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古文辞由史出”说探微
2023-12-11伏煦
伏 煦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作于嘉庆元年,1796年)篇提出“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279)之说,程千帆先生疏之曰:“前人论文,皆言本经,而《文史通义·易教篇》云:‘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是此云文辞出史,史已包经,与古亦不悖也。”(程千帆 12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从其说,言:“《文心雕龙·宗经》《颜氏家训·文章》皆谓文本于经,而章氏独谓文由史出者,盖以六经皆史(见《易教上》),经为史所包故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285)二氏皆认为,章学诚以“六经皆史”之论,改古人“文本于经”为“文由史出”,虽将此命题置于章氏贯通四部的学术史论述中加以疏解,但不免忽视了《文德》篇自身的语境,以及章氏以史家义例论“古文辞”之用心。章学诚提出的学术命题,往往兼具多义性和隐喻性,故而本文从《文史通义》的学术语境出发,揭橥“古文辞由史出”说的多层意蕴,以此理解章学诚在四部之学视野下的古文批评观念。
一、 “古文辞由史出”说的学理依据及旨趣
“古文辞”在乾嘉时代一般指有别于骈文和时文的散文,亦即唐宋八大家所倡导的“古文”。①章学诚写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杂说下》,对“古文辞”这一概念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剖析,他首先指出:“‘古文’之目,始见马迁,名虽托于《尚书》,义实取于科斗。古者称字为文,称文为辞;辞之美者可加以文,言语成章亦谓之辞。”(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505)“古文”之名本于古文《尚书》,实指科斗文字;而“辞”兼指“言”“文”。在后文,章学诚进一步指出,“古文辞”之名于古义不合:“未有以所属之辞即称为文,于文之中又称为古者也。”“文辞”连属,则是汉魏以降之事:
自东京以还,讫于魏、晋,传记皆分史部,论撰沿袭子流,各有成编,未尝散著。惟是《骚赋》变体,碑诔杂流,铭颂连珠之伦,七林答问之属,凡在辞流,皆标文号,于是始以属辞称文,而《文苑》、《文选》所由撰辑。彼时所谓文者,大抵别于经传子史,通于诗赋韵言。(505)
章氏认为,“属辞称文”和东汉以后各体文章的繁盛有关,而“古文辞”之所以称“古”,则是六朝以后文体观念衍变的结果:“自六代以前,辞有华朴,体有奇偶,统命为文,无分今古。自制有科目之别,士有应举之文,制必随时,体须合格,束缚驰骤,几于不胜。[……]自后文无定品,俳偶即是从时;学有专长,单行遂名为古;‘古文’之目,异于古所云矣。”(505)六朝文章虽有文质、骈散之别,然未以“古”“今”名义区别,而以“古文”之目区别骈文,则与唐代以降的科举考试文体,以及韩愈倡导“古文”有关。在章氏眼中,“古”之于“古文辞”是一个相对概念,如果有一天科举考试文体不再是八股时文,那么“时文”也可能并入“古文”:“间有小诗律赋,骈体韵言,动色相惊,称为古学;即策论变调,表判别裁,亦以向所不习,名曰古文。斯则名实不符,每况愈下,少见多怪,俗学类然。充其义例,异日科举成文,改易他制,必转以考墨房行为古文矣。”(505—506)
尽管如此,章学诚也只能从俗,在《杂说下》篇末的小注中,他指出:“凡著述当称文辞,不当称古文;然以时文相形,不妨因时称之。”(506)“文辞”指东汉以后成立的各体文章著述,“古”则相对于科举时文,虽然充分表达了对“古文辞”这一概念不合古义的不满,但章学诚的认识大体符合清代的一般意见,这种不满也并未妨碍他在自己的论著中使用这一概念,如在《古文十弊》(作于嘉庆元年,1796年)开篇,章氏即指出:“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4)
事实上,章学诚并未在《文德》篇对“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一说展开详细论述,因此我们必须参照其他篇章的内容,理解章学诚提出此说的学理依据,继而从《文德》篇的语境出发探究其旨趣。《上朱大司马论文》实则为章学诚专论史学的一篇重要文章,章氏由“昔曹子建薄词赋,而欲采庶官实录,成一家言;韩退之鄙鸿辞,而欲求国家遗事,作唐一经”之事,得出“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学为归”的结论,既而论述文辞著述与史学之关系:
