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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词语逃避、遭遇和释放意义
——冯汉斌诗集《与词语对舞》的语言逻辑之路

2023-12-12桑大鹏叶婷婷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个体性青果普拉

◆桑大鹏 叶婷婷

词语,尤其是汉语词,其意义开掘向来遵循言→像→义的认知进程。在汉语诗歌的写作与阅读中,汉语词之“像”是诗歌审美发生的基础。由于汉字书写的六书(象形、指事、形声、会意等)因素的存在,作为词语之空间表征的“像”既关联起词语发音的单音节音素,又是词语意义发生的最初源头,乃至汉语表意居然与“像”不可须臾或离,“像”成为语意发生的基础。在文化语境对意义的多向度培育下,每一个以词语形式出现的“像”其意义都绝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向辐射的,那么,汉语诗歌中的“像”就具有了多义指谓,“意象”构成了汉语诗歌之意义发生的隐喻基础,换言之,因“像”而来的意象“隐喻”是汉语诗歌的基本功能、根本美学特征。

冯汉斌诗集《与词语对舞》完整反映了诗人在数十年的诗歌写作探索中对“像”的领悟与实践运用过程,其间既有早期诗歌中越过“像”的本位而逃避诗义的哲学道说,又有随后以词语遇合意义的用“像”实践,最后走向利用文化语境培育与蕴积意义的多义释放,终于实现了词语隐喻的审美本质。是故,《与词语对舞》可用以观察诗人历时性地领悟与抵达诗歌本质功能(“隐喻”!)的样本,按时间集结而成的文本隐含了诗人进抵诗义核心的语言逻辑之路。

一、逃避:哲学道说对“像喻”本质的遗忘

《与词语对舞》集结了诗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本世纪前十年的诗歌文本。三十余年的创作实践清楚显示了作者在西化语言的影响之下向汉语语体的回归过程,亦即,其创作逐步唤醒了汉语诗歌的隐喻本质。冯汉斌八十年代中期,正处于大学求学期间,思想活跃,哲学领悟力超强,其致思力往往能够越过像喻中介而直抵本质意义,但这也造成了其汉语诗歌由于词语像喻的缺失而带来诗歌隐喻功能的不彰:

《怀念普拉丝》:通过你,我越过语言/到达你的性别/你以不孕为媒,让我/把你体验如此之深/我还要把你更深地体验/无人与我匹敌,普拉丝/你忍心去死,去赶赴灵魂的盛宴/你拦腰死去/使许多人活不下来/你割裂这么多因素而死/这么多年,鸟都老了/你不再歌唱/我足以用才气娶回你/就象我无法用诗歌把你唤回/普拉丝,我的不忍之心/这么多年,你的死亡/已经养活了一代人/你的死亡也丢弃了一代人/在灵魂出没之所/我怎样才能到达你?/不通过时间,就能把你到达?/不通过爱情就可到达?/不把自己击穿就算到达[1]

此诗以“怀念”的方式向诗人普拉丝致敬。普拉丝,美国自白派诗人,32 岁自杀,作为自白派诗人,普拉丝善于书写讳莫如深的现实和隐秘幽微的内心,以此袒露与众不同的个体性。

我们知道,独立,自我,个体性,正是八十年代第三次西风东渐时(第一次,戊戌变法;第二次,五四运动)为中国智者所普遍崇尚的核心理念,此种理念多以社会学、哲学、心理学的载体传播,不需过多以诗的方式讽诵,因此,诗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由哲学言说引导的意义进趋之路规定了文本诗意发想的方向与性质。

但正如诗人坦言,在对个体性的领悟之中,诗人的悟力是如此迅捷,乃至可“越过语言/到达你的性别”。请注意,诗人抵达普拉丝以性别为主体的个体性是没有经过语言——意义符号的,是哲学领悟力试图对意义根底进行直接穿透。作为符号的语言(词语)被悬置,那么普拉丝个体性究为何意?诗歌并不能作出精妙言说,只能从普拉丝之死的效果入手给予描绘:你拦腰死去/使许多人活不下来……这么多年,你的死亡/已经养活了一代人/你的死亡也丢弃了一代人。普拉丝个体性终付阙如。

