的旗帜,也就是国民党的旗帜,但他惧怕外国帝国主义,所以不敢提出民族解放的口号而代之以‘新生活运动。在中国,只有左翼是民族主义的,那些穿‘蓝色军装的人和白人、日本人秘密勾结,一心只想消灭‘共匪……”

显然,在日军发动侵华战争的初期,国民党政府的现代中国方案由于其反帝反封建不彻底,而日渐为广大民众所背离。这就导致这样一个事实,也即苏大新的逃亡故事充分印证的事实:尽管“南京政府对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的迫害比日本方更甚”,时常对共产党实行“集体处决”的白色恐怖政策,但“跟电影(指《渔光曲》)中的渔民一样没什么好失去了的中国人民”,甚至国民党下层士兵和军官,都不自主地被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所吸引。毫无疑问,涉及土地改革的一系列政策,指向的是一种全新的现代国家蓝图。也正因如此,“红军是很难消灭的,因为经常有国民党士兵投奔红军”。莉莉·克贝尔结识的一位左联作家也告诉她,在中国,某些村庄是“半红半白的”,当地的国民党士兵会替红军家属给被捕的亲人递送食物和包裹。在苏大新和其他众多普通民众看来,只有红军真正致力于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而“如果红军不胜利,我们就会变成日本人的殖民地”。成为日本的殖民地则意味着主权的完全丧失,遑论主权国家的建立。因此,在苏大新叔叔的农业学校中,尽管叔叔本人致力于推行以农救国的和平道路,但是校内的大部分学生都支持红军的武装革命。

通过对苏大新及其逃亡故事的描绘,莉莉·克贝尔以其新闻报道式的游记书写记录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高涨的民族主义运动。在抗日图存的背景下,这种民族主义首先表现为对外国侵略者的仇恨,表现为对日本侵略者坚定的反抗意志。与此同时,在苏大新对“新生活运动”的批判中、在不同阶层(农民、学生,甚至是国民党下层官兵)对红军的支持与肯定中,亦可窥见人民对于拥有独立主权的民族国家的渴望。

(三)紫金山上的“爱国”豹子:一场外交闹剧与日本法西斯的司马昭之心

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后,中国人民的反日情绪日渐高涨,对中国人而言,日本成为比“任何一个白人国家都要可恨”的国家。除从中国人民的视角表现这种普遍的民族情绪外,莉莉·克贝尔用《中国人抵制岛村先生》一文虚构了一则日本商人岛村先生在华经商的故事,从其店铺的门庭冷落、中国人的冷漠态度以及岛村面对中国人时的不安,来衬托上海的排日情绪。正如苏大新对来华传教士的敌意与戒备,在莉莉·克贝尔笔下是非理性的、盲目的,岛村先生周边的中国人对他和他同事所采取的近似挑衅般的冷漠,在她看来也是不可取的。她认为,中国民众对日本的蔑视和挑衅行为阻碍了两国普通民众间的友好交流,导致对中国友好的日本人滑向民族沙文主义,就如同岛村先生遭遇中国人极端冷漠后发生转变的心理那样:“日本强盛而伟大,它已经占领了台湾和朝鲜,夺走了德国的殖民地和满洲国……它还将继续占领中国北部、西伯利亚和太平洋上的小岛……”基于和平主义的立场,莉莉·克贝尔同样对日本的侵华行径进行了揭露与批判。在《两个京城》一文中,她讲述了一则“豹子救国”的小故事,揭露了日本侵略者随时准备武力侵华的狼子野心。

故事要从驻扎南京的日本副领事藏本英明说起。南京市民一日在报上读到一则令他们惊骇不已的消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日本副领事藏本英明藏本在会见某位东京高层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日本报纸火速做出反应,认为是中国人绑架并杀害了副领事,断言“中国土匪盛行,一片混乱,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国家”。而日本军方则在24小时后“以奇迹般的速度将军舰集结在扬子江上,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此事会发生似的”。在这危急关头,“警察、官员、大学生”,南京的广大民众——“商人到了晚上就关了店铺,带上火把就出门,没长大的孩子们放下作业,年轻的姑娘们和年长些的先生们,还有苦力、别墅拥有者”——一齐出动,来到南京郊外的山上“找遍每一个洞穴、每一个树桩”。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刻,那位消失的藏本先生竟然满身脏污地出现在一家饭店里,而事情的真相也终于水落石出。这位藏本先生那日在接待东京来的高官时感到受辱,又自怜仕途不顺,一时想不开就决定在紫金山上以身饲兽。不承想,唯一出现的豹子竟也“抵制日货”,没被吃掉的藏本先生感到饥饿难耐,就下山找了一家饭店就餐。这样一来,“蓄势待发的日本舰队只好暂时撤离,等待下一次机会了;但这样的机会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因为日本现在试图以北方为基础,通过‘和平的方式——资本与贷款——征服中国”。

