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又“刻板”的印象
——何士光小说中的干部形象书写
2023-12-12◆刘振
◆刘 振
贵州作家何士光笔下的人物类型实际颇为丰富,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构成了其文学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随着近年来关于何士光的研究成果散见于部分期刊杂志,解读何士光小说人物的角度也不再局限于冯幺爸等关乎“改革”主题的农民,像以乡村教师为主体的知识分子的境遇、以1970 年代为历史背景的插队知青的生活,也开始纳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但若要真正全面地理解何士光的文学思想,对在其小说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干部形象的考察,无疑是一个不应被忽视的路径。在何士光所作的《梨花屯客店一夜》《某城纪事》《心》《秋雨》《到梨花屯去》《乡情》《乡场上》《年》《远行》《今夕是何年》等小说中,均有干部的身影,准确而言大多是基层干部:或是与知识分子有着某种潜在联系的城镇干部,或是与农民生活关系密切的农村干部,也有作为下乡的工作队成员从城镇来到农村的干部。尽管这些干部中只有少数构成了小说的主角,多数仅起到了陪衬的作用,但他们对作家创作主题的表达与故事情节的走向所产生的影响与其他人物是很相似的。作为一种带有政治身份特征的群体,干部既是国家政策方针的贯彻执行者,又是相对独立的个体,而这种双重属性显然赋予了干部形象社会意识形态的表征之外更多的意义与内涵。何士光对此应该有着较为深入的认知,因此,他笔下的干部并非意识形态的简单符号化,而是较为鲜活的。
一
《梨花屯客店一夜》(1973 年)中的张主任,是何士光较早写到的干部。他掌管着当地知青们的回城事宜,却阻碍了一些知青回城的正当诉求。《心》(1975 年)中的严队长则体现了何士光对干部群体的正面评价。《心》主要写乡村教师“我”进行文学创作的手稿被向来严厉的严队长截获,本以为可能面临严重后果,却又颇为意外地被放过的故事。应该说,张主任与严队长等人物共同反映了作者在1970 年代对干部群体的整体印象。不过,身处历史现场的何士光对干部形象的塑造,尽管表现出某种反思倾向,却还没有上升到自觉的高度,更多的是从自身的生活与情感体验出发,藉由主人公的遭遇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个人对时代的微观思考、对前途的困惑迷茫,至于干部与宏大的时代背景、社会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却显得并不那么紧密,或者说,干部的行为不是国家意志逐级顺势延伸的自然结果,而是受到较多个人私人原因的影响。实际上,作者也并没有在这些干部身上花费太多笔墨,叙述的重心还是明显放在带有作者自身痕迹的男女主人公之上,而作为次要人物的干部则构成了催生小说情节矛盾的主要制造者。
在新时期之初,何士光依然延续着这种创作思路。何士光小说中的干部形象真正开始发生实质性变化,最早要从《到梨花屯去》(1979 年)算起。这篇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从新时期的政策调整回望和解读1970 年代干部的行为,干部也第一次在其小说中占据了主人公的位置。谢主任和老赵曾作为工作队成员下乡到梨花公社,在1976 年秋奉命组织社员挖了一条明知不该挖至少不该那样挖的纯粹用来“参观”的水沟,而这条带有时代印记的“问题”水沟,也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膜。当二人几年后在前往梨花公社的路上再次相遇,经过一番坦诚相见和主动担责,暂时解开了彼此的心结,但直到发现水沟早已被社员自行填埋,他们才意识到先前争相担责的举动是多么滑稽和虚无。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虽然契合了伤痕小说的创作潮流,把历史留给普通民众的伤害通过干部的视角进行了暴露和反映,但在情节上和同时期的其他伤痕小说相比,却又不免少了些催人泪下的悲情氛围的营造,很难拨动读者那根情感共鸣的心弦。