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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魔山》的时间观念谱系

2023-12-13涂险峰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谱系

摘要: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魔山》作为探索时间主题的现代经典,关涉诸多不同的时间观念,如斯宾格勒时间、相对论时间、柏格森时间、叙事学时间以及现象学—存在哲学时间等,由此形成其时间观念谱系。现代时间思想史中的重要论题,如斯宾格勒对“浮士德时间”的批判,爱因斯坦—柏格森之争,时间的量化测量与定性描述、相对性与多样性、主观性与客观性,以及时间与叙事、存在与时间等问题,均可在《魔山》思想实验的空间中进行富有意义的探讨。

关键词:《魔山》;时间观念;谱系;思想实验

中图分类号:I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23)11-0108-09

一、作為时间小说的《魔山》

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长篇小说《魔山》(Der Zauberberg, 1924)是德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叙述年轻工程师卡斯托普来到阿尔卑斯山达沃斯疗养院探访表兄,身无大恙却滞留这座“魔山”七年,在一个疾病环境中展开复杂思想探索的历程。他因患病而从普通技术人员变成具有反思精神的知识分子,经历了对各门科学的系统研究,对神秘率性女子舒夏特夫人的迷离爱情,遭遇X光等新医疗技术而触发关于存在的执着叩问,又经过塞特姆布里尼、纳夫塔等人思想观念的多重洗礼,以及对病态日常的细致观察与思考,最后,在其思想修炼的终点,卡斯托普走下魔山,消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

自问世以来,《魔山》以其博大精深的内涵闻名遐迩,也因其复杂玄奥的思想而聚讼纷纭。其中一些论断由于相对集中而成为经典描述,例如称《魔山》为“Zeitroman”①便是其中之一。

“Zeitroman”这一称谓来自作者本人。《魔山》第七章中曾两度以此自称,[1](p681-682)而在小说出版15年后的美国普林斯顿研讨中,作者进一步阐释其双重意义:“Zeit”一词,既可指时代,也可指时间。《魔山》作为前者,可理解为书写一战前夕欧洲社会及其思想文化症候的时代小说;作为后者,则是对纯粹时间(die reine Zeit)本身进行探究的作品。[1](p15-16)然而从小说内容看,所谓“纯粹时间”却并不纯粹,反而汇聚了诸多互不相同的时间观念。这部其实并不纯粹的“纯粹时间小说”所蕴含的多种时间观念及其谱系,便是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

时间在《魔山》中大致以三种方式呈现。其一,借助主人公的对话和思考予以探讨。例如追问“时间究竟是什么?”“我们判别时间的器官是什么?”[2](p84)这类谈论和沉思遍布全篇,尤以第六、七章为甚。第六章中,主人公由“时间是什么”开始发问,继而探究时间与运动的关系,时间的永恒、无穷与有限性如何协调等问题。[2](p445)第七章更是汇聚众多对时间问题的系统思索,包括故事的两种时间,音乐、时间和生命的关系,梦幻时间、心理时间和叙事时间,时间与永恒,衡量时间的尺度,单调无聊的时间,作为“幻想”“感觉”的中世纪时间等。[2](p690-698)

其二,描写丰富多样的时间体验,包括不同阶段、情境中的各种时间变奏。卡斯托普初到“魔山”,惊讶于山上异乎寻常的时间节奏:“三个星期对于我们这上边的人来说几乎微不足道”;[2](p8)山上的时间“又快又慢”,“它根本没有前进,根本就不是时间”。[2](p19)后来他渐渐融入“魔山时间”,又在不同情境中继续获得变幻莫测的时间体验:“在量体温的时候,那规定的七分钟也变得很长”;[2](p202)由午饭时那份“永恒不变的汤”,感受到日子的重复、时间的凝滞、存在的眩晕与无聊。[2](p229)迷失于暴风雪或从梦中醒来,使主人公发现与钟表度量迥异的时间体验,是小说中探索时间问题的著名情节。[2](p623,635)

其三,通过叙事节奏的变化来揭示时间流变之谜。小说从头至尾,每一章的叙事速度都在变化。最初用整章篇幅描写几小时或一天之内的所见所闻,后面章节的叙事却大幅提速,跨月经年。叙事速度的变化与主人公时间体验之变的对应关系,是时间问题的另一呈现方式和探索角度。

《魔山》不仅蕴含着对时间的多种表现方式,而且汇聚了复杂的时间观念,成为多种时间观念的对话场。对其进行解析,不仅有助于理解《魔山》宏富渊奥的思想内涵,也利于把握西方现代时间观念演进的基本脉络和重要论题。基于这一意图,本文梳理出《魔山》所涉的斯宾格勒时间、相对论时间、柏格森时间、叙事学时间及现象学—存在哲学时间等五种主要时间观念构成的谱系,探讨焦点问题,解析内在逻辑,阐发《魔山》对于理解西方现代时间观念的独特意义。

