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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专业化”
——反思“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

2023-12-12薛元明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9期
关键词:专业化现实书法

◆薛元明(南京)

回顾“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一言以蔽之,成果丰硕。主要的标志性事件是—时值1963年,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老一辈艺术家们深感当时中国书法面临后继无人的严峻局面,殚精竭虑、集思广益,创立了国内第一个书法篆刻专业。

然而,要说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实际上远远不止六十年,不能不提及李瑞清、胡小石、吕凤子和乔大壮等人。1902 年,清政府在南京设立全国第一所高等师范,李瑞清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总办。1906年,图画手工科正式设立,相当于后来的艺术系。这在中国近代美术教育史上是破天荒的举动。李瑞清亲自执教书法。由是,书法教育第一次在高等教育中出现,不再是中国文学课程的依附,而是艺术课程之一。李瑞清成为近现代教育的奠基人和改革者、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中国现代高等师范教育的开拓者。李瑞清的门人胡小石对现代高等书法教育贡献卓著,改变了过去书法教育只注重传授书写技能的做法,开设了书法史课,堪称开创者,对书法学科的理论建设做出了贡献。清道人的另一位门人吕凤子自1909年从两江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毕业后,先后在宁属师范学堂、湖南省立长沙师范学校及正则女子职业学校等担任教师,教授书法。1935年,乔大壮兼职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讲授词学和书法、篆刻艺术。

单单就“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的发展来看,开设书法专业的高校涵盖美术院校、综合性大学和师范类学校三类。最为显著的成果有:一是“书法学”体系的建立与完善;二是书法学科升级成为“一级学科”,完成本科、硕士、博士教学体系建设。凡此种种,有目共睹,不必赘言。

所谓“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如同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应该反思一下过去,以便更好地展望未来。“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成绩满满,众所周知,问题多多,不能回避。对于成绩的回顾,侧重从宏观方面来衡量,因为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但任何事物的评价,必须做到宏观和微观的结合,方能更加全面、客观。说一千道一万,作品是检验实力的唯一标准。欣赏高等书法教育开创者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和诸乐三等先贤的作品,再比照当下的书法创作,不得不感叹江河日下,甚至有类似九斤老太之叹息——“一代不如一代”。书法教育的发展,必须推陈出新,后浪推前浪。但现实是,前浪推不动,始终是关注的中心。很多后浪,已经死在沙滩上。

书法的学科体系虽然完整了,我却不时想到启功老先生曾经说过的:“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博士了,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硕士了,没有标准,无法判断。”当头棒喝,言犹在耳。事实上,这正是书法专业化必然导致的困惑所在。换一个角度来说,学历和学养、学问不可相提并论。对于书法这种非常内化的艺术形式来说,重视的应该是学问、学养—“口头重视”也许做到了,但在现实中,重视的恰恰是学历,因为有可以量化的证书。

针对“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的反思,远不止这些。书法、书家和社会环境三者之间,始终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彼此之间的互动,最终决定一个时期的书法发展态势。具体来讲,包含老师、学生和环境因素,环境进一步分为学校小环境和社会大环境。回顾“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六十年”,离不开对这些要素以及相互间关系的思考。20世纪50年代末,潘天寿两次去日本,发现中国书法在日本保留得很好,相比之下,大陆精通书法艺术的人才极其匮乏,于是他专门在1962年文化部召开的全国高等艺术院校教材会议上提出,要重视书法艺术,开设相关专业。时至今日,无论是微观的人还是宏观环境,都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鉴于此,我们必须因时制宜、因时而化,作出必要的反思。

时不时有一些真正牵挂高等书法教育的教师朋友联系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现今只要申请书法学科,基本上都能批下来。书法专业报考人数呈现逐年递增趋势。公开数据显示,2008年约8000人,录取总人数约850人,报录比约为11%;2018年约22000人,录取总人数约6384人,报录比约为29%;2020年约24000人,录取总人数约6466人,报录比约为27%;2021年约25000人,录取总人数约6979人,报录比约为28%,报录比十余年间上升了154%。总的来看,这是好事情,书法得到全社会的重视,多了一种人生选项。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此多的书法专业毕业生,就业何去何从?书法专业如今俨然成了三百六十行中的某一行,一只普通的饭碗—书法原本不能与现实职业捆绑在一起的,最终却成了行当选择之一。这当然不是最初创设书法专业所能考虑到的。“对报考美术学院的学生,老师和家长应该阐明利害,学美术等于殉道,将来的前途、生活都没有保障。学画的冲动浇不死,这样的人才可以学。”于当下现实而言,维持生计成为必选项。这与书法市场是一个道理。书法市场会有宠儿存在,但幸运之星最终只会眷顾几个人—在书协或画院有一官半职的人才有更多的运气。绝大多数书法专业的学生毕业之后,泯然众人。我曾经问过一个美院本科毕业生,全班35人,毕业三年后,仍在坚持的只有三个人,都是靠从事少儿书法培训维持生计。这就是现实,冷酷的现实。

