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桥
2023-12-12杨红
杨 红
一
我们虢马村外有条河。河从浊漳河的支流来,入黑水河,来历是清白的。
可那时的河水细如瘪蛇,已是断流气象了。河岸的“鬼拍手”不断往河床扩。
“鬼拍手”是大叶杨,因风来,阔大树叶刷啦刷啦响得惊悚。
那时,我们虢马村人在河床的“鬼拍手”间辟了水浇菜田。
村东南头的土路切割了水浇菜田。
土路东西走向,于河打十字的地方,杵了半腿高几根木桩。木桩上铺了苇。苇上覆了泥草。泥草上垫了炉灰圪凉。炉灰圪凉上再填土。算座桥了。
人走车碾的,桥喧喧的像弹棉花,两厢露出的苇茬噗噗地扇个不停。
送人过苇桥,是我们虢马村东南头极讲究的礼节。
那一阵,我和惠儿要早早来苇桥下的河边的。
我俩送小朴。
小朴跑步过桥。他走远,桥两厢的苇茬喧喧地落不定。
送完小朴,我俩收心上学去。
小朴是那家新娘家的住家儿。
凡和那家新娘搭边的事,我们总是荣耀的。
我们这一方的“新娘”有两层意思。一是先屋子女们的后娘,也就是继母,这个大家明白的,不必多说。一是我们通常说的婶儿,带着点普遍的意义,算女性长辈的统称。
我说的那家新娘,就是“婶儿”的意思,可我们虢马村叫“新娘”。
至于大众认可的结婚典礼上的新娘,我们不叫新娘,叫新媳妇。
这新媳妇许是新娘,许不是,要看新媳妇夫家具体情况的。
我有亲娘,我的新娘只婶儿这一层意思了。
惠儿有些搅缠。她爹招财后娶了。她家就有个新娘了。她嘴又甜蜜蜜的,从我们虢马村一条巷子走下来,她像穿珠子,能穿一串的新娘。
这一串的新娘,惠儿自然也尤以那家新娘为荣耀的。
那时候,惠儿和我在太行中学同着学,念初中。
每说那家新娘,惠儿刹不住,说那家新娘住城的军分区,二层小洋楼哇——旋圈的电网网着,一个班的兵哥哥扛刺刀把守哇——鸟都难进,别说贼汉了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水尿锅什么的哇——单保姆就俩,一个专擦人家那家叔的手枪军功章什么的——全是金的哇,一个洗衣做饭什么的哇——人家一家人出门都派小卧车,火车坐软卧,飞机都坐过好几回哇——人家那家新娘披肩烫发描眉搽胭脂膏口红,绿毛呢大氅套大红高领羊毛衫,白色阔口大喇叭裤配细扭扭蛇皮高跟三接头尖皮鞋什么的哇——坐的高级小卧车红呵呵明晃晃的,比电影上的人儿不差哇——去人家那家新娘家当保姆真还不歪,咱可要先去一回“小香港”哇——
如此念一番。惠儿最大的盼,是去大城市当小保姆前,先去一回“小香港”。
“小香港”在我们城大十字。
“小香港”的大玻璃窗前,对坐两个正烫头的女子。她们头上卷红花柳绿的塑料卷,卷上扯蜘蛛网样花色电线,泛着污黄的白披风裹尸布般从脖下围住她们。她们撑着像贵重金属铸的脖,面孔板成冷蜡。她们从披风下张手捧本《大众电影》半看不看的,仿佛和封面女明星有过节那样挥霍时光……
这简直是惠儿心里大城市小保姆日常的生活印象了。
我母亲喜喜的,也四处宣说:可不是,那家新娘说下了,能不依——
那家新娘说下的是宝儿。
宝儿也是那家新娘家的一口住家儿,张个手,咧咧嘴,拨浪脑袋看个没内容的点儿什么的,大概四五六七八九个月吧,谁又知道呢?头顶几根寒寒胎毛,没合全的囟门像小小鼓儿,有节律的跳。不专意眊裆口,都认宝儿是个白胖胖的小女儿。
我母亲“依”的,是做保姆,看宝儿。不过,她不说是保姆,把自己和说书的说家儿,唱戏的唱家儿,看阴阳的看家儿什么的封为一列,认自己是个看家儿。
也不知是新当了个看家儿还是怎,那些天天将明,我母亲像摸根记事绳结,数落我的不是了:拿不动针线哇,就记着个吃哇睡哇,蚂蚁都知道勤谨漫说你活个人儿哇——
跺脚,磕鸡毛掸,咬牙叫:活祖奶奶哇,举起那书,好歹学那雀儿叽叽喳喳叫几声,多识三五个洋码,活活屈煞你了么——
她管印刷字,统一叫洋码。还说要我营养营养,逼我吃了半罐糖水橘子罐头。
罐头是宝儿妈从传染病院拿回的。那一向,宝儿妈的哥好像患肝炎住传染病院了。
宝儿妈从传染病院带回的好吃的,饼干糖果鸡蛋奶粉什么可存住的自然宝儿吃,可半个糖水荷包蛋,半碗挂面汤,半罐的罐头什么的,宝儿妈说搫了可惜的,拿回给黑儿营养营养吧,看黑儿瘦得风不来都要倒——
黑儿是我。
我母亲也说大凉大燥,她和我妹妹皆不大宜,就专营养我。为此我妹妹还趁我不注意拿毛衣针扎我,与我结梁子了。那些吃食也实在醒嘴儿,我也就不计较我妹妹了。
吃了恁多凉性燥性营养物,我整个人越像受了成千上万个瞌睡虫攻击,整日癔症症的了。可我既受了营养了,还能怎?懒懒地卷了书,颠颠倒倒出街门呗。
巷口是个丁字。我家是巷口东南第一家。巷口西南第一家是与我家一墙之隔的惠儿家,西北就是那家新娘家院。
巷口一堵山墙是那家新娘家的。山墙是砖夹土坯墙。土坯墙中央镶了块水泥板报墙。
板报墙麻花边,正上方抹个五角星。星上的红落得差不多了。星两边横出一串大麦穗。麦穗的黄也落得差不多了。
板报墙的底墨也剥落许多,依稀见积年广告漆涂的画呀残缺的粉笔字呀什么的。字画的空处是带色儿的乱七八糟的字句。字句的空处,见缝插针配了男女下半身私处粗糙简陋的正侧横截面的图,有点春宫意向的。
我家山墙角杵出一枝桃花,越衬得那点春宫意象艳剌剌的。
三五只雀儿在拐角的水泥电线杆上,喳喳叫个不停。
狸猫耷耳朵,藏尾巴,在我家山墙桃枝下做猫的那些营生。
YU Lixiu, SHAO Chen, ZHU Jin, et al. Discussion on the influence factors of the development and utilization level of bentonite[J]. Conservation and utilization of mineral resources, 2018(6):20-23,30.
我抵着太行山的寒气,缩脖袖手懒懒地靠住我家外山墙拐角竖的那口磨盘。
粗粝的磨盘石炸开一溜细黑缝。我想着这磨盘昨天还好好的哇,凑近一看,却是一行蚂蚁衔顶扛抬,炫技般各种负重,朝磨盘当央那丛草下的蚂蚁窝来去。
吱呀呀一阵响,那家新娘家院斜叱的黑铁街门努出个老呼。
老呼架了架子车,才出半个须首,“嗷”一声,一只黑糟乌烂的狗从架子车下窜过,悬乎绊倒老呼。
老呼撵着狗影骂:狗儿的——
其实不怨狗的,是那家新娘家的街门道险如崖道,道顶和两厢杵了满戥戥的杂物,出门不便。
老呼上后牙槽镶着一对金牙。金牙乌小,又叫前槽的大黄牙挡着,不易见。老呼就喜骂,骂时将嘴启得大大的,好显他那上后牙槽的金牙。
老呼说他那对金牙是小时候镶的。
他这样说,脸上那条疤像见光的蛇哧溜儿,红罡罡的翻腾。
蛇哧溜儿是我们太行山南麓这一方常见的小生灵。它麻褐色的身短有寸余,最长也就一拃,尾巴却长过身,只四只脚,可爬相灵妖如细风。
老呼复姓呼延,肉眼肉鼻,膀大腰圆,赁那家新娘家院连街门道的北厢房住。
窜去的狗惊了电线杆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飞起,惊了墙头狸猫。狸猫嗖一下越过我家山墙,惊得桃花颤了颤荡下几瓣花,我自己叫花砸中,身心也一阵摇荡——那时候,我尚不知这是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作怪。
这寒凛凛的大清早,老呼穿个空心褂。不知是洗缩了还是怎,那空心褂像个紧兜肚,贴他肚皮上,扣拇缝隙挤出小小的肉苞。如此,他胸前就赘了一溜肥肉苞苞。
老呼蹬三轮拉人。他的三轮,底座是辆老式木架子车。他将轴改作半机械,装了钢条车轮。锯了架子车两根木驾辕,焊了个铁架。铁架下装个半机械轮子,上接个丁字铁把与改装的架子车铆接。又在车角各支四根细竹竿。竹竿前后挑了才兴起的红绿相间的蛇皮布,制成个轿。轿前一对金铜蚊帐钩,对开两扇蛇皮布。蚊帐钩上缀五彩流苏儿。
老呼出了黑铁街门,蹬着三轮擦过我,嘴像洞大开,朝我亮亮上后牙槽的金牙,去了。
老呼一走,黑铁街门后飘的小花旗倏忽收了。
“小花旗”是小红的花衣裳。
二
那年的倒春寒好似冷箭,一下射中了春天。
早晨,我被冻醒,看见炕后窗玻璃结了厚厚冰花。我裹了被子半趴到窗边,哈口气,融开指头肚一片冰花,贴眼一看,棉絮般大雪纷纷扬扬从灰色苍穹落下,我家院好似立着个白娘子,白素素的。
我赶紧穿衣,胳肢窝夹课本,边走边拢头,踏雪去巷口会惠儿。
惠儿已在了。她袖手杵在雪里,溜黑的眼,通红的鼻,艳霞的腮,绿头巾又覆了白白的雪,乍看,像野庙塑的野奶奶。
见我迟了,她没好气地问:怎耍?
抓把雪,握个团,朝空里瞎掷,惊了一群麻雀。
麻雀飞起来,像墨点洇得四处都是了。
我哈着冻麻的手,看这乱雪,知道她心里想看小朴的,却又见她抹下头巾,支棱住耳朵。
只听得寂静雪里几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屋檐悬的冰锥锥刺得人心里寒颤颤的。
是狗叫。
我随惠儿闪进那家新娘家黑铁街门。
那家新娘家的院静雅雅的,各家门前蹚出的脚印早又覆了厚厚的雪。住家儿们像崂山的道士,都隐身了。
唯见北耳房门前通道一炉偌大的火,撩着火烧云般的火苗。火上大铁锅的沸水顶得铁锅盖扑哧扑哧响个不了。炉边人家的帆布棉门帘覆起半截,门大敞开。
我俩往里眊,不见小红。
狗的细叫从火炉边半开的小门传来的。那扇小门通那家新娘家后院。
惠儿像蛇哧溜儿滑进那扇小门,朝里眊几眊,又溜回拽我。她害怕我跑。
后院东北角一人多高的枯臭蒿和厚厚积雪,已蹚平了。
老呼穿件黄狗皮坎肩,左手举杆小烟,右手横根铁棍,背对我们圪蹴雪里。他杵在乱雪里的背影像砂纸打过一样模糊。他面前是那条半大黑狗。
狗半瘫,脖上栓的手腕粗铁链将狗头半拖在雪上。狗的奶稚气的哀伤清澈的两只狗眼上两个金黄圆点,像燃尽能量的小小陨石灰灰的。
狗链另一头拴在粗壮的铁柱上。铁柱牢牢揳在地里,是老呼专拴狗的。
大约铁链拴得紧,狗的叫哽在嗓里,丧得似黄连,苦巴巴的。狗尾巴僵硬像棍子,却不忘在雪里扫来扫去讨好老呼。
老呼吃小烟,鞋帮子上磕烟灰,卷烟袋锅,将烟袋锅塞腰间,再咳两声,吐口浓痰,提铁棍立起来。
这是要敲狗头了。
太小哇——一个声音仿佛蛛丝缥缈掠过。
老呼大约没想到身后有人,惊得跌了铁棍像个僵大虫定雪里了。我也惊得两腿筛起来。
没肉哇——惠儿的膝盖乱抖,可她还说。
老呼猛回头,脸上的疤涨得红罡罡的。他大约怔了小半袋烟的工夫。只这小半袋烟的工夫,雪花落地的“咣当咣当”声震得我耳朵搅疼搅疼的。忽一道金光闪过,就见老呼合上他的后牙槽,缓缓拾起铁棍,朝狗那边走两步,突然解了狗链。
狗跑了。
老呼又提铁棍转回,挨过我们时再亮亮上后牙槽的金牙,去了。
我抖着嗓问惠儿:他他他知道你爹是支书了?
