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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价值评估与侠文化的现代构建

2023-12-11汤哲声

文艺理论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侠客美学小说

汤哲声

中国现代学术界对中国武侠小说的评价一直不高。鲁迅、茅盾、郑振铎等人都写过批评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文章,且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与之形成悖论的是,近百年来,中国武侠小说的创作极为强劲,生生不息,高潮迭起,优秀作家作品层出不穷,中国武侠小说成了发展最充分的中国类型小说。伴随着读者的阅读热情,武侠小说流行甚广,如果结合武侠小说的影视剧改编,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可以说是中国影响力最大的类型小说。中国武侠小说不仅在中国“两岸四地”和华人圈中流行,还在世界上拥有大量的读者,以至于“中国功夫”成了中华文化的一种世界标识。为什么中国武侠小说就“打不倒”呢?创作实践、阅读市场和社会影响力都提醒着我们必须学理性地研究中国百年武侠小说,而不是轻率、随意地跟风评价。换言之,我们应该思考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究竟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拥有那么多的读者和那么大的影响力,它的问题在哪里,这些问题又应该怎样解决。本文对这些问题展开思考,并在此基础上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进行价值评估。

一、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中国百年侠义人物中,影响最大者莫过于霍元甲。自清末民初以来,霍元甲事迹就不断出现在一些文章之中,其中,1916年1月《青年杂志》(后改名为《新青年》)第1卷第5期连续发表箫汝霖的两篇文章《大力士霍元甲传》和《述精武体育会事》,这是对霍元甲事迹最完整的记述。1923年,向恺然(平江不肖生)发表武侠小说《近代侠义英雄传》,小说对大侠霍元甲形象的塑造可以视为之前各种文章以及民间传说的综合体。小说中的霍元甲做了三件事,一是与多国外国大力士打擂台,二是打的是中华拳术绝技迷踪艺,三是创办了精武体育会,担任了首届总教习。自《近代侠义英雄传》问世之后,霍元甲也就成了中国文学艺术的一个创作资源,其影响至今不衰。

霍元甲形象最重要的价值是在现代国家和民族的竞争中彰显出了中华民族精神: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是现代国家而非朝代,民是指民族而非仅指平民。现代国家观念、现代民族意识、现代民众立场构成了现代侠文化的核心观念。武侠小说是中国侠文化的文学想象。侠文化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一种表现。战国韩非子在《五蠹》中提及“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被看作中国侠的名称的最早出现。司马迁《史记》中的《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是记载这些社会群体并加以描述的最早记录。与韩非子站在法家立场上批判侠不同,司马迁记载和描述的是这群社会边缘人的精神理想和行为准则,强调的是他们的社会责任和民间道德,具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之后,班固在《汉书》中作《游侠传》从国家立场上论侠,强调“上下相顺”,对这些有悖于国家秩序的人物给予了批评。虽然不同于司马迁的立场,班固的《游侠传》也对这一社会群体的行为进行了形象的记叙。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虽是史学著作,对侠的形象的描述却相当生动。从此,这群形象特别、有特殊行为的人有了个社会名称:侠客。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对这些侠客行为的描述中,何谓侠客有了具体的形象呈现。司马迁作《史记》不仅有人物的描述和事件的记载,还有画龙点睛的史家评述。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对侠客有这样的点评:“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 3181)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对侠客还有这样的总评:“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六 2538)将司马迁、班固对侠客的描述和司马迁对侠客的评述结合起来考量,中国侠客的概念和内涵应该是:一诺千金,轻于生命,以信立于天地;赴士厄困,千里赡急,以勇撼于人心;除暴安良,扶弱济贫,以义济于民间;性情旷达,独立不卓,以气动于人群。信、勇、济、气,是司马迁和班固给侠客形象勾勒的基本形态,是中国的侠客形象和侠文化的传统底色。在之后的发展中,侠客形象与侠文化在时代中行进,与多种文化相融合,不断地增添自我的文化内涵,在不同时代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但无论如何变化,侠客的形象和侠文化的传统底色不变。在侠客形象和侠文化的传统底色上画上新色彩的是元末明初的《水浒传》。这部小说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所谓的“替天行道”就是替朝廷做应该做而不做的事情。替朝廷做事实际上是《刺客列传》中侠行侠义的强化和延伸。与《刺客列传》不同的是,侠客的行为不再是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是与打江山、保江山结合在一起。所以说,“替天行道”实际上是给侠行侠义找了一个正统的理由。《水浒传》之后,替朝廷做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中国侠客和侠文化的主流形态,在明清的公案小说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在清官后面平叛捕盗,众大侠都在忙着帮朝廷“补天”,而那些不愿与朝廷为伍的人,往往被视为盗。霍元甲形象的出现又一次在侠客和侠文化的底色上抹上了新的色彩。国家观念、民族意识、民众立场给予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当代意义给予了侠客和侠文化的新内涵,并且成为中国侠客人格和侠文化价值判断的终极标准。

霍元甲形象在此时出现绝不是偶然,他是清末民初中国“尚武崇侠”的社会启蒙运动的艺术总成。“尚武崇侠”是清末民初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社会启蒙运动。近代日本的快速崛起,自然引起中国精英人士的关注。在众多著述中,黄遵宪的《日本国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位曾经担任过中国驻日本公使的人撰写的著作不仅仅对日本国情进行考量,还指出影响国情发展的是国人的人格,其中日本人的“志士”(黄遵宪称作为“处士”)精神被黄遵宪视作日本的文化人格加以推崇。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之后,中国败于日本。中国的文化精英们在总结和分析中国失败的原因时,几乎一致地认为中国人的精神素质不如日本,“志士”精神的缺乏是重要的原因。更使得中国文化精英们痛心疾首的是“志士”精神本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只是现代中国人丢失了,中国要崛起就要将丢失掉的“志士”精神重新恢复。在焦虑和急盼之中,沉寂已久的中国传统的侠客和侠文化被激活了。时值中国办报办刊热,各类报章中的有关侠客和侠文化的文章连篇累牍,①“尚武崇侠”的社会启蒙运动就此在中国兴起。

