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研究“理论转向”与当代西方虚构性研究趋势
2023-12-11曹丹红
曹丹红
一、 从虚构思想到虚构研究的“理论转向”
虚构问题是文学创作实践与理论探索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而要谈论虚构,先要对虚构本质进行界定。在西方文学研究中,对虚构及其本质的思考很早就已出现,并贯穿整个文学史。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通常被认为是西方最早涉及虚构研究的著作。在《诗学》第九章中,亚里士多德谈到了诗人与历史学家的差异,指出历史学家只能“记述已经发生的事”,诗人却可以“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讲述“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81),涉及想象与虚构的范畴。文艺复兴时期,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被欧洲发现,对当时的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锡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即是亚里士多德诗学观的拥护者。在1580年写的《为诗辩护》(AnApologyforPoetry)中,锡德尼爵士提到,与其他技艺相比,诗人的技艺要更为高超,因为其他技艺只能依靠大自然,“没有大自然,它们就不存在”(锡德尼 8),自然科学家不必说,连道德哲学家、法学家、历史家、语法家、修辞学家、逻辑学家等,也都以考察自然界现存事物为目标(8—9),唯独诗人与众不同,因为他的作品是“模仿的、虚构的”(10),能“造出比自然所产生的更好的事物[……]或者完全崭新的、自然中所从来没有的形象”(9)。锡德尼爵士由此证实了虚构之于事实的优越性。另一位常被援引的作者是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他曾提出名言“怀疑的自愿终止”(Coleridge 6),将其视为面对诗歌的正确态度,这句名言之后受到当代语用学家的青睐,柯勒律治也被视为语用学虚构观念的鼻祖。
然而,上述论述与其说证明了西方文学史上持续存在对虚构本质的思考,不如说每个时代的诗人与作家总是会自发地思考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正如盖勒格(Catherine Gallagher)在《虚构性的兴起》(“The Rise of Fictionality”)一文中指出的那样:
《堂吉诃德》的例子证明,18世纪前也存在小说,而亚里士多德和锡德尼爵士的话表明,用以理解虚构性的要素在此之前也同样存在。但是,直至其在18世纪英国小说中重合之前,这些实践与理解要素并没能形成某种普遍概念,也没能形成持续持久的小说实践。所有这些要素——我们可以说——也存在于其他几个时期与不同场所,但表面看来,并没有强烈的需求来刺激它们的集合。(Gallagher 345)
换言之,对盖勒格来说,从“普遍观念”角度“持续持久”展开的虚构思考与虚构实践在西方始于18世纪。
但是,将虚构与虚构性提升为自觉的研究对象,并借助种种视角与方法对其展开理论探索,还要等到20世纪下半期。法国学者拉沃卡(Françoise Lavocat)在近著《事实与虚构》(Faitetfiction)中提出当代西方虚构研究的“转向”“断裂”与“范式转型”,指出“20世纪的最后十五年见证了虚构理论领域知识图景的彻底转变与更新”(Lavocat,Fait15),促使这一“彻底转变与更新”成为可能的理论研究主要包括帕维尔(Thomas Pavel)的《虚构世界》(FictionalWorlds, 1986年)、沃尔顿(Kendall Walton)的《扮假作真的模仿》(MimesisasMake-Believe, 1990年)、热奈特的(Gérard Genette)的《虚构与话语》(Fictionetdiction, 1991年)、瑞安(Marie-Laure Ryan)的《可能世界、人工智能与叙事理论》(PossibleWorlds,ArtificialIntelligence,andNarrativeTheory, 1991年)、多勒泽尔(Lubomír Doležel)的《异宇宙:虚构与可能世界》(Heterocosmica, 1998年)、科恩(Dorrit Cohn)的《虚构的特性》(TheDistinctionofFiction, 1999年)、舍费尔的(Jean-Marie Schaeffer)的《我们为什么需要虚构?》