惠儿不答,自管自到短墙边,踩着两块半头砖,扶着墙,缩头缩脑眊一会儿,双目定住东北厢不动了,可她的膝盖还乱抖哩。
我抖着像踩高跷的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过去,只见乱雪飞纷的东北厢有个猩红物件儿。
那是苇桥上游的土地庙地界。
我盯住那猩红物件细看,立时眼冒火星,脸脖身也像叫大火燎着,上下烧起来。
猩红物件儿不是别物,貌似条三角角红裤衩。
那时候,我们虢马村男女一打趣,就撩衣解裤的要看人家是不是穿了三角角红裤衩。我和惠儿偷偷去城大十字百货商店寻,想见识见识的。我们也猜着小红这样的女子,该穿三角角红裤衩的。可大十字和小红那里,到底都没见。
那三角角红裤衩貌似套在个赤脚裸身人的腰间。那人瘦弱苍白的身像枝枯白芦苇,细摇摇的。他疯一般弯腰挖地上的雪往自身上撩,脚像踩着笼烧旺的炭火,急速跺跳……不知他人瘦还是那三角角红裤衩宽大,他裆间显豁漏气隐见的那半个腚,还不及宝儿的丰圆,似个又干又瘪的小黄蒸——
这些也不知是我看到还是臆想的,反正当时是这么个情况的。
雪越下越大,像垂于天地间的银灰阔幕。
惠儿跳过短墙,要拽我去土地庙,却听个细嗓像根带勾钓线,从大雪里直穿过来。
我立住不敢动,这是我母亲叫我回哩。
惠儿跺脚说:人家可是小朴哇——
我嘟嘴说:回迟了又挨骂哇——
惠儿又跺脚,说:小奶奶哇小奶奶——
她这么乱叫一气,拽我从窄巷西头横的短墙跳过,直奔土地庙。原有座土地庙的,人推塌了土地爷,庙也塌了,我们依旧还叫这地界土地庙。土地庙的野树蒿草疯样野长,“鬼拍手”也密集,藏了黄鼠狼獾这些野生灵。人说还有花豹哩。
到了土地庙,只见野树蒿草和飞纷乱雪,却没小朴了。
惠儿跌脚怨个不了,说:小奶奶哇小奶奶——
三
我家探出土墙的桃枝,结了米粒大桃子。小孩们够桃子耍,越踩得那磨盘光溜溜的。
清早,我照倚巷口光溜溜的磨盘,懒懒撑本书,竖起耳朵听那家新娘家院传出各种声气:含混不清的说话,咳嗽,挑煤球炉,磕鸡毛掸,锅碗瓷盆磕碰,倒水泼水……
这些声气像拉栓早了的爆米机漏出的半熟玉米,淋淋漓漓地炸个不了。
有个面生男人从那家新娘家斜叱的黑铁街门闪出。他应该是老呼的一个哥儿们。
老呼说自己有人,路宽。他家也确乎来好些个各式各样哥儿们。不管早晚,他家钻出一两个哥儿们,是常事。老呼嘴上喷他哥儿们多呀多的,当真来个哥儿们,他又小心遮掩。
眼见老呼伺候他那掩面的哥儿们上了他的三轮,去了好一阵,我也还没等到小朴。
大概老呼撵着狗骂的那天起,许多天未见小朴了。
我们猜着小朴很大可能在红星厂当工人。
红星厂在我们城的东南角,由我们虢马村东南头的土路出村,南拐上汽路——汽路是护城河填的——南下十余里就到了。
红星厂是国营大厂,在我们城,却不属我们城。厂里上万号人,天南地北都有。
惠儿说:光大学生就上千,直接给咱党中央造炮弹,人家厂一把手能尿咱城一把手?
有些小看我们城一把手的意思。
一把手是最大头头,这个我也知道的。
红星厂见天是新世界的气象。
别说山里人,就我们城郊的,也专跑去,只为看红星厂上下班的景。
清晨上班,红星厂十多个高音大喇叭一同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歌。穿帆布劳动服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乌泱泱挤进宽阔的水泥圆柱的厂门。晚夕下班,那十多个高音大喇叭一同播放《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歌。穿帆布劳动服的人流又乌泱泱涌出宽阔的水泥圆柱的厂门,散漫到四面八方……
我和惠儿说:咱能进红星厂当临时工,多不赖哇。
惠儿捂我的嘴,压低嗓见智见仁地说:实则他们出厂,看偷没偷——
她去大城市当小保姆的心意已决。
不见小朴,我俩心焦。惠儿说:咱们问问小红去——
礼拜天近正午,我母亲派我送宝儿去吃喜酒,还嘱咐我,要送他一家三口过苇桥。
宝儿在我怀里,一会儿抓,一会儿啃,薅头发踹胸,又尿洇了我。
宝儿爸妈等在巷口板报墙下。扮得花枝招展的宝儿妈翻开宝儿的裆,看那裆干干的,裆里那件皮肉小物什妥当当的,就不说什么了,对着宝儿亲个不了。那时候,宝儿妈总往传染病院伺候她哥,越养得有红是白的了。
宝儿爸穿后开衩的灰涤纶条纹西装,扑了白鞋粉的球鞋。他胯下那挂黑色加重凤凰自行车像才从澡堂子搓了澡出来,遍体通透铮亮,楔在脚蹬子的钢印像小孩的指甲盖,亮闪闪的。他两只手扶住那铮亮电镀把把手,一脚踏住脚蹬子,一脚踮地,眯眼咧嘴地看我洇湿的胸。
我含着胸避着宝儿爸的目光,和宝儿妈合力把哇哩哇啦嚷的宝儿塞进自行车前梁塑料编的婴儿座,绑好,又扶宝儿妈挪上后座。
我送他一家三口出村。
眼见他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摇摆摆地上了苇桥,去了。我这就慌慌往回,喘着气跑进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
惠儿整个人奓煞着,吃了定风丹那样杵在街门道的穿堂风里。她两条齐肩辫挂了山楂大小两个红绿塑料球,嘀里嘟噜的。她脸扑的痱子粉窜出的刺鼻香气像尖锐的鞋锥子,到处扎。她穿红底黑碎花的灯芯绒衣裳。叠出两条笔直缝的裤像铁轨那样延伸着。花尼龙袜,黑方口布鞋。
见我闪进去,她指指我洇湿的胸,憋着坏笑说:要不你先在这风口立立,干会儿——
我斜她一眼,想着偷穿我母亲那双猪皮丁字方口鞋出来,就比过她的好风头了。
我俩斜身躲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从那家新娘家阴暗的街门道钻进院,见春光像一柄才焠的剑,热嗤嗤长刺院中央。
赁住那家新娘家的,是五六家十多口的异性住家儿。
各家门前出檐滴水下,拿油毡石棉瓦什么的搭了高高低低的遮篷。遮篷下横着自行车——自行车座下挂着各式颜色各式编号的铁皮小牌牌,那算是各单位的出入证了,因着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遮篷下竖了洗衣盆搓板,支了凳子杌子小方桌生铁熟铁小炉子什么的。遮篷上崖缝般的天光扯着密密的铁丝尼龙绳。绳上晾晒了男女小孩的各类衣物。院中央一堵残砖花墙横七竖八控了拖布笤帚……
平日,那五六家十多口的异性住家儿穿梭院中,密集集的像走棋盘,明里暗中都是楚汉之象。
那天,宝儿一家吃喜酒去了,他们住的堂屋两间的门自是锁了。南屋两家的国营厂双职工,门也都锁着。估计不是去澡堂洗淋浴就是去城的大十字溜达了——双职工礼拜天最相宜的事不外乎这两样了。
向里偏西的住家儿门前,俩小孩对了茅家,趴在个缺角预制水泥板上写作业。
茅家就是城里人说的厕所了。
预制板上堆了十多只毛桃——这分明是俩小孩偷着够我家的了。
俩小孩是大军和二军。
大军十来岁,清眉秀眼的。二军七八岁,毛头鞑靼还未成个人型。
我们城早计划生育了。他俩不独生,不用说,一定从农村来,钻农村户口的空了。
单从他俩的名字猜,他家有扩造“三军”嫌疑的。
军爸是郊区大修厂的钳工。郊区大修厂是大集体。军妈是郊区医院的临时工。军妈一直说快成合同工了,可一直没成,据说是没寻上给头头们上“号”的门路。
从这一点讲,军家先在这个院失了点势。
这个院,其他住家儿像宝儿爸妈,国营单位不说,都以工代干了。南屋两家的住家儿又是国营厂双职工。人家老呼原在的肉联厂,也是国营单位。据说,老呼曾是肉联厂有名的“一把刀”,宰杀,拔毛,剔骨,割肉,这些动刀的活儿样样精道,也还带过几个徒弟。隐约听得老呼叫肉联厂开除,不是偷肉就是攮人,抑或两者皆有?具体原因不详。
军家住的小偏西房斜挨个茅家,据说那家新娘可怜他家,收他家的房钱最少。
军妈转不成合同工,就用印着郊区医院的白大褂抹眼泪。军爸穿着印郊区大修厂的帆布工作服,眼眉倒竖,卷起衣袖,一手拿鸡毛掸,一手握鞋。不管人多人少,他俩一红一白地唱说大军二军:不好好学,去郊区医院看守太平间吧。
既是看守,我以为那地方至多和监狱差不多。后来知道了太平间的详情,吓一身冷汗。
大军二军旁边半头砖垒的小短墙,直竖竖杵着根秃毛的鸡毛掸。鸡毛掸上挂只大码军用破球鞋。鞋底已磨得光亮亮了。我们也知道,这鸡毛掸形同刀斧一类,专威慑他俩的。
他俩的礼拜天,总带点过堂会审之意。
见我们,他俩抬头。大军红着脸,咬一下铅笔,慌乱地看旁边的毛桃。二军抠着鼻孔,眉眼斜性性看我的胸。我瞅他一眼,他赶紧看毛桃了。
四
那家新娘家街门道耳房滴水,和南北房的山墙形成个窄蹙通道。
南耳房通道的砖瓦弯弯的,像唐仕女的细眉。天上有个风来云动的,那细眉俏俏地挑几下。一枝干桃花横南耳房门前——估计也是偷撇我家的。两只麻雀在干桃花枝间跳。门前窄廊潮湿湿的砖缝挤出碎碎野草和薄薄青苔。
小朴是南耳房的住家儿。他这门口不像其他住家儿堆许多杂物,只支了只酒精炉。炉上坐只新帅帅的小钢精锅。
我们就确定小朴还不在。他若在,那钢精锅外褐色的氧化层会挂饭渣什么的。
我们也猜这钢精锅是小红给擦净的。越觉着该问问小红了。
老呼和小红是北耳房的住家儿。
北耳房门前的通道,早用石棉瓦油毡纸堵的黑洞洞了。墙和顶棚都黑糊糊的,周边堆了纸褙子,酒瓶子,玉茭垛什么的。门前盘偌大个火炉。火膛撩出的火苗像朵火烧云,把大白铁皮茶壶烧得咕噜咕噜冒白气。