二、斯宾格勒时间

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史学名著《西方的没落》于1918年甫一问世,便以其对西方文明的犀利批判而惊世骇俗,并吸引了正在创作《魔山》的曼。尽管他后来撰文批驳过斯宾格勒的某些观点,[3](p361)但从书信日记中可知,曼曾认真研读过此著,对其推崇备至,且颇受影响,甚至将它与叔本华的巨大影响相提并论。[3](p362)

《西方的没落》采用“形态学”(Morphologie)方法和有机体模式解释世界八大文化,认为所有文化都像生命体那样经历诞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的过程,而被他称为“浮士德文化”的西方文化早已盛极而衰、趋于没落。尽管曼对上述时间观念未予置评,但从其阅读批注中,可见此著对《魔山》创作的影响。在斯宾格勒论及“浮士德文化”发明钟表器械来计算时间之处,曼专门做了标注;在读到该文化中“每时、每分、每秒都具有重要性”的描述时,[4](p175)曼直接写下ZBG,即“魔山”的德文缩写。[5](p39)

斯宾格勒倾力批判的“浮士德文化”,基本特质是在永无止境的欲望支配下不断行动、不断追求、持续扩张。《西方的没落》第一部第二、六章多处论及这种文化在时间方面的体现:争分夺秒的效率诉求和精细入微的时间测量,形成与有机时间对立的数学量化时间概念;为实现精确测量目标,又发明了钟表等机械装置,等等。[4](p175-177,496-501)曼在斯宾格勒论及“浮士德时间”之处特别标注自己正在撰写的《魔山》,表明它或许已触发创作联想,甚至启迪了艺术灵感。当然,其间的关联还需由小说内容本身提供佐证。

从《魔山》文本看,斯宾格勒时间观念的痕迹并不隐晦。例如,高山疗养院这一相对封闭的空间,形成了独特的时间景观,这与《西方的没落》中关于彼此隔绝的社会或文明产生不同时间观念的见解相似。更重要的是,“魔山”上下的时间节奏明显对峙:山下是焦虑躁动的“浮士德时间”,而山上则是静态凝滞的斯宾格勒式“亚洲时间”。小说不仅借塞特姆布里尼之口描绘了所谓“体现着静止、停滞和无为”的“亚洲原则”,[2](p195)而且还让体现这种生活节奏和文化气质的俄国女士舒夏特夫人引起卡斯托普的迷恋。山上没有争分夺秒,没有充满进取贪欲的功利性时间意识,没有机械性的精准时间测量。小说反复描写山上大尺度的计时单位:“我们最小的时间单位叫月”;[2](p73)“这里的病人已习惯用整数来计算时间;在他们看来,一刻钟一刻钟地划分时间是多余的,……反正他们有充足的时间”。[2](p237)

卡斯托普生活中逐渐加快的时间体验,也与斯宾格勒式时间观念不无联系:初来乍到时,他还带着山下“浮士德时间”那种分秒必争、细致入微的习惯,后来则逐渐融入山上的时间节奏,竟然开始同样觉得“三个星期在这山上简直等于零”,“是不是生命的燃烧在这儿整个都加快了呢,时间竟翻掌即逝?”[2](p202)

由此可见,《魔山》从未将时间看成均匀流逝的绝对客观存在,而是反复强调、多方呈现时间的相对性与多变性。当然,斯宾格勒意义上的时间相对性主要侧重于文化相对性。要全面理解《魔山》中时间相对性的意涵,另一个影响《魔山》创作的时间理论,即爱因斯坦相对论,成为不可绕过的论题。

三、相对论时间

相对论与《魔山》关系如何,学者们或许见仁见智,但对其间的影响事实则罕有否定。爱因斯坦于1905、1916年分别提出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颠覆了存在于经典物理学时空观念中均匀流逝的绝对时间概念,而代之以在不同参照系或引力场中快慢皆变的相对时间。这些新奇理论引起曼的极大兴趣。他在日记中承认对相对论甚为关注却不是很懂(主要指数学推演),相关知识主要来自两篇普及文章。对于相对论,一篇肯定与赞扬,另一篇否定与批判。[5](p42-47)这些不同来源的组合,对《魔山》的时间观念造成独特影响。

相对论对《魔山》的影响方式大体有两种:一是相对性的时间观念,二是思想实验的方法。就前者而言,《魔山》倾力书写了时间的相对性和不确定性,不仅山上山下的时间尺度具有相对性,山上时间节奏也因境遇改变而变动不居。此外,小说在微观层面的言谈思索和体验描写中也表现了时间相对性。例如卡斯托普说:“时间在流逝。……为了能被测量,它必须流得均匀。然而,在哪儿又写明了,它是这样流逝的呢?……我们的尺度仅仅是约定俗成。”[2](p84)在测体温的七分钟,他反复体验到时间变缓变长甚至迟滞不前。[2](p202,210,367)这些情节表明时间并非均匀流逝,其快慢缓急与观察者所处的空间、角度和状态息息相关,使人不免联想到相对论。此外,当《魔山》谈及不同行星具有异于我们的“微型时间”以及“运动不再是运动的地方是没有时间的”这些命题时,[2](p696,697)也隐约可见相对论中时间相对性和时空统一体的影子。