(Pourquoilaficton?, 1999年)等代表作,“正是借助这些在1986—1999年间出版的著作整体,一个学派得以形成,促使我们能够谈论一种断裂,或者用一个已被用滥的术语来说,是一种‘范式转型’”(15)。虽然就我们所知,拉沃卡是唯一一位提出虚构研究“范式转型”一说的学者,但认为此一时期虚构研究确实产生了新变化的不乏其人,例如瑞安提到过去人们对虚构问题不甚关心,“到20世纪70年代才发现虚构成了一个理论问题”(瑞安 31),舍费尔也指出,“目前人们对虚构问题的兴趣大致可以追溯至20世纪70年代”(Schaeffer, “Préface” 8)。可以说,在20世纪的最后二三十年,西方虚构研究领域确实出现了某种“理论转向”。
这一“理论转向”应该说与20世纪的理论发展本身密不可分。一方面,拉沃卡描述过标志虚构“理论转向”的几个事件:帕维尔《虚构世界》和舍费尔《我们为什么需要虚构?》的开头都提到了虚构人物——分别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电子游戏《古墓丽影》的人物劳拉,并指出“只有重新回到当时的知识背景——经典叙事学和形式主义的口号成为教科书内容,禁锢了当时的知识界——才能理解匹克威克先生和劳拉闯入这两本书的开头所产生的思想解放甚至可以说是喜气洋洋的效果”(Lavocat16)。而帕维尔《虚构世界》英文版第一章的标题是“超越结构主义”(Pavel 1)。换言之,“虚构理论”是以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反拨者的姿态出现的。无独有偶,同一时期——以法国学界为例——故事与人物也重新回到文艺研究者的视野中。另一方面,哲学“虚构”研究为这一“理论转向”奠定了理论基础。实际上,“虚构”问题因涉及与真的关系而始终没有离开哲学家的视野,特别是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弗雷格(Gottlob Frege)、迈农(Alexius Meinong)、罗素(Bertrand Russell)、古德曼(Nelson Goodman)、普特南(Hilary Putnam)等语言哲学家或逻辑学家开始探讨虚构指称与虚构存在问题。20世纪60年代,克里普克(Saul Aaron Kripke)、刘易斯(David Lewis)等学者又在前述研究基础上创立并发展了可能世界语义学。如果说20世纪上半期的分析哲学更多是借文艺作品中的例子来思考虚构名称与指涉对象的关系,其研究成果本身很难被直接挪用于文学文化领域,那么世界语义学则可能对文艺学研究产生了更为重要的影响,启发了艾柯(1979年)、帕维尔(1986年)、瑞安(1991年)、多勒泽尔(1998年)等学者就虚构作品中的可能世界展开深入思考,促使“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出现了一系列涉及从形式语义学和哲学逻辑学角度进行叙事和文学意义研究的建议。一场辩论就此产生,[……]表明形式语义学模型,或从更普遍角度说小说领域与哲学研究成果的靠近可以为叙事学和文体学各项研究提供更好的解释。这一研究方向不仅为结构主义问题提供了替代性的答案,还扩大了自己的探索空间。此前一直遭忽略的文学真实性、虚构性本质、文学与现实的距离和相似性等问题再次引起了理论界的关注”(Pavel 9-10)。
