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短文的艺术创造性
2023-12-12吴欢章
◆吴欢章
余秋雨在散文创作中,既长于鸿篇巨制,也精于短章小品。他的长文诚如余光中所称赞的:“动辄万言,长而不散,流转自如,意蕴沛然”;他的短章也是缩龙成寸,见微知著,言外有旨,意味悠长。秋雨短文大多收在《霜冷长河》《掩卷沉思》《雨夜短文》《暮天归思》等几部书中。“简短版余秋雨”也与其长文一样,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他的《雨夜短文》出版时,被有八百多家书店参评的“全国书店之选”授予唯一的“最佳散文”大奖。余秋雨短文可称独树一帜,充满艺术创造精神,其中蕴藏着不少值得散文创作界思索的启示。
一
余秋雨的短文创作,正确而巧妙地处理了短和高、短和大、短和新的关系,使其作品闪射出短而高、短而大、短而新的光彩。先说其短而高。短文虽短,但他是从高视野来加以观察和起笔的。综观其短文,大致有两大观察点。一是文化,从文化品性、文化人格、文化价值、文化误区、文化追求等高度来为短文取材和起笔;二为人生,围绕生活态度、生命价值、人生陷阱、人际关系的圆心来布局立意。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把每篇短文都当作一个文化大课题来完成,虽然笔调轻松,却包含着沉重的分量。”“都很短,却负载着不轻的思维重量。”这也就是说,他这些短文都是一笔撬千钧的艺术载体,它们不是满足读者短暂的情趣,解决一时的疑难,指导瞬间的脚步,而是引领读者驰骋文化和人生的广阔原野,追求归结性的生活感悟和长久性的思想提升。
再说说短而大。这就是说,余秋雨文短而格局大。何谓大格局?它不是封闭式结构,就事论事,说一是一,浅尝辄止;而是开放式结构,举一反三,以一当十,犹如小溪流向大海。我们先来看一看他是怎样诠释一部书籍的。《拉出无边的黑暗》一文,推荐了海伦·凯勒的《我的世界》。这是一本讲述残障者生活经历的书。“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孩子,有什么途径能让她完成教育,使她进入文明世界?”是莎莉文老师做到了这一点。把海伦“拉出无边的黑暗”,莎莉文靠的是“善和爱”这一丝柔韧细线。而莎莉文老师本人在童年也曾陷入这样的黑暗,把莎莉文老师拉出黑暗也有一大串名字。
“这就明白了,善和爱,是一场代代相传的接力赛。目的只有一个,把人类拉出无边的黑暗。”余秋雨就是这样层层递进地把一个残障者的故事引向人类生活不可或缺“善和爱”的高尚境地。
我们再来看看他如何述说《两位学者的重大选择》:这两位学者,都是精通传统文化的大师,一位是章太炎,一位是王国维。他们对人生文化的选择是什么呢?作者是把他们个人的选择放到从19 世纪晚期到20 世纪前期中国文化生死存亡关头的时代背景上来观察的。章太炎呢,这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国学大师,“居然是一个最勇敢、最彻底的革命者”;王国维呢,却选择了文化创造,他融合中西,“始终处于一种国际等级的创造状态,发挥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们以生命的烈焰,从根子上点燃文化基因”,余秋雨从时代高度着眼,因而把这两位学者的选择写成了时代潮流的选择。