然而,何士光把干部形象的塑造与展现时代政策有意识地勾连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却也实现了创作上的自我突破。同样是写1970 年代的干部,何士光笔下的谢主任显然不同于王蒙笔下一度受难的张思远们,而这种差异性当然不止体现在高级干部与基层干部的级别高低上。在某种程度上,《到梨花屯去》中的干部有些类似张一弓1980 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的大队书记李铜钟。李铜钟为了大队社员们不至于在1960 年的饥荒中饿死,带人抢走了国家仓库中的公粮而受到惩罚。尽管谢主任与李铜钟都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但他们又都被作者赋予了某种权力,在处理国家政策要求与维护人民群众实际利益的冲突时,有着一定自主选择的余地和可能。如果说张一弓是通过干部的选择导致的悲剧结局,引起我们对历史背景的思考,那么,何士光则是借助干部的选择审视和反思处于历史背景中的干部本身。
从何士光的创作中可以发现,他对理想干部的想象还明显掺杂了传统文化观念中的清官情结,对干部个人的品行寄托着一种朴素的期望。比如,《乡情》(1979 年)中写新时期之初重返梨花屯做书记的杨平山与过去相识的村妇桂芬,在相隔二十年后相遇时的对话场景。桂芬不知杨书记此番回来所为何事,但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希望,“要是你还是我们梨花屯的书记就好了,那些年你在这里,就没有整我们,你是一个清官”,“但这光彩才来到她的心头,却一下子又黯淡下去了,仿佛说:但你的官早被人撤了;好人总是挨整,狠心的人老是洋洋得意。”[1]茹志鹃在《剪辑错了的故事》(1979 年)中对某些干部的行为所反映的隐秘心理也提出过质疑。这篇小说通过普通农民党员老寿的视角,呈现了书记老甘在1947 年的战争岁月与1958 年的革命生产中行为的鲜明反差。老甘积极鼓励“放卫星”的做法使老寿心生疑惑,不禁发出了连续追问:“有点象变戏法,亩产一万二,一万四,自己大队变出了一个一万六。为什么变戏法?变给谁看呢?说起来也丢人,种地的人心里都有数,可是装得真象有那么一回事,还一层层向上报喜。”[2]对于谢主任、老赵以及老甘等干部们相似行为发生的动机,学者许子东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看来老寿,还有茹志鹃,相信革命应该为了老百姓,干部眼睛理应向下看到艰难‘活着’的人民。而老甘,还有其他官员,却一层层向上看,表面上相信上面才代表更广大的人民,实际上可能为了趋利避害。”[3]
对干部“趋利避害”的个人选择的呈现,恰也说明了何士光对人物个体的尊重,小说中形象的塑造是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以及对历史的深入思考,而非随大流式的盲目赞扬或批判,急于得出某种类似表明立场的结论。即便是《心》中放了“我”一马的严队长,他给人的“严厉”印象又何尝不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结果?小说最后对他无可奈何的现实处境表示了深切的理解:“严队长主持那些会议,念那些报告,重复那些条文,作为一个工作队长,你又叫他怎样呢?”[4]
二
何士光在新时期书写干部形象时,叙述角度发生了明显变化。小说对干部群体的关注,从专注于他们在1970 年代作为历史在场者值得反思的过往,转而聚焦于作为曾经的历史亲历者与见证者在当下的生活和精神状态,而后者也是新时期以来作家较少涉及的。
短篇小说《年》(1981 年)是较有代表性的一篇,主要写了新时期之初农民老长顺拿着节礼拜访乡场上的宋书记,却遭到接待他的莫大姐(宋书记的妻子)莫名驱赶的故事。由于老长顺一家多年来始终经济拮据,时常得到生活条件优越的宋书记一家的恩惠和照顾,所以,尽管乡场上有人说莫大姐仗势,但老长顺却坚定地认为“莫大姐是一个好心肠的、恤老济贫的人”[5]。从老长顺的立场看,他的拜访完全是一种充满诚意和善意的知恩图报行为,而在莫大姐这里却变了味道。老长顺的“送礼”直接凸显了宋书记的失势,不仅挑战了莫大姐长久以来依靠丈夫的身份所形成的强烈优越感,使她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如同反过来接受一直被自己所施舍的乞丐的怜悯一样,还让她进一步意识到当下形势的不同,并因此激起了她积攒已久的怨气:“前二年,‘推荐’要找书记,‘分派’要找书记,酒呀肉呀,才有人一样样送上门”[6],而如今宋书记的这些权力被“剥夺”了,上门送礼的人也少了,倒有些深感世态炎凉的意思。