书法的专业化是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一方面,任何一个文化艺术门类和领域的专业研究,必须有一些人来承担这种使命。如果没有核心的人群坚持付出,必然出现一定的危机;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电子信息等各类技术的发展,提笔忘字成为常态,需要专门来倡导汉字书写及推动相向而生的文化传承。目前的高等书法教育,已经不存在前辈们所担忧的后继无人之问题。所谓物极必反,从事书法的人才已经从匮乏到过剩,再这样持续下去,就属于资源浪费了。关键在于,书法的专业化必须以个人全面的综合素养提升为目标,现在单纯把书法剥离出来,特别施加“专业化”要求,势必走向狭隘化。再者,针对所谓的综合素养,很多人多半只是说说而已,付诸行动很难。当年潘天寿等先贤无一不是诗书画印“四全”且身体力行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贵在知行合一。现在每天飞来飞去,忙于应酬,并不是“行万里路”。今人与前人相比,很多地方看似相近,其实存在本质区别。这也是为什么现今的专业书家成就比不上第一代高等书法教育肇建者的根本原因所在。

不难看出,专业化本身已经出现了问题,需求和限制之间已形成了冲突。最主要的问题是过度专业化,受制于专业化。合理、必要的专业化,就是关注书法本身,更多强调的是执着、热爱的专业精神,固守书法本体。过度专业化,由此而造成的一系列变异,诸如职业化、工具化、物质化和利益化,稍有不慎,只能事与愿违。说到本质,实质涉及如何处理显学和隐学的关系。书法如今贵为显学,喜耶悲耶?也许真实的状况是悲欣交集。成为显学,受到无与伦比的重视,自然是好事,但因此而出现巨大的功利性,已经成为追求书法真谛的巨大障碍。书法变成了敲门砖。“书法家出而书法亡”,并非危言耸听。如果再不想办法解决现实问题,很多担忧正在慢慢变成现实。书法视同显学,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来沽名钓誉,有了非分的名利之想,滥竽充数者会不绝如缕。作为隐学,如果不是发自本心的热爱,不可能坚持下去。故而可以说,书法应该在显学和隐学之间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真正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但又要避免成为单一的饭碗。现在是经济和技术主导的社会,书法对于这一切现实似乎爱莫能助,作为一种爱好更为妥贴,小到促进个人精神世界的完满,大到让文化成为一种精神信仰,属于无用之用。过去有把书法放在中文系的说法,现在看来,即使放在中文系,也无法避免当下的尴尬现实出现。吴冠中老先生曾对同属专业机构的书画院有过严厉痛斥:“就好比养了一群鸡,不下蛋”。相比之下,画院更不应该如此密集地存在,可以将其中的学术研究功能并入到高校。书法专业院校毕竟还承担了学术研究的使命。画院以“民间形式”存在更好,实则仍属“隐学”范畴,但不可避免又存在另一种担忧,就是“江湖化”。两下来看,专业化研究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可以提升社会大众的审美能力和审美经验,但“专业化”的教育与职业化的界限,在现实中却日益模糊。

为什么会出现“一代不如一代”这种不尽如人意的感喟?这并非高等书法教育本身的问题。学生是苗子。不妨看看是什么样的苗子进入了书法专业。文化课不理想改学绘画,绘画不好再学书法,临时抱佛脚成为一种常态,选择书法专业主要是因为看到分数较低,不得已而为之。功底不过是来自几个月的突击培训。当然不排除其中有一些自幼喜好书法、投入了百分百的热忱和精力的人存在。强调这一点,并非苛责于个人,现实选择无可非议,旨在说明,不管是谁,只要真正的出发点不是书法本身,就和书法无关。书法是慢热的,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但在现实中,每个环节都需要速成,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这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吴冠中老先生坚持认为,文化课要求太低决定了只能培养出工匠,培养不出艺术家。这种现象与中国传统的应试观念脱不开干系。毋庸讳言,过度专业化形同“圈养”,民间传承则类似“野生”,各有利弊,要扬长避短。就现实情形来看,现今书法资料越来越丰富,信息便捷丰富,学习条件不断趋于完善,“自学”的可行性越来越大。但书法学习一定是要拜师的,很多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进入不了专业院校,所以民间传承始终不可偏废。吴冠中向来强调,艺术家应该是“野生植物”,靠“圈养”不可能出成果。“圈养”的程度越高,应对各种可变因素的能力会大大削弱。书法家能够坚持到最后,要面对各种人生的变数。

现实问题还不止这些。进入高校,可以有很多便利的条件系统地学习书法,但最终还是要面对就业压力。很多人即便学习了四年书法,随时可能因为现实压力改弦易辙。专业化的最终目的竟然是走向职业化。身处象牙塔也摆脱不了功利性困扰,高等书法教育无可避免地追逐入展、入会等目标,以求能够功成名就。毕竟,学生入展的人数可以成为现实的“成果”,美院就变成了大号的书法培训班。很多师生便是一手“展览体”。专业院校的学生,与那些通过社会培训班生产出来的写手的流程非常相似,只不过时间长一些而已。那进入美院专业学习的意义何在?高等书法教育本应该取得却未能取得的成就,很重要的一条是—书法专业应该有自我评价和选拔人才的标准,这正是引领潮流的资格所在,最终却屈从于展览机制。简言之,书法专业院校应该在展览模式之外,另有一种“玩法”和“活法”。当年潘天寿先生提倡“书法专业”,绝不是单纯的写字,而是从综合文化修养层面来考量的。这样的优势如果不能体现出来,高等书法教育必然越来越受制于展览模式,一味侧重技法,与社会培训班日益趋同。前文有表,当书法专业学生无法找到理想的工作,又只能以培训为业。这样来看,美院不过只是为书法培训输送人才,实现了无缝对接,还有多少特色和优势可言?这样的状况还要持续多久?还能持续多久?