盖文辞以叙事为难,今古人才,骋其学力所至,辞命议论,恢恢有余,至于叙事,汲汲形其不足,以是为最难也。[……]然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经师之授受。[……]而昌黎之于史学,实无所解,即其叙事之文,亦出辞章之善,而非有“比事属辞”、“心知其意”之遗法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767)
章氏所论,“文辞”亦即著述“以叙事为难”,而“叙事实出史学”。②史学源于六经之一的《春秋》,由此可见,“古文辞由史出”说内在的学理依据,并非远绍刘勰、颜之推的“文本于经”说,同时因章氏所倡“六经皆史”,将“经”置换为“史”而成立。章氏将叙事标举为“古文辞”之最,而叙事之文实出于史学,史学源于《春秋》“属辞比事”,即《礼记·经解》所谓“《春秋》教也”(孙希旦 1254)的传统,经由《左传》、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以降诸家正史一脉,传之于后世。“古文辞由史出”,实乃章学诚悉心建构、在文史之学视野下的古文发展脉络。
在作于嘉庆元年的《与汪龙庄书》中,章学诚亦申说了史学之于“古文辞”的非凡意义:
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故近日颇劝同志诸君多作古文辞,而古文辞必由纪传史学进步,方能有得。盖古人无所谓古文之学,但论人才,则有善于辞命之科。而《经解》篇言“比事属辞,《春秋》教也”,[……]叙事之文,出于《春秋》比事属辞之教也。左丘明,古文之祖也,司马迁因之而极其变;班、陈以降,真古文辞之大宗。至六朝古文中断,韩子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传亦始韩子。盖韩子之学,宗经而不宗史,经之流变必入于史,又韩子之所未喻也。近世文宗八家,以为正轨,而八家莫不步趋韩子;虽欧阳手书《唐书》与《五代史》,其实不脱学究《春秋》与《文选》史论习气,而于《春秋》、马、班诸家相传所谓比事属辞宗旨,则概未有闻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693)
所论“征实太多,发挥太少”的“近日学者”,显然针对精于考据经史之学的乾嘉汉学家;而后文批评韩愈及以韩子为宗的唐宋八大家,亦暗含着对继承唐宋八大家文统的桐城派的批评之意,并试图建立源自“《春秋》比事属辞之教”的古文辞统绪与之颉颃。章学诚以此建构别树一帜的文统,其中蕴含了颇具章氏个性的学术判断,以此与风行海内的汉学家和桐城文人成鼎足之势。
必须说明的是,章学诚所说“古文辞”,包括汉魏以降代子史而兴的“文集之体”,并非仅有叙事之文一类,如《诗教上》(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61)汇集辞章之作的文集,在清代往往兼备经、史、子三部之学,传记之文即出自史家。这一分类立足于清代文集的实际,未能全面地反映出章学诚“古文辞”的文体分类观念。而在编纂地方志的实践中,章氏倡导编纂文征以采摭“著述有裨文献”,“文辞典雅有壮观瞻者”,分为奏议、征述、论著、诗赋四类,即《和州文征序例》所谓:“征述者,记传序述志状碑铭诸体也。[……]盖史学散而书不专家;文人别集之中,应酬存录之作,亦往往有记传诸体,可裨史事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697)只是相对于辞命与议论,章氏特标举最不易为的叙事之文作为“古文辞”的代表:
《论课蒙学文法》:文章以叙事为最难,文章至叙事而能事始尽。[……]叙事之文,所以难于序论辞命者,序论辞命,先有题目,后有文辞,题约而文以详之,所谓意翻空而易奇也。叙事之文,题目即在文辞之内,题散而文以整之,所谓事征实而难巧也。[……]序论辞命之文,其数易尽;叙事之文,其变无穷。(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415)
将“古文辞”分为辞命、议论(即论著或序论)和叙事三类,应当符合章学诚的本意。因此,置于“古文辞由史出”这一命题的“古文辞”,特指传记为主的诸多叙事文体。叙事之文“征实而难巧”,题旨蕴含于文辞而非题目之中,文无定体,变化无穷。而“古文辞”诸体,实际上亦可追溯至“六艺之教”,如《上朱大司马论文》所言:“《春秋》流为史学,官礼诸记流为诸子论议,《诗》教流为辞章辞命;其他《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易》学亦入官礼,而诸子家言,源委自可考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768)将“古文辞由史出”具体溯源至“《春秋》流为史学”,符合章学诚一再申述的学术观念,也避免了借鉴《文心雕龙·宗经》《颜氏家训·文章》所持“文本于经”的观念,并引入章氏“六经皆史”之说,且以“史”易“经”而疏解“古文辞由史出”的做法,尽管在逻辑上颇为通畅,但与章学诚的本意似乎有较大的隔膜。