虽然宋书记只有短暂的出场画面,且态度一片和气,但是小说却通过莫大姐的突然翻脸,将背后可能隐藏的由于国家政策的调整所产生的失落、不满、抵触等微妙心理巧妙传达出来。此外,小说还以老长顺的视角具体说明了宋书记外在表现上的前后差异:“往年,他常常在街上看见宋书记的,派工派粮啦,办管训班啦,催种小季啦,成天都忙慌慌的,宋书记却高高兴兴;今年呢,再不容易见到宋书记一面,听队里的人说,找宋书记报告事情也不容易找到,又不爱搭理……”[7]这种反差倒是和莫大姐的突兀举动有内在一致之处:老长顺因贫困而需要接济时,莫大姐还能热情接待,而当老长顺的日子富裕起来,莫大姐却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内心的不悦,这就不禁让人质疑宋书记一家当初接济老长顺的动机,以及宋书记作为农村干部如何看待自己与农民之间的关系?或许在莫大姐看来,对老长顺的接济行为也可以看作对自家社会地位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自我确认,一种获得廉价优越感的方式。
在何士光笔下,少数新时期的干部还停留于过去的思维观念之中,跟不上时代的急剧变化,对政策的调整也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今夕是何年》(1980 年)讲了一对青年恋人的恋情遭到家长强烈反对的故事,其中女方的父亲王永年是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形象。一方面,他在1970 年代是一名无辜受害者,曾经被撤销职务并下放干校,而这种人物类型在伤痕小说中基本是以手握正义的控诉者面目出现的;另一方面,作者并不因他的经历就理所应当地让他把握着绝对的真理,他的思想中还明显残留着一些陈旧、顽固乃至封建的东西,比如,小说这样介绍他反对女儿恋情的理由:“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又聪明又大方的小女儿,竟然会和那个方新民——一个被他定过案,明明罪不在赦的女教师的儿子,搅在一起。要是在他的名下出了这种事情,在这人世上,他怎样安身立命?”[8]由此可见,王永年身上存在一种思想的吊诡:作为历史的受害者,他理直气壮地批判着历史的错误,享受着在其看来社会应当给予的必要补偿,而当错误的发生与自己有所关联,他却以一种极度抗拒的姿态回避和抵制任何纠正相关错误的可能。如果将这篇小说放在伤痕文学思潮之中,确实称得上一篇深刻之作。在作家们大多沉浸在以个人的书写方式集体批判特殊历史时,何士光已经敏锐地注意到即便是“受害者”也难以摆脱那种思想滞后性与历史局限性。
在1985 年所作《远行》中,何士光将他的这一早期“发现”展现得更加鲜明。小说将叙述空间紧紧压缩在从梨花屯开往县城的一辆长途客车上,安排不同身份的人群聚集于此,使前期积压的各种人际矛盾集中爆发出来,像杜主任与冯家兄弟、陆秘书与岑老师之间的冲突,以及普通乘客对刘书记、唐区长等干部所享有的乘车特权的不满。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干部僵化的思想造成并激化了他们与普通群众之间不必要的矛盾。供销社的杜主任之所以为难作为“个体户”的冯家兄弟,并非是对过去计划经济体制的执拗认同,而是对被剥夺的旧有权力的不舍和迁怒于人,如同《年》中莫大姐出于对自家之前美好光景的留恋而对老长顺翻脸一样;至于陆秘书则是由于认定涨工资只应如过去那般由个人的级别决定,按照文凭或职称都是不合理的,所以他暗中将岑老师涨工资的报告压了下来。
在路遥1980 年代末所写的《平凡的世界》中,双水村大队革委会主任(后改村支书)田福堂堪称这类基层干部形象的典型。多年来掌管村中大小事务的田福堂,类似张炜《古船》(1986 年)中的“四爷爷”赵炳,他们在本地不可撼动的当家人地位的获得,很大程度上都依托于对潜在对手无情且持续的打压。田福堂在新时期前后,在紧盯看起来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的金家之余,还警觉地观察着出类拔萃的一队队长孙少安的动向。孙少安于1978 年初计划在所负责大队进行自发性改革,组织社员签订“农业作业组生产合同”,田福堂在得知消息后,“就像耳朵边响了一声炸雷”,认定孙少安是要“准备带上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9]。田福堂为何对孙少安在村中试行生产责任组如此忌惮乃至恐惧?这显然不止是单纯的“道路”选择的问题能够解释清楚的。