再来看师资。第一代领衔的先驱者绝大部分去世了,第一代人中目前还有健在的,加上部分第二代人,德高望重,有口皆碑。一些优秀者毕业之后,留校任教,从事书法研究。在有助于加强书法教育力量的同时,“近亲繁殖”的问题又来了。任何事物都存在两面性,任何人都可能存在某种局限性,非个人原因,而是人性的局限。老师教出学生,学生而后成为老师,再教学生,如果陈陈相因,思维和学识的固化在所难免。以我粗狭的理解,本科学书法,硕士可以选择美学、哲学或汉语言,博士可以选文献学或文字学,选择多种相关学科,目的就是为了开阔眼界、开拓学识疆域。从书法到书法,最终只能走向狭隘化。专业化有一定的优势,但与书法所必需的“通人之学”要求显然又是矛盾的,仍然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出现了“二律背反”现象:给人的真实感觉是高等书法教育整体上规模、建制和实力等似乎不断提升,但又能隐隐感觉到某种空心化的存在,尤其看个体,相比前贤,创作实力大为减退。为数不多的高等书法教育奠基人,可以尊为教育家。为什么这么优秀?他们无一不是民间传承出身,基本功扎实,而后致力于专业教育,兼有体系化和专业化的优势。学识积累深厚,经历丰富多彩,各有所长。这样的优势不可复制,可遇而不可求。然而历史再怎么深厚,也只是属于过去的辉煌。很多后继者,写着一手“展览体”,有的甚至还是一笔“江湖字”。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坚守者和佼佼者,遗世独立。

令人尤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现今的高等书法教育,已然不那么纯粹,竟然出现了“传统派”“现代派”和“学院派”的划分,对比第一代人的书风,只有个性差异,彼此之间没有文化隔阂。现如今,不思进取的“泥古”陈旧做法,深陷流行风气的“展览体”,假借创新之名的“现代派”,这些源于截然对立的文化观念而出现的创作分歧存在于高等书法教育,简直匪夷所思。这种文化观念的隔阂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说,可能是某些书家个体出于自我挣扎和寻求解放的目的而进行的尝试。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假借创新之名的为所欲为,是不是一种越界行为呢?艺术探索值得肯定,乃是个人的权利和价值所在。客观地讲,极少数人探索较成功,更多的则一败涂地。尤其是将个人理念施加于众多的学生,作为“试验田”,这样的做法是否合情、合理、合法?最直接后果是,必然导致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变味,学生成了学徒,老师成了老板,然而学生只有这样做,才能“成功”,否则就不隶属于一定的“势力范围”。需要强调,学生与老师之间始终存在需要坚守的艺术伦理。学生热爱乃至崇拜老师,模仿老师的字迹,比如吴昌硕的门生大多如此,甚至亦步亦趋,终生不易,虽然从个性创造来说,会觉得遗憾,但不脱初心。明智的老师不会要求学生这么做,聪明的学生也不会一直这么做。这也符合书法史“合并同类项”的规律。由此说开去,师生之间违背本心的各种投其所好,都是功利心作祟,必然远离书法的根本宗旨。

尽管高等书法教育目前已经有得天独厚的专业化优势,但书法家的成功存在偶然性,涉及天时、地利和人和等因素,包含才情和机遇等不确定因素,所以成功者寥寥。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也不是哪个人可以改变的,就算是某所院校乃至所有书法高校,也左右不了。这既是书法的规律,也是书法家成长的规律。不管现实如何变化,书法史始终会遵从自身的规律。高等书法教育的出现,提供了专业化的优势。专业化意味着能够拥有正确的方法,借此东风,于是就有了更为明确的路径,进而登堂入室,最终修行在个人,寻找各自朝圣的路。不管书法高校建设得如何富丽堂皇、阔大气派,就如同装修豪华的别墅,虽然看似热闹气派,倘若没有真正有实力的大家及经典作品的支撑,就好比人失去了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能越来越空洞昏暗。或如一台喧嚣的机器,不管推出了多少所谓的“书法家”,其实不过是生产流水线的产品,完成了一项项指标和任务而已。至于书法的真谛,不去多想,也不敢多想。回想沙老多年前语重心长的告诫:“常言道,‘抗志希古’,各位不但要赶上老一辈,胜过老一辈,还要与古代名家争先后”,倍觉汗颜,也分外惆怅。六十年过去了,离这个目标是近了,还是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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