“尚武崇侠”运动在大争时代形成,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复兴的特色,与后来发生的新文化运动不同,这场运动在社会国民中具有广泛影响。首先是启蒙者们均在中国传统中追寻文化本源。他们认为侠者源于中国:“昔中国以侠立国者也,战国以前,侠士纵萃鳞沓,布满天下。”(麦孟华 3)自秦之后,中国侠气一代少于一代,“至于今而其种遂绝于天下”(麦孟华 3)。当今世界各国均是以侠强国,中国有侠传统,自当恢复之、传承之。梁启超在《中国之武士道》一书中列中国武士道人物谱,也就从先秦立到汉景武之时。他认为自汉武独尊儒术之后,中国无侠。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汉景武之前的侠客与当代中国联系起来。其次,他们认为真正的大侠应该是以天下为公。在启蒙者的心目中,侠者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有着社会理想和具体行为的人。1897年,麦孟华将侠分成三等:“侠有三等,乡侠侠财,国侠侠命,大侠侠心。”(5)1904年,梁启超、蒋由智等人提出了“真侠”的概念。何谓“真侠”,他们说:“其急国家之难若此,大抵其道在重于赴公义,而关系于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报复者盖鲜焉。此真侠之至大,纯而无私,公而不偏,而可为千古之任侠者之模范焉。”(蒋智由 17)所谓的“真侠”不是为“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报复者”,而是“纯而无私,公而不偏”的大侠。根据这样的标准,他们将侠分成大侠与小侠、公侠与私侠两对概念。他们认为《游侠列传》中的朱家、郭解等人是大侠、公侠,值得推崇;《刺客列传》中荆轲等人是私侠、小侠,其行为不值得提倡。也正是从这样的标准出发,他们将孔子列为中国武士道人物之首,理由就是他是“天下大勇”的提出者。②再次是提倡“野蛮精神”。启蒙者们认为真正能成为大侠的人也许并不多,对广大国民来说,尚武崇侠的价值就是提振民气、强身健体。启蒙者共同反对的是被视作中华民族天性的君子之风。他们认为在这个大争的时代不应该崇文,而应该崇武,中华民族需要动力、热力、涨力、心力、胆力和体力。蒋智由说:“文明其精神,不可不野蛮其体魄,余谓野蛮时代者,所以造成文明时代之作用也。”(15)这样的观点得到五四时期年轻的毛泽东的呼应,他以“二十八画生”为笔名,在1917年第3卷第2期的《新青年》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一文,认为当下中国人最需要的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二十八画生 57)。在热兵器时代,强身健体应该是尚武崇侠最有效用的社会价值。1910年6月,“精武体育会”(原名“精武体操会”)在上海成立,是清末民初“尚武崇侠”启蒙运动从理论提倡到社会实践落实的重要标志。③民族大义、拳击技艺、强身健体,有血有肉的霍元甲使得“尚武崇侠”理论诉求形象了起来。近代以来,中国不断地被欺辱,中国人被称作“东亚病夫”,霍元甲形象在此时出现使得中国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那种憋屈与期盼顿时化成了霸气和豪迈。顶天地、接地气,霍元甲形象发挥着强大的社会启蒙的作用。

霍元甲形象之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理念贯穿于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始终。是否具有正确的国家观念、民族意识、民众立场成了衡量武侠小说社会价值的是非和侠客人格善恶的核心标准,成了作家们自觉辨别的创作理念,即使是写那些腾云驾雾的仙侠小说,作家也常常在小说中感慨国破山河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抗战期间,很多作家写抗战武侠小说,其中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曾得到毛泽东主席的夸奖:“《水浒新传》这本小说写得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张纪 156)中国著名学者陈寅恪也曾赋诗称赞这部小说。④背叛国家、背叛民族、背叛民众,背叛者即使武功再高,也是奸雄,爱国家、爱民族、爱民众之人,即使地位卑微,也是英雄,这样的价值判断一直延续到当下的网络武侠小说的创作中。拓展了侠之大者、爱国爱民新内涵的是金庸。他在民族意识之中增加了中华民族交融的新内容。与霍元甲形象一样,金庸小说人物同样强调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和民众立场。与霍元甲形象形成的时代背景不一样的是,金庸小说以中国历史为背景,在民族纷争的乱世中塑造人物。难能可贵的是,金庸小说去除了中国武侠小说惯有的“汉族中心”的价值观,强调民族融合的国家意识和百姓安宁的社会意识。陈家洛、郭靖、杨过、张无忌,萧峰、令狐冲,甚至是韦小宝,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金庸小说人物之所以被推崇,不仅仅是因为武功高强和人格高尚,还因为他们都具有“大中华”的民族观和“安百姓”社会观。

爱国、民族、强身、交融、安宁,五位一体,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彰显了中国侠文化的现代观念,具有很高的时代价值。

二、 江湖世界打开了文化融合的空间

无论是活跃于民间行仗义之事的游侠,还是讲究义气为主子卖命的刺客,中国传统的侠义小说中的侠客还是生活在世俗社会中,是食人间烟火的世俗之侠。1923年,向恺然创作了《江湖奇侠传》,为侠客打开了一个新的活动空间:江湖世界。⑤江湖儿女,恩怨情仇,《江湖奇侠传》之后,江湖世界也就成为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主要的叙事空间。对于武侠小说江湖世界的构造,很多批评家持批评的态度,认为这是中国武侠小说脱离社会、脱离生活的原因。但是,我们仔细分析武侠小说的创作实践,就会认识到这样的批评犯有观念先行的错误。相反,我们也许应该赞赏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的创建与构造。

