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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万千世界中见众生
——马勒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四)

2023-12-11杨赢

河北教育(综合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马三马勒耶夫斯基

○杨赢

1907 年,马勒出访赫尔辛基,和西贝柳斯关于交响乐的性质有过一次对话,西贝柳斯认为“交响曲最吸引我的是其严肃性和风格,以及其使所有动机之间都带有内在联系的深刻的逻辑性”,而马勒则认为“交响曲必须像世界一样,它必须海纳百川”。无独有偶,茨威格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评价也是“一和万有的世界”。马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眼光超越了某个特别的艺术门类的限制,关注的是人类心灵的根本问题,寻求的是对世界的理解和出路。马勒肯定阅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因而我们在他的音乐中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遥远回响。如果说,精神气质的相通,关注话题的接近,对人类命运的关心,这些还是思想层面的,那么我们细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仔细聆听马勒之后,更能发现两人的作品之中在结构安排上也有异常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尘世生活中去寻找永恒。除了《大地之歌》以外,马勒的以“魔术号角”为主要素材的交响曲更能看出这种寻求的道路。而从这几首交响曲的发展轨迹中,可以看到许多与《卡拉马佐夫兄弟》精神上高度契合的方面。尤其是第三交响曲和第四交响曲,“不仅在哲学概念上,而且在具体的结构、程序和主题组织上”有着高度的相关性。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二卷的第七章,佐西马长老就劝说阿辽沙走向尘世接受历练:“我对你的遗言就是:要在痛苦中寻找幸福。”之后阿辽沙走出修道院,见识众生并体悟了不同人带给他的精神震撼,他见了自己的两个哥哥,还见了斯麦尔加科夫……在第一部的结尾,他还去见了以前从未亲密接触过的女性,而且还是一次性两种对立性格,但又都有疯癫气质的女性——卡捷尼娜和格鲁申卡后,回到修道院。在见识了两个疯癫女性之后,他在回修道院的时候,就在反思,佐西马长老为什么要打发他入世,“这儿(修道院)是神圣的地方,那里——却扰攘不安,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阿辽沙去尘世,就是要去经历尘世污秽的磨洗,正如黑格尔所说:“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这《伟大罪人的一生》就是如此——让先天纯真的信仰经历苦难和考验,开出成熟的信仰之花。

最具代表性的是第二部的第一卷“折磨”,他见了老人(自己的父亲)、孩子(伊留莎)、情人(丽萨),在客厅里、农舍里,甚至是清新的空气中都受了折磨(或是遇到了咄咄怪事)。这一卷的名字叫“折磨”,既有肉体的也有心灵的,荣如德的翻译是“咄咄怪事”,这两个翻译的意思内在是相通的。阿辽沙经历了尘世的众生相,受到了纷扰,进一步撼动了他纯真的信仰。而佐西马长老去世后尸体发臭是对他信仰的最后一击。但是阿辽沙在一夜的精神挣扎后,在佩西神父念诵“加利利的耶拿”声中,重新坚定了信仰。

通过走向世界的方式,在信仰之途经历诸多磨练,最终拨云见日,体悟真理。在这个方面,“马三”“马四”音乐发展的逻辑居然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如出一辙。

“马三”的开头,牧神潘在乐声中醒来,标志着夏日来临。牧神潘在古希腊神话中代表的是欲望,也代表了生命意志。欲望和生命意志必将经历世界的考验,由见众生方至超拔之境。我们来看下面几个乐章的标题——第一乐章:牧神苏醒,夏日来临;第二乐章:草原的花朵告诉我;第三乐章:森林的动物告诉我;第四乐章:人类告诉我;第五乐章:天使告诉我;第六乐章:爱告诉我。阿辽沙在通过兄弟、女性、老人、情人、孩子乃至导师的种种见闻中,开始接受信仰的磨练。“马三”则通过对自然、人类社会的种种见证,最终得以超拔到信仰的至高境界。在第四乐章“人类告诉我”中,马勒通过女低音唱出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文字:“可惜快乐渴望永恒——深沉,深沉的永恒。”人希望永恒,但要借由爱来到达,因而最后一个乐章名为“爱告诉我”,马勒说:“因此我这部作品开始于不仁的大自然,不断攀升,最终升华到上帝的爱。”“马三”在曲式上的安排,不仅在主题——爱、追求永恒上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一致,乐章之间的发展逻辑也和阿辽沙走向尘世最终超拔的精神历程一致。“马三”本来还有一个第七乐章“孩子告诉我”,因为六个乐章已经相当庞大,马勒便把它放到了第四交响曲中。马勒学者保罗·贝克认为,马勒的第四交响曲是在描述“超升至极乐净土的旅途”。“孩子告诉我”被放到了“马四”的最后一个乐章,在“马四”前面乐章死亡阴影的缠绕中,由孩子最终告诉我们极乐净土的终点在哪里。

“孩子”这个主题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反复关注的。伊凡痛心孩子的命运,不愿牺牲孩子建造人类命运的幸福大厦,佐西马长老临终前也回忆了童年对自己的巨大影响。小说也终结于孩子——伊留莎的葬礼:

“你们要知道,一个好的回忆,特别是儿童时代,从父母家里留下来的回忆,是世上最高尚、最强烈、最健康而且对未来的生活最为有益的东西。人们对你们讲了许多教育你们的话,但是从儿童时代保存下来的美好、神圣的回忆也许是最好的回忆。如果一个人能把许多这类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

小说在永恒纪念死去的孩子的齐声欢呼声中结束,也到达了一种光明超拔的境地。这和“马三”到“马四”所传达的精神是一致的。

“马二”“马三”“马四”被称为“魔术号角三部曲”,《儿童魔号》是普鲁士贵族艾克姆·冯阿宁和游吟诗人克莱门斯·布伦塔诺两人编辑出版的民歌集。马勒的弟子布鲁诺·瓦尔特说:“当马勒读到《儿童魔号》的时候,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根。”马勒将《儿童魔号》的歌词用于三部交响曲中,传达了人由死而生,追求超越性永恒的过程。马勒承认自己读过陀氏,也认为《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最喜爱的小说。但在创作“魔术号角三部曲”的过程中,他并未提及陀氏及其小说的影响。不过艺术创作往往是非常神秘的,也许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他作品对自己的影响,也许像马勒和老陀这样对人类的终极命题有着敏锐感知和深刻思考的人,他们在用自己擅长的艺术形式表达时,总会走到同一条道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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