双水村最后实行生产责任组是田福堂人生的一个重要关捩点。在分组过程中,田福堂这个双水村的多年领导者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和嫌弃(没人想要和他分到一组),原因在于“要田书记等于要一个负担——他常不是开会,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劳动不了几天”[10]。此处细节透露出一条信息:田福堂平日里并不经常参加生产劳动。在孙少安纠结于如何回应田福堂女儿田润叶的爱情表白时,小说这样描述田润叶的家境:“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实的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11],明确道出了田福堂并非脱产干部的“农民”身份[12],他仍要和其他农民一起从事农业劳动。学者蔡翔曾专门论述过“十七年文学”中的某些干部形象。在他看来,《三里湾》中的范登高与《创业史》中的郭振山都属于既得利益的干部群体,他们在新中国成立之初通过土改政策的红利实现了“原始资本”的积累,而这种“‘原始资本’的获得乃至继续的积累,则可能使这一群体形成乡村中新的利益集团”[13],“由于村队干部被排除在国家干部(即享受工资待遇的人员系列)之外,他们的收入就和农民密切相关,也就是说,他们的财富的聚集将直接威胁共同体内部的农民的利益,而且这一财富的聚集如果和权力的高度集中(人民公社化)勾连,则可能导致乡村中新的权力阶层的出现,进而可能导致这一新的共同体的分裂。”[14]在某种程度上,田福堂就是范登高和郭振山“原始资本”积累继续发展而成的“新的权力阶层”。他在村中既拥有极大的权力,又在经济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乃至完全掌控着全村的生产资料,就像孙少安在为家中无粮置办婚礼发愁时,田福堂主动、大方地提出孙少安可先拿储备粮应急:“要粮食,你就在大队储备粮里拿;要什么粮食你就盘什么粮食,要多少你就盘上多少!”[15]大队的储备粮俨然成了田福堂的私人粮仓。
与郭振山、范登高对农业合作化运动消极或抗拒的态度相反,田福堂是农业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实际受益者和忠实拥护者。田福堂身上不见了郭振山那种忙于个人创业的勤劳,他较少参加集体劳动却能分享集体劳动的有限果实,从而腾出更多时间巩固个人在村中的领导权。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田福堂对孙少安要搞生产责任组产生畏惧心理的缘由,孙少安的大胆改革举动,无疑威胁和动摇着田福堂、宋书记等少数人权力与资本相互缠绕的生存根基。
三
何士光在改革小说代表作《乡场上》(1980年)中更是毫不遮掩地暴露与批判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16]这个存在于农村中的典型利益集团。小说看似在写罗二娘与任老大老婆两人微不足道的纠纷,实际在写梨花屯的“上层”与“底层”之间的一次意义重大的对决,以此指明社会与历史发展的必然走向。蛮横霸道的罗二娘仅是一个代表,她背后还站着由商店的老陈、曹支书以及宋书记等人物组成的小型群体。他们彼此之间具有紧密的利益牵涉,通过共同垄断乡场上的权力与物资构成了“合股经营”[17]梨花屯乡场的权力阶层,而一旦有人得罪其中一人也就无异于得罪了整个利益集团,如小说中交代的:“如果你得罪了罗二娘的话,你就会发觉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道该用些什么来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说,在二月里,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18]《年》中老长顺和宋书记一家最初发生联系,也是因为宋书记拥有支配对很多农民而言极为重要的回销粮的权力。何士光对“改革”的认知是较为清醒的,所以《乡场上》不止藉由主人公冯幺爸“挺身而出”为任老大老婆作证的行为证明农村改革颇为乐观的必然趋势,还通过说明以曹支书、宋书记等基层干部为中心的利益集团依旧强势的存在,指出新时期在农村范围内进行改革将会面临的阻力,在一定程度上,梨花屯的利益集团也被何士光直接视作农村社会改革对象的一种具体表征。