即使是评述一首小诗,余秋雨也能伸展到很广远的时空。譬如他这样评解李白的《静夜思》:“几乎一切中国人,在静夜仰月时都会联想到故乡,这个习惯就是由李白这首诗养成的。一个诗人如果能用几句诗建立千年民族的心理习惯,那实在是问鼎了稀世伟大。”“月亮老在头上,故乡老在心中。这就是一首名诗交给天下大地的魅力。”(《唐诗应该怎么读》)这类举重若轻而又举轻若重的大格局,犹如引我们步至山巅,心胸豁然开朗,千峰万壑尽收眼底。
还得说说短而新。余秋雨短文皆有新境界。所谓新境界,就是作者在观察生活时,皆有新视角、新感悟、新探索和新创造。这种新境界,是作者个性化的艺术空间,能够帮助读者打开新的思路,引领读者走向新的生活发现。正如余秋雨本人所说:他的短文,“与传统观念和流行思潮都有很大不同,按照我历来的习惯,如果没有什么不同,就不写了。”我还是从他对一首唐诗的评述说起吧。李白有一首著名的七绝《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评析过此诗,我本人也曾多次解读过此诗,但余秋雨在《唐诗应该怎么读》一文中,对李白此诗的评述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怎么评论的呢?他指出:“李白的高妙,首先是在交通条件还很原始的古代,完成了极短的时间和极长的空间的奇异置换。这种在‘一日’和‘千里’之间的奇异置换,昭示了人类生命力有可能达到的畅快,因此能使一切读者产生一种生命的动态喜悦。”他还指出,此诗借一切自然物(包括彩云、白帝城、千里江陵、万重山、两岸猿啼)来为人类的大运动衬托和让路,因而构成了一阕人类生命力的宏伟凯歌。这真是言前人所未言,让李白这首千年传诵的名诗焕发出新的光彩。
我们跟着余秋雨再来看看《文化敏感带》:此文指出中国文化界存在一种不好的倾向,过分注重技术性的文化细节,以致将其和整体性的文化定位混为一谈,这简直成了一个文化敏感带。譬如,“一个作家,如果表述了一种违背人类良知的文化观念,大家可以漠然以对,而如果用错了一个典故,则立即千夫所指。”此文把这种弊端提升到民族文化兴衰的高度来加以评论:“一个民族,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层面和创造层面上,那它的复兴已有希望;反之,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匠艺层面和记忆层面上,那它的衰势已无可避免。”指陈时弊,见微知著,道人所未道,此之谓也。
我们再来听听他在《不敢小觑他们》中的独到之见。此文指出中国,连同中国文化,在19 世纪末和20 世纪初在列强侵凌下并未灭绝,一个根本原因是中国未被列强瓜分。中国为何未被瓜分呢?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真还有力量的一些当权者”,包括从李鸿章到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等各路军阀,“都没有投靠哪个列强而实施瓜分中国的行动”。文中列举了一些事实,表明他们“基本上也都秉承着爱国的立场”,“中国没有因他而被列强瓜分”。不管我们是否同意作者这种惊世骇俗之言,它却能引导我们跳出旧的窠臼,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以一种新的眼光打量历史的天空,去探索可能被各种陈见所遮蔽的真相。在短文创作中,敢于表达全新的见解和创造全新的境界,既显示了余秋雨的求真执着,也标志着他的创新勇气。
二
如何缩龙成寸,把高视野、大格局、新境界通过短文艺术地表现出来,余秋雨进行了多种多样的探索。