“理论转向”首先意味着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研究者开始不约而同地以虚构为理论研究对象,虚构研究不再是个别现象,不少跨学科虚构研究中心在欧美各地建立;其次意味着研究者充分意识到了虚构的重要性,自觉地将虚构当作理论探索的对象;最后还意味着此一时期的虚构研究得到不同理论或方法的支撑,研究的“科学性”得到提升,尽管“科学性”一词容易遭到诟病。同时,此前的一些重要研究成果也被收编,被视为虚构性研究的前驱成果,例如汉伯格(Ka¨te Hamburger)的《文学的逻辑》(DieLogikderDichtung, 1957年)、布斯(Wayne Booth)的《小说修辞学》(TheRhetoricofFiction, 1961年)、艾柯(Umberto Eco)的《故事里的读者》(Lectorinfabula, 1979年)等。
二、 虚构性研究的内外途径
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出现了研究虚构的不同视角与方法,但这些视角与方法总的来说可进行一些归类,法国学者卡伊拉(Olivier Caïra)在《定义虚构:从小说到象棋》(Définirlafiction:Duromanaujeud’échecs)中梳理了近年来西方主要虚构研究成果,指出学者们对虚构的界定存在内部途径与外部途径之分,其中内部途径立足虚构本身,主要包括本体论与形式主义研究途径,外部途径立足虚构作者、接受者与接受环境,主要包括语用学与认知研究途径(179—227)。
先来看虚构研究的内部途径。内部途径本身又因其所依据的理论与方法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依据逻辑学与模态语义学的本体论视角,如帕森斯(Terence Parsons)、艾柯、多勒泽尔、瑞安等,依据语言学、叙事学、认知理论的形式主义视角,如汉伯格、科恩等。本体论研究往往从虚构与现实世界、与真实的关系出发,探讨虚构存在的属性或虚构世界的存在方式,归根到底更为关注虚构的内容。帕维尔率先将可能世界理论应用于虚构作品研究,在《虚构世界》中探讨了虚构生物与世界的本质以及虚构作品中的真理问题,指出“应承认虚构事物的本体论地位”(Pavel 30),即承认其真实地存在于作品建构的虚构世界。虚构因而被赋予一种双重结构,包含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或曰一级世界和次级世界,其中“一级世界不会与次级世界形成同构关系,因为次级世界包含某些实体与事物状态,后者在一级世界中不存在对应体”(57),不仅如此,“次级世界从本质上说具有创造性”(61),能创造出一级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帕维尔将这一双重结构称为“凸显结构”(salient structure)(57),并将其视作虚构的本质特征。瑞安强调文艺作品中的可能世界是经由文本中介构建的,因而更倾向于谈论文本现实世界(textual actual world),她主要从物品统一性、陈设统一性、成员统一性、时序兼容性、物理兼容性、生物分类学兼容性、逻辑兼容性、分析兼容性、语言兼容性这九对关系(Ryan 558-559)出发,探讨了文本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吻合与偏离,指出对不同关系的遵循与违反会导向不同的文本类型,并决定作品的虚构性程度。多勒泽尔则对虚构世界的本质特征进行了归纳,提出了“虚构世界是事物尚未实现的所有可能状态的集合”(Dolězel 16)、“虚构世界无穷无尽,且无限多变”(19)、“虚构世界可以经由符号中介进入”(20)等六大论断。这些学者的论著构成了本体论视角下进行的虚构研究的奠基性成果。
虚构性的形式主义研究试图从作品形式归纳出虚构的特殊性,为判定作品是否属于虚构提供形式标准。此类研究深受德国学者汉伯格学说的影响。在名著《文学的逻辑》中,汉伯格主要从语言学出发,将言语活动分为陈述、虚构以及结合了此二者的混合形式,这便是汉伯格区分的文学三类型。从对虚构性研究的贡献来说,汉伯格总结出叙述性虚构的几个文本内标记:第一,只有第三人称叙事才称得上严格意义上的叙述性虚构;第二,虚构中的过去时态(汉伯格举的例子主要是法语中的简单过去时与未完成过去时)是一种叙述性过去时,此时“过去时态失去了指示过去的语法功能”(Hamburger 77);第三,存在大量刻画人物内心进程的动词,并大量使用自由间接引语,直接暴露人物内心活动;第四,时空副词不再真正指示存在时间与方位,仅作为一种象征存在(72—124)。归根到底,之所以存在以上文本迹象,是因为在叙述性虚构中,真实的陈述主体(被等同于作者)消失了,人物成为汉伯格所说的“虚构陈述出发点”(fiktives Ursprung-Ich)(127),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成为叙述与描写的基准。