作家陈忠实在新时期之初也塑造过一批基层干部形象。但与长年从事乡村教师职业,以致似乎已经习惯居于“弱势”地位描写干部的何士光相比,陈忠实笔下的干部渗透着作者更为复杂的心路历程。虽然陈忠实也做过多年的民办教师,但曾经担任公社干部的经历对其前期创作的影响显然要更加明显。[19]如果说何士光是作为“群众”的一员从外部审视干部的行为,那么陈忠实则主要是背负着干部的责任,主动或被动地调整着1980 年前后书写干部的具体方式。特别是写公社书记杜乐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县委书记刘民中)进行斗争的短篇小说《无畏》在《人民文学》1976 年第3 期的发表,成为陈忠实文学生涯的一个转折点,“这篇小说,随着当时政治形势的波诡云谲,先是被肯定,紧接着又被否定。甚至,它还成了陈忠实的一条‘罪状’,对陈忠实的个人命运,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影响”[20]。这一文学事件的发生,既体现了陈忠实对时事政策的“敏感”与“迟钝”,也使他在此后的创作中开始有意识地寻求蜕变,如有学者所说:“陈忠实在80 年代前期,曾经经历了一个从对农民的社会政治生活走向农民的精神世界进行艺术扫描的变化。”[21]基层干部的形象在新时期也随之起了新的变化,就像《信任》(1979 年)中的支部书记罗坤不再是固化的政治符号,与他人的关系变得更趋人性化。
有趣的是,同在1942 年出生且个人经历有较多相似处的陈忠实与何士光,在新时期以后的创作方向可谓大相径庭:陈忠实的创作从现实重返历史,由紧跟时代政策调整的步伐,到逐渐放弃对现实生活以及基层干部的集中观照,将叙述视阈延伸到历史的深处,写出了《白鹿原》这部堪称经典的历史小说;何士光则从历史回归现实,由较多关注1970 年代的干部形象(如《到梨花屯去》以基层干部回忆过去的方式反思历史),到侧重观照新时期的现实状况与历史流弊造成的诸多现实问题,创作了《乡场上》这篇关切农村现实生活的代表作。两人在选择通过各自的方式进行创作转型,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22]的过程中,塑造的干部也体现出较大的差异:陈忠实笔下的干部呈现了新与旧的鲜明变化,而何士光笔下的干部则基本停留在某种相对固定的形象。尽管也写了清官式的理想型干部(《心》严队长、《乡情》杨书记),但大多还属于从1970 年代走过来的“旧”干部之列,个别干部的思想陈旧落后(《今夕是何年》王永年、《远行》杜主任与陆秘书),少数干部的个人品行还受到叙述者的质疑(《梨花屯客店一夜》张主任、《乡场上》曹支书和宋书记)。在与陈忠实的对比中,一些问题似乎也愈加凸显,比如,在何士光的小说中为何只有“旧”干部,却没有在新时期迅速转换思想或者新近成长起来的“新”干部?何士光从1970 年代到新时期对干部群体经久不变的“刻板”印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显然,何士光很早就跳出了施暴者与受害者等脸谱化人物类型划分,不以人物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现实遭遇作为判断品性特征的唯一或者主要标准。就如《心》中的严队长,其为人其实也可以很好,而《乡场上》中的农民冯幺爸,尽管受到罗二娘等人的多年欺压,但这并不影响作者对其小农意识和懒散性格的批判。何士光描写和评价干部的最初落脚点即迥异于兼具农民、基层干部、作家三重身份的陈忠实。他对干部形象的塑造,拒绝空泛且散发着身体的温度,既是将对1970 年代的总体印象带到了新时期的创作中,也是从新时期的创作需要重新为某些历史人物定性的结果,而对社会改革的迫切呼唤,同样亟需多样化的干部形象来说明社会发展道阻且长的现实状况。正是在个人观念与时代要求的有机融合下,何士光小说中的干部才得以呈现出最终面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鲜活又看似“刻板”的干部形象,我们不止看到了作者对历史个人化思考的痕迹,还能窥见作者(及其同代人)对社会发展走向从惶惑不安、迷茫无助到逐渐坚定、充满希望的一种潜隐的心理转变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