嗖忽一道光闪出去了。是狸猫。狸猫在炉上烤火舔毛,见我们像见了“无常”,慌窜了。
惠儿捏手脚走去,细细喊一嗓:姐哇,水可滚了哇——
寻了这个理由掀开竹帘,惠儿朝屋里探头。
那竹帘子的线窜开好多,细长的竹片悬成酥可可的样。
二军不知甚时躲北厢房墙角,哧愣了脑袋,告密般指指通道后的小木门。
那扇小木门的门缝透来疲惫的光,仿佛不是通后院,是通古旧的世界。
我们钻过小门,去后院。
后院都是野草。西北角也有个茅家。这茅家偏,自然用得少。通茅家的小径,覆满细碎野花。茅家覆的两株大树,一株榆树结的淡黄浅绿的榆钱儿串成千层翠帘,一株臭椿青绿枝叶像偌大的伞篷。
茅家砖与土坯混垒的墙被风蚀得瘦骨嶙峋的。墙上活砖上耷着条猪舌头样红红的物件,是条橡皮月经带。我俩心下越多些敬慕了。
一只鸟扑棱翅膀划过茅家的当儿,那猪舌头样红红的橡皮月经带倏忽从茅家墙头没去。
墙头杵出多半张粉面,是小红。
小红细眉细眼单眼皮,鼻子有些回勾,嘴唇薄得像条红丝线。
人说她面相鲜胡儿。
这说法是贬的意思,骂早前迁居我们太行山南麓这一方的鲜卑胡人的。用小红身上,可就褒义许多。
老呼总亮着上后牙槽说:“号”都上好几回了,差一悬——
老呼说的“差一悬”,是小红差一悬去城的人民澡堂当临时搓澡女服务员。
人民澡堂在城的大十字,和“小香港”斜对过。我母亲带我和我妹妹去过,腊月根去的,为着过年洗旧。去了就丢了我母亲一双布棉鞋。我母亲悔得连说不上算,再也不带我们去了。
小红未当上人民澡堂临时搓澡女服务员,可很带了女服务员的色儿,越显鲜胡儿了。
从茅家整理好,小红出来,越过我们,回头,脚尖蹚了蹚野花,细眼眊眊我们。
惠儿肘子捅捅我。我俩得令一般,碎步跟上小红,出了小木门,这就拐进北耳房了。
小红和老呼住的北耳房靠西北有扇格子窗。窗外搭的遮篷挡了光,倒是挂竹帘的门射进的光,照着门里灰水泥地。那水泥地表,已经像酥皮点心,起了层碎皮,可还是比我家的灰砖地富丽。
我和惠儿进是进来了,杵门槛前不敢动。屋里暗,我俩怕给人家小红踢了东西。小红却像长着暗眼,来来回回自如走动。过了一会儿,我们看清了些,惠儿拽我挪到窗前的炕边偎着,小红也偎在炕边,两只手摩挲她的头发。
大概才洗过头,小红浓密的黑发像裱了老漆,闪着一层紫红的光,鲜胡儿的厉害。
小红总用烧碱兑洗衣粉洗头,还把兑比秘方传给惠儿。惠儿试了,说不错,悄悄传给我,说保管洗了像小红的头发那样明晃晃的鲜胡儿了——好像鲜胡儿是好的了。
原先我们只用洗衣粉。我学着兑点烧碱,头发果然比先前黑明了,只是头皮有点烧疼。
我母亲扒开我的头发看看,说:皮好好的,烧烧又怎——
她这是心疼洗衣粉。
洗衣粉兑烧碱洗头传遍我们虢马村,邻村的紫坊二贤庄都用起来,这秘方也就解了,好歪省些洗衣粉的。
老呼冬天套狗。他将狗皮掓褥子卖,狗肉烹了也吃也卖。他说他祖上就是掓皮的。他还见过掓人皮。这话不知真假。他家炕上倒是铺两张狗皮。一张黑的,一张黑花的。那张黑花狗皮,粗粝长毛下藏着绒绒胎毛,摸上去暖柔柔的稚气,应该还是未长成的半大狗。两张狗皮的头和蹄完整整的,仿佛一唤就能立起摇尾巴。
屋里糊着满世界报纸。犄角旮旯都堆了满戥戥东西。屋中央墙上的报纸上又贴刘晓庆笑盈盈穿紧身连衣裙的挂历照,算中堂。
那时候,我们虢马村有些办法的人家,都时新贴刘晓庆挂历照为中堂了。惠儿家中堂贴了一溜十几张的各式刘晓庆。我母亲嫌挂历贵,我家中堂这许多年照旧贴着半身主席像。那年,宝儿妈送来一张挂历照,太小,又不是刘晓庆,不宜贴中堂,我母亲就贴主席像一侧。另一侧贴了我的奖状,小学得的,证明我“好”过。
我母亲每日逼我去巷口“念”,盼我再得张奖状,却不大济事了。
小红家中堂下摆张旧方桌。桌上空铁皮罐头盒插了束皱纸花,另有面架底座的方镜。那方镜不知从哪受的一点光,反射在东南角一帘花布上。那帘花布也就鲜胡儿了。
花布一人多高,通常一根铁丝挂着。那铁丝还一段一段的锈着。
我们进去时,那帘花布撸开半截,露出张门板床。床一厢支着砖,一厢支着长杌子。
人说那帘花布后是个花柳地界,我看着倒一般。
床上铺条粉花床单。床后压条绿绸被子。这也都一般。只是那绿绸被子上撂的紫花针织胸衣和三角角红裤衩,露出那种说不尽的鲜胡儿气。
我一顿耳热面臊,赶紧扭脸,却见格子窗的粉莲纸映出个老鼠影,小小的也就宝儿手大小,须尾身形都铅笔画的那样一清二楚。突听狸猫喵呜一叫,再看格子窗,干净净的似橡皮擦才擦过。小老鼠的鼠生大概就这样完结了。
我和惠儿看小红用断齿的木梳梳头,用已挤扁的氢化可的松软膏搽脸,再用装在小小奶白玻璃瓶的凡士林抹手。腾出手,小红拿过包浅绿的皱纹卫生纸,将长方形的纸对角叠成长三四寸见宽一尺见长,摞起来,手绢拦腰扎住。
我摸着那浅绿皱纸如泡泡纱般亲和细砝,心下觉着真是来对了。
惠儿拿肘磕我,意思是叫我说。我就清清嗓,说:小红姐哇——
二军闷头闷脑闯来,说还盐。
我们也才见他手里的长把大铁勺装着平平一勺粗盐。
我们就知道军爸又从厂里弄回盐来了。军爸总能从厂里弄些工业盐。老呼也总能弄上工业盐。若一时接济不上,他们就互相借。
这叫我们虢马村东南头的人眼热。男女恨不能快快招到个大集体当工人去,说省个吃盐的钱儿是足足的哇。像大集体的人,都有吃不完的工业盐供着似的。惠儿他爹招财是我们虢马村的支书,她家不缺工业盐吃。我母亲自从看上宝儿,宝儿妈也总给我家送些工业盐,我家也就不缺了。只是工业盐的疙瘩又大又硬又粗,还碜多,研磨起来费些事。故而,凡吃工业盐的人家,要备个生铁大盐罐和相宜的捣盐锤。这个也容易,军爸厂里有的是生铁,机床机器也便宜,铸个盐罐还是绰绰的。
我母亲嫌军爸卖的生铁大盐罐贵,我家用捣蒜的釉罐。也行。
军家上至大锅小铲菜瓢勺筷什么的,下至脸盆脸架火钳蚊帐钩什么的,都是军爸用厂里的生熟铁铸锻的。军爸说他打的各式铁什,粗的几下就好,细的费事。二军手里的铁勺明光水滑,歪尖桃心勺瓢,细长勺把錾成四四方方的棱再扭成麻花样,把尾薄薄一片铁叶,铁叶尖又挂着个小小七节卷竹虫儿,十分玲珑可爱。
这该是军爸说的“细的”了。
小红轻巧地跳下炕,端起铁勺将粗盐哗啦一下倒炕头一只瓦罐里,铁勺还给二军。
二军的小手指穿过小小的七节卷竹虫儿的腹,吊着铁勺。说他娘说再借勺醋。
小红又从炕头玻璃罐头瓶里倒醋。
二军手捧铁勺柄,两眼看着勺里的醋,踮着脚怪模怪样走了。
二军出事后,他总这样怪模怪样的踮脚来我梦里,惊我一身冷汗。
惠儿又用肘捅我,我再试着清清嗓,要问。小红却端起个洗脸盆,径自出去了。
我俩灰灰地跟出来,又灰灰地跟到花墙下。那里杵着个自压水管。
惠儿忙着给小红压水。小红圪蹴在水管边水泥台上,撅腚洗衣服。
她的腚像水里倒露的两个小山峰,清秀秀的。
五
那一向,我像个辐条玩具,叫我母亲拧得紧紧的。
每天清早,我整个人梦游般蹡蹡蹡奔巷口。去了巷口,我靠石磨盘举本书。
那只黑糟乌烂的狗仿佛才从整形医院出来,一身黑亮皮毛,一张俊长狗脸,狗眼上两个金黄圆点,像吸饱能量的小小陨石,亮亮的。
黑狗厮跟一只黄狗一只花狗。三只狗形影相随的欢畅,大概忘了老呼身上背着许多狗命,在那家新娘家的街门口等老呼,大约也知道过了冬,老呼不套狗了。
那一向,老呼清早出门,总拿个青绿山药蛋砍狗。
狗跳一下,就回来抢吃山药蛋。
那天清早,那家新娘家黑铁街门吱呀一响,却闯出披头散发的宝儿妈。
宝儿妈趿拉两只大小不一的鞋,光着肉肉的脚,一头走一头抹泪。她南走几步,又惶惶退回,在巷口四顾,大约也不知道该往哪去,来我身边圪蹴下,手捂住脸。她五短的身还散发着才拱出被窝的暖烘烘的暧昧气息。她一起一伏像垫了层厚海绵的肩,与她细嗓发出的娇泣声像唱着一段双簧。
她的手肥短,指甲总留得尖细凌厉,像高手的杀器。她每个指关节都有个小小肉窝。她平日总在人前炫,说看相的说了,她这小肉窝个个是福窝,她是望夫望家的命哩。
衣衫不整的宝儿爸也趿拉着一双大小不一的鞋钻出黑铁街门。
宝儿爸是公认的好人才,个高挺拔,浓眉大眼,可我总觉他眉眼间游荡了一些肥滚如虫的欲念。他挺拔的身也散发着才拱出被窝的那股暖烘烘的暧昧气息,浓眉倒竖,圆眼瞠目,脸像一块狠劲拧过水的抹布,皱七扭八的。他白净的面手背胳膊爬着一道道似蚯蚓的血印,胳膊下夹着哭得快没气的宝儿,锵锵锵走来,举起捏紧的拳照宝儿妈要捶。宝儿妈嗖地站起,涨红着肥嘟嘟的脸,挑衅地看着宝儿爸。
宝儿爸举起的拳像断线木偶,软软的垂搭宝儿妈厚厚的肩上了。
他这样的温柔,叫宝儿妈细嗓里的娇泣声越响得像吹哨子了。
我看着他们,心上恍惚,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哇。
也是那天傍黑,宝儿妈满脸春色,清早和宝儿爸嚷架的事,像风吹了一下,无痕无迹了。她推着挂新崭崭的凤凰女坤自行车,摇摇晃晃来我家。她的自行车是宝儿舅从物资局特批给她的。车把是燕翅形的,车梁洒金紫红喷漆。电镀的把、后座、轮圈亮得像汽灯。那天她才骑回来,还没顾上打钢印,车座下早挂了个印了鲜红数字的铁皮牌牌。我指头轻厾一下,铁皮牌牌就摇曳起来,我又要厾一下,手上挨一下,才见我母亲暗里狠瞅我哩。
我母亲原说买下她原来那挂半旧红旗大盖自行车的,这样,我家就有三大件中的一件了。可我母亲又反悔不买了。宝儿妈说赊给我们,我母亲都不行。为这事,我和我母亲怄了两天的气,还不行。她说我还没学会骑,买了瞎费。
我母亲说吃“供应”的女子都是上辈子修的仙,所以她见吃“供应”的女子就惶恐。