汉伯格的研究成果在科恩的著作中得到延续与拓展,拓展尤其体现于科恩对自传与自我虚构,也就是第一人称叙事作品的思考。在《虚构的特性》伊始,科恩在充分认识到“虚构”一词的悠久历史及其复杂内涵的情况下,为研究之便,将虚构界定为“非指称性文学叙事”(Cohn 12),或“自我指涉”(13)的想象性文学作品,换言之,虚构不具备指示外部真实世界的功能。随后,科恩通过将虚构与传记、自传、见证书写等类型进行对比研究,主要从叙事学出发,归纳出判定虚构的三个标准:标准一,虚构叙事可以用双层结构(故事/话语)模式去分析,但这一模式不适用于分析历史叙事,因为后者还要求在这一双层结构上再加上一个指示真实世界的层次;标准二,异故事虚构叙事能直接呈现人物意识——这一标准的提出受到汉伯格的启发,而非虚构如果要呈现人物心理,就要加上“应该”“可能”等词,因为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直接获知他人的心理活动;标准三,虚构叙事中叙述声音与作者声音是分离的,而非虚构叙述者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作者本人(109—130)。
再来看卡伊拉总结的外部研究途径。虚构性的外部研究者普遍认为“从文本特征上无法确定一连串话语是否为虚构作品”(塞尔 89)。卡伊拉将外部研究分为两类。一类是语用学研究,在这一领域,“塞尔的定义具有开创性意义[……]这一定义在虚构思考中引入了语用学视角,从此以后,大部分虚构分析都在这一视角引导下进行”(Schaeffer, “Préface” 9-10)。塞尔从言语行为理论出发区分了虚构与非虚构,对他来说,非虚构是一种严肃的断言(assertion),满足断言这一言外行为的四个基本原则,包括“本质原则:断言人应当保证表达命题的真实性”“预备原则:说话人必须为表达命题的真实性提供证据或原因”“在话语语境中,表达命题对于说话人和受话人来说都不得不具有明显真实性”“真诚原则:说话人必须相信表达命题的真实性”(塞尔 83)。但所有这些原则都不适用于虚构作品,“虚构作品的作者假装实施一系列言外行为,这些言外行为通常是断言”(86),塞尔由此认为,决定一部作品是不是虚构的是作者,体现作者决定的是一系列文本外约定,包括作者本人的相关言论、副文本信息等。塞尔的虚构研究只是著作《表达与意义》中的一章,相对较为简要,但为思考虚构性开启了一条新路径,启发了沃尔顿(1990年)、热奈特(1991年)、舍费尔(1999年)等学者从语用学角度提出有关虚构本质与功能的重要观点,有学者认为“语用学假设在今日有关虚构的讨论中是最具启发性的路径之一”(Caïra 210)。
但是,塞尔的研究也被指存在一个重要缺陷,塞尔强调作者意图,因而预设了一个作者,但虚构作品并不一定有作者,具有虚构性质的民间故事就是很好的反例——前提当然是将民间故事当做一种虚构类型。此外,即使存在作者,但读者不了解或不理会作者意图,根据自己意愿将作品当做虚构或非虚构来阅读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西方文学史上常被提及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德国作家希尔德斯海默(Wolfgang Hildesheimer)所写的《马波特》(Marbot),尽管作者从未试图欺骗读者,但仍有大量读者将这部虚构作品当成一位真实存在过的艺术批评家马波特的生平传记。在这种背景下,塞尔的理论被舍费尔、沃尔顿等学者修正——卡伊拉称他们的理论为“改良的语用学”(Caïra 213),例如舍费尔认为,“一切虚构的基本构成规则,是确立一种合适的语用学框架,有助于产生虚构沉浸”(Schaeffer,Pourquoi146),而这个“合适的语用学框架显然是我们通常用‘趣味假装’或‘共享假装’(塞尔)等语汇来指称的东西”(146),之所以强调“共享”是因为虚构涉及的“不仅仅是创作者的意图,还有作品的交际属性”(146),换言之,作品要被认为是虚构的,仅凭创造者意图是不够的,“还需虚构接受者能够认出这种意图”(147)。沃尔顿则指出,“一部作品的功能有其社会相关性,虚构本身亦然”(116),例如古希腊神话在古希腊人看来可能是非虚构,但很可能被现代人视为虚构。此外,在接受者态度之外,沃尔顿也强调“虚构活动中的客体——虚构作品或自然客体”(112)的重要性,断言“任何创作,只要具有在扮假作真游戏中充当道具的功能[……]便可以被视为‘虚构’”(92)。