除了标举“古文辞”中的叙事之文,建立新的古文观念和古文统绪之外,“古文辞由史出”说,无疑蕴含着章学诚对史学的瞩目。在刘知幾所倡“才、学、识”,即“史有三长”(欧阳修 宋祁 4522)之外,别出“史德”并推衍至“文德”。写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的《史德》篇指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219)“著书者之心术”,并非道德层面的要求,《文德》篇所言亦能印证:“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278)章氏所谓“文德”与“史德”,皆非为文作史者的个人品行,而是对待著述的态度,这正是章氏提出“古文辞由史出”的具体语境: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气于水,言为浮物。柳氏之论文也,“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夫史学有三长,才、学、识也。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279)
从“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之说的上下文来看,韩、柳二氏以“心”“气”论文,章氏以此印证“临文主敬”的主张,具体表现则是“气摄而不纵”与“主敬则心平”;而“识生于心”“才出于气”,“学也者,凝心以养气”,又将“临文主敬”与“才、学、识”联系起来,既然“才、学、识”是“史有三长”,而《文德》一篇因古人“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278)而作,将“史”与“古文辞”的源流关系加以建构,就成了章学诚阐发“文德”之旨趣的必要环节。从《文德》篇的具体内容看,作者“临文主敬”与读者“论古必恕”乃篇之要旨,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过多地展开讨论“古文辞由史出”自身的学理依据。就《文德》篇关注的核心问题而言,“古文辞由史出”说无疑体现了章学诚以“史有三长”和“史德”为古文家个人的理想素质,以及古文辞写作的理想境界。
二、 “古文辞由史出”说与章学诚的古文批评
章学诚曾有意区别自己和刘知幾的史学研究宗旨,作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家书二》指出:“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817)从“一家著述”和“馆局纂修”的区别而言,章学诚所属意的“史意”,实则为史学著述的宗旨,以及史学作为四部之学的渊源和旨归,在学术趣味上,与刘知幾《史通》综论史书文体及书法义例,确实“截然两途”。不过,章氏并未全然摒弃刘氏所属意的“史法”,今观《文史通义》中的《古文十弊》篇,将史学书法的义例引入“古文辞”,则从微观批评的层面,丰富了“古文辞由史出”说的内涵。
从《古文十弊》开篇的小序得知,与《文德》《文理》等篇“多论古人”不同,《古文十弊》意在论及近世作者,且其宗旨在于纠正《俗嫌》篇所谓“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438)。《古文十弊》总结的古文辞之失,即“剜肉为疮”“八面求圆”“削趾适屦”“私署头衔”“不达时势”“同里铭旌”“画蛇添足”“优伶演剧”“井底天文”与“误学邯郸”,民国学者刘咸炘曾批评古文家“每以浮词忌讳丧其真实”,并指出:“章先生论此最详,《文史通义·俗嫌篇》及《古文十弊》之一二五六八九、《杂说》上中所指是也。”(刘咸炘,《刘咸炘学术论集(文学讲义编)》 10)由此可见,批评古文家因世俗忌讳而丧其真实,是章学诚作《古文十弊》的重要目的,在此过程中,以史学义例为准绳,纠正当时的古文辞之失,无疑是章氏秉持“古文辞由史出”这一理念的直接反应。③如“八面求圆”:
二曰:《春秋》书内不讳小恶。岁寒知松柏之后彫,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将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怀惭,则触手皆荆棘矣。[……]江南旧家,辑有宗谱。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远家贫,力不能婚,恐失婚时,伪报子殇,俾女别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贞殉烈,两无所处。而女之行事,实不愧于贞烈,不忍泯也。据事直书,于翁诚不能无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殇,是女本无死法也。[……]今制,婿远游,三年无闻,听妇告官别嫁。是律有远绝离昏之条也。是则某翁诡托子殇,比例原情,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而其族人动色相戒,必不容于直书,则匿其辞曰:“书报幼子之殇,而女家误闻以为壻也。”夫千万里外,无故报幼子殇,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无是理也。则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无失?古人叙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见也。今叙一人之事,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无小疵,难矣。是之谓八面求圆,又文人之通弊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4—505)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本为表彰贞女之节烈,然族人顾忌家翁伪报子殇之小过,将其改为报幼子殇,而女家误闻,于情理不通。章氏以儒家礼法反对未婚守贞与殉节,以及当时律法允许更改婚约的规定,指出家翁出于道远家贫,希望以子殇为口实解除婚约的做法,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并非大恶大过。族人不容直书,实乃小题大做;为一人树碑立传,而要求所有相关的人事毫无过错,未免求全责备;出于忌讳小过而文饰之,往往又有违情理。就读者而言,显然违背了章氏《文德》篇所提出的“论古必恕”的原则。
“每以浮词忌讳丧其真实”,不仅表现于记事,亦表现于论断,如“不达时势”所云:“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馈遗,搜除积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于循吏传矣。”章学诚一针见血地指出:“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千万人之所同,不足以为盛节。”(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6)雍正年间的清廉官吏,乃一时政策所逼迫,并非出于个人自觉的道德操守,非不为也,实不能耳。若称其为清官循吏,实际与“见阉寺而颂其不好色”一样可笑,和“山居而贵薪木,涉水而宝鱼虾”一样蠢钝。章学诚批评“不达时势”之弊,与刘知幾《史通》所倡“随时”之义颇有相通之处,《史通·因习》篇主张:“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刘知幾 126)刘知幾所批评的“事有贸迁,言无变革”,即后文所述:“又《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案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即如是,岂陈氏苗裔祚流东京者乎?斯必不然。”(刘知幾 127)刘知幾所批评的《汉书·陈涉传》沿袭《史记·陈涉世家》“子孙至今血食”的说法,虽与章氏所说“不达时势”之弊在具体实例上有所差别,但两者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之疵,颇有暗合之处。从《古文十弊》所提出的不讳小恶、洞明时势等主张来看,尽管章学诚没有直接借鉴《史通》所述的史学义例,但章氏并非全然不关注所谓“史法”,在《古文十弊》以及《俗嫌》的批评实践中,史学书写义例成为衡量古文辞优劣的准绳,又如“优伶演剧”之弊: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佣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是其质虽不愧古人,文则难期于儒雅也。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之《传》,曹昭之《诫》,不啻自其口出,可谓文矣。[……]名将起于卒伍,义侠或奋闾阎,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斯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盖优伶歌曲,虽耕氓役隶,矢口皆叶宫商,是以谓之戏也。而记传之笔,从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8)