宝儿妈吃“供应”,她本就惶恐。如今看上宝儿,她越惶恐了。
那天,宝儿妈铮新的电镀自行车后座,夹着个破蛇皮编织袋。那是宝儿妈给我家弄的工业盐。我母亲见了,赶紧唤我。
偌大个蛇皮编织袋才装了一底子工业盐。盐太少,后座爿子又太紧。我用了吃奶气力搬起爿子,取那编织袋。爿子吧嗒一下弹回,狠夹了我指头。
我甩着生疼生疼的手,直跳脚。我母亲却嗡到爿子上,哈口气,袖子在铮亮爿子上擦擦,安抚那爿子一回,眊眊宝儿妈的脸色,埋怨我:新新的弄坏了可怎?你小命儿能抵上哇——
宝儿妈的工业盐总有苦涩霉味和鼠尿臊气,吃起来辣嘴。我原盼着她上回给我家的那点工业盐吃完,我母亲能买点好盐。这下好,又续上了。我提起那编织袋,锵锵锵回屋,哗啦将那工业盐倒进存盐的小春缸。编织袋口没捏好,盐洒出一些。我恨的踩上去,狠劲碾一回。那粗粝盐粒似铜豆铁霰,粒粒顽强,还硌得我脚生疼。
宝儿妈新买的女坤自行车自然是好看的斜梁,架不得宝儿的座。我母亲着我送她母子。
宝儿妈怀抱宝儿,一路亲宝儿没个完。我替宝儿妈推那挂凤凰洒金紫红喷漆女坤自行车,故意落后,偷偷拿脚跨自行车脚蹬子。脚蹬中央一柱电镀轴铮亮瓦明,两边两根大拇指粗的长方形黑胶踏板似章鱼,紧紧吸着我的脚板,越兴起我一种异样情绪。我两手把燕翅形的把,看着车轮辐条像架时光机急速往前翻转,心被旋进一片欢愉与光明的时空。
可惜只跨两三下,巷口遇到下了班的宝儿爸。宝儿爸斜跨着他那挂自行车,来接我推的自行车。宝儿爸白净的面,毁容般爬了几道蚯蚓似的干血痂,眉眼间游荡的肥滚如虫的欲念越胀起来。他手像块抛斜的砖,坚硬地擦过我的胸。我疼得心慌气短赶紧含胸。
宝儿爸温情地注视着宝儿妈和宝儿妈怀里的宝儿,像根本不知道他的手撞疼了我。
他斜跨加重自行车,推凤凰洒金紫红喷漆女坤自行车,护拥宝儿妈和宝儿,三口儿徐徐进了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
我靠着巷口的磨盘,想着宝儿爸白净的面毁容般爬的似蚯蚓的干血痂,虽也解一些气,一会儿想他或许故意撞我的胸,一会儿又想他或许不故意,心又颠上倒下的像爬着个搅缠的鼻涕虫儿,黏得惶惶的。
夕阳像将烬的火笼,往目尽处落。树枝在老青瓷般的天空越支棱得繁密了。高高低低的屋脊似顽童搭的积木。归巢的鸟扑棱着翅膀剪过屋脊……
我忽的觉得满世界都伤伤的了。
这时候,伤景的深处钻出蝇蚊似个黑点。
黑点晃晃,大了。
是个人。
这人像从天际一端遥遥而来,步态疲惫,却依旧是跑的样。他跑动的清瘦身影忽忽闪闪隐显在黄昏的天色里,那景象很像烧坏又接起来的一截电影胶片。
虽看不大清,却也知道这人定然是软沿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一身穿旧的帆布劳动服,脚蹬的解放球鞋,斜挎的帆布包……
我一下惊喜了。
六
春暖了,河水缩了许多,也像条蜕皮的蛇哧溜儿,乌黑赤麻的。
自上游开了个水泥厂,河时断时续,水也不干不净的。惠儿说水泥厂的人总寻他爹招财上“号”,我又不便多说什么的。
河没看头,我和惠儿自苇桥往上,来到“鬼拍手”深处的空地。
前面也说过,这原是我们虢马村的土地庙。
如今,几节断香斜插积年的枯草间。香后摞几块丑石,算新进的土地爷了。
我和惠儿绕过香和石,荡上一株野杏树。
惠儿叉住杏树枝,扳住杏花闻闻,幽幽地说:小朴可回来了哇——
我问谁说的。
她问:你当真不知道?
斜看杏花,也不朝我,话却像带了麦芒,扎得我不自在。
我两耳烧起来,喃着嘴,说:倒是见个身量,有点像他哇——
太阳像烧流的一大坨铁,绽出明晃晃的白花;天像古旧的青花瓷片,蓝到苍穹的深处;一架飞机像修了道的白狐,拖着一道白气去了。蜜蜂钻花心,粉蝶荡花间,没长大的蝇子墨点那样在粉艳艳的空气里浮哇浮。黄鼠狼又挑着窄酒帘一样的尾巴,倏忽飘过……
看着这景象,我俩觉着自己很不像自己了。
惠儿两眼迷离,看着我似问非问:怎不来哇——
我也双眼迷离,看着她似答非答:可说哇——
我俩等小朴。
茂密的“鬼拍手”里突地响起一注水声,野性性的。惠儿支起半个身,扒开繁密密的杏花往“鬼拍手”里睃睃,回头朝我努嘴挤眼的。
我翻身拨开杏花,也朝“鬼拍手”睃,见个粗壮汉子背对我俩叉腿尿尿,像老呼又不像。
我赶紧捂眼。
惠儿不以为然,说:尿他的好了——
过一阵,又个女的提灰布兜,对着那摞丑石摆献贡,烧香,膜拜。末了,她望着粗壮汉子一摊湿尿渍,忖了几忖,去了。
太阳越大了。
我晕晕的,头像顶着锅,脚又像踩着云。
惠儿偏又朝我摆手,指住不远一株野杏树。
那杏树两搂多粗,老酷酷地却开了繁繁的花。
那里,两个小孩叉在杏树上叠罗汉。
虽远渺渺的,却也认得是大军二军。
花里,大军貌似以手助推二军的背。二军半跪树杈根上,身像米虫儿涌来动去。
再看,二军下面一个大花团。
花团不是花,是个穿花衣的小小女儿。
小小女儿仰面斜躺,花衣覆脸,吊着细细的辫子,露出粉气球般小小的肚。
二军叉住小小女儿,在她粉粉的肚皮上挨擦……
惠儿嬉嬉笑着掷出块土坷垃。
土坷垃擦过几株“鬼拍手”,落得还远,却惊了他们仨。
他们仨慌慌下树,一霎进了“鬼拍手”的深处。
看着他们仨小花豹般跳跃的背影,我突的觉得满眼的杏花幻化成上千上万的飞蝶,旋舞得我喘不过气来……却又叫惠儿压头,柭胳膊,拐骨捅住我的腰眼。
恍惚一支箭影带着远古灿灿的光,从“鬼拍手”间穿梭而来。
那可是小朴哇。
小朴依旧软沿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旧帆布包在他斜胯上一颠一颠的。
他轻快地跑到刚才军们藏身的杏树下。
杏花像偌大一匹红呵呵乔其纱,从瓦蓝的天垂下,覆住小朴。
花里,小朴摘下头上的软檐蓝帽和嘴上的劳保口罩,露出黑漆漆的小平头。花瓣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太清。我俩认定那是张英气逼人的脸。
他卷卷帽和口罩塞进帆布包,又从帆布包拿“半头砖”——就是半导体收音机。
他精钢棍般硬朗的手指扶枝时却温柔缠绵,羞得那花枝颤几颤。
阳光似柔风细水在他身边缓缓流动。他将帆布包和“半头砖”的挎绳挂花枝上,面向太阳,胸脯起伏,手脚动起来。
他渐动渐快,脚下的土随即腾起,旋成一片黄尘。黄尘起起落落急速生风,旋起的断枝枯叶落花土坷垃什么的,暗器般乱射。那些半覆地里交盘搅缠的“鬼拍手”的树根疙瘩像一条条惊起的蛇蟒,突的游走飞舞起来……
我俩屏息,不敢动弹。直到小朴的背影像一滴水,化去了。
惠儿瞪圆眼看着小朴像一滴水的背影,倒吸口凉气,紧紧搂住我的脖儿,惊呼:俺的亲滴滴的小奶奶哇——
我也才发现自己手脚僵麻了。
二天大晴。我卷本书,冒着凛冽寒风去巷口,竟见惠儿立在那里。
她靠着磨盘,拿书遮了半张面,斜身前探,睃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
见我,她一笑,搂住我的脖儿,朝我耳根呼热热的气。
至此,我俩的早晨比赛着往巷口去了。
多是惠儿早。她去了,总是靠住磨盘,拿书遮半张面,斜身前探,睃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待我去了,她紧着将那磨盘让与我,恋恋地睃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几眼,再反复示意我看着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紧赶紧回去了。
惠儿生活重。
早起,她要伺候瞎眼的奶奶,给她爹和新娘倒尿锅儿,喂她哥小二的狼狗,做一家人的早饭,洒扫院,擦她爹招财和她哥小二的两挂自行车——忙得鞭抽的陀螺一般。
我靠磨盘睃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惠儿握个秃鸡毛掸,不时从她家街门探半个身,啪啪地磕鸡毛掸,朝我睃。我摆摆手,她握着鸡毛掸,又缩回忙去了。
那家新娘家黑铁街门吱吱嘎嘎,老畜儿磨牙般细响,我知是小朴端着那黑铁街门要出来。若是老呼,街门会开得雷劈电打地响,半个虢马村都听得见的。
我扔土坷垃碎砖头打惠儿家的街门。打中了,惠儿就握个鸡毛掸慌跑出来。打不中,错过看小朴,她埋怨我一整天。
可打中打不中的,不由我哇。
我拿书遮脸,低头看磨盘的草,背身看我家杵出土墙的桃枝……高低不敢看小朴,可我知道小朴照例是软檐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的扮相……
他一直这样的打扮,终年不变。
如今想起,我记忆里的小朴竟是无脸的了。
小朴跑过,扇起细腻如绢一阵风越引我愁了。
展开书念几行,见个点从朝阳里来了。这点一摇二晃见风渐涨成了小朴。
我赶紧拿书遮脸。小朴跑回,又带来股风,吹去了我的愁。
那一向,我简直魔怔了,睁眼就抓书去巷口。
一天睡到半醒,我骨碌爬起,抓个东西就跑。
我母亲在后头又叫又撵。她拽我拽脱跌倒了,“咕噜噜”滚我脚下,用力扳住我的腿。
我这才稍有知觉,发现自己光脚没穿鞋,手里抓的不是书本,是笤帚骨朵。
才夜半。夜虽黑,星斗挂满天空。
清冷的风吹来,我心一紧,眼里涌的泪把满天星斗晕成一团花了。
也为这,我母亲越将宝儿妈从传染病院带回的吃食营养我了。
七
那天早晨,巷口看了小朴,我和惠儿早早到苇桥下。