在江湖世界的叙事空间中,侠客人物首先是具有了主体性。无论是个人精神,还是为了主人,在中国传统侠义小说发展过程中,侠客始终处于社会的边缘状态。边缘人做着边缘的事,仅凭行为展示人物身份,行为再神奇,人物形象都缺少深度。侠客究竟怎样活、怎样想、怎样做,江湖世界的确立,使侠客的形象第一次获得了自我的空间。在江湖世界中,侠客是中心人物,他们可以任意地表达自我的人生理念,可以尽情地表现自我的武功才华,可以尽兴地挥洒自我的喜怒哀乐。人物有了主体性,性格自然就有了独立性,人物的思想的深度和形象的生动也就随之而来。二是为侠客的行为举止寻找到了合理的阐释理由。江湖世界是介于超常世界和世俗世界的特定的活动空间。这个空间不同于神仙鬼怪的世界,却也是灵异别域;超乎世俗世界,却又与世俗世界紧密相连。既然是超常世界,所有的神奇和妄诞就有了可能。在超凡脱俗的超常世界空间中成长起来的超凡脱俗的人物有着超凡脱俗的能力和武功,自然可以合理地存在。既然江湖世界又与世俗社会相连,江湖人士的世俗社会意识和凡夫俗子的人生理想同样有着表现的必要。人在桃花源,心在世俗中,他们的人生愿望同样可以在世俗社会中展现。这些江湖人士在江湖世界是正派与邪派,到了世俗世界也就成了英雄与奸雄。三是构造了“陌生的熟悉感”的阅读效果。江湖世界对读者来说,似乎很陌生,距离感带来了神秘感,神秘感产生了阅读动力。另一方面,江湖人士的情感世界和日常生活又与世俗中人无异,熟悉感带来了阅读共鸣。

最值得称道的是江湖世界的构造打开了文化的想象空间。介于超常世界和世俗世界的侠客们,呈现出特殊的人生境界。如何达到特殊的人生境界?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在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中寻找依据,将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打造成了彰显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综合体。总体来说,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以中国儒家思想作为人生观念和人格修养,以中国墨家思想展示人生格局,以中国道家思想作为提升修炼修为的能力,以中国佛家思想作为心灵归宿解脱自我。优秀的武侠小说总是具有鲜明的仁爱思想、忠孝观念。忠是国家、民族意识,孝是家庭观念、宗亲尊师。家有老父老母,不离家学武,生为人子,父仇必报,这是百年中国武侠小说的基本思想。然而在家仇和国难发生冲突时,国难第一,家仇第二。侠客看似随性洒脱,内在的人生修养还是追求完美人格。仁为本、善当先、诚为贵、真为质、义为格,真正的大侠就是个君子,反之就是恶人和小人。大侠之大在于以济天下苍生为己任,兼爱非攻,充满着人间大爱,且践行诺言,足不旋踵,即使失去生命也义无反顾,如郭靖,如萧峰。中国道家思想讲究天人合一,追求道法和自然,给江湖人士的武功修为提供了很好的文化根据。气息吐纳、周期运行、意念出窍、经脉通行等,几乎是所有的江湖高手内修外为的必经之途。道法自然,人生如此,技亦如此。佛家思想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中有了更为深刻的阐释,佛法不仅仅是要侠客消弭争斗,看透人生,而且要有天下情怀,看清人生。金庸的《天龙八部》是部以佛写武的经典之作。无人不冤,皆有渊源,循环往复,慈悲为怀,佛家的核心理念与至高的武学修为融合在一起,武侠只是侠客的人生修为,慈悲才是侠客的人生境界,更为深刻的是武功技击的最高境界不是手法如何高明,而是慈悲之念如何广博。《天龙八部》这样的小说的文化思想已远远穿透了“武侠”之界,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思考。中华传统优秀文化打造的是大侠,展现的是大善、大真、大美。与之相悖,均为邪恶,均是小人,最终必然害人害己。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融汇远超于此时其他类型的小说,说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是中国文化的融合体并不为过。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华传统的学术、艺术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中也表现得精彩纷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典乐章,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精彩之处是将这些中华传统的学术、艺术武术化。至高的武功渗透着至深的人生哲理,又用至美的形态表现出来,人生哲学、中华美学、武术境界交融在一起,美轮美奂,相得益彰,养心亦悦目。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对五四新文化的接受和交融也很出色。作家们从五四新文化中汲取创作营养,极大地丰富了侠客形象的塑造。侠客不是一个只会舞枪弄棒的工具,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在白羽、王度庐等人的小说中,小说主人公都被演绎成江湖世界的“多余人”,多情而伤感,自尊又自卑,入世与社会格格不入,出世又念江湖纷争,这样的人物在中国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小说中常见,只不过他们生活在江湖世界中,有了“侠客”的称号。将人的文学的创作理念融入武侠小说中的最成功案例还是金庸的小说。金庸不仅打造了具有个性的人物形象,还通过人物的成长,将人生、人性的表现与中国传统文化交融在一起,构造了中国武侠小说的“人的文学”的叙事体系,对中国传统文学现代性的构建有着重要的贡献。古龙小说的视野更加开阔。他的小说不仅仅写人,还将对人的生存价值的思考融入其中,使其小说抹上了一层现代主义的文化色彩。当下的网络武侠小说更具有文化的开放性。它们以中华文化为基点,将视角延伸到欧美、日本的流行文化与印度文化之中,甚至还吸收了当下的数字智能文化。武侠小说是技击小说,就有武学的境界;是江湖小说,就有人生的境界;是侠客的小说,就有哲学的境界。文体的特点决定了武侠小说的文化必然是多样性和交融性,并从中体现出小说的内涵和深刻。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将武侠文体的特点发挥得极为充分。另一方面,近百年来,中国社会文化处于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中,在社会发展中演进的中国武侠小说也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创化和翻新,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开放性和创新性。很有意思的是,无论各种文化如何不同,却能够在文体内部得到平衡与和谐,且具有武侠化的逻辑性的表现,这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魅力所在。