由于缺乏词语中介向意义的接力与推送,普拉丝个体性的终极意义其实一派茫然,是故,诗人最终也陷入于一片悬疑之中:在灵魂出没之所/我怎样才能到达你?/不通过时间,就能把你到达?/不通过爱情就可到达?/不把自己击穿就算到达?此种悬疑固然释放出诗性的内在回响,但词语悬置导致意义无法明见,诗性与意义并没有并行飞翔,故而诗意最终落地无力。如此,回到诗歌文本,毋宁说诗歌在以悬置词语的方式逃避意义。

有读者要问,你这不是吹毛求疵、捏骨成泥吗?诗歌要象哲学一样界定普拉丝个体性的内涵外延吗?其实,若从诗歌本质功能之彰显的层面而言,当然不必道尽普拉丝的个体性,只需悉心经营诗歌的隐喻功能,即把握词语作为像喻的本性,由读者根据个人体验去领悟普拉丝个体性的最终意义,那么这种由隐喻推动的无边领悟也可实现诗歌文本的诗性价值,但诗歌最终因明明白白悬置语词、遗忘像喻而逃避了诗性与意义。

二、遭逢:词语、意义与诗性的遇合

《与词语对舞》早期无意于用词语经营像喻,实现诗歌的隐喻功能。但随着创作的深入,作者似乎对此有所领悟与防范,开始在用诗歌进行哲学言说时,注意于词语像喻功能的发挥,诗以此向其艺术本位趋归。既如此,我们在诗中可发现诸多篇章开始显示词语、意义与诗性的遭遇,此种遭遇妙合无间,文本因而具备致密的肌理。

《等待》:等待一个熟人问我名字/等待陌生者同我上路/我怎么也记不清/我和旧世界之间/有哪些联系/等待一辆车从对面驶来/等待一个过时的约会/我把一条路走到尽头/才发现世界没有底/等待一场虚无的对话/等待窗外的一方天空/我一脸的黑暗/无数的黑暗/在我心中/等待远方的闪电/和近处的欢呼/等待罪证/我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赎罪/我卖过自己[2]

《等待》仍然以诗的方式完成哲学道说。按诗歌所表,等待是生命的常态,此种状态是如此庸常,充满意义的不确定性,意义的体验混忙无绪,或者生命与生活的意义需要外物中介的参与才得以显露:有意义的名字需要熟人的提示才被记起;眼前的路需要陌生人参与方能同行;我与世界的联系已无所知……世界如此空无,无底可寻,“我”需要一场约会,一方天空,一道闪电,一声欢呼,一片黑暗的注入,方能寻获意义;乃至为了被定的罪证而出卖自己。

可以看出,全诗充满存在主义的哲学道说,与西方戏剧《等待戈多》具有同一理趣,同一荒诞,荒诞空无的生命因茫无目的的等待居然具有了意义。如此,“等待”不仅是生活的姿态,而且是生命意义得以充实的方式,更是生命诗意的展现。

是故,“等待”作为全诗的核心,作为具有强大内生能量的关键词语,与存在主义意义巧妙遭逢,妙合无垠,词语与意义最终凝聚成诗性符号。

应该说明的是,全诗仍然是走哲思一途展现诗性,“等待”所凝聚的存在主义哲学意义启动的是读者领悟力,由悟力趋向生命价值的把握,全诗的诗性价值也由悟力而绽放。但“等待”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词语,走向“像喻”,只能说完成了部分像喻功能,诗歌诗性之展现乃是因悟性而来的意义之思,但也发生了因像喻而来的隐喻联想。就阅读效果而言,悟力大于联想。故此,诗歌最终还是止于词语与意义的遭逢一途。

三、释放:像喻与诗性同彰

《与词语对舞》在创作实践中艰苦探索,在本世纪前十年终于获得了诗歌隐喻功能的觉悟,此种觉悟既是一个心智发生的时间进程,也显示了一个语言演绎的逻辑进程:词语成为像喻,文本获具隐喻。诗歌因能启动读者的无穷联想而向艺术本位回归。

《青果》:一个长久的禁闭里/爆出的核/长久的被手掌握/以无言以对的凝望/结束夜的主题/升起浓重而浓重的月光/这枚青果/它的主人已经敞开了/世界就此卧倒/看我身不由己的腰肢/怎样被缠绕/怎样被一个姿态切割掉/而怅然相守的/不只是苦涩和青酸的/一段水路/更是吻在黑暗处的闪电/打击在头顶的风景/咬在嘴角的一笑/那些强迫的合谋/也像我问世以前/所订的契约/没有条件/没有所谓临床的动机/没有来来往往的忘记和看见/仅仅这枚青色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就已陌生[3]