章氏所反对的“优伶演剧”之弊,即传记作者不考虑传主自身的文化教育水平,记其言则引经据典,以浮词失其真实。刘知幾在《史通·言语》篇中,亦指出类似的情况:“然自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故其俗犹能语存规检,言喜风流,颠沛造次,不忘经籍。而史臣修饰,无所费功。其于中国则不然。[……]而彦鸾修伪国诸史,收、弘撰《魏》、《周》二书,必讳彼夷音,变为华语,[……]妄益文彩,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华而失实,过莫大焉。”(刘知幾 140)北朝史书“记言”的经典化,固然有在意识形态上与南朝争夺正统的考虑,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以浮词丧其真实,但从广义上归为“优伶演剧”之弊,亦未尝不可,毕竟起于行伍、奋于闾阎的名将、义侠,言辞不可能类于经生,故而文人记述其言,以合其声口为贵,追求辞藻与典雅,则有华而失真之过。
事实上,章学诚所倡“史德”为“著书者之心术”,他并没有像刘知幾在《史通》专设《直书》《曲笔》二篇那样,留心于史学的征实精神。④那么,章学诚为何引入类似于史学义例的写作规范,来批评当时古文辞存在的弊端呢?窃以为,《古文十弊》第一则“剜肉为疮”开篇的一段话,实际上透露了章学诚全篇的写作旨趣:
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体,则胸中是非,不可以凭,其所论次,未必俱当事理。而事理本无病者,彼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4)
“剜肉为疮”所言事理无病者,乃“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薰濯”。“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则是该子作其母之行状,却“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章学诚认为:“本无芥蒂,何有嫌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504)从某种意义上说,“八面求圆”之弊中的忌讳小恶,亦是一种弄巧成拙的补救,故而不明大体,造成了不分是非,才是浮词忌讳于古文辞中不断滋生的根本原因,“丧其真实”乃是显而易见的后果。章学诚对古文辞的要求是在识古人大体的基础上,⑤实现叙事、论事合于事理,对“不达时势”与“优伶演剧”二弊的批评,亦是同样的道理。
《古文十弊》所批评的“不知大体”与“未必俱当事理”,往往是拘泥于浮词与俗忌造成的,如《俗嫌》篇所云:“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其篇所举例证,多有与《古文十弊》相通之处,如朱筠为《吕举人志》:“吕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夫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438)章学诚认为朱先生以邻妇知音,来表达吕举人久困不第的心境,合乎事理,未有不妥之处;而时论以之为不避男女嫌疑,说明文章“涉世之难”。从《古文十弊》包括《俗嫌》所论及的古文辞性质来看,这些“涉世之文章”大多为传记碑志行状等叙事之文,具备一定的应酬和代言性质,与诗赋等抒情之作或表达个人学术思想的议论之作不同,这些为他人代作的文章非出于己意,又必须在一定范围内的公共领域传播,因而难免俗忌时嫌。在这种情况下,章学诚在《俗嫌》中的喟叹,在《古文十弊》中的讥刺,实际上是努力借助史学的书法义例,尽可能提高应酬之作的文体品格,以避免浮词与俗忌对古文辞内容及形式两方面的不良影响,使之流入拘忌而褊狭的境地。
就“古文辞由史出”这一命题而言,章学诚虽未在《古文十弊》等篇具体的古文辞批评中言及于此,但从其借鉴史法义例,及其中蕴含的“史德”来看,章氏的古文辞批评与“古文辞由史出”的观念密切相关,以《古文十弊》为代表的古文批评实践,为古文辞写作发凡起例,使其不仅仅停留于理念的层面,亦即章学诚所建构的学术史;而是为“古文辞由史出”说在具体的古文批评乃至创作实践中,获得了一席之地。
就古文批评的角度而言,“古文辞由史出”的理念,亦使得《古文十弊》在中国文学批评的“指瑕”传统中别树一帜。《文心雕龙·指瑕》篇云:“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胡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刘勰 637)刘勰对曹植、潘岳的文章疵病的批评,停留在指出其语言不合于礼制之处,依然拘泥于浮词俗忌。而《古文十弊》则在指出语言疵病的基础上,尝试为古文辞创设义例,并以合于古人大体、于事理无病的准则加以衡量,从根本上指出了浮词俗忌对古文辞写作的危害所在,这体现了章学诚贯通文史的学术视野对于古文批评的积极作用,也是“古文辞由史出”说的一大贡献。