江湖世界给中华武术提供了一个极佳的传播空间。中华武术是一种具有套路的搏击技术,在人类与野兽搏斗中产生。中华武术不同于武侠小说中的武功,但是武侠小说却给中华武术带来了理论性、普及性和观赏性,极大地丰富了它的文化内涵。中华武术最早进入武侠小说应该是在《水浒传》中。《水浒传》中的中华武术还只是一些技击套路的描述,例如林家枪、杨家刀、醉八仙等,到了江湖世界被打开,中国武术的描述已成为武侠小说必有的要素,并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首先是武术观念的形成。武术既然称作“武”,就是一种动手能力,有着水平的高低;既然称作“术”,就是一种体系,有着文化的内涵。武术观是对武术的基本认识,包含文化理念的思辨、学术观念的异同以及武学门径的研学与训练等。武术观有正邪之分。正宗的武侠派别总是与中国正宗的文化相结合,都有中国正宗的文化理念的支撑,或儒,或道,或佛,并派生出各种武学理论和技击套路,而那些旁门左道的技击套路也都是些歪理邪说的武学派生。其次是中华武术美学意义的生成。武术观是指侠客的内在的武学的理念,武功、武艺、武器是指侠客的外在的武学表现,是武侠人物的形象标配。江湖世界有着不同的流派,也就有了不同的研学体系和不同的武功、武艺和武器,即使是同一武术宗派的,也被分成不同派系,也就有了繁复多样的武功、武艺和武器,乃至于眼花缭乱。拳有拳路,剑有剑术,刀有刀法,不同的套路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美学意义也就生成于其中。武功、武艺、武器说到底是一种技艺表现,也就有了与舞蹈、音乐、美术等技艺相接的空间和可能,舞蹈武术、音乐武术、美术武术等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中都有精彩的描述。为了体现出不同体系,武功、武艺和武器在武侠小说中被描述得越来越程式化。程式化对实用武学来说也许并不件好事,对武侠小说来说不啻一个福音,武侠小说由此有了各种图谱、秘籍,有了设计技击套路的美学想象。再次是中华武术有了不同流派的传承。正是从现代武侠小说开始,中国的武术被写成外家学派和内家学派,并分别以少林和武当作为外家学派和内家学派的领袖,少林、武当之所以被称作外家学派和内家学派,是因为它们的武术研学路径不同,自成体系。从少林、武当生发出去,峨眉、崆峒、青城等纷纷出现,门派之多,难以列数。达摩拳、太极拳、崆峒掌、峨眉剑、青城刀等争奇斗胜,武技之繁,眼花缭乱,江湖门派无论大小,武功技击无论美丑,它们之所以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各有武学传承和独门绝技。武侠小说中的武功是一种“纸上武功”,很多批评武侠小说论者认为这是对青少年的误导。这样的批评从社会影响角度出发,有些许道理。如果从文化文本上考量,这些“纸上武功”应该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新的创造。因为正是这些“纸上武功”使得中华武术在民间得以流传而被很多人所认知,并使得一种技击套路上升到文化层面而被大多数民众所喜欢。

进入20世纪,那种一剑定乾坤的冷兵器时代结束了,侠客成了一种传说,技击成了一种历史。江湖世界的打开让历史有了生命,让传说有了文化,让英雄有了精神放飞,让儿女情长有了别一样的空间。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贡献值得赞许。

三、 “武侠美学”与中国故事

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之后,中国侠客和侠文化“出史入文”。自汉以后,中国侠客形象和侠文化主要由文学艺术传承和阐释。千年文人侠客梦,当文人创作与侠客形象的想象交融于一体时,中国的侠客形象必然会文学艺术化。在文人的想象中,侠客越来越神勇,武技越来越神奇。“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李白 107)“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杜甫 112)文武同质、虚实相间,中国文学艺术所有的类型几乎都或多或少地有着侠文化的要素。在发展演变中,中国武侠小说的“武侠美学”逐步成形,并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中有着充分的呈现。如何评价这些“武侠美学”是评价中国武侠小说的美学价值以及社会价值的核心问题。

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构成,主体来自中国传统小说美学,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想象力极为丰富,甚至达到离奇的状态。中国武侠小说大致上可分为技击型武侠小说和仙侠型武侠小说。技击型武侠小说主要写拳术或器械的练习与搏击,例如白羽的《偷拳》;仙侠型武侠小说主要写人物意念的通灵与提升,例如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与当下网络玄幻小说。武侠小说均有奇特的想象,离奇的想象主要发生在仙侠型武侠小说中。驱蛇御虎、驭剑而飞、神丹妙药、与天同气……这些离奇的想象既是人的精神境界,也是人的能力的展示。在现代媒体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这类离奇的武侠想象又被影视艺术进一步放大,且具有可视性。二是模式化写作方式。争霸、夺宝、行侠、复仇、情变……武侠小说基本上围绕着这些模式写人物、编故事。三是章回小说体。章回小说体不仅仅表现在章节标题上,还体现在小说情节的起承转合的叙事设计中。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特征相当鲜明,问题在于如何评价。百年来,中国主流批评家们对武侠小说的美学特征基本持批评态度。但是,如果从生成源流、创作实践和社会影响的视角评价,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特征将会有深入的认知。