舍费尔、沃尔顿等人的研究,以及新世纪以来沃尔什(Richard Walsh)、费伦(James Phelan)、尼尔森(Henrick Skov Nielsen)等人从修辞视角进行的虚构性研究,拓展了语用学虚构研究。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舍费尔、沃尔顿等人的思考实际上融入了外部研究的另一种视角,也即认知视角:将虚构视作扮假作真游戏的道具,借助虚构有意识地想象一种情境或一个世界,同时又能“沉浸”其中,享受虚构带来的乐趣,获得这些效果需要接受者具备“某种至少包含两方面特征的复杂大脑组织”(Schaeffer,Pourquoi164),一方面有能力不被虚构欺骗,另一方面却也能分辨谎言与“趣味假装”并肯定后者的价值。
三、 虚构性研究的第三条路径
在虚构理论兴起与发展过程中,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对立始终存在。近年来,法国学者拉沃卡另辟蹊径,可以说开拓了虚构研究的第三条道路。拉沃卡指出,对虚构本质的探索一般从三种途径进行,即语义学途径、本体论途径、语用学途径,而她本人明确表示要“综合这三种途径,提出多种彼此叠合的‘边界’概念”(Lavocat,Fait11),换言之,调和内外途径,从本质和用途两方面来考察边界,也即虚构与非虚构的异质性问题。在2004年出版的文集《虚构的用途与理论》(Usagesetthéoriesdelafiction)中,拉沃卡与多位研究者一道,借助16—18世纪的作品,对虚构进行了重新界定。借助桑那扎罗(Jacopo Sannazaro)的《阿卡迪亚》(Arcadia)、莫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Utopia)和无名氏的《小癞子》(LaVidadeLazarillodeTormes)这三部作品,拉沃卡分析了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牧歌、乌托邦小说和流浪汉小说及其中隐含的虚构思想,反驳了汉伯格、科恩、热奈特、舍费尔和部分可能世界理论家提出的虚构观念。首先,拉沃卡指出自己分析的三个文本均为第一人称同故事叙事,且叙事性明显较弱,由此分别否定了汉伯格和科恩的定义。从更普遍的角度说,文学艺术发展至今,类型之间的交叉渗透加剧,虚构与纪实作品借鉴彼此表现手法的现象已屡见不鲜(《马波特》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仅从语言形式来判断作品属性变得越来越困难。其次,语用学视角根据创造者或接受者意图辨认虚构,否认了虚构与外部世界的关联,但拉沃卡指出在自己研究的这几部小说里,指称具有不同属性,有时指向虚构世界,有时明显指涉外部世界,不符合热奈特所说的虚构的“不及物性”(Genette 114)。再者,虚构不一定只是语用学所说的游戏,它也可以是很严肃的行为,把柯勒律治所说的“怀疑的自愿终止”当作进入虚构的态度,这种理论“主要是依据19世纪小说的例子构想出来的”,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诗学理论家[……]就从未让文学话语免除言说真实的责任”(Lavocat, “Fictions”)。最后,借鉴逻辑学发展起来的可能世界理论主张虚构世界遵循矛盾律,具有连贯统一性,但拉沃卡分析的三个文本呈现的世界充满矛盾与悖论,不符合可能世界理论的界定。