我俩认定小朴是去红星厂上班的,准备再看了小朴过苇桥,上学去。
河水静如一架长屏风。
朝阳的光像金线穿进水里。绣花鱼拖着金线在水里穿来穿去。
惠儿说水泥厂的人不寻惠儿爹了,水泥厂倒了闭了。
既这样,我也不便说什么了。
那天也不知怎的,我的书包像装着碳,比平日重好几倍,坠得我身子直晃。
水和鱼甚好,我多看了两眼,眼前突地一黑。
睁眼见惠儿哭叹:俺亲滴滴的小奶奶哇——
她跪我身边,急得脸通红,泪珠儿直滚。我想劝她,可那昏天黑地又来了。
恍惚又觉着瓦蓝一片天横在我面前。
蚊蝇在耳边嗡嗡的,身子像朵云飘飘的。眼皮像镶了吸力很强的磁石,好不容易抬开,吧嗒又合上了。恍惚一个点倏忽掠过鼻尖,究竟是蜜蜂,蝴蝶,还是麻雀,我就顾不上想了。
我只觉自己捂着花被,貌似躺在摇摇晃晃的架子车上。斜侧杵了张泛青的脸。我眊半天,觉着是个女的。
这女的两眼发僵,目光散乱,像前方有堵墙挡着她的身和心,牙齿紧咬的下唇印出蜿蜒如虫一道青紫血痕。我用力叹口气,这女的眊过来了。我俩眼神一接,我觉着她是我母亲了。
不知怎的,我母亲架着胳膊吃力推车辕的样,叫我一下觉着驾车的人是小朴了。
我们一行摇摇晃晃到了郊区医院。
那个我感觉是小朴的人背我,我母亲扶我。我们前前后后乱跑乱撞,挂号验血照相……戴厚白口罩的医生捏着那摞检验单,用医生的腔调款款说:急性肝炎哇——
我母亲嘴张得老大,说:不当活活哇——
医生还用医生的腔调款款说:吃了不洁食物哇——家里有人得这病哇——传染了哇——
我母亲听了,脖儿一哽,泪花花的厉害我:住院住院——
我离开我以为是小朴的那个人温暖的背,一头栽在病床上。铺盖还没来得及从家拿哩。
好在那张床有张薄薄床垫。我干躺在床上,由那病房经年发酵的陈腐酸味冲击我,身心往下埋……也不知怎的,忽见个小女儿在昏黄灯下看我。
她细眼明眸,腮上两朵红,两个深旋酒窝仿佛斟着酒,烈烈的。
我眊她半天,觉得她的样貌似哪个庙塑的小奶奶,脸蜡蜡的,越显腮上的两朵红……
我又觉我的半身好像中了枪弹,麻嗖嗖的。我用尽气力一动,见我母亲癔里耷症的抬抬身,一条晶亮口水像“吊死鬼儿”拖在她的口角。
我问我母亲:小女儿哩——
我母亲以袖抹去那条晶亮的口水,不理我,覆身又睡了。
这一问,我把自己问醒了。我的床边杵个铁吊架。吊架上挂个玻璃吊瓶。褐黄的胶皮管顺吊瓶通下来,蜿蜒如蛇爬我手背上。
我又听见哗啦啦如大鱼打水浪的声音。抬眼看,原来窗户上挡了报纸。风穿过破了的窗玻璃,将发黄的报纸吹得一鼓一吸的。
我恍惚记得我来时,窗跟的两支床都覆着花被,如今一张只留破席。另一张床上半坐个拥花被的老汉。老汉形如冬日的山荆条,筋枯骨干的。他盖的花被却里表簇新。
我仰脖看老汉。老汉也用他的好眼看我。他的好眼里有束明亮又幸福的光,好像他不是卧病床,是在福地享乐。他另一只灰扑扑的眼像搅了黄的雀儿蛋,却也有种安详之光。
那时候,郊区医院的住院部还都是平房。
我们住的传染病房隔离在病房最后一排的东北角。病房在阴面,不见阳光。
我能下地活动了,就立窗边,从窗框中央那块玻璃望外眊。玻璃由右下角向左上角炸裂,变成不规则的冰片样。
老汉拥着表里新色的花被朝那张只留张破席的病床努努,身扭成麻花样,再朝窗外努努嘴,说:那小女儿可就撂那儿了哇——
说这话时,他那只好眼依旧有束明亮又幸福的光,那只灰扑扑像搅了黄的雀儿蛋的眼,依旧有种安详之光。好像他努嘴的那地方很不错。
原来不是我瞎想。老汉说的那小女儿,是我先前恍惚见着的那个蜡白脸,细眼明眸,腮上两朵红,两个深旋酒窝的那个小奶奶样的小女儿。那腮红应是肺结核病人独有的。
老汉努嘴的地方,是座低矮小房。
透过略大一块碎玻璃,我眊住窗外那间小房。
小房半坡的房顶覆了积年枯干的藤枝枯叶。朝我们病房这厢开的那扇小小的窗蒙了半透明的塑料布,很像老汉那只灰扑扑像搅了黄的雀儿蛋的眼,却少那种安详之光。
爬墙虎小小的新枝已经蔓上小房的水泥墙。那小房越有了与人间两样的光景。
我母亲害怕宝儿妈说出话来,不叫看宝儿,早不来陪我了。她送饭也急惶惶的像狼撵着。
军妈是郊区医院的临时工,也负责打扫我们病房外面的走廊。我母亲将我托付给军妈和老汉,说我若有什么不听话的,他俩尽管打骂就对——还非要老汉当我“爷”。
大约为此,我母亲送饭,也多给老汉一份,拨他那个军绿搪瓷缸里。
“我爷”惶恐,说我:可要好好听你娘话,不敢学那不好的惹你娘生气哇——
隐约听得我这个“爷”是个国民党败兵,我自然是不会听一个国民党败兵的了。
“我爷”的军绿搪瓷缸锈迹斑斑,红字都看不清了。他用搪瓷缸吃饭喝水洗脸漱口,凡身体上行的事都用,简直一副败兵相。
一夜,我噩梦如麻。
到军妈拿把秃毛扫帚斜倚门框时,我梦里那片乱声还在耳边纠缠。
军妈来我们病房,总是帽子口罩白大褂,装扮得像个传染病科的女医生。她也总是斜倚门框,手里的秃扫帚撂给我,两只睫毛浓密的大眼像激光指示器那样转来转去,示意我扫这儿扫那儿的,又作出中西医都精通的女医生派头,口里不住询问我和“我爷”的病症,依据我俩的病症各作诊断,各开医嘱和偏方。
她也总说那小女儿要是抓她的方药:保管这会儿早活蹦乱跳的了哇——
那天清晨,军妈照例斜倚门框,一边用眼示意我扫走廊,一边和“我爷”说个不了。
军妈说:惊了惊了,肯定是惊了,尸首可都拖门外了哇——
“我爷”往自己身上拥拥花被,仿着狄仁杰探案的口气说:未强未强哇——
说得人一惊一跳的。
他俩说的是昨夜贼进太平间,到底奸未奸尸这一节。
太平间就是我们病房窗外的小房,那是小女儿的归处。
我才知梦里的那片散不去的乱声,原是太平间进贼引起的。
下一天,军妈来我们病房时,窗外的太平间也突然拥挤了许多年轻人。那些年轻人挤满了太平间。挤不进的掀翻窗上的塑料布,踮脚探头朝里眊。
军妈斜倚门框,撂给我那把秃扫帚,朝窗外拥挤在太平间的年轻人努努嘴,很荣耀地说:人家可是咱城医专的大学生卫校的中专生什么的,人家老师带人家来剖尸的哇——
“我爷”拥着花被,拧身眊住窗外附和:是来是来,现如今,尸身值了钱儿哇——
还是一切都很不错的口气。
太平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半下午。落后,那些年轻人或抬或捧,搬着些大小不等的瓶瓶罐罐去了。军妈说那些年轻人搬的瓶瓶罐罐是解剖了再拿福尔马林泡的那个小女儿。
军妈这样一说,灰白的太阳光像块布,从太平间的屋顶刺溜滑下去,天就黑了。
八
出院第二天,我母亲说:老师上老师的课,你篷课桌儿上睡哇,那脑筋就是实笃笃一块顽石,缝里也落颗籽儿表上也生些苔藓什么的哇——
逼我和惠儿厮跟了上学,叮嘱惠儿万事多罩罩我。
惠儿满口应承,还专意跨了辆加重自行车。
我挎着惠儿和我的书包,胸前斜打个十字,抓着后座下的弹簧坐自行车后座,却还是像风里一根蒿草,摆来晃去的。
出村口,我们见了老呼。
这暖天,老呼的三轮已经摘了那红绿相间的蛇皮布,轿前缀的那对五彩流苏儿的金铜蚊帐钩丁零当啷地摆。他戴紫红镶黑边的瓜皮帽,穿黄袍,套紫红马褂。他穿这身故衣,蹬那架子车改装的三轮,摇摇晃晃从我俩身边擦过,仿佛从坟里拱出来的。
老呼这身行头和他的三轮车成了我们城独一份,上了我们城的报纸。
老呼的生意越红火了。抢坐他三轮的人都打起来了。自然,进出新娘家院寻他的“哥儿们”更多了。
那些“哥儿们”粗憨精明,油头粉面,官模商样,杂七杂八的都有。
那一向,人都知老呼路宽得简直不行,眼气得厉害,多想托老呼走门道办事的。连我母亲也托老呼,想给“二招”洗床单的,结果没洗成,埋怨枉给老呼说了几车皮好话,费了那许多的唾沫星儿。
我和惠儿看着扬起的尘像时光机喷的雾,将老呼的影变得诡诡的,很有些解气。
我俩倒不怎么眼气老呼的,我俩眼气小红。惠儿说那一向,小红好衣裳多得换不过来,越看着鲜胡儿了。
我们快到苇桥,宝儿爸和宝儿妈骑了自行车从后面越过。上桥时,宝儿爸一手捉把,一手推宝儿妈的肩。宝儿妈借宝儿爸的劲,倏忽上了桥。
过了桥,宝儿爸从宝儿妈肩上松了手,回头瞥一眼。
惠儿撅劲儿上桥,身子一摆,露出我。我赶紧含胸低头躲过宝儿爸那一撇。
我俩上桥,看看没人,急倏拐转,到河上游。反正我俩逃学已经不止这一次半次的了。
这厢的“鬼拍手”枝叶越茂密了。手掌大的叶杵在晴空里,稍有风动,刷啦刷啦响拍个不停。新长的野草高遥遥地架着陈年枯草。我们蹚草过去,一团一团的小飞虫惊出来。待到空地,我俩头上落了白的红的野花粉,脸上手臂划出一道道细如蛛丝的红印痕。飞虫儿尾追了,云翳般覆住我们。惠儿支好自行车,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画,那飞虫儿瞬间成一圈圈流动的波纹了。
土地庙叫蒿草掩盖了。
老杏树上挂了酸溜溜的青皮杏子。
我俩爬上杏树,斜躺树杈上。
惠儿顺手拨条树枝,看那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杏,咽一下口水,放了。
挂青皮杏子的树枝在她头上欢喜的点几下。
忽见黑狗厮跟了黄狗花狗从草丛缓缓来到树下。黑狗花狗互相拖着的尾连得紧紧的,黄狗嘴里叼一块血呼呼的大骨头,愉悦的随了。三只享乐到极境的狗拖着连着缓缓的没入蒿草野花里去了。
枝叶如刀切碎了的瓦蓝的天。天像碗釉釉一片片往广远处排列。“鬼拍手”灰白的叶背与青绿的叶里悬空拍个不停。
我俩突然都觉到这时空的真切与亲和。
惠儿侧楞过身,斜眼眊住我说:你当真不记得谁背你了?