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构成传承于中国传统小说,并在新时期创作出优秀作品。托神仙讲故事,是中国文史典籍的传统,即使是史学经典《史记》,也有神话想象。到了明代,在各种文化的交融下,中国神魔小说终成创作大观,并成为中国文学创作中的一大主潮。何谓神魔小说,鲁迅说:“且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154)神魔小说评判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等价值观念,交融着儒、释、道的文化思想。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中那些离奇的想象可以说与中国传统的神魔小说一脉相承。武侠小说的模式化与中国话本小说有直接联系。话本小说本有类型,源于“说话”。鲁迅说:“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五),尝举其目,曰小说,曰合生,曰说浑话,曰说三分,曰说《五代史》。”(112)“说话”分门别类,且各有专家。到了文人创作的拟话本,小说情节也就有了模式。冯梦龙有这样的分类:“私爱以畅其悦,仇憾以伸其气,豪侠以大其胸,灵感以神其事,痴幻以开其悟,秽累以窒其淫,通化以达其类,芽非以诬圣贤而疑,亦不敢以诬鬼神……”(冯梦龙,229)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承接中国传统侠义小说发展而来,模式化的叙事构成自然生成。章回体是中国传统小说的文体特征,受中国诗文传统和话本结构影响而形成。承接着中国传统小说而来的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均是章回小说文体,即使有些小说作了一些改良,也是章回小说的叙事结构。从传统而来,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从文体上说是中国传统美学在新时期的延续。再从美学表现上说,中国百年优秀武侠小说的美学呈现并不输于中国传统的经典小说。中国有《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传统神魔经典小说,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也有《蜀山剑侠传》以及《诛仙》等仙侠类优秀小说。我们认可中国传统神魔经典小说,为什么就不能认可中国百年优秀的仙侠小说呢?更何况,历史又怎么割得断呢?

传承于传统美学的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不断地接受新的美学要素,一直在创新之路上。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创新生成可以从两个路径探源:一是中国传统侠义小说的创新机制在新时期的延续,二是新时期不断出现的新的美学要素给创新生成带来的新的可能。文体兼类一直是中国传统侠义小说创新的有效机制。当侠义与演史兼类时,就有了《水浒传》;当侠义与神怪兼类时,就有了《封神演义》;当侠义与言情兼类时,就有了《儿女英雄传》。侠义小说的每一种兼类都是中国侠义小说的美学拓展。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继续兼类其它的文学类型,拓展着美学空间,其中突出地表现在对民间文学和侦探小说、科幻小说的美学兼类上。英雄出于草莽原是中国侠客的一个传统,在《史记》《水浒传》中都有生动的描述,到了清公案小说兴起之后,侠客成了贵族阶层。现代武侠小说兼类民间文学视作中国侠义小说的传统回归,使得武侠小说有了更多的草根性、世俗性和新奇性,林纾等人创作的《技击余闻》和向恺然创作的《江湖奇侠传》是代表作。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美学形态产生深刻影响的是对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的兼类。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是清末民初从国外引进的新的类型小说。当侦探小说的创作手法融入武侠小说之中时,武侠小说就不仅仅是对英雄形象的塑造了,它还是一种注重过程的悬疑小说。我是谁,你是谁,无论是英雄还是魔头,都有个身份辨别的问题。谁做的,为什么,无论是侠义还是罪恶,都有个缘由追溯的线索。悬念设置加强了武侠小说的情节的生动性,提升了阅读预期,几乎成为中国百年很多优秀的武侠小说常用的创作手法。写《卧虎藏龙》的王度庐是将侦探小说的手法融入武侠小说创作之中的优秀作家,他将武侠小说打造成武侠破案小说。之后的古龙应该是运用侦探小说手法创作武侠小说最娴熟的作家,他所设计的悬疑不仅仅体现在事件上,还体现在人物的自我辨别上。对科幻小说的兼类对中国百年仙侠类武侠小说的美学想象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最成功地将科幻小说的要素写进武侠小说中的应该是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这部小说中的物理性组合、化学性转换以及北极光等大自然现象的描绘都与当时流行的那些科普杂志上的科普知识的介绍有很大关系。随着时代的发展,世界科幻小说有了很多新的想象要素,例如飞船、基因转换等,同样被发展中的中国武侠小说所吸收,例如黄易的《寻秦记》以及当下的网络仙侠小说。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创新的另一个影响源是大众艺术。其中评话艺术、影视艺术和游戏艺术表现得最为突出。评话艺术的表、白、评是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常用的叙事手法,特别是那些产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燕赵大地上的中国“北派武侠小说”,总是一股评话风。影视艺术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构成的影响更为深广。中国武侠小说与影视艺术最早结缘于由向恺然的小说作品《江湖奇侠传》所改编成的电影作品《火烧红莲寺》,之后武侠电影也就成了中国电影的一大类型。反过来,影视艺术所呈现的虚拟的表演艺术同样促进了中国武侠小说创作,很大程度上拓展了武侠小说创作的想象空间和表现手法,并成了中国百年武侠小说重要的美学特色。游戏艺术对武侠小说的影响主要表现在网络武侠小说之中,特别是早期中国网络玄幻小说的美学构成。

承接传统,不断创化,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打造了极具特色的美学构成和美学风格的“武侠美学”。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武侠美学”应该有以下认知:一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武侠美学”是一个体系,它的根扎在中国传统美学之中,具有中华性;它的枝叶散发在各个时代,吸收了各个时代的养分而生长,根深叶茂。二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美学构成是在传统的基础上的创新性生成,而且还在延续中。三是“武侠美学”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最鲜明的标识,去掉了这一标识,其小说就不是武侠小说,犹如中国戏曲去掉脸谱难成戏曲,中国围棋去掉程式就不是围棋一样。四是“武侠美学”揭示了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吸引读者的奥秘。第四点尤其重要。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为什么拥有很大的读者群?底层民众将清官意识寄托在侠客身上和传奇的情节中,由此获得阅读的满足,这是很多评论者给出的理由。这样的理由确有道理,但不是根本。根本的原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文化精神和美学表达与中国人的阅读期盼相一致,心心相印,神思飘渺,让绝大多数中国人从中产生具有力度和深度的阅读体验。不是读者审美境界低下,更不是读者智力低下,而是读者在阅读中体验到了家乡味。