在思想实验方面,也不难发现《魔山》对爱因斯坦的借鉴。少年爱因斯坦曾想象自己光速飞行会看到什么,这一思想实验后来导致狭义相对论的诞生。广义相对论的思维突破,源于爱因斯坦想象太空封闭箱做加速运动时箱内感到反向引力的情形。[5](p40,44)思想实验在《魔山》中也留下了浓重痕迹。达沃斯疗养院本身就是个系统的思想实验场,或如学者分析所示:从卡斯托普乘列车最初抵达,直至离开“魔山”投身战场,展开的是一场与相对论式时空旅行可堪比较的思想实验。[6](p213-224)总之无论整个“魔山”历程,还是阶段性活动,以及主人公的沉思冥想,都不乏关于时间的思想实验。又如卡斯托普设想封闭在坑道里不见天日的矿工,获救后将“处于希望与绝望之间度过的时间估算成三天,其实已过去了十天”。[2](p693)这种在封闭空间中将时间体验大大缩短的例子,兼有思想实验的方法和时间相对性观念的影响。

然而,将《魔山》的时间书写与相对论进行比较,不难发现两者异同参半:一方面,它们都突出时间的相对性,都关注时间快慢,都采取量化计算方式体现时间相对性,都将时间与空间相关联;另一方面,时间的含义不只是测量长短、计算快慢,在物理时间之外,还有基于生命有机体的时间,相对论中不同参照系的时间相对性仍是客观物理属性,不等于时间的主观性,但时间还有其他方面的相对性,如斯宾格勒的文化相对性,时间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除了定量测量,还有定性描述和具身体验。总之,《魔山》在时间观念方面,较之相对论更具兼容性,渊源更为复杂。我们可借助《魔山》中名为《雪》的章节予以说明。

无论在时间相对性还是思想实验方面,《雪》的叙事都给人以接近相对论之感。野外暴雪弥漫,四顾茫茫,卡斯托普与风雪鏖战,感到经历约两小时,但脱险后钟表显示仅15分钟。[2](p623)这种奇异现象,将时间相对性问题凸显出来。風雪中的不寻常状态,仿佛相对论中的高速度或强引力场;失去视觉参照系的情境,则与爱因斯坦封闭箱思想实验颇为类似。

暴风雪境遇体现了不同参照系及运动状态下的时间相对性,并以测量时间长短的方式体现,相对论痕迹不言而喻,但细察之下却迥然有别。首先,风雪时间体验的快慢变化似与相对论所示相反。相对于日常状态,暴风雪状态颇似高速度和强引力场,类比相对论,则风雪中时间应该减慢,而非小说中所述的更快(即钟表的片刻,在风雪中感到过去了数小时)。但是,由于手表跟随主人公经历了风雪,两者其实始终处于同一参照系中,因此,主人公时间体验与手表计时的差别,与所处的参照环境和活动状态无关,完全不适合相对论的讨论条件。其次,小说其实是将内心的时间感觉(几小时)和钟表测量的时间(一刻钟)进行比照而发现相对性,这与两种不同参照系中物理时间的比对测量可谓别如天壤。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接踵而至的另一细节:卡斯托普将梦中漫长的时间与醒来后发现只走了10分钟的钟表时间进行对照。[2](p635)它再次确证了《魔山》中借以与钟表时间相比较的,不过是基于主观感觉的时间,即通常所说的“心理时间”。其实,《魔山》是以徒有其表的时间测量来表现时间的相对性,以感觉时间与物理时间的“伪量化对峙”来模拟和替换相对论式的时间测量。然而在这一对峙中,心理时间的内涵,远非长短快慢之类量化概念可以涵盖。要阐明其中道理,柏格森的时间理论变得不可或缺。

四、柏格森时间

19世纪末开始,柏格森(Henri Bergson)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时间哲学挑战传统。柏格森时间常被视为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两相对峙,但这一称谓却遭到柏格森拒绝,这在著名的爱因斯坦—柏格森的时间之争中有直接表现。

1922年,爱因斯坦应邀访法,开启了与柏格森的旷世之争。唇枪舌剑时,柏格森宣称“爱因斯坦先生,我们比你自己更像爱因斯坦”,而爱因斯坦则说“哲学家的时间并不存在”。[7](p7)尽管两者在主张时间相对性方向上大体一致,但时间观却彼此格格不入。爱因斯坦认为,“在物理学家的时间之外,最多只有某种心理学意义上的时间”,显然是将柏格森时间归为后者,而柏格森对这种简单的二元划分感到震惊,[7](p7-8)他旋即出版著作《绵延与同时性》对此进行反驳式回应,[7](p24)从而加剧了这场世纪之争,并吸引众多著名学者参与争辩。爱因斯坦的时间相对性,必须通过量化计算体现;柏格森的时间相对性,却更强调时间的定性层面。柏格森称时间为绵延,兼具多样性和连续性,认为时间是强度而非宽度概念,而后者只是空间概念的投影。