她说的是我那天晕倒在苇桥边的事。
我心下一慌,不敢眊她,虚虚地说:当真的么——
仿佛又感觉到那宽厚的背的温情,心想那可是小朴哇,脸烧得厉害了。
惠儿又揪住她眼前那根杏树枝,看看那一嘟噜的青杏,咽几下口水,放了。那杏树枝又在她头上欢喜的点了几点。
惠儿说:你真该封两封鸡蛋糕——
我的脸越烧得厉害了。
惠儿补说:好好谢人家——哇——
我的整个身好像都烧起来了。
惠儿仰躺在树杈上,幽幽看着天,说:人家可是老呼哇——
我突地从树杈上弹起,又惊又气跳下树杈,蹚着蒿草荆棘出来了。
我来到苇桥边我晕倒的地,抬起脚狠劲踢那地方,踢得我气喘吁吁头晕眼花的。末了,我圪蹴那里,看着那清澈细流,睃住蓄起的许多水泊,想着干脆一头栽水泊里算了哇——
静静的水泊出个点儿。那点儿慢慢变大遮了水泊里的白云,许多个水泊就显出许多个人儿。那许多个人儿都软檐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旧帆布包斜胯上,摇摇晃晃跑着奔我来了——
我慌得心都要从嗓眼儿跳出来了,却又睃见许多水泊里那许多个小朴,绝尽在许多水泊的深处了。
那以后一段时间,我和惠儿不说话了。
我母亲知道我逃课了,眊我一眼,对着一股风,幽怨的说:这非叫休学,休了好歪也退些学费哇——
倒是领我去学校给我办休学手续,却又不敢和人家学校理论退学费的事。
回来路上我母亲悻悻地给我脸色。我面上怯怯的,心里欢喜得要命。
路边的玉茭长得半人多高,阔长叶子支在空中。玉茭有的开花,有的秀了青嫩嫩的穗。
我母亲叹这玉茭好,指着个长了霉骨朵的玉茭,回头说我:就是长个玉茭,不努劲儿也长孬了哇——
我只顾看那玉茭地晃动的人影,心里忽的恹恹的了。我猜着那人影是老呼,因为路边停着老呼那辆缀着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的架子三轮。我母亲也睃见了,赶紧拨过脸,也以手拨过我的脸,我才猜着老呼是在玉茭地里解手。
等了一会儿,老呼顶了一头玉茭花,挨挨擦擦从玉茭地出来,两只手在裤裆那里弄,扮着解完手的样。
我母亲满脸堆笑和老呼打招呼。老呼将嘴咧得大大的,露他后槽的金牙。
我母亲仿着很看见了那金牙,越笑得脸上横七竖八的,手指头一个劲捅我的腰眼。
我只好朝老呼半鞠了一下,眼睃着那青绿的玉茭地。
说几句淡话,老呼跨上他的三轮,摇摇晃晃去了。我母亲回头埋怨我:人家再不好,也背过你哇——
越说的我想撞那玉茭秆上,一头撞个血窟窿算了。
我们过苇桥,见二军撅屁股在苇桥下水泊里捉水物。我母亲呵一声:二军——
二军低头从裆缝辽远的眊一眊。水泊白晃晃的光照着他猴儿似的小泥脸。
我和我母亲就笑。二军见我俩笑他,突然骂:笑个屌——
我母亲一霎气的,说:会骂人了,看不告你娘——
二军还从裆缝里辽远的骂一句:告个屌——
我暗睃我母亲煞白煞青的脸,心里羡慕二军那恣意的样了。
九
阳光像个妲己,妖娆艳丽。
我卧我家山墙角的桃树杈,看我家桃树结的毛桃。毛桃病恹恹越长越瘪,我心里也不大好了。忽见土墙外,惠儿穿白衬衣蓝裤子,骑个加重自行车,一脸汗津津过来。
她定是去学校运动会表演集体操了。
天暖得厉害,我还得套个夹坎肩。那坎肩水红色。布是我母亲自染的,色或深或浅未染匀,也掉色。惠儿从土墙上睃我,抿嘴笑说:新媳妇儿么——
朝我招手。
她说的“新媳妇儿”是一种米粒大飞虫儿,周身水红色。她这是笑话我的水红坎肩。
我下树。出街门。到巷口。
自我休学,没敢出街门来巷口。就这,宝儿都不敢来了。宝儿妈倒送了少半袋工业盐,留了半袋宝儿吃剩的山阴奶粉,搁下两个眼下时新提的红塑料袋,说抵看宝儿的工钱。
越弄得我不敢出街门了。
这乍出来,简直到了个新世界。感觉天高树阔,一街两行房屋低矮得像火柴盒。
巷口貌似蹩蹙了,又偷眼眊见那家新娘家山墙镶的水泥板报墙,越多些带色儿的字呀画什么的,那见缝插针配的男女下半身私处乱七八糟的图也多了好几个。
惠儿使个眼色,推起自行车,我俩就出村。
近苇桥,忽见一辆黑色小轿车,鱼一样掠过我俩,扬起蘑菇云般一股灰土。
惠儿立噗噗发抖的苇桥上,摩挲着头脸上的灰土,睃着那辆进村的小轿车,说:冒不定是那家新娘哩——
杵杵我胸,又舍不得回了。
事后知道,那小轿车果是那家新娘的。那家新娘来收房租,对二军家下了驱逐通牒。隐约听得二军爸下了岗,欠了房租了。那一向,那家新娘从头到脚的穿戴,说话语气口吻,各种身段姿态鲜胡儿的,又是邻里一堆话题了。
我埋怨惠儿看不成那家新娘。惠儿杵杵我胸,说:咱这可比看她好哇——
来了土地庙。
土地庙的空地长了老高的蒿草。蒿草上缠了打碗花的藤。藤上结了米粒大小的青骨朵。那里面孕育了秋天要开的打碗花。
惠儿两手捣我怀里的物件,努嘴叫我眊人。我只好立一边蒿草里。
这个季节,我们太行山上的雨水多了,天上荡的云,都水漉漉的。“鬼拍手”的叶大了许多。那些大叶在淫着水气的空中翻来覆去乱拍。喜鹊、锦尾雀、麻雀什么的,在树梢翘尾巴。一架飞机像蝴蝶从云端穿过,机尾一道白烟像细绸,摇曳曳的。
我正乱看,忽听哎呀一声,扭头,见惠儿圪蹴在摇曳蒿草里。野花映着她雪白的胸脯。她投降般举着手,在一条金色绸缎里挣扎。
我赶紧跑上前,也顾不得蒿草划我的脸手,将那条金色绸缎从惠儿头上小心取下,心疼得手都发抖了,一个劲儿朝那绸缎吹气儿。
那是我从我家箱底偷翻出来的,是我母亲年轻时戴的一条奶罩。那奶罩的面是金底本色小花绸缎,里是白细布的。白细布还好,可绸缎面已经化了。惠儿不会戴,乱扯一气,将那绸缎面的一处扯出皲裂细纹。
惠儿吓得脸白了,可嘴上不服气,说:怎恁不耐哇——
我气得吼她:你可是说你会戴哇——
恨着睃她一眼,却见她席着胸脯,松开的一条辫子像黑丝绒铺过半边粉肩,半遮一只乳。那乳上的粉晕像打碗花才努的花骨朵。
大约忘了自己席着,她只顾喃喃的犟说:俺是见过小红戴哇——
见我睃住她不放,慌扯过衣裳往身上套,埋怨我怎么不说她席着哇。
又抢了奶罩,比量半天,终究不知道怎样戴,急得什么似的,说:走走,慌走哇,去问小红——
奶罩一团,打算往自己怀里塞。我一把抢过,搁自己怀里,先走了。
惠儿跨着自行车追来,一路赔小心。
近苇桥,见一干小孩乱嚷:讨吃要饭不正干——雌鸡打鸣猪配汉——
围个老汉推搡呼喝。几只狗在一边吠。
打小孩堆里跑来二军。他脸红红的鼻头汗津津的,抽着一根清鼻涕,有点蔑视的冲我说:寻你家的哇——
讨吃老汉这暖天穿了棉袄棉裤,大敞的领口露出如树皮的黑肉,棉袄的胸口袖口油腻污亮,袄里露出的棉花蛋蛋挂了一身……仿佛才从一只山羊变过来。
他一条胳膊挎个小藤篮,一只手举那个不清不楚颜色的搪瓷杯又抓根打狗棍,灰扑扑像搅了黄的雀儿蛋的眼看别处,好眼讨好的看住我……
那干小孩都不闹了,蔑视地看我,连惠儿也斜着眼瞅我,大约都觉着我和他有很深瓜葛。
我恼得浑身火烧一般,装成不认得,低头朝前去。却见二军引我母亲,从村口急急而来。
我母亲朝我身后张张,擦过我去。
讨吃老汉已叫狗逼到土路尽头。我母亲慌去撵狗,说我:扶你爷慌回——
那天,我母亲一边和“我爷”说些寒温话,一边擀了尖尖一大碗面。
“我爷”吃毕,擦毕嘴,用他树皮一般的黑手,战战兢兢掀开小藤篮上黑污一块布。几节粘黑白芝麻的麦芽糖露出来。他原来没讨吃,是卖麦芽糖。
他抓了两根麦芽糖,要给我。我嫌他,没接。
我母亲慌将麦芽糖接住,珍重的放个碗里,回身夺过“我爷”的藤篮挎给我,呵我:看住狗,好好送你爷上汽路——
“我爷”惶恐地和我母亲道了别,拿打狗棍探探寻寻走前面,我提了藤篮远远尾随。
正是中午,那些务业之人都往村来。
村口遇宝儿爸妈。宝儿黑瘦瘦像个小猴儿,横偏着头半睡不睡坐宝儿爸前梁塑料篓里。
宝儿一直未寻到合适看家儿,每日随他爸妈上下班。
见我,宝儿伸出小手,朝我扑棱。宝儿妈看贼一般看着我,大约还嫌我得过传染病。
宝儿爸也与以往大不同了,头发像窝了雀儿,衬衣领一边掖一边翻,袖子一边卷一边放,前衣襟淋淋漓漓挂些污渍,袜子一只黄一只蓝,皮鞋像罩个灰扑扑的罩子。他胯下那挂黑色加重凤凰自行车像行千里路的老公驴,风尘得紧。
宝儿爸忙里偷闲看看前面拄打狗棍的“我爷”,似笑非笑朝我翘起一边的嘴角,眉眼间原本游荡的肥滚如虫的欲念似瘪瘦许多。
苇桥上碰见老呼。老呼戴紫红镶黑边瓜皮帽,穿黄袍,套紫红马褂,骑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的三轮。那三轮压不住路,空得晃荡。老呼仿着个千年老龟的样,慢吞吞地蹬车。他出门火急火燎,回时总慢吞吞的仿佛怕惊着谁。
老呼睃睃蹒跚远去的“我爷”,冲我亮亮上后牙槽,慢吞吞下苇桥了。
二军一干小孩从苇桥下水滩边一哄而来。狗就也来。小孩围住我,互相打掩护撩我。一时眼错,藤篮叫二军拽脱,打翻在地。麦芽糖断碎一地,芝麻也灰里土里的遍地都是。
我拾藤篮,小孩扑地上哄抢麦芽糖。我追小孩,狗来地上舔。我撵狗,小孩来抢。
跌落的麦芽糖,大节小孩抢了,碎的狗舔了。余下碎屑,掩在土里灰里。
一干小孩獐子样跑上苇桥,嚼着麦芽糖舞着手脚和我做鬼脸。二军尤其欢。
偏又一个物件磕了我额头。我气得胳膊一扒拉,才见是大军给我拾的藤篮,又叫我打得咕噜噜滚地下了。
大军小脸红扑扑,斜挎书包,脚踝上拴了两个拳头大沙袋,一双球鞋露俩大脚趾。他每天跑步上下学,据说想跑个世界第一。
大军眼里汪着亮晶晶的情意。我越羞了,干脆一屁股圪蹴地下,头篷胳膊上,藏住脸。
又有人碰碰我,往我胳膊上挎藤篮,我心下想:这大军真是麻烦哇——
抬头见小朴森如密林的睫毛映衬得一双明亮如星的细眼。
我的脑袋嗡的涨了,胳膊腿仿佛穿了线,叫人提控着,可我还是知觉小朴在篮里搁了两张粉票,应该是两块钱。
我心慌着追上“我爷”,塞给他藤篮。
见了两张粉票,“我爷”不住朝我乱作揖。
我心下发誓,可再也别叫我碰见这个丢人败兴的“爷”了。
十
自那天苇桥边闹腾一场,于我算是解了禁,我可以乱走了。
还是早晨,还靠磨盘,还举本书,我仿着励志样立巷口,心下终究惶惶的。
我书遮脸,在巷口狠念了几早晨,作试探。
邻里貌似都不很在意。
单说那家新娘家的住家儿:军爸军妈每日愁苦,估计房租还没着落。老呼么,我装着很注意他亮出的上后牙槽,就可以。小红像颗盆景,根是扎屋里的。宝儿爸时常想教我骑他的自行车。不说他像窝了雀儿的乱发,一边掖一边翻的衬衣领,一边卷一边放的袖子,前衣襟淋淋漓漓的污渍,胯下像头老公驴的自行车,单他眉眼间如虫游荡的若隐若现的欲念,定然是不能跟他学的了。
其他一两户,都事不关己的样,很可能不知道我有病。