在民族的想象中讲述民族的故事,得到民族的认知和接受,是民族文学的生命力所在,世界各民族文学皆是如此。在历史的发展中,将根扎在传统中,在发展中不断吸收新的要素,创化自我的美学构成,这是民族文学得以发展的活力所在,当今世界那些发展强劲的民族文学均皆如此。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应该说是其中的典范。

四、 海外传播与东方文化密码

根据法国教授克劳婷·苏尔梦教授所编著的《中国传统小说在亚洲》的介绍,1921年,印尼开始有了中国武侠小说杂志《小说宝库》,1933年,该杂志改名为《武侠小说》。截止到1942年,印尼有四种专门刊载中国武侠小说译文的杂志:《武侠》《武侠与神怪小说》《义侠》和《武侠精神》。与此同时,印尼的《新报》《镜报》开始连载中国武侠小说。印尼介绍和翻译的中国武侠小说作家近40人,包括现代武侠小说所有的著名作家白羽、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顾明道、陆士谔等人。印尼接受中国武侠小说显然与此地华人较多有关(苏尔梦 314—315)。中国武侠小说真正大规模地走向海外还是在当代,涉及的作家主要有卧龙生、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其中金庸小说最为流行。金庸小说的翻译文本时间几乎与他创作时间同步。他的小说除英文译本,还有日文、法文、马来文、印度尼西亚文、泰文、韩文、越南文等翻译文本。金庸小说几乎遍及全球,也就有了哪里华人哪里有金庸小说的说法。金庸小说的翻译不仅面广,且同一语种有多种版本,至今不辍,《射雕英雄传》新英译本最后一册“AHeartDivided”(《心灵困境》)于2021年3月25日正式出版。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是中国小说走向海外的重要文类,且随着中国武侠小说的创作波段此起彼伏,推陈出新,绵延不断。随着中国网络武侠小说的兴起,国外一些原先介绍和翻译金庸等人小说的网站开始转而推介中国网络武侠小说,其中以2014年转型的北美网络文学翻译网站“武侠世界”(www.wuxiaworld.com)最具代表性。在这些网站的推动下,网络仙侠类小说成了当下中国最热门的在海外流行的作品,《盘龙》《诛仙》《斗破苍穹》《斗罗大陆》等中国代表性的仙侠网络小说在海外均有译本。从华人阅读扩大到东亚地区,再从东亚地区扩大到世界各地,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海外传播在逐层推演中扩展,势头强劲。特别应该提出的是,在当下中国图书走向海外的热潮中,中国武侠小说的海外传播表现出很强的自主性,是市场推动下完成的市场行为,海外读者的旺盛的阅读需求是其主要动力。

东南亚地区是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翻译传播的重点地区。该地区之所以接受中国武侠小说,一方面是因为东方文化圈所共有的文化共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各国本身具有侠义小说的创作传统。日本1996年翻译了金庸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掀起了金庸小说的阅读热。之后,几乎所有的金庸小说都有了日文版。日本接受金庸小说相当程度上是因为日本读者将其当作为日本文学中的剑豪小说来阅读。韩国有着义侠小说创作传统。他们将卧龙生的《玉钗盟》改编成《群侠志》,将金庸的《神雕英雄传》改编成《英雄门》,中国武侠小说有了韩国式的义侠小说色彩,从而引发了对中国武侠小说的追踪阅读的狂热。这样的状态同样发生在印尼、越南等东南亚国家,这些国家都有侠义小说的创作传统。不过,深刻的文化阐释、宽广的历史表现、生动的美学演绎,格局、气势、风格,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呈现的是一种大传奇,东南亚各国的侠义小说难以比拟。东南亚地区的读者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阅读中引发和激活了文化记忆的同时,又无不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敬佩和赞赏,他们享受的是从未有过的阅读快感。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对东南亚各国产生的更为深远的影响,是激发了各国的武侠小说创作。在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翻译和阅读过程中,东南亚各国均出现了用本国语言塑造本国大侠的本土武侠小说创作热潮,其中韩国武侠小说创作最为强劲。然而,无论是什么新的名称,无论怎样本土化,各国此时的武侠小说都有着中国武侠小说的影子。就以韩国武侠小说为例,大多数作品除了作者和小说人物是韩国人之外,很多故事情节都是卧龙生或金庸小说中的故事情节的演化,登场人物也是少林派或武当派等九大门派为中心的武林人物,武功的套路描写等也都是中国武侠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那些招式,甚至有些作品的故事背景干脆就是中国。

与东南亚国家不同,英语世界中的读者是在中国武侠小说中探寻和接受东方文化。这是他们更喜欢阅读中国网络玄幻小说的原因。网络玄幻小说是在新媒体的发展中产生的,同时,它也受到了西方魔戒文化和欧美优秀影视的影响。因此,英语世界的读者在阅读中国网络玄幻小说作品时有着相近的美学思维,故而常称这类小说为“东方魔戒”。为了表现生命的无限功能,中国网络玄幻小说又总是在仙界、仙境中写生命玄机,讲述中国玄学。充满着东方文化的道、气、天、仙、医、艺以及如何转换、升级等是玄幻小说重要的美学要素和情节要素,这些恰恰是英语世界的读者对中国网络玄幻小说的最迷恋之处,他们要在其中探寻东方神秘的生命文化密码。以在海外网站获得好评的猫腻的《择天记》为例。该书之所以吸引英语世界的受众,是因为把人练功的进阶分为几个境界:洗髓境(凝神、定星、洗髓)、坐照境(初入、中境、上境、巅峰)、通幽境(初入、中境、上境、巅峰)、聚星境(初入、中境、上境、巅峰)等。这些来自中医、围棋的词汇被作者捏合在一起构造成武功境界,其中充满着中国老庄生命哲学的玄妙。