在指出现有几种较具代表性的虚构观念及其缺陷后,拉沃卡通过对上述三部作品的分析,提出了自己的虚构观,肯定“悖论尤其是与第一人称单数形式结合使用的悖论可以被视作16世纪虚构的主要标志之一”(Lavocat, “Fictions”)。这一结论在12年后出版的《事实与虚构》中得到重申,不同的是,如果说2004年的文章仅指出悖论之于虚构本质的重要性,2016年的著作则明确指出,围绕悖论探讨虚构性是一种本体论视角,这也是作者意图采取的视角。在实用主义与相对性思想大行其道的今天,作者意识到本体论视角在部分人眼中可能会显得不合时宜,尽管如此,她仍认为本体论视角“最好地契合了我们所置身的历史时刻”(Lavocat,Fait374),因为: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飞速发展的虚构研究的,是对人物的某种兴趣,包括对其生存模式的兴趣,对其不完整属性的兴趣,对其栖居几个世界——包括我们自己的世界——之倾向的兴趣。三十多年来,莱布尼茨不可避免地成为思想教父(无论别人会就过时的神学视角说些什么),虚构概念与世界概念的结合已成不言自明的事实,逻辑与文学研究彼此交叉(即使很有限),指称概念的有效性在语言转向大背景下得到讨论,这一切都令虚构研究扎根于某种本体论视角中。( 374)
同时,尽管拉沃卡指出刘易斯等逻辑学家进行的虚构本体论探讨存在缺陷,但她的研究仍借助了逻辑学与可能世界理论,只不过,与哲学逻辑学中的可能世界理论不同的是,她强调了虚构的本体异质性,将其视作最能把虚构与非虚构区别开来的根本属性。所谓的本体异质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虚构存在的种属多样性,也即属性完全不同的存在,比如人、神、妖等可以大量共存于虚构世界。从这一角度说,除了宣布与事实完全相符的作品——通常自称非虚构,其他作品都可以算是虚构,只是虚构程度有所不同。另一方面是虚构存在的存在方式多样性,也就是说,虚构中出现的生物可以在真实世界具备或不具备对应体,例如《战争与和平》中的拿破仑与娜塔莎尽管都是作品中的人物,但他们在作品中的存在方式有所不同,拿破仑的形象与行动必须符合史实,不能做出违背史实的举动,而想象出来的人物娜塔莎不受这种限制,作者可以自由安排她的行动与命运。虚构种属多样性与存在方式多样性这两个方面彼此关联,它们的共同点在于不可能出现于真实世界或纯纪实作品中。
这种本体异质性或者说多元性在拉沃卡看来正是“虚构世界最主要的吸引力”(Lavocat,Fait529),因为其向受众提供了现实生活或事实文本所无法提供的体验,呈现了不可能的可能世界。对于这些不可能的可能世界,《事实与虚构》归纳出几种可能性,包括悖论、虚构中的虚构世界与转叙(métalepse)现象。受篇幅限制,我们无法在此展开详述。从本体论角度出发将虚构定义为由悖论、虚构中的虚构、转叙等构成的杂糅事物,拉沃卡强调的是本体异质性引发的强烈阐释欲望,这里就体现了拉沃卡虚构研究的另一重维度,也即对虚构用途与接受者反应的强调。悖论与不可能性往往在虚构读者或观众身上引发不适感,迫使他们启动自身的认知与阐释机制,去“抚平、纠正或忽略阻碍产生虚构沉浸的矛盾”(533),创造符合逻辑的世界。拉沃卡将这种能力称作“修复能力”(533),同时认为这种能力只有本质上具有杂糅性与多元性的虚构才能激发,而现实无论多么复杂,均因本身的本体同质性而无法做到这一点。虚构因而具备了一种独特的人类学价值,正如拉沃卡所言:“可能虚构本质上的慷慨是对我们自身有限性的一种补偿。”(530)也正是对虚构人类学价值的肯定促使拉沃卡的研究不同于其他一些虚构研究。
四、 当代西方虚构性研究趋势
从上述讨论可见,历史上,人们对虚构本质存在多种理解,这种多元性来自“虚构”一词意义的含混性、虚构形式的丰富性以及产生与消费虚构作品的文化的多样性。在这种情况下,定义虚构也成为一个难题。尽管如此,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的西方虚构性研究也呈现出一些共性,促使拉沃卡谈论一种断裂或研究范式转型。共性主要包括:
(一) 结合跨媒介视角考察虚构实践的多样性
提到虚构,大众首先会联想到文学。盖勒格将虚构兴起的时间定位于18世纪,她所依据的完全是文学资源。这可能与英语语境下,“Fiction”被等同于小说不无关系,例如佩吉(Nicholas D. Paige)在《虚构之前:论小说的“旧制度”》(BeforeFiction.TheAncienRégimeoftheNovel)中将虚构视为小说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将虚构产生的时间定位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Paige 26)。出于学科背景限制,我们所借鉴的理论资源也以文学文本研究为主。