至于柏格森的时间观念是否像相对论那样影响了《魔山》,曼曾经表示自己没读过柏格森,[8](p25)但这并未阻止学者们继续探究和发现两者之间的隐秘关联。有观点认为柏格森和曼同受叔本华影响,或世纪之交共同的观念背景造成某些相似。[8](p26)笔者以为,柏格森对曼的辐射性影响是颇有可能的。这不仅因为柏格森早在19世纪末提出的崭新时间学说已然成为20世纪初的重要观念背景,还因为曼从两篇普及性文章理解相对论时,柏格森的影响已悄然潜入。其中那篇反对相对论的文章不惜借用了柏格森哲学来批判相对论时间观。[5](p46)由此可见,柏格森的潜在影响,已融汇在曼对爱因斯坦理论的接受之中。

如果曼对相对论和柏格森哲学兼收并蓄,那么,彼此不无冲突的两种时间观念之间的张力关系,可否在《魔山》中得到有意义的探讨?这一问题,应从小说文本寻求答案。

前述《雪》的章节,就兼有爱因斯坦与柏格森时间观念交互影响的痕迹。一方面,它在时间相对性观念和思想实验方法上都有相对论影子;另一方面,与钟表时间相比较的,是基于身体感知的主观时间,无法以任何方式实现真正的测量。问题在于,身体所感受到的时间究竟是什么?它来自何处?它其实更像柏格森所谓需要定性说明的时间强度。风雪凄迷、生死一线、高度紧张的感知状态,体现出生命绵延的极致体验,其强劲性和丰富性远非对时间长度的量化描述所能替代。综合来看,《雪》中这段关于时间的书写,一方面体现出柏格森式绵延的、定性的、表示强度的时间观念,另一方面也带有柏格森所批判的对时间进行量化计算的痕迹。《魔山》对各种思想兼收并蓄,为不同时间观念展开对话提供了基础。小说反复谈及赋予“时间的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使时间感受减慢、增强和变年轻”,[2](p131)“赋予时间的进程以重力和深度”。[2](p349)所谓时间的“宽度”,类似柏格森眼中空间概念的投影,而“重量”“充实”和“深度”“强度”,则更接近柏格森所谓需要定性描绘的时间属性。

柏格森所谓“绵延”,既非物理时间,也非心理时间,用来界定绵延的“永恒流变”有时被称为“宇宙的本体属性”(ontological nature of the universe),[9](p1104)而“生命时间”是更宜接受的表述。有学者认为柏格森的绵延概念经历了前后变化:最初作为意识的主观体验,后来在《物质与记忆》中让绵延与物质直接相关,而在《创造进化论》中将绵延概念延伸到广义的生命领域。[10](p1095)其实早在1889年的《时间与自由意志》中,他已在主张生命体的有机时间模式。他认为能量守恒之类物理定律只适用于“时间不起作用”的可逆体系,而生命系统则具有不可逆的时间性质。[11](p104)与之相似,《魔山》中也完全没有可逆的物理时间系统的一席之地,其中所有时间性的历程,无论是精神的发展、心灵的成长,还是肌体的疾病、生命的衰亡,都更符合柏格森所推崇的不可逆生命时间模式。

借助音乐探讨时间的非量化属性,也是柏格森与曼的相似点。“音乐是柏格森用来阐明绵延概念的绝佳隐喻”而“绵延是柏格森哲学的基石”。[12](p108)例如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柏格森就多处使用音乐对时间属性进行说明。[11](p10,30,58,71,75)音乐之所以最能体现柏格森时间,至少有如下理由:首先,音乐是兼具多样性和连续性的变化统一体,更接近柏格森的绵延而非均匀流逝的机械时间;其次,音乐时间不能仅由长短快慢进行量化表现,而且其质地、内涵、强度需要定性描述;再次,对音乐的理解需要体验过程,这与机械量化时间只在乎长度的性质相去甚远,而更接近柏格森的绵延。

《魔山》中也遍布着音乐与时间的相关描述。音乐“使几个钟头变得充实而有益”;演奏乐曲的七分钟“自成一体……每一瞬间都有点什么发生,都获得了一定的意义”;[2](p143)音乐“赋予时间的流逝以清醒、精神和价值”,“唤醒我们对时间的细腻感受”;[2](p143)“音樂的时间要素只是一个:人类生命时间的一部分,它注入其间,使这部分变得无比高贵并加以拔高”。[2](p690-691)总之,音乐让时间充满感性体验和质地变化,获得意义和精神特质,凸显柏格森所谓“定性”特质。音乐让时间不再是只有长度的空洞数量,而是柏格森意义上的绵延。