将叙事故事化。短文最忌枯燥地叙事,那会使读者味同嚼蜡。余秋雨短文总是把叙事化为故事,以生动的情节和细节来感染读者。他有一篇《三个目标之后》,讲述了美国企业家贝林的人生故事。当他努力完成了求多、求好、求独的三个阶段人生目标之后,却感到了生活的无聊。后来是一个越南残疾女孩在接受他给予的轮椅时双眼所闪出的光亮,还有一个贫穷的津巴布韦青年背着素不相识的残疾妇女穿越沙漠来他这里领取轮椅的行动,才使贝林先生心头一震而开朗,“慈善的事,早就可以做了,我也可以早点摆脱无聊。”这个人生故事,不是抽象而是具象地表现了“慈善,是一种寻找人生意义的自我救赎”,从而向读者展示了一种人生目标:“那就是超越个人功利,为大善、大爱、大美留出更多的地方。”他还有一篇《送葬人数》,说的是一个造谣者的人生故事。美国专栏作家瓦尔特·温契尔,几十年来给报纸写文章,在电台做广播,成天揭发名人隐私,散布流言蜚语,其读者和听众居然多达五千万人;但后来“温契尔奇迹”却出现了:他去世时,全美国来给他送葬的只有一个人!“1:5000 万”,一个不成比例的对比,把谣言和造谣者的可耻结局揭露到入木三分的地步。
将叙事寓言化。短文也最忌拘泥于事实本身,不给读者任何留白,不提供任何思索和想象的余地。余秋雨在短文创作中,则是努力提供文字以外的广阔空间,引领读者去寻觅事实背后的底蕴。他创造虚实结合的双重结构,一种方法就是把叙事化为寓言。《毁灭》就是如此:一个骑马、穿披风的流浪作家,黄昏时分来到一个村庄,借宿在一家农舍。一夜数惊,贼患不断,但全村一片寂静,无一人出来干预。流浪作家想出门做点什么,却被房东喝阻:“你不要害我。你一出去,明天他们就来偷我家的了!”三年后,流浪作家又一次路过这个村庄,只见家家门舍洞开,村庄毁灭了!作者感慨道:“任何地方兴衰玄机”就是“对一些小小的劣行,是阻止还是听任,对一些明显的是非,是发声还是听任?”《跑道》也是这样。它先写了“中国文化跑道”上一个景象:“做事的人在追逐事情,不做事情的人在追逐着做事的人”。它又写了对这种景象的感悟:做事的人对后顾之忧究竟如何看待?作者的回答是:“我做事的时候,如果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证明我所做的事情没有撬动陈旧的价值系统,没有触及保守的既得利益,没有找到强大的突破目标。这样的事情,值得去做吗?”因此,文章的画外音就是:“重重的后顾之忧,密集的追杀脚步,恰恰是我们奔跑的意义所在。”你看,村庄无声却导致毁灭,跑道追逐反而形成动力,就是这两则寓言的深意所在。
将叙事诗化。短文的叙事,倘若没有情感的浸润,便容易患“贫血症”。干巴巴的叙事,很难打动人。从短文创作来说,事与情不应对立,而应互相融合,在余秋雨笔下,这种融合的方式之一,就是诗化之叙事。他的不少短文,高远的立意,精美的语言,抑扬的声调,回环的旋律,简直就像散文诗一样。请听在《文化是一条大河》中,他对文化的讴歌:“我喜欢的文化是一条大河。喜欢它的千里一贯,喜欢它的时时变化,喜欢它的润物无声,喜欢它的涛声喧哗。”再请听在《远行的人》里,他对远行的赞美:“让孤独者获得辽阔的空间,让忧郁者知道无限的道路,让年轻人向世界做一次艰辛的报到,让老年人向大地做一次隆重的告别;让文化在脚步间交融,让对峙在互访间和解;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不再自欺欺人;让荒草断碑再度激活文明,让古庙梵钟重新启迪凡心……”这类充满诗美的文字,情绪腾挪跌宕,视角变化多端,气势飞流直下,境象柳暗花明,谁能不被它们卷起心灵的波涛?