如果说“豹子救国”的故事以一种戏谑、讽刺的口吻和场景化的合理虚构揭破日本军国主义者一面满口“和平友好”,一面极尽所能制造事端,以为其侵华寻找借口的丑恶嘴脸,那么《日本在中国》一文则尝试通过客观的陈述、准确的数据和冷静的分析来探讨中日关系。在莉莉·克贝尔看来,日本之所以侵略中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并非为了解决人口密度大的问题,而是主要出于三个原因:第一,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日本的对外扩张需要棉花、煤炭、钢铁等原材料;第二,出于经济利益,日本需要商品倾销地;第三,占领中国东北不仅可以为日本与苏俄之间创造一个战略缓冲带,还能够为日本提供从东北三省出发打击苏俄的通道。自“二十一条以来”提出以来,“无论大小,没有什么挑衅是日本做不出来的”,而九·一八事变的前奏“万宝山事件”和引发一·二八事变的“日僧事件”正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例。这两起事件均为日本军方为发动侵华战争而人为制造的中日冲突。

尽管莉莉·克贝尔对于当时中国随处可见的无差别、非理性的民族情绪不乏微词,但她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前途命运的关怀却是迫切而真挚的。莉莉·克贝尔提出了以下问题:“那么,中国人如何反抗呢?”她不无惋惜地自答道:

“他们向来如此,一如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他们反抗日本海盗的方式是‘不使用武器,但极度蔑视。他们过去挨打,现在不仅挨打,还要遭受所有以强者为伍者的蔑视。

中国人是唯一一个把知识分子看得比士兵重要的民族,或者说,士兵阶层完全不受重视。过去的沙皇俄国也是如此。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每个苏俄人——不管在军队中,还是在工厂生产裤子纽扣——都是一名战士。但是中国还是那个无助的、衣衫褴褛的灰姑娘。”

毫无疑問,莉莉·克贝尔对于中国历史与现状的了解并不全面深刻,她只看到国民党政府对日的妥协政策,却看不到,或无法预见中国共产党在组织人民群众武装抵抗日本侵略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尽管如此,她显然支持中国人民超越士农工商的传统等级秩序,成为人人皆战士的反抗共同体,也期待中华民族在“在它那古老文化的庇佑中,一如一直以来的那样,迎来一次自我革新”。在返程的途中,她遇见的一名中国人,似乎给予她对于中国未来的无限遐想。这名中国人曾经是一名苦力,但如今在苏俄哈巴罗夫斯克一家集体所有的蔬菜公司担任一个工作小组的组长,他“动作缓慢而庄重地迈着步子”,打招呼时伸出的手“不再因贪婪、饥饿和愤怒而颤抖”。这名“自由、自信的人”令她感到欣慰,使她虽然“因为离别和异国民族的命运感到心情沉重”,但却“不必在悲伤的气氛中结束旅程”。作为犹太裔左翼作家,莉莉·克贝尔的世界公民意识使之不像同时代的诸多旅行者那样,将处在历史转折时期、饱受压迫之苦的中国人民视作低人一等的民族和种族,而是期待在新的社会秩序中看到“自由、自信的”中国人。正如她写给《新语林》读者的赠诗中所写的那样:“你们幸福的中国人,现在全世界的命运都捏在你们的手里,如果你们自由了,那么,在西方的你们的兄弟们的手铐也就粉碎了。所以我们的心是和你们一起在大战斗中鼓动的。”在莉莉·克贝尔所期待的未来世界里,不仅中国人民获得了自由,西方受压迫的犹太人、无产者和政治流亡者也将重获自由。

结语

莉莉·克贝尔的中日游记《邂逅远东》融虚构与非虚构叙事于一体,集合短篇故事、新闻报道、讽刺小品文与政论散文等多种文学体裁,多层次、多向度地呈现出中国底层劳动者的悲惨处境,对当时的中日关系做出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她敏锐地捕捉到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两重面相,并在对中国人民与中华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中展望人类文明灿烂光辉的远景。在日本侵华战争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开展的前夜,莉莉·克贝尔的中国故事与游记书写不仅谱写出一曲中国人民苦难与抗争的悲歌,也勾勒出人类受压迫者的共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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