三、 “古文辞由史出”说与章学诚贯通四部的学术史建构
作为一个具有多义性与隐喻性的学术命题,“古文辞由史出”一方面是章学诚建构的古文系统,即“《春秋》—史学—叙事之文”,另一方面又影响着章氏的古文批评观念,亦即将史学义例作为衡量碑志传状等叙事文体的准则,直指这些具有应酬文章性质的叙事之文拘泥于浮词俗忌的弊病。在乾嘉时代以考据之学为上的实证主义学风之中,章学诚一系列尝试贯通四部之学的理论建构极富个性,我们应当结合《文史通义》中类似的学术话语,更好地理解“古文辞由史出”说。
在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经、史的地位无疑最重要,章学诚在《易教上》中所提出的“六经皆史”,在近现代经学地位下移和史学地位提升的学术史背景下,受到了广泛关注,⑥也被前贤用以疏解“古文辞由史出”说;近年来,有论者指出,应当考虑“六经皆史”说所具备的“隐喻用法”,并注意章学诚提出的其他类似命题,及其所构成相互联系的网络。⑦如作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的《报孙渊如书》所言:“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721)此段论述为《易教上》“六经皆史”说张目;《与汪龙庄书》亦提及“经之流变必入于史”;《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写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提及“故六经以还,著述之才,不尽于经解、诸子、诗赋、文集,而尽于史学。凡百家之学,攻取而才见优者,入于史学而无不绌也。记事之法,有损无增,一字之增,是造伪也”,(406),则与《上朱大司马论文》中“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学为归”相通,实与“六经皆史”说共同构成了章学诚经、史关系的完整论述。
类似地,经、子,子、集(亦包括经、集)与子、史关系,在《文史通义》中皆有讨论,即《诗教上》讨论“战国之文,[……]其源皆出六艺”(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60),“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61)。在阐发“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时,章学诚提出“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61)之说。整体而言,《诗教上》建构了“六艺”—“战国之文”(诸子)—“后世之文”(文集、辞章之学)的文学史发展脉络,亦在一定程度上构建了经、子、集三部之间的源流关系。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将“子史”并称,并在《杂说》篇指出:“故诸子仅工文辞,即后世文集之滥觞;史学惟求事实,即后世类书之缘起。[……]子史不分,诸子立言,往往述事;史家命意,亦兼子风。”(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355)实际上,将史作为与诸子有着相似形式的著述,在“六艺”—“战国之文”—“后世之文”的统绪中,史亦从属于“战国之文”这一环节,⑧“史”的加入,亦使得《诗教上》建构的这一历史脉络更加立体。从某种意义上看,除却经、史与史、集⑨两组关系,章学诚所构建的四部之学互相关联的学术史框架,实际上可以概括为“六艺”—子、史—文集(即辞章之学),因而“古文辞由史出”所蕴含的古文统绪,亦从属于这一命题。同时,也隐含了“古人著述,必以史学为归”的旨趣。
必须注意的是,作为从属于“六艺”—子、史—文集(亦即所谓“古文辞”)这一历史脉络的命题,“古文辞由史出”说实际上将“后世之文”的范畴缩小至叙事之文。如果古文辞同时包括叙事、议论、辞命等文类,这一命题不免与《上朱大司马论文》中所谓“《春秋》流为史学,官礼诸记流为诸子论议,《诗》教流为辞章辞命”之说存在抵牾。但章学诚不仅从观念上推崇叙事之文,强调“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而且章氏的古文批评实践,亦着力于传状碑志等带有应酬交际性质、易于受到俗忌时嫌影响的叙事文体。章氏力图以史学义例为准绳,提高古文辞的品格。如果说章学诚以贯通四部为核心观念,全面而客观地建构了“六艺之文”—“战国之文”(子、史)—“后世之文”(文集、古文辞)这一文学史发展脉络,那么从属于这一脉络的“古文辞由史出”说,则主要是章氏学术个性及其独特价值判断的体现。