但假如我们赞同拉沃卡等人的观点,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视作西方虚构研究的奠基之作,那么我们会发现,虚构从一开始便已超越了文学领域,与戏剧表演艺术密切相关。20世纪的最后二三十年,虚构的跨媒介性得到强调,帕维尔、瑞安、沃尔顿、舍费尔、卡伊拉、拉沃卡等人的研究均试图表明,虚构已溢出文学的边界,从书籍拓展至其他媒介,将电影、电视剧、漫画、电子游戏、虚拟现实等都包括在内。沃尔顿在《扮假作真的模仿》中提到诸多绘画作品,舍费尔经典之作《我们为什么需要虚构?》始于对电子游戏人物的探讨,瑞安建议将“虚构作为跨媒介概念”(瑞安 35)来认识,同时从电影、电视、摄影、人造图片等领域探讨了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舍费尔甚至认为,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对虚构重燃兴趣,“毫无疑问与数字革命有关”(Schaeffer, “Préface” 8)。对虚构跨媒介性特质的兴趣与研究表明,虚构也与叙事一样,正在成为不同学科共同关注的对象,而虚构研究的跨学科性质促使其很有可能成为文化研究中的一个新兴学科。
虚构的跨媒介研究在我们看来至少应具备两个向度。一方面是从普遍维度探索不同媒介的虚构作品的共性,后者使这些作品可被归入“虚构”行列。例如上文提到的沃尔顿、舍费尔等人的研究,再如,雅克诺(Claudine Jacquenod)在《试论一种普遍的虚构理论》(“Vers une théorie générale de la fiction”)一文中,对梦境、口头或书面文本、静态/动态虚构图像、戏剧表演、传统游戏、互动电子游戏、其他静态或动态物品、音乐虚构等“虚构”类型进行了考察,并尝试归纳一种普遍的虚构定义:“虚构是作者意图向其接受者传达的一种语言或非语言表征,在传达这一表征时,作者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态度,邀请接受者想象一个虚构世界,这一世界的特征吻合作品所描绘的世界。”(Jacquenod 143)另一方面,普适性研究也存在一些风险,瑞安在提出将虚构视为跨媒介概念时曾指出,“沃尔顿在游戏、图片、文本之间的平行类比,遮蔽了一种深刻的不对称,这让其跨媒介有效性成为问题”(瑞安 35),换言之,虚构性的产生与生效机制和媒介自身的特点密切相关,镜头语言、色彩语言、肢体语言与自然语言创造虚构可能世界的方式各不相同。从这个角度说,虚构的跨媒介研究不能不考虑媒介自身的特殊性,从媒介的可能性与局限性出发去思考、拓展或修正虚构性的内涵。
(二) 结合内外途径全面认识虚构
内部途径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质”研究从其本质说是一种内部研究。然而外部视角的重要性也不可忽略,假如仅从形式或语义来区分虚构与事实,而不考虑不同文化对虚构的接受,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何在特定文化语境中,某些作品即使明显具有虚构属性,例如卡赞察斯基(Níkos Kazantzákis)的《基督最后的诱惑》(Otelevteospirasmos)、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撒旦诗篇》(TheSatanicVerses)等,仍会遭到信徒的排斥与宗教权力机构的制裁,也无法理解为何某些作品即使标榜虚构,例如三岛由纪夫的《宴后》等,仍然无法避免法律的惩罚。因此,理解虚构不能只关注作品,而是要将作品上游的作者与下游的受众与接受环境联系起来考察。