关于梦境与时间的探讨,也使《魔山》与柏格森彼此相近。柏格森以梦解释绵延:“我们在梦境不再测量绵延,而只感觉绵延;绵延不再是数量而重新变为性质。……在梦境里没有了这样的计算,而被一种模糊的本能取而代之。”[11](p85)柏格森的梦境中去除了数量化的时间,只感觉作为性质的绵延。他继而推广到梦外的日常绵延:“甚至在不睡觉时,日常的生活经验也应该教会我们去辨别这两种东西:一种是当作性质的绵延……;一种是(好比说)被物质化了的时间,它因被排列在空间而变为数量。”[11](p85-86)《魔山》描述“麻醉者在陶醉的短暂时刻经历了许多梦幻,其时间范围有长达三十年或六十年的,或者说,甚至失去了人类可能经历的一切时间界限”;“仿佛他们的大脑里被取走了‘某种类似破钟里的弹簧似的东西”。[2](p691)这种梦境书写看似讨论时间长短,其实消解了测量,因为梦外片刻而梦中长达几十年甚至无限时间,这种不确定性与计量格格不入。《魔山》中这个“取走了”“破钟里的弹簧”的意象,最能切合柏格森所谓不再测量而只感觉绵延、数量变成性质的时间状态。

然而,正是在此处,曼与柏格森开始貌合神离。《魔山》是在时间、音乐与叙事的相关讨论中涉及梦幻时间的。曼借助音乐类比,将故事中的时间分为两种:一种类似演奏音乐,即“名为《五分钟华尔兹》的乐曲持续五分钟时间”;[2](p691)另一种类似“把同一个音或是和音拖长到一个小时之久,把这称之为‘音乐”。[2](p690)后者对于时间进行伸缩处理的怪诞方式,与梦境相似。[2](p691)因此,在曼这里,感受时间之绵延不绝的方式是按照正常速度演奏音乐,而非弹性伸缩;柏格森则认为感受绵延的方式类似梦幻。这说明,尽管两者都将音乐、时间和生命体验融为一体,但在曼这里,梦境如同叙事,对时间进行了重塑,不同于本然的时间体验;对于柏格森而言,梦里梦外都是绵延,都是时间体验。

带着这种认知,让我们重新审视《雪》的章节中时间变化的意义。风雪鏖战的时间体验具有梦幻性质,因此不难理解曼为何将其与梦境内外时间差异的情节前后衔接。梦境与时间的关系在柏格森和曼那里含义颇不相同:对柏格森而言,梦里梦外都是绵延;而在曼看来,梦幻更像重塑时间的叙事,而非本然时间体验。其实,《雪》中将钟表一刻钟体验为风雪数小时,很难得到读者日常时间经验的支持和认同。《雪》是在利用叙事和修辞的自由来描述令人诧异的时间体验。正如艾特玛托夫小说《一日长于百年》的标题之类的时间命题仅在修辞和叙事意义上成立,《魔山》中风雪时间与钟表时间的差异,究其实,既非爱因斯坦式时间测量的相对性,也非柏格森式时间体验的相对性,而只是叙事修辞上的效果。

《魔山》对时间体验与叙事时间的二元划分,一方面提醒我们在时间体验之外关注叙事;另一方面,又预设了某种脱离叙事的纯粹时间体验,从而自我遮蔽了风雪鏖战等情节中叙事修辞对时间体验的参与、建构机制。但这并不意味着曼处处将时间与叙事置于互不相干的地位。恰恰相反,小说在整体构思中,充分凸显了叙事节奏与时间体验之间的对应关系,这成为理解《魔山》时间观念的又一重要视角。

五、叙事时间

《魔山》最显著的叙事特征,是不断加速的节奏。小说共七章,除第二章追述身世背景之外,其余六章均叙述卡斯托普在“魔山”的七年时光。第一章仅覆盖他初到当晚的几小时,第三章叙述次日生活和见闻,第四章展开山上前三周历程,第五、六、七章时间跨度分别为7个月、1年9个月和4年半。如果说,由于每章篇幅不等,若按章节划分则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研究者的如下度量方式则更具说服力:将篇幅四等分,从前至后每一段的时间跨度分别为3天、7个月、2年、4年。[13](p325)两种度量方式结论相同:自始至终,叙事速度不断提升,时间跨度越来越大。

有论者指出《魔山》的另外两个叙事特征:一是叙事节奏与主人公的时间体验同步,二是叙事者不断唤起读者对于叙事时间问题的注意。[13](p325)这种阐释将叙事节奏与时间体验对应起来,赋予了因果关系,即认为叙事由慢到快是基于时间体验的加速。《魔山》本身似乎也对此提供了支持:“时间的长或短、拉长或压缩并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我们故事主人公的经历。”[2](p228)

需要追问的是,此处所谓时间加速的体验,理由何在?