将繁杂问题简易化。余秋雨短文写的大多是文化和人生的大问题和难问题,如何避免冗长、枯燥和沉闷的弊病,化难为易,是他面临的新课题。我们可以看到,在历史和生活的海洋中,他不是徘徊寻觅,沉潜不已,而是对准目标,直奔彼岸。他在繁杂的历史事实中,总是抓住最能说明事物本质的环节,从中简明扼要地提取出新颖独到的见解。像《为何迟到》这篇短文,主要是解答中国戏剧为何比西方和印度迟产生一千多年?中国戏剧为何迟迟产生,他概括了两个原因:一是古代中国人在生活上的“泛戏剧化”。儒家重礼仪,礼仪实际上是“程式化的拟态表演”,这样就模糊了生活和戏剧的界限。二是古代中国人在精神上的“非戏剧化”。君子重“和”,重“中庸”,这样就从精神上排斥了戏剧的矛盾和冲突。二者相加,就阻碍了戏剧的产生。中国戏剧又是怎样突然兴起的呢?他也概括了两个主因和两个次因:宋亡元兴,礼崩乐坏,生活中“泛戏剧化”习惯散架,精神上“非戏剧化”倾向也被消解。阻碍戏剧产生的两大主因得以成立。还有两个补充性因素:第一,新的统治者不亲典籍,却喜歌舞,于是,各路表演人才得以出现和集中。第二,新朝代废除科举,文人沦入日益热火的表演团体,于是剧作家队伍得以形成。二加二,于是戏剧艺术蓬勃兴起。如此繁杂的问题,此文以简要的提领,松软的笔调,表现得兴味盎然,又使人憬然有悟,实为不易,诚如作者自己所说,“在内容上抵得上一大堆学术论文”。化难为易,其妙策何在?画眼睛是也。
将严肃的说理趣味化。说理大致有两种方式:严肃的说理和有趣的说理。作为文学散文的短文,应取后一种说理方式,这样方能感动人心。余秋雨就能注意说理的趣味化。试看《你比你更精彩》,这个看似有语病的题目,就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疑惑,其实它包含着深邃的内容和无限的趣味。第一个“你”,是真正的“你”或失去的“你”,后一个“你”,是当下的“你”或捡得的“你”。“人人都有伟大基因,却被岁月偷盗了。”在生活的重重压力下,人的善良天性渐渐消失,人也渐渐趋于平庸,但生命本身能创造一切,也包括创造克服平庸的能力。“经过漫长岁月,保持善良天性,那就是生命的最高精彩,也就是真正的你的最高精彩。”防止和克服人性异化这样一个堪称严肃的主题,竟被余秋雨演绎得如此生动有趣和引人入胜。再看看《一则证婚词》,作者在一个婚礼上,以证婚人的身份,严肃而又风趣地阐述了婚姻的真谛。他反对“婚姻是一个屋顶底下的互相宽容”的说法,而是独出心裁地强调:“结婚,就是找到了有差异的对方而彼此欢欣。对妻子和丈夫,要由衷地天天欣赏,天天惊喜。果然,你会发现,对方确实越来越值得欣赏和惊喜。”他希望婚姻经得起岁月的磨炼,能常在常新:“记住,婚后的每一天,都应该像蓦然初见,一见钟情;都应该婚礼犹在,鼓乐长鸣。也就是说,婚姻的漫长岁月,都是永不止息的创造过程,天天都在创造着对方,也天天都在创造着自身。”此文就是这样,把生活的哲理,轻快自如地融入欢乐的鼓乐声中,因而赢得满堂的心仪和掌声。
将心灵沟通亲切化。短文只有使人感到亲切,才能赢得读者的共鸣。亲切,是缩短距离的一种方式。余秋雨就很善于采用这种方式增强短文的感染力。他的《灯下回信》,在与广大青年进行思想交流时,运用了通信的方式。因为信笺是心与心碰撞和融合的平台,他在通信中,以推心置腹的态度解答青年们的种种疑惑,诸如对人生的认知,对友谊的追寻,对爱情的徘徊,对事业的追求等,帮助他们求真务实,摆正做人的准则和生活的态度。这样的亲切感也增强了话语的说服力。他把心灵的沟通变成一场友谊的盛会,使人深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们可以看到,余秋雨短文的艺术创造性,正在于在思想上追求文化高品位,在艺术上又追求可读性和启示性,并把两者有机统一起来。他这种创造性的努力,是值得注意的。作为散文文体的短文,写作者众多,读者覆盖面最广,它固然要贴近老百姓的生活,须有日常烟火气,但又要注意不能满足于只写些小事情、小矛盾和小风波,不能满足于只是游走于生活表面和拘牵于生活细枝末叶,那样就容易犯自然主义的毛病。如此看来,余秋雨在短文创作中,努力追求大气派和大境界,并将之以小见大、“以偏概全”地表现出来,这种艺术创造性就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