除了语用学途径,外部研究还包括认知途径。当代一些充分借鉴认知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的虚构研究在理解虚构的功能方面尤其获得了一些发人深思的成果。例如,尽管近期一些文学研究假设文学阅读具有“操演性”,阅读文学作品能推动读者采取行动,从而实现某种意义上的知行合一,但近些年的认知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研究借助问卷调查、测试或磁共振成像等实验揭示,事实与虚构刺激的是大脑的不同区域,具体而言,事实更多地刺激大脑皮质中线结构,激活的是与自身相关的记忆,引发个体作出反应,虚构刺激的主要是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前扣带回皮层,激活的是语义记忆,这一区域反过来会控制并降低情绪波动(Sperduti 54)。这就意味着接受者在面对事实与虚构时会采取不同的态度,虚构实际上非但不会促使读者或观众采取行动,反而还会导致“行动的克制”(Lavocat,Fait187)。于是乎,大脑一方面会启动模拟程序,将虚构当作事实体验,激发相关情感反应,另一方面却又会下达指令,阻止虚构接受者采取行动(冲上舞台去解救公主等等),而这种张力也成为虚构带给读者或观众的一大乐趣。
(三) 结合跨文化与历史视角呈现虚构观念的多样性与历史性
拉沃卡在《事实与虚构》一书中不断指出,今日西方读者甚至学者对虚构的理解都过于狭隘,从狭隘的视角出发,虚构往往被等同于西方19世纪小说甚至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从而得出其他文化、其他历史时期无虚构的错误结论。实际上,如果持一种更为开放的虚构观,会发现虚构不仅存在于不同历史阶段,也存在于不同文化内部,只不过在不同时期、不同文化中,虚构可能具备不同的形式与用途。从更深层次说,“一切虚构理论都有意无意地建立于某种真理观之上,因而也就是建立于我们对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所持的立场之上”(Lavocat, “Préface” 11-12),因此虚构问题实际上“远远超越了叙事学领域,它要求阐明虚构观念与其认识论基础之间的关联,以及虚构观念与观念中或隐或显的人类学之间的关联”(Lavocat,Fait18)。从这一角度说,要全面理解虚构,还须考虑到时空差异,采取一种跨文化的、历史的视角,从虚构形式及其用途与不同文化的关联中去探索虚构的可能性维度。因此,拉沃卡本人一方面在著作中花了不少篇幅聚焦东方虚构,探讨庄周梦蝶、黄粱梦等中国故事包含的虚构思想、《源氏物语》提到的小说与虚构观念、阿拉伯文化对虚构的看法等,另一方面也对19世纪以前的西方文学作品进行了挖掘,尤其借助16—17世纪的作品深入了对虚构性的理解。通过纵向与横向的比较,拉沃卡最终将杂糅性也就是本体异质性确立为虚构的本质。
历史角度意味着了解虚构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形式与用途,在这种视角下,虚构观念本身的历史性也得到揭示。实际上,虚构观念的历史性是晚近才被发现的,拉沃卡认为这方面的奠基之作是尼尔森(William Nelson)发表于1969年的论文《文艺复兴时期虚构的边界》(“The Boundaries of Fiction in the Renaissance”)。对虚构观念历史性的关注意味着“将历史与理论联系起来”(Lavocat,Fait19)的倾向,这也是近年来西方文学研究领域的一大趋势,也即越来越注重诗学与历史研究的结合,例如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在法兰西公学院“现当代法国文学:历史、批评、理论”教席第一课上提到,不少在公学院讲过课的教授,包括巴特(Roland Barthes)、福马罗利(Marc Fumaroli)等在内,都曾试图调和诗学或理论与文学史之间的关系,并强调“尽管并非不了解创作与历史、文学与语境或作者与读者之间旷日持久的紧张关系,现在轮到我来建议它们的融合,这对文学研究的健康来说必不可少”(Compagnon)。从虚构研究场域来说,承认虚构观念的历史性,意味着不再将特定时期、特定文化中的文学艺术形式当作虚构的一般形式,比如不将虚构等同于小说,不将虚构等同于文学作品,甚至不将虚构局限于文艺领域,而是承认虚构的外延与内涵会随文化与时代的不同而发生转变,以更好地理解虚构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发挥虚构的人类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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