唯宝儿妈,避我如瘟神,可我又不是看她的。
我看的是小朴哇。
那一向,小朴领大军晨跑。
大军套的二股襟背心花了许多指头肚大小的窟窿,脚踝依旧绑两只沙袋。那沙袋又填了重量,比拳头大。大军绑了两只沙袋却形如野豹,倏忽去远了。
五黄六月,一天热似一天。
临近期末,惠儿不喜学,也得忙考试。
我早脱了那丑煞人的水红夹坎肩,也换了绿塑料凉鞋。我从书缝看小朴敏捷俊朗的影倏忽跳入翠绿树丛,又倏忽窜进宝蓝的晴空,心里一片锦绣。
那一向,我的眼大约近视,已经很看不清了。
不管看清看不清,我总觉小朴森如密林的睫毛下一双明亮如星的细眼,时刻在看我的。
小朴领大军在土地庙练跑。
小朴如常的软檐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如常的旧帆布劳动服解放球鞋,如常的斜挎帆布包。
大军在“鬼拍手”间蹚了细肠样一条蜿蜒的跑道。他一跑过,道两边的蒿草和打碗花像旌旗摇摆舞动。
小朴立老杏树下,手掐着手表,眼紧盯大军。
有回,我偷去看,竟见小朴摘了那常年戴的软檐蓝帽和劳保口罩,可惜他背对我。
我换了几颗“鬼拍手”,也没看清他的脸。
可他终究摘了帽和口罩了哇——
我心肠温暖起来,身上有劲儿了。
一天,土地庙只有大军。
我扒拉开又高又密的蒿草,问大军:今儿咋你一人儿哇——
大军害羞地眊我一下,脚下仿佛扎了钉子,原地乱蹦。
我又问:小朴咋一直戴口罩哇——
诱问半日,大军只顾原地乱蹦,涨红了脸不说话。半晌,他像爆豆子那样突然冲我爆一声:人家有哇——
大军这一句,哗啦一下解了我的心疑。我长舒口气,放大了心:确实哇,纱布口罩又不是寻常人家可有的。
我又问:小朴果是当红星厂的工人么——
大军脸涨得都紫了,两脚两腿越蹦得火急火燎的高,不和我说话了。
害怕打扰小朴和大军,我不去土地庙了。苇桥边依旧可以看小朴的。
我从巷口念了书,再去苇桥那边。
苇桥下的水貌似大了些许,有了细细波粼。阳光照旧像金线穿进水里。绣花鱼拖着细长金线在水里穿来穿去。
一天上午,我躲河滩的“鬼拍手”后从过苇桥的人里寻小朴,突觉脖上腚上有东西触我。我手向后一抓,感觉是条柔软长虫,惊得一跳老高,扭头却见二军。
二军鬼头鬼脑拿根柳条拂我。
我气得去捉他,他像獐子跳到我捉不住的地方,挤眉弄眼撩我。
我拾土坷垃搥他。他唧唧吹口哨,那哨声像锥子刺在长空。黑狗黄狗花狗像从地牢解放出来一般撒欢追他去了。
我看着二军活蹦乱跳的影儿,恨得歹歹的,哪想到他就那天出事的哇。
二天清早,巷口聚满了人。
军爸一脸蜡黄,军妈瘫坐在那家新娘家街门口,半靠军爸的腿,只往外倒气。
二军一夜未归。
那家新娘家的住家儿和邻居,凡能出去的,都寻二军去了。
老呼一路,宝儿爸一路,迎着朝阳踏着露水回来。小朴大军一路最后回来,只没二军。
人说前天,他从军爸军妈筹借的房租里偷了两块钱,祸祸了。军爸给他嘴塞了毛巾吊梁上打了大半夜。难怪昨天见他,他的手臂有些青紫,面上有些红肿,腿也有些拐。
又过两天,是个黄昏,二军寻见了。
人都跑村口,立老槐下,面上都是已经发生什么或即将发生什么不可逆事件的表情。果见老呼穿一袭黄袍,蹬着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架子三轮,遥遥地从苇桥而来。
小朴大军坐老呼的三轮上。小朴戴软檐蓝帽和劳保口罩,看不出表情。大军一脸凄然,两只脚踝依旧绑了沙袋。他俩半搂半抬着老呼镶黑边的瓜皮帽和紫红马褂。
我们都疑疑惑惑的,却见军妈踉跄着闯出人堆,扑老呼三轮上,一把抢过那瓜皮帽和马褂,长叫一声:肉儿哇——
就见瓜皮帽和马褂下露出一截黑炭样东西。
那是高压电线烧焦的二军。
当夜,军家四口回山里老家了。
人说军爸大军推小平车,军妈搂二军躺小平车上。他们以脚丈量了那三百多里还乡路。
几年后,电视播的一个奥运节目里,貌似有个叫大军的短跑选手,不知这大军是不是军家那大军。
军家走后,我立觉巷口寡淡,躲“鬼拍手”后又觉鬼惑。
好在惠儿考完,又寻我耍了。
我俩溜去那家新娘家后院。
那家新娘家后院的野草长疯了,往西北角茅家的小径叫野草篷得实笃笃的。覆茅家的那株臭椿枝叶繁密得透不过气来。那株榆树也吊着密匝匝的吊死鬼。茅家口沿与周边爬着白煞煞大长尾的茅蛆。
虾腰钻过野草,我俩进了茅家。惠儿示意我摸她。我试摸一下她的怀,惊得两眼发直,原来她戴了奶罩。她解开裤带,我又惊一跳,她竟穿条红艳艳的三角角裤衩。退下一截裤衩衩,她肚脐下贴着片白底绿花细布。细布两条细白线绳,挎住她细细的腰——大约才沾身,那细布缀连的绿色橡皮带上还浮了薄薄一层滑石粉——那可是条月经带哇——
我惊得简直不能说话了,结巴着问:惠儿、儿,你有、有、有——
惠儿果断地摇摇头,说:还没,不过会有哇,咱俩可都快了哇——
她重新穿戴好,怪鲜胡儿的一甩头说:走,寻小红——
大约觉着可以寻小红较量了。我就也有些底气了。
我俩钻出野草,气昂昂走到后院小门边,那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红低头钻进来,细眉略挑了挑,细眼略扫了扫,薄得像红丝线的嘴唇抿了抿,钻进野草蓬蓬的小径,往茅家去了。
我俩立时像跑气的球,瘪瘪的了。
我俩耷头耷脑往外,在那家新娘家的街门道,迎面碰见小朴,越觉没意思。
老呼的三轮还缀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只是他的瓜皮帽和黄袍马褂换成中山装了。
他穿中山装蹬架子车改装的三轮,又上了我们城的报纸。他的“哥儿们”就越多了。
小红也就越看着鲜胡儿了。
十一
天阴阴地下些零星雨。雨落河里,起了点点波纹,落“鬼拍手”阔大叶上,却难觅踪迹。
苇桥半天不过人,别说小朴了。
我和惠儿愁闷,迎着零星的雨,闻着雨打土尘溅起的土腥气,蹚着土路的泥尘,拐上汽路。
汽路两厢蓬勃的土槐隆个高大穹顶,看着像个深远隧洞。
汽路前面十字路口,前去下河南的路在修。东拐过郊区医院,下河南有些绕。西拐过我们虢马村上另一条汽路下河南,人说省路。
我们虢马村那条路蹩蹙,那些煤车司机开着挂拖车的煤车,擦人家院墙而过。就算好把式,前面的煤车尚可,后面的拖车难控制,挂了墙皮什么的总难免的。厚道人家也不难为,或许还端口热水给司机压惊。煤车多了,把式好赖不一等,创了墙皮创了门常有,碾了鸡狗也算,还有撞人的,人家不依了,就有了纠纷。煤车司机又天南海北闯世界,我们虢马村的人顶顶难斗,喜好讹人这些话就有了。
下河南的路一直没好,行人稀少,煤车也不多。
偶尔煤车来一回,我们都来看,主要看那司机把式如何。煤车擦过我们虢马村街巷两厢土坯墙,连拖车都不挂一丝土尘的,这是好把式,我们都替他叫好的。因之这些,我们虢马村的这条路,成就了煤车司机的名声。凡拐上我们虢马村的煤车,司机都是好之又好的把式,开车像炫技,好看得紧。
眼见一辆下河南的煤车擦过。蓬头垢面的司机从小轿探出头,胡子拉碴的脸像长满野草的荒原。他瞅瞅我俩,失望地从车窗口喷出个红红烟头,呼喇喇去了。那煤车后挂的拖车,像醉汉在汽路上摇晃。煤车拐我们虢马村了。
我和惠儿加快往前赶。
黑狗黄狗擦过我俩裤脚,兴冲冲前去。花狗瘦骨嶙峋,肋骨支撑的污秽皮毛像扯坏的芭蕉扇,狗肚笨鼓鼓像坠个大包袱。
花狗这是怀狗崽了。
惠儿撵上去摸摸花狗的头。花狗很受用,甩着笨鼓鼓的肚,撒蹄儿撵黑狗黄狗去了。
雨星住了,天色也亮了些。
我俩赶去,那拖车屁股进去多半截,将那条街巷塞得紧紧的。拖车努劲往里进,煤从车两侧纷纷落下,给街巷箍两道黑黝黝的边。终见那拖车越进越深,街巷的光亮越来越阔,拖车屁股越来越俏,车底的两厢和车前杵的腿和脚密匝匝地了,人一簇簇朝街巷两厢冒。
可拖车突然憋在另一端街巷口,像个巨大尸首,直挺挺不动弹了。
人嚷声像浪喧起来。看家儿们爬拖车踩院墙或立高摇摇的煤车上,撑脖儿探。狗也急得车轱辘下乱窜。通常这个时候,散烟和糖果总像雀虫儿那样在空中飞撒的。这是看家儿逼迫司机犒劳的。
可喧声突然退去,煤车像涂了润滑油,顺溜溜离了巷口。这次没有散烟和糖果。
我们知道小朴在前面给煤车司机引路了。
果见小朴背朝我们,冲煤车去的方向扬手,跑着去了。
一束光穿出厚厚的灰云,射向他跑去的方向。
男女失落落的。一半个不愤的,操土坷垃怼狗,狗就夹尾巴逃了。
老呼叼了烟,挤在人堆里,不住的龇嘴亮上后牙槽,却也不大抵事了。
老呼最会盘剥的。凡煤车来,总有人给老呼报信儿的。来了老呼,煤车一过,老呼会像山大王,手里举几张从煤车司机那里赚来的钱票票。男女会围住老呼,呼呵老呼请请请赶紧赶紧请。晚夕,男女也都聚在水泥台边,围着老呼,烟吸痛,酒喝痛,肉也吃痛,直喧到大半夜。狗么,有的也能痛痛地啃几块骨头。
若不遇小朴,不论煤车司机把式好坏,散烟和糖果总是有的。小朴来,煤车司机总能顺溜溜离开的,散烟和糖果总也是没有的,吃肉喝酒的美事更别想了。
煤车一过,有时候是我们虢马村的小媳妇不见了,有时候是狗不见了。不见的小媳妇多是嫌闷,搭煤车下河南溜达了。人说煤车司机管吃管住,还管买好衣裳。搭车去的小媳妇有回来的,也有不回来的。这也是常事。
不见的狗是永不见回来的了。
那一天以后,花狗撑着瘦骨嶙峋一张狗皮,甩着像钉着双排门钉的松垮垮的乳,怯怯寻食儿。黑狗黄狗没了,是不是煤车司机拴了去,谁又管。
宝儿又来我家了。这样,宝儿爸又是光溜溜的小分头,白光光的面皮,干净净的衬衣掖在扎牛皮腰带的裤腰,两条铁轨一样笔直直的裤缝一通到底,三接头皮鞋自然也铮亮亮的。他眉眼间如虫的欲念又肥滚起来了。
天热了。巷口人稠了。
军家走后,板报墙那些乱七八糟的字句,男女下半身私处粗糙简陋的正侧横截面的图,旧的旧淡的淡意思不多了。
这一晚夕,板报墙贴了新告示。男女都聚来看。
宝儿爸妈厮跟着下班了。宝儿妈像人欠了她二斗茭荞,黑封了脸睃一下告示。她本是不屑这种聚众场合的。我举着在我怀里又踢又咬的宝儿,宝儿妈好像没看见,推着她凤凰洒金紫红喷漆女坤自行车,径自穿过男女进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了。
这大约是宝儿爸又得罪宝儿妈了。我这样想着,将宝儿举给宝儿爸。
宝儿爸紧着支自行车于一边,冲我作个手势,挤人堆里去了。
我只好还挣扎了抱住又踢又咬的宝儿。
老呼蹬着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的三轮一路而来。他忽扇着对襟白褂子,急得大嚷:谁谁,枪崩谁了?