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在海外的传播不仅仅是文本阅读,还引发了中华武侠文化的旋风。金庸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几乎都在海外传播。特别是网络玄幻小说的IP改编更是强劲,影视剧、动漫、有声书等海外传播或艺术改编几乎与国内同步,形成了一种产业。例如“三生三世系列”改编的《三生三世枕上书》在腾讯视频海外视频平台“Youtube”上播放量高达三千万,连续多周位居泰国、印尼、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视频平台周播量第一。随着IP改编的成功,海外读者进而再次追寻文字阅读,很多中国武侠小说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走向海外。

五、 不足与对策

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在文化层面、社会层面、美学层面均存在着很多不足。由于文化认知上的差错、社会责任感的薄弱和文学水平的低下等,很多不足表现得相当明显,基本上是社会的共识。对这些问题展开批评甚至批判很重要,对中国武侠小说的健康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然而,更有效的批评是对这些不足的产生进行科学性的分析,并提出对策性的更改意见。

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存在着对中华消极传统文化的宣扬和对西方文化的浅接受的现象。这是中国武侠小说中的老问题,在当下网络仙侠小说中表现得更加突出。这个不足的产生有两个原因:客观上说是武侠小说创作中的矛盾律的创作思维所造成的;主观上说是很多作者“借势造恶”“借机发泄”。对抗性故事情节是武侠小说的文体美学,价值观念在武侠小说中被置于鲜明的对立之中,成为侠或非侠、魔或非魔的判断标准,何谓奸、邪、恶、非、妄,武侠小说常常通过文化之恶和人性之恶来阐释,例如邪恶之说“欢喜佛”理论就常被作为作恶的文化在武侠小说中被宣扬。再例如,网络武侠小说中,极度的个人主义和感官刺激的作品均占有很大的数量。有些小说很喜欢写人物的善恶转变。一旦主人公转变成恶人,有了恶人名号,似乎就能随意杀人、肆意掠美,就可以表现欲望的极度满足。这些情节名为释放潜意识中被压抑的人性,实是以疯作邪,利用文字满足自我的私欲。

对市场效应的无节制的追求造成大量品格低下、粗制滥造的文学泡沫,这是武侠小说最令人诟病的缺陷。武侠小说市场泡沫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作家和出版商的社会责任心不够,直接原因是武侠小说的市场属性。武侠小说靠市场生存,靠阅读量产生活力。当一部武侠小说取得市场很好的效应时,常常会引来一大批跟风者,一哄而上的跟风必然会造成文学泡沫。武侠小说阅读市场表现得越强劲,武侠小说的泡沫就越多。

社会人生描写浅薄、文学表现力弱化是武侠小说创作中的另一个不足。就文学总体质量而言,武侠小说比起精英小说有不小的差距。如果再以数量值比较,武侠小说水平低下的状态就更加突出。就以当下中国的网络武侠小说而言,每年的创作量以万部计,高质量的作品寥寥可数。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两个:一个是武侠小说创作门槛低,尤其是网络武侠小说的创作,似乎有勇气创作都可以在网上展示自己;二是武侠小说是模式小说,而且这些模式具有大众性,稍加琢磨,都能捏合。

怎样认识这些不足至关重要。应该看到,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不足是武侠小说的本质存在,不可能完全抹去,也难以泾渭分明地纠正和磨灭。这就提醒我们,为保证中国武侠小说健康发展,政策的监管自然重要,在批评、批判基础上的积极引导将更为有效。

中国武侠小说的健康发展在于构建积极的科学的中华武侠观,并以此作为文化标准评判小说的优劣;在于以中国百年优秀的武侠小说作为参照系,并以此作为创作标准评判小说水平的高下。其中有三个认知很重要。

一是对武侠小说的创作机制的正确认知。武侠小说少不了传奇的情节,少不了愉悦的故事,但优秀的武侠小说绝不是单纯的消遣读物,总是在传奇中传达积极健康的人生观念。如何在那些传奇的故事情节中表现人生观是创作者水平的体现,如何科学地辨析作品中的人生观是批评者水平的体现。不同性质的小说有不同的创作机制,不切合小说性质的创作是蹩脚的创作,不适合小说创作机制的批评是无效的批评。二是对武侠小说自净机制的正确认知。武侠小说是市场的文学,市场的文学必然会产生泡沫。然而,市场又有很强的创新能力,它会产生新的经典,并会滤掉泡沫。市场的文学从来就是在泡沫、经典、再泡沫、再经典中运行的。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之所以如此此起彼伏地演变,说到底都是市场行为。作者跟风是因为读者会跟风,但是读者的眼光也很挑剔,读者的审美疲劳了,市场就会很快出现一些新类型以满足读者的需求,那些跟不上变化的作品就成了泡沫。这就是市场文学的自净、自纠功能。武侠小说批评的科学性在于促进武侠小说创作的自净、自纠功能加速运行,在于加强积极的引导,使武侠小说创作不断地开辟新境界。三是对武侠小说创新方式的正确认知。武侠小说是模式化小说,如何运用模式和创造新模式就是水平的体现。高水平的武侠小说模式绝不仅仅是程式的拼接,而是基于文化观、人生观的人生价值的判断,是美学视野、文字表达能力的综合性表现。中国百年武侠小说创作中,很多成功的案例值得总结。这些成功的案例提醒我们,武侠小说创作水平的提高不是取消模式,而是模式表现空间的拓展和文化的延伸,并创造出新的模式。这应该是提高中国武侠小说创作水平的科学路径,是创作者努力的方向。

结语:当代价值和学术意义

习近平总书记说:“优秀作品并不拘于一格,不形于一态,不定于一尊,既要有阳春白雪,也要有下里巴人,既要顶天立地,也要铺天盖地。只要有正能量、有感染力,能够温润心灵、启迪心智,传得开、留得下,为人民群众所喜爱,这就是优秀作品。”(8—9)在家国情怀、文化传承、美学构建、海外传播等多方面,中国百年武侠小说都成绩卓著,魅力独有,有很多优秀作家作品,是中国文学中耀眼的一环。它也许不“顶天立地”,但一定“铺天盖地”,很多作品传得开、留得下,不应被忽视。