那么,以“文本于经”和“六经皆史”来疏解“古文辞由史出”,其症结究竟何在?“文本于经”之说源于《文心雕龙·宗经》,《颜氏家训·文章》继之,从《诗教上》的相关论述看,“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而“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尽管“战国之文”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章学诚也分别论述了诸子与六艺的关系——“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60),以及后世之文与诸子的关系——“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61),然而以“战国之文”沟通“六艺”与“后世之文”(即文集),与《宗经》所论“文本于经”说并无本质上的矛盾。而以“叙事之文”为代表的“古文辞”源于史学,章学诚又强调“史学源于《春秋》”,这在表面上,似乎合于“六经皆史”说。解决问题的关键,正在于厘清“古文辞由史出”与“六经皆史”的关系。
无疑,二说皆蕴含了章学诚以史学为一切著述的旨归之意,都具有相当的隐喻性,作为学术命题中的喻体,在具体的语境中,“史”所指代的本体却有所不同。对于“六经皆史”,正如章学诚在《易教上》一开篇所言:“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1)而作为与子并称,即“战国之文”这一层面的“史”,恰恰处于“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60)的历史阶段。作为喻体的“史”,在“六经皆史”与“古文辞由史出”两个命题中,分别指代了作为先王政典而非私人著述的“史”,以及王官之学衰落后、私家著述兴起的“战国之文”。如刘咸炘所说:“六经皆史。此史字只是记实事之称,非仅指纪传编年。”(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甲辑》 1059)具体而言,“古文辞由史出”的“史”,取法于《春秋左传》与《史记》,在六经之中,《春秋》的地位相对特殊,由孔子无位而作,《左传》“以史传经”,和《诗》《书》《礼》《乐》《易》相较而言,并非“先王之政典”;《史记》作为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之作,在纪传体正史中最近子书之精神,亦不待言。混淆作为“先王之政典”的“史”,与自魏晋以降独立于经部的“史”,显然会给我们理解“古文辞由史出”与“六经皆史”两说之间的关系带来不利的影响。
虽然章学诚曾提出“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但将史、子、集三部溯源于六经的说法,亦见其著作,如《上朱大司马论文》指出“盖六艺之教,通于后世有三:《春秋》流为史学,官礼诸记流为诸子论议,《诗》教流为辞章辞命”,《立言有本》(作于嘉庆三年,1798年)开篇,亦有“史学本于《春秋》;专家著述本于官礼;辞章泛应本于风《诗》,天下之文,尽于是矣”(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358)之说,章氏颇以后世史、子、集三部,“得道体之一端”(借《诗教上》语),其中的“《春秋》流为史学”,“史学本于《春秋》”,更要将其理解为战国以降的史学著作,方能不与“六经皆史”混淆。
理解“六经皆史”与“古文辞由史出”两说之“史”的本质区别,或许可以参考章学诚在《书教下》中辨析《尚书》与《春秋》的论述:“《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无定法者难继,此人之所知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49)六经之中,《尚书》与《春秋》被公认为后世史学的源头,虽皆为经典,但《尚书》作为“记注”无定法,而《春秋》作为“撰述”有成例,《尚书》在王官之学衰落后,不得不变为《春秋》及《左传》。由此可见,在章学诚贯通四部之学的建构中,“史”作为核心概念,本身就对应着史学发展历程中的不同阶段,这些概念本身并非变动不居,在具体的语境下有着各自的含义,只有回归到《文史通义》的学术文本自身,才可能作出符合章学诚原意和学术史本身的解读。古人对术语和概念的运用常常有一种不确定性,从现代的学术规范看,固然不够周密严谨,却为现代的研究者带来了解读的空间与探求的乐趣,章学诚诸多学术命题所具备的多义性和隐喻性,正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结 语