基于小说情节,可能存在两种解释:其一,初来乍到的主人公仍带着山下“浮士德时间”争分夺秒的习惯,对时间锱铢必较、精确计量,后来适应了山上大尺度时间节奏,越来越舒缓粗放,因而感觉时间速度加快;其二,主人公初到“魔山”,对一切充满新奇感,关注每一细节,故而时间体验细致入微、进展缓慢,后来一切变得熟悉平淡、乏善可陈,失去了一一品味的兴致,愈感时光疾驰飞逝。

但是,我们也可作出完全相反的解释:其一,在“浮士德时间”中,由于强烈的效益追求,我们永远觉得时间不够用,永远觉得时间匆忙促迫,而疗养院病人的节奏则缓慢松弛,甚至停滞不前,即沉浸越深则时间越缓慢迟滞,这似乎更符合“魔山”逻辑;其二,刚上山时充满新鲜感而后来越来越无聊乏味,也可能导致时间变慢,即在饶有兴致、全神贯注的生活中时光飞驰,而处于无聊厌倦状态时则时光难熬、度日如年。后两种阐释均支持由快变慢的时间体验,但与前两种阐释南辕北辙。

同样的情形,为何在时间体验上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其实《魔山》已根据自身逻辑表达了倾向:“相信事情新鲜有趣,就能‘驱赶时间快跑,也就是使时间缩短;反之,单调空洞就会阻碍时间的行进,使行进变得艰难。这可不绝对正确。空洞单调固然可以将一瞬或一个钟头延伸,使它们变得‘长而无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时间单位,就可缩短它们,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反之,内容丰富有趣,好似可以使一小时乃至一天缩短、加快,然而从大处着眼却赋予了时间的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以致事件频繁之年就比内容贫乏、空虚、让风也吹得跑的轻松年头过得慢得多,后者则稍纵即逝。所以,人们所谓时间长而无聊,实际上倒是由单调造成了时间病态的短促。”[2](p130-131)

小说否定了无聊乏味使时间漫长难熬的日常体验,而强调空虚单调“缩短”了时间,“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但是,《魔山》的这种快慢逻辑,与其说是建立在时间体验之上,不如说基于回忆和叙事。只有在回忆和叙事中,一成不变的内容才乏善可陈,单调无聊的细节才易于被忽略。小说中初到“魔山”时缓慢的时间体验,源于对时间采取了“微分法”,类似古希腊著名的芝诺佯谬:欲走完某段距离,须先走完一半;欲走完一半,须先走完一半的一半……依此类推,永不可及。时间本非无限,却由于无限细分,才产生如此佯谬。导致缓慢的是对时间的处理方式,而非时间本身。正因为《魔山》对初来乍到的經历采取了详细叙事,才造就了所谓相对漫长的时间体验。因此,在《魔山》中,并非时间体验决定叙事,而是相反,叙事决定时间体验。

于是一个问题便浮现出来:在《魔山》中,究竟是因为有了时间体验才有叙事节奏,还是因为有了叙事节奏才如此这般地体验时间?时间体验和叙事节奏孰因孰果?

问题的解决路径在于超越二元状态下的因果性逻辑,不再简单认定孰因孰果、谁决定谁,而是如现象学那样,分析时间与叙事互相含涉的意向结构。这样的思维转换,将我们导向《魔山》时间的另一维度:现象学—存在哲学时间。

六、现象学—存在哲学时间

法国现象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在其著作《时间与叙事》中,致力于将叙事和时间彼此结合来展开时间现象学分析。他在概括叙事与时间的关系时认为:时间通过叙事方式而成为人的时间;叙事则通过描绘时间体验而变得富有意义。尽管这一论断带有循环论证的嫌疑,但他认为这是个良性循环。[14](p3)

利科揭示叙事与时间互相含涉的关系,强调时间体验已然包含着叙事和修辞的参与,这对理解《魔山》颇具启示。测体温的七分钟使人感受到时间的“漫长”甚至“永恒”,与“一日长于百年”之类时间修辞并无实质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讲,柏格森以性质代替数量来描述时间,仍难免修辞或叙事在形成时间经验时的潜在参与。日常现实中的时间体验也不纯粹,也离不开语言修辞的参与,或者说,本不存在纯粹的时间体验。同理,《魔山》中基于身体感觉的时间长短,例如暴风雪或梦境中几小时,也源于修辞或叙事。