“青果”作为关键词语,是此诗的核心“意象”,因其“像喻”资格而使诗歌完具了隐喻功能,值得反复深入品读:“一个长久的禁闭里/爆出的核/长久的被手掌握”——某种无可言喻的意义因长久的无言(失语)所蓄积的能量此刻正被主体掌握,“核”,正是作为“青果”的中心意涵正以像喻的资格兀立;“以无言以对的凝望/结束夜的主题/升起浓重而浓重的月光”——在心领神会的对视中,某种晦暗的去蔽正在展开,一切因敞亮而澄明;“这枚青果/它的主人已经敞开了/世界就此卧倒”——意义如此磅礴,主体解开掌控,世界匍匐于意义的光芒;“看我身不由己的腰肢/怎样被缠绕/怎样被一个姿态切割掉”——意义回身闪击主体,主体在消解二元对立时只能瞥见自己被解构的一瞬;“而怅然相守的/不只是苦涩和青酸的/一段水路”——与同主体一起消失而最终被流连的,何止是生命的万千体验!“更是吻在黑暗处的闪电/打击在头顶的风景/咬在嘴角的一笑”——主体因悟力抓住了核心意义的圆满性,在最后放手的一刹如此淡然和洒脱;“那些强迫的合谋/也像我问世以前/所订的契约”——我只是兑现了造访此世之前必将解开万物之关联而回到缘生缘灭的然诺;“没有条件/没有所谓临床的动机/没有来来往往的忘记和看见”——然诺的兑现是一种必然,没有任何条件,绝不因事而变;“仅仅这枚青色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就已陌生”——唯有此种刻骨铭心、缘生缘灭的意义体验,因生命的无数次重返既熟悉又陌生!

“青果”作为名词性词语,不仅自身呈现为像喻,而且使全诗具备了隐喻功能:它是主客物我的统一,是主体的体验,是万物缘生缘灭的真理,是启动生命的无数次重返的终极根因,是意义的敞开与澄明。“青果”的内蕴如此丰富,乃至万物都只能匍匐于其意义的光芒之下,要抽绎青果的意义,只能将其置于具体语境之下方能言说,而每一说出来的意义,都是青果内涵的释放。换言之,“青果”作为像喻,使全诗隐喻功能得以展现,诗以启动读者联想的方式,最终释放出意义与诗性。

结语:向隐喻进发

《与词语对舞》虽然最终回归于诗歌的艺术本位,实现了诗歌隐喻之形式功能的自觉,但有一个问题余响不绝:诗歌为什么要强调隐喻?在汉语诗歌里,由于词语的象形本色,诗歌的隐喻是由意象自然实现的,无从选择。英语世界中,诗的词根“poetry”本来有模仿、制造、创造三义,就模仿而言,童年的人类之最初的模仿其实是以人自身为范型:“由于人类心灵的不确定性,每逢堕在无知的场合,人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一切事物的标准。”[4]以此发生“移情”,将人类心灵的特点移植到对象身上,生起万物有灵的信仰,认为万物背后都有神灵,此种物我互渗的关联性联想(移情)即为诗意发生的第一来源,是人的本性;就制造而言,其本义是“将物赋能”,即根据生活的需要为物赋予某种功能,使物因人的需要而存在,人性灌注于物中,心灵与万物再次关联,此即诗意发生的第二来源;就创造而言,本义是“无中生有”,但结果是心灵的物化。综合上述三义,可知诗意的发生离不开物,离不开视像,此种视像表现在诗中就是作为名词性词语的意象。无论是汉语词的言→像→义认知还是英语poetry 的三义,其实互相呼应,共同确认了诗歌隐喻的基本美学特征,由意象而启动联想,是诗歌本质功能的体现。

意义因悟而来,联想因像而发,领悟与联想并驱,共同催生了诗意。但联想本质是一种感性心智,此中的理性活动相对较为薄弱,按意大利人类学家维科之论:“推理力愈薄弱,想象力也就成比例地愈旺盛。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儿童(可比拟为人类童年时代——笔者)的特点就在把本无生命的事物拿到手里,戏与他们交流,仿佛它们就是些有生命的人……在世界的童年时期,人们按本性就是些崇高的诗人。”[5]故此,诗意联想是基于人性的本能,而诗歌隐喻催生的联想是人之本性的最终实现。

《与词语对舞》最终趋向诗歌的隐喻,显示了深度的形式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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