在“古文辞由史出”这一命题中,章学诚有意缩小了“古文辞”的范围,而“史”的内涵则有不同层次,将其视为“史学”固然符合章氏整体的学术语境,而“史有三长”兼“史德”则是《文德》篇本身的旨趣。“古文辞”不仅“由史出”,其旨归亦在于“史”;又以史学叙事之义例作为衡量古文辞优劣的准绳,期以提高以叙事之文为代表的“古文辞”的品格。“古文辞由史出”亦是章学诚贯通四部之学的诸多学术命题的一部分,与“六经皆史”所描述的战国之前的王官至学有所不同的是,不妨将其视为《诗教上》所论述的“六艺”—“战国之文”—“后世之文”的学术史发展脉络的一部分,以此更好地理解章学诚贯通四部之学的学术理念。
注释[Notes]
① 曹虹《异辕合轨:清人赋予“古文辞”概念的混成意趣》一文指出清初文坛反思明前后七子之失,消解了“古文辞”与“古文”的对立,唐宋古文传统再度恢复;到了清代中期,姚鼐编《古文辞类纂》,标举“古文辞”的辞章之术,在桐城派内外都产生了积极影响;在清代骈散文抗衡交融的背景下,具有包容性的“古文辞”这一概念亦为骈文家所用。《文学遗产》4(2015):121—128。
② 何诗海《“文章莫难于叙事”说及其文章学意义》从文体疆域的拓展与叙事文地位的提高、古文和叙事的关系以及叙事之难等方面,对“文章莫难于叙事”说在清代的兴盛进行了全面的考察。《文学遗产》1(2018):106—118。
③ “义例”本于《春秋》经传,杜预《春秋序》:“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杜预注,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1706。
④ 章益国指出章学诚所关注的“心术之诚伪”所说的是“个人学术性格与当世学风”的离合关系,循乎本人性情的治学为“诚”,反之为“伪”;《史德》所言“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应该理解为贯彻天性,不屈从于他人,不违背自己,理解“史德”应该回归面向自己内心的语境中。故而学界从“史学客观性”来理解“史德”,有违章学诚的本意。参见《道公学私:章学诚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412—418。
⑤ 何诗海《论清代文章义例之学》指出:“在章学诚看来,史传是古文之源,也是古文正宗。所谓古文大体,也就是史传之大体。修史重义例,论古文自然重文例。”何文进一步指出,清代其他文人如方苞、袁枚、恽敬等人,论古文文例义法也主要结合史传碑志等叙事文体。《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4.2(2012):190—200。
⑥ 刘巍总结了近现代学术史上对“六经皆史”说理解的两点分歧,一是能否解释为“六经皆史料”,二是“六经皆史”说是否蕴含了尊史抑经的意味,提出了以史代经或者以史抗经之说。参见《中国学术之近代命运》,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3—6。
⑦ 详见章益国《道公学私:章学诚思想研究》一书第八章《知识分类:从“六经皆史”到“四部皆通”》的相关论述。211—224。
⑧ 伏煦《章学诚“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说发微》一文从立言宗旨和专门之学两个角度,分别说明子书和史学的著述性质,两者从属于“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这一学术命题,均代表王官之学瓦解后,私人著述发展的历史阶段。《文艺理论研究》2(2017):94—101。
⑨ 章益国列举章学诚“四部皆通”所包括的六组关系之时,以《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的“文集者,一人之史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557),指出史、集两部的关系,其一是“以集辅史”,即《书教中》所言诸多文章总集“并欲包括全代,与史相辅,[……]诸选乃是春华,正史其秋实尔”(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41);其二是“文集即一人之史”。见《道公学私:章学诚思想研究》。220。
⑩ 章益国指出,今人乍听“六经皆史”,对“史”的初步理解一般是今天“史”字的用法:对往事的记录,从事历史编纂之人,以及历史编纂之成果,或四部中的“史部”,或现代的“历史学”“历史研究”等,但“六经皆史”的“史”是基于“史”的古义,是任事的官所掌的文献典籍,即“先王之政典”,进而取得“王官学”之义。《道公学私:章学诚思想研究》。225—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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