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进行价值评估,绝不是为了给那些受学术界冷落的文体重新正名,而是要说明传承中华文化和美学精神,在新时期展现新的风采是中国文学具有永恒的生命力的根本所在,是要说明这样的文类能够流行、传播是因为很多读者喜欢,而且这种喜欢是出自文化民族的本能,不为外界的批评所左右。

更应该思考的是:武侠小说为什么在中国学术界就一直被忽视、被批判、被排斥呢?究其原因,对武侠小说缺乏科学的认知是一个方面,更深层的原因是中国百年学术体系的偏颇。中国百年学术体系构建于五四时期,西方引进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是其核心价值。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的核心价值观念将中国文学推进了世界文学的潮流之中,对中国传统文学有很大的提升,中国百年武侠小说的创作实践说明了这一点。问题是中国百年学术体系只是将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美学作为历史加以总结,并没有将其作为文化传承和创作机制加以甄别,更没有将其作为主体价值进行民族性的学术体系构建。在这样的学术体系中,那些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学的文类自然要被排斥,甚至被批判。中国武侠小说也就是在这样的学术观念中被称为“封建的小资产阶级文艺”,是给中国市民灌“迷魂汤”(茅盾 17)。然而,传承着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学的文学作品却在中国百年的文学发展中成绩斐然。一方面是不断地打压,一方面是创作势头强劲,中国百年文学的学术体系与阅读市场实际上处于脱节的状态。20世纪30年代,瞿秋白就曾经说过:“社会上的所谓文艺读物之中,新式小说究竟占什么地位呢?他实在亦只有新式智识阶级才来读他。固然,这种新式智识阶级的读者社会比以前是扩大了,而且还会有更加扩大些的可能。然而,比较旧式白话小说的读者起来,那就差得多了。一般社会不能够容纳这种新式小说,并不一定是因为他的内容——他们连读都没有读过,根本就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他们实在认为他是外国文的书籍。”(631)话虽说得过分些,却反映了一个事实: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虽然发展着,但它只是知识阶层的读物,“一般社会和下等人的读者”则“完全”被“旧式白话小说”笼罩住,而将新文学视作“外国文的书籍”。朱自清也曾有这样的描述:“新文学运动的开始,斗争的对象主要的是古文,其次是《礼拜六》派或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又其次是旧戏,还有文明戏。他们说古文是死了。旧戏陈腐、简单、幼稚、嘈杂,不真切,武场更只是杂耍,不是戏。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不严肃。文明戏更是不顾一切的专迎合人们的低级趣味。白话总算打到了古文,虽然还有些肃清的工作;话剧打倒了文明戏,可是旧戏还直挺挺的站着,新歌剧还在难产之中。鸳鸯蝴蝶派似乎也打倒了,但是又有所谓‘新鸳鸯蝴蝶派’。”(109)为什么那些“旧”的文艺打而不倒?为什么中国百年的学术体系与阅读市场处于脱节的状态?怎样建立符合中国社会实际的学术批评体系?这样的体系的核心价值又是什么?事实证明套用西方理论评价中国文学存在着很大的偏颇。这是对中国百年武侠小说价值评估所要进行的根本性的思考。

注释[Notes]

① 此时正值中国办报办刊热,几乎所有的报刊均刊登尚武崇侠的文章,其中代表性的文章有:章炳麟的《儒侠》(1897年)、麦孟华的《尊侠篇》(1897年)、黎祖健的《说任篇》(1897年)、佚名的《尊任侠》(1899年)、马叙伦的《原侠》(1902年)、蔡锷的《军国民篇》(1902年)。特别是梁启超1902年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新民说》中将“尚武”列为中国“新民”的要素。1904年,他还专门写了部尚武崇侠的著作《中国武士道》。作为清末民初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思想启蒙家,梁启超的言论在思想界激起很大的反响。

② 参见梁启超:《孔子》,《中国之武士道》。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1—3。清末民初尚武崇侠的启蒙运动有着明确的反儒倾向,但还是打着孔子的旗号。他们认为孔子的学术是天下公理,只是被后来的儒士歪曲了。这样的观点在1897年康有为的学生麦孟华的《尊侠篇》中就体现得很明确,他说:“杀身成仁,不可夺志,孔子任侠之魁也,后人以柔儒诬儒,日诟儒术之不可治天下。”(麦孟华 9)当下提倡尊任尚侠就是恢复儒家的本来面目。这样的观念在梁启超等人的文章中也不断出现。

③ “精武体育会”的成立得到了广泛支持。1916年1月,《青年杂志》(后改名为《新青年》)第1卷第5期连续发表了箫汝霖的两篇文章《大力士霍元甲传》和《述精武体育会事》。1919年,孙中山为精武体育会成立十周年纪念册《精武本纪》作序。在这篇著名的《序》中,孙中山提出了两个观点:一是武术技击为中国“本体器官固有之作用”;二是在火器时代体魄同样至关重要,在战场上是“最后五分钟之决胜”(孙中山 150)。1928年,“中央国术馆体育传习所”在南京成立,又称作中央国术馆。该馆专门设置了“少林门”和“武当门”,武术技击被看作“国术”,并在部队中训练士兵。该馆一直开到1948年。

④ 陈寅恪是张恨水小说的热心读者。1947年,陈寅恪在抗战胜利后读了张恨水的《水浒新传》,他曾为此赋诗一首,题名《听说水浒新传后客有述近闻者感赋》:“谁缔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涕纵横。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妖乱豫么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上海《东南日报》1947年7月29日。”(转引自张纪 156)

⑤ 依据大数据统计,“江湖”一词虽然在中国传统侠义小说中就曾出现,但是真正文化意义上的“江湖”是1923年向恺然(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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