利科所谓离不开叙事的“人的时间”,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此在”(Dasein)时间。不过,利科虽然既论及了海氏时间哲学,[14](p60-64,80-87)也分析了《魔山》,[15](p112-130)却并未将其结合起来进行探究,然而两者之间却存在事实性的关联。美国学者经研究发现:海德格尔在与阿伦特的书信中,曾谈及自己不无赞赏地拜读过《魔山》,虽未对其时间观念给予足够称道,但认为它们能触动自己对时间问题展开独立思考,而当时海氏正在撰写《存在与时间》。[16](p263)于是,其间的关系愈发耐人寻味。这项研究运用《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此在的存在论分析对《魔山》进行探讨。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阐释角度改写了《魔山》时间研究的常见思路。据此,“魔山”上下的时间都是人的时间,即此在时间。此在用“Sorge”(烦神、操心、关切)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形成时间的连贯性和整体性。在“Sorge”的意义上,山上山下的时间并无实质区别,时间快慢亦非至关紧要。山上病人虽不必操心事业成败、生计得失,却也烦忙于饮食医疗、娱乐社交。真正的区别在于“先行领会到死”,这是此在对本真存在的领悟。《魔山》中最著名的情节,是卡斯托普见到X光透视人体时感到的震撼。他从中看到自己必将消殒瓦解的肉身,开启了向死而在的历程。这是从内部体验死亡,而非无动于衷的外部观察。诚如海氏所言:“死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17](p302)当然,此在“向死而在”地展开于时间之中,并非纯粹消极状态,而是从整体上筹划人的未来。认识到这一点,是主人公对“存在”与“时间”的开悟,是其思想探索的真正起点。

但是,这一阐释路径并未穷尽海德格尔哲学与《魔山》时间的相关意义。我们可将其进一步置于多种时间观念的问题域中予以探讨。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对于前文论及的焦点问题,如时间的描述与度量、主客观时间、机械时间与有机时间等,也予以了富有意味的回应。

海德格尔时间概念的独特性在于强调时间的未来定位,用“Sorge”连接时间,形成时间的意向结构。时间是此在的展开方式,对于此在而言,讨论时间的快慢长短、是否可测量、时间与运动的关系等问题都是本末倒置,更重要的在于时间的意义,时间为了什么而流淌。此在赋予时间的度量以意义。海德格尔由此出发探讨时间度量单位:最自然的时间尺度是“日”,先于钟表计时。[17](p466-467)“日”这一计时单位从原初意义上紧密关联着我们烦忙于世的操劳,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节律,用保罗·利科的话来说,“一天时间并非抽象的度量;它作为一段长度,对应于我们的关切,对应于我们‘适时有所作为的世界”,“它是劳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①的时间”。[14](p63)正如《魔山》中讨论山上山下、风雪鏖战、梦里梦外和叙事时间尺度的度量,都凸显了人的存在的优先性。

此外,海德格尔从存在出发的时间现象学分析,具有超越主客二元论的意图。他指出:“‘非时间的东西与‘超时间的东西就其存在来看也是‘时间性的。”[17](p22)《魔山》提出劃分“自我时间”与“自在时间”的命题,却又对其中更为微妙的有生命却无意识的“存在”与“时间”进行探究,如“密封罐头食品是否不存在时间概念”,长眠少女发育、死者毛发指甲生长等例中关于时间的讨论。[2](p694)海德格尔的时间现象学为时间的主客观问题展开了独特的解析维度。正如利科所说:海德格尔将现象学基于此在和“在-世界中-存在(being-in-the-world)”的存在论,借此他所确认的时间性不受主/客二元划分所束缚,从而比任何主体“更主观”,也比任何客体“更客观”(more “subjective” than any subject and more “objective”than any object)。[14](p84)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的努力可以看作对《魔山》时间难题的某种回应与深化。

七、《魔山》内外:观念谱系和问题域

《魔山》所涉的诸多时间观念,尽管相互之间异同交织、错综回响,仍大体形成一个从斯宾格勒时间到现象学—存在哲学时间的观念谱系。其中,斯宾格勒时间和爱因斯坦时间直接参与了《魔山》的创作;柏格森时间暗合或泛化影响了曼对时间的呈现;叙事时间自觉成为《魔山》探索时间问题的有机方式;《魔山》启发了海德格尔对时间现象学的思考,也引起利科等现象学家的专门探讨。所涉时间观念来自不同的理论系统,以多种方式分布、穿行于《魔山》内外,关系纵横交叠,内涵纷繁复杂,但仍可通过对主要问题域的概括,呈现其基本脉络。