老呼偏好看枪崩人。我们城每枪崩人,他都连审带判地看,末了,他也定然跟着押犯人的卡车,一路追看那车斗里端枪的威武警察和插亡命牌的各色犯人,去刑场。看完执行,他再看告示。他不识字,兴冲冲叫人念告示。他边听告示,边给人访那枪崩的细枝末节,大约也算“情景再现”或者“口述历史”这种手法的早期实践者了。
有回,人给他敲锣打鼓送了巴掌大的旌旗,上绣:好人好报。
说他在刑场看枪崩人时,救了个晕血的看家儿。
此刻,白纸黑字的告示萧肃肃的。夕阳一点余光斜下来,给那两掌宽的告示抹了些血色。
老呼两眼紧盯告示,急嚷:念念,赶紧念哇——
宝儿爸抖着三接头皮鞋,大有深意的瞧瞧老呼,照墙念:关于整治盲流——
眉眼间肥滚如虫的欲念游来荡去的。
知道没枪崩人,老呼不如意,亮着上后牙槽,推起流苏乱颤的三轮,进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去了。
男女也不甚知道“盲流”是个什么。
我将又踢又咬的宝儿举远远地送宝儿爸。宝儿爸又很不经意地碰了我的手。我自然不便松手,倘松了,宝儿要吃跌的。
递出宝儿,我甩着那只叫宝儿爸碰了的手,一转身与人撞个满怀。
我感觉我撞的是小朴,心七上八下的,越恨不能不要那只手了。
十二
上面来人了。
来的一男一女。俩人面目慈善,手里的黑人造革公文包带着政府部门的威严气度。
看家儿们将他俩引进那家新娘家半开的黑铁街门。也不用他俩开口,一路跟来的大小看家儿们替他俩吆喝:查户口——查户口——
正是礼拜天,那家新娘家的住家儿有在院忙的,有关门睡的。听得查户口,忙的停下来,关门的也吱呀呀地开了门。
宝儿妈已扮得花枝招展了,似早等这一刻。她将手舞足蹈的宝儿塞给我,踏着钉了铁掌的半高跟丁字皮凉鞋,吧嗒吧嗒去了又吧嗒吧嗒回来,手拿了大红户口本,高高的扬在空中。上面来的男的翻宝儿家的户口本,女的拿出原子笔和大本本记着。
我眼睃那户口本,想着宝儿这小小人儿,自胎里起就独享这份吃供应的尊贵,心里烦恼,遂掐了一下宝儿肥嫩的屁股。宝儿咧着嘴松了扯着我的那绺头发,照着我的脸边哭边啃的。
宝儿爸半提着裤,睡眼惺忪从斜挨小偏西房的茅家出来。
军家原来住的西北角的小偏西房落的那把铁锁布了斑斑鸟粪。门前半头砖垒的小短墙依旧直竖竖杵着那根秃毛的鸡毛掸。鸡毛掸上挂的那只大码军用破球鞋越破了。
一干看家儿见军家那样,也都没意思了,引着一男一女往小朴的南耳房去。我也待走,恍惚见二军毛头鞑靼坐缺角的预制板前抠鼻孔,眉眼还斜性性看过来,惊得我汗毛倒竖。
南耳房的通道上依旧横了瓦蓝的天。门前窄廊砖缝依旧摇曳了几株野草。门口支的酒精炉和小钢精锅依旧挂了黑糊糊的饭渣,可门上落了把铁将军。看家儿们见状,好似怕惊了什么,轻手轻脚的退出,引了一男一女去老呼那厢的北耳房。
小红的脸儿有些浮肿,越显得她细眉细眼的。她款款从后院的小门钻出来,人虽依旧鲜胡儿,可看着蔫蔫的,阔袖阔腿的碎花衣裳在风里卷起,胳膊和脚脖儿上仿佛印着青紫瘀伤。
那年夏天,我们城的女子兴穿阔袖阔腿的碎花衣裳了。
小红斜眼乜乜一男一女,又乜乜一群看家儿,什么也拿不出来。男的就睃小红一眼,挑去竹帘子朝老呼家眊半天。女的又拿原子笔和大本本记半天。
终于查毕了。
我们这也才知道,小红大概是告示上说的“盲流”一类了。
我们将那一男一女俩人送村口,眼见个俊朗朗的年轻人一路跑来,如常的软檐蓝帽遮额,劳保口罩遮脸,如常的旧帆布劳动服解放球鞋,如常的斜挎帆布包,耳朵挂了耳机。
惠儿赶紧上前,以手掩嘴,悄悄提醒一男一女,说:那可是小朴哇——
一男一女俩人立住,渺渺地睃小朴。
也不知怎的,我们这些人见小朴迎面跑来,自觉分立两厢。
小朴不紧不慢穿过我们,进村了。
一男一女互送个眼神,幽幽上了苇桥。也不敢去追查小朴。盘查结果,那家新娘家的其他几个住家儿,要不有户口本,要不上着集体户口,都有来处的。老呼平日嚷叫自己的户口扣肉联厂了,意思是他也是市民,其实他一坐监,户口就发落回农村老家了——好歪也有个去处。
据说小朴是上面不叫查的,就没人敢查了。人说的小朴有个特殊身份的话,大有可能了。
这些都是惠儿说的。
惠儿说,独小红没来没去的,户口在哪里也说不清楚,她这盲流可是实证了哇——
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
查户口以后,老呼有点蔫头耷脑,也不多亮上后牙槽了。
太阳升到中天,暑气正旺,老呼蔫头耷脑蹬着三轮出村,太阳稍偏西,暑气未落,他又蔫头耷脑蹬着三轮回来了。他三轮上那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也颤的蔫头耷脑的,像和老呼一起中暑了。
小红家那两扇老木门也总关得严丝合缝了。
一回,午后歇晌时分,我和惠儿去那家新娘家院。那家新娘家静悄悄的。我俩走到小红家门口,听见里面有压抑的嘤嘤声,那声音有些像哭也有些像笑,反正带着湿漉漉的暑闷气。我俩只好溜去那家新娘家后院。
后院的野草长得像疯婆子。西北角茅家浓密的野草间冒出一串花骨朵和半开的花,花未开全,可那一种鲜胡儿的劲儿醉透人的骨髓。
惠儿高兴的哇了一声,跳过去抬手要掐,竟见茅家墙里探出小红半个细珐珐的脸儿,可我俩才刚似听见她在屋里嘤嘤地哭哇,眼不措她怎又去了茅家——
小红的脸儿有些浮肿,越显得她细眉细眼的。她款款从茅家走出来,人虽依旧鲜胡儿,可看着蔫蔫的,阔袖阔腿的碎花衣裳在风里卷,胳膊和脚脖儿上像印着青紫文身,可我俩都知道那其实是瘀伤。
她淡淡地瞟我俩一眼,说:你俩出去耍吧,以后不要来后院——
惠儿赌气地扬起脸,鼻子朝小红哼一下,拽包袱一样拽我出来。
我俩来苇桥下,坐在河滩边一棵“鬼拍手”下。骄阳似火。“鬼拍手”的叶都晒耷拉了。河滩的细沙像遥远的星,闪来闪去地。那年夏天,河水落的只一股时断时续的细水了。绣花鱼不见了。水泊里几只蝌蚪,尾巴火燎了那样急速地甩。
苇桥没看头。我俩就上汽路。风在槐树篷下的汽路上穿来穿去的,我俩裤腿衣袖里灌着凉飒飒的风。清凉树下停了辆挂拖车的煤车。煤车装了小山样的煤。这是下河南的煤车了。
下河南的煤车停汽路边,不是车坏了,就是司机等人哩。眼见这辆煤车没坏,是等人了。不知我们虢马村谁家小媳妇嫌闷了,要跟这司机下河南了。
我俩路过煤车,煤车小轿里窜出尖利的口哨声,探出颗毛头耷撒的头。那毛头耷撒的头下张着面具般鬼眉鼠眼的脸。
那张脸贱贱笑着,下方启个黑乌乌的小洞。洞里貌似窜出股细纽纽的风。风打过个声来:喂,喂,小闺女,下河南耍耍呗——
惠儿捅捅我腰眼,捂嘴乱笑。我心里却一阵发紧的。
我俩拐到河上游的土地庙。大军在“鬼拍手”间蹚的细肠样蜿蜒跑道,早叫蒿草覆得严实实的看不出一点痕迹了。老杏树的杏落了满地。杏又小又酸苦,野雀儿都不肯啄的。
这地方草多树密不透气,反倒觉着闷热难当,也不好耍。我俩要走时,忽听一阵唧哝声。循声过去,见土地庙那一堆石头处卧了毛茸茸一堆物件儿。原来是狗崽儿,花的黑的黄的三只。狗崽儿们眼迷糊着,唧哝唧哝蹬着蹄儿乱挤,眉眼间都有俩金黄圆点。那圆点像小星星,与我们有种未知的距离。
我俩猜这定然是花狗的狗崽儿了,可半天不见花狗。
看了一会儿狗崽儿,我们也就往回返。返到汽路,见那辆煤车还停着。
我俩快近那辆煤车,见个人呼喇一下从煤车的小轿里跳下来,煤车呜呜地开走,露出老呼五彩流苏儿金铜蚊帐钩的三轮。
才下来的人确是老呼。
老呼脸上那道斜疤红罡罡的。他朝我俩挤眉弄眼的,却也没顾上露金牙,失落落看着远去的煤车,肿胖眼里发出惨淡的光。
我俩当时也没多想,毕竟老呼的哥儿们多,这煤车司机是他的一个哥儿们也未可知。
那天黑夜,我们在巷口乘完凉,准备回了,忽见一辆翻斗摩托警车闯来。
翻斗摩托警车上俩警察,呼喇跳下,掀起一股风。
警察径直进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去了。我们一干看家儿跟进去,见俩警察去了北耳房的老呼家。
老呼家铁将军把门,老呼和小红都不在。俩警察翻看了门上那把锁,又去后院看了看,呼喇跳上翻斗摩托警车,呜呜地去了,掀起好大一股风尘。
第二天,来了五六个警察,将后院的野草和那开好看花的草一气铲个精光,浇汽油当场烧了。焚烧的烟火窜得老高老高的,像一柱黑灰妖怪直冲天空。
我们也才知道,那好看的花是罂粟花。
老呼小红就这样跑了。
烧罂粟的第二天一早,我拿本书,和惠儿在巷口碰头。我俩等了一会儿小朴,没见。惠儿拽上我去苇桥。
我俩在苇桥边一颗“鬼拍手”下,渺渺地看见小朴从苇桥上跑过,一转眼上了汽路,心放肚里了,厮跟了去土地庙看狗崽儿。
土地庙的狗崽儿不见了,只剩一堆乱石。
我俩四处寻,没见,回来听人说那家新娘和警察一起柭了老呼住的北耳房的锁。说警察带走了好些东西,那家新娘锁了老呼的门,收回了房。
我跌脚后悔,这回又误了看那家新娘了哇。
惠儿赶紧补救说:那咱去十字街看“小香港”哇——
拽了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