首先,是时间的量化测量与定性描述问题。爱因斯坦与柏格森的时间之争,是量化时间与定性时间之争。斯宾格勒与柏格森在批判机械量化时间方面表现一致,而与爱因斯坦形成对峙。斯宾格勒虽肯定爱因斯坦学说的革命性意义,但仍将相对论当作“浮士德文化”量化时间观念的某种体现。斯宾格勒尽管没有提及柏格森,但他对计量时间的批判逻辑与柏格森相似,而现象学家在时间问题上大体与柏格森一脉相承。[7](p52-54)海德格尔对爱因斯坦和柏格森同样不满,但他批判相对论以“度量时间”代替“时间本身”、将时间“空间化”等思维特性,与柏格森如出一辙。他后来与柏格森逐渐拉开距离,[7](p144-145)在《存在与时间》中将柏格森时间视为同亚里士多德一脉相承的保守传统,[17](p31)且以更加独到的时间现象学分析来超越柏格森式的时间哲学,并从存在出发融汇了对时间度量的思考。这些关于时间的争议与对话,其焦点问题在《魔山》中都得到了一定反映。《魔山》作为思想实验式小说,以近乎中立的态度对待彼此迥异的诸多时间观念。在吸纳斯宾格勒时间观念时,曼并没有将山下“浮士德时间”仅作为负面观念以反衬山上时间的合理性。在时间的“定量/定性”争议方面,曼没有排斥时间测量,而是不断借助“准量化”方式探索时间的不确定性和相对性,如山上山下、梦里梦外、风雪内外的时间差异等。总体而言,《魔山》采取了定性与定量结合的兼容方式,保持了多种时间观念的对话张力,对时间多样性的变奏进行了充分探索与鲜活表现。

其次,是时间的相对性与多样性问题。本文探讨的诸种时间观念,体现出20世纪前半叶的某种共同趋势:对牛顿、康德式绝对时间的挑战,对时间相对性和多样性的肯定。在这个意义上,柏格森肯定了爱因斯坦时间,但认为自己“比爱因斯坦更爱因斯坦”。柏格森以性质多样化的相对时间,取代爱因斯坦数量化的相对时间,但两者都不具备斯宾格勒时间的文化相对性。《魔山》全方位、多维度地表现了时间的相对性和多样性,包括斯宾格勒式的东西方文化相对性,柏格森式的性质各异的时间相对性,爱因斯坦式不同参照系统和变化状态中的时间相对性,以及现象学和存在哲学意义上的、由人的存在所展开的时间相对性和多样性等。

再次,是时间的主观性与客观性问题。时间的相对性与多样性问题,探因溯源,必然涉及其主客观问题。爱因斯坦与柏格森之争,貌似客观/主观时间之争,却并不尽然。尽管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属于客观时间,但柏格森的绵延却并非主观时间或心理时间。柏格森以生命体的不可逆时间同可逆的物理时间相对峙,但生命时间仍难避免主客问题,而他将生命时间“本体化”的倾向,显现出克服主客之分的意图。现象学更以超越主客二元论著称,这在海德格尔对存在之时间性的分析中得到进一步体现。《魔山》中也隐约形成了一个由主/客观时间到“存在与时间”的问题路径。小说既描绘了变化万端的主观时间体验,也充分关注了客观时间。这些客观时间有别于可逆的机械量化时间,而与生命体不可逆的绵延过程相关。小说对“自在与自我的时间”进行了区分,[2](p690)但当“自我”怀着忧虑关切去具身领会生命不可逆的“自在”历程,由此展开的时间具有超越主客二元论的结构。这些书写将曼的时间与斯宾格勒的有机时间、柏格森的绵延、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时间性等紧密关联。《魔山》中这些时间问题的相关性,甚或可延伸到小说之外,例如爱因斯坦—柏格森之争数十年后关于“生物时间”与“生命时间”等问题的后续讨论。[7](p300-303)

最后,是时间与叙事的关系问题。正如在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之后,所有哲学问题均可归结为语言问题,在思想和文化语境中对时间观念问题进行探析时,叙事和修辞等要素亦不可回避,尤其是对于《魔山》式的借助叙事节奏的变化来呈现时间与叙事之间对应关系的作品更是如此。而利科式的时间现象学分析,则使人意识到叙事和时间的相互含涉关系,其中,叙事成为时间体验的肌理。《魔山》中一系列时间难题,可由叙事和修辞得到解决,叙事也是此在时间的展开方式。《魔山》借助文学叙事,多角度呈现了时间在人的存在之中的展开,书写了托马斯·曼式的“存在与时间”。

托马斯·曼通过小说创作,让20世纪初的多种现代时间观念“云聚魔山”,构成富有内在张力和思辨潜力的观念谱系,借此启发和影响了更多思想家对于时间的进一步探索。时间在《魔山》内外的“旅行”,意味着这部长篇巨著充分吸纳和参与了20世纪的时间观念史。在这个意义上,“Zeitroman”的两种含义已融为一体。它既是一部关于时间的时代小说,也是一部特定时代的时间小说。现代时间观念史中的重要论题,如斯宾格勒对“浮士德时间”的批判、爱因斯坦与柏格森时间之争、保罗·利科连接时间现象学与叙事学的阐释意向,以及海德格尔式现象学—存在哲学对时间观念的建构,均可在《魔山》思想实验的问题域中予以揭示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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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德智

收稿日期:2023-03-06

作者简介:涂险峰(1968—),男,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

①德文词Zeitroman由Zeit和Roman组成,前者兼有时间、时刻、时期、时代等含义,后者指小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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