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想象与殖民扩张
——十九世纪西方视野中的台湾少数民族形象
2023-12-11肖魁伟陈绪苗
肖魁伟 陈绪苗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历史经验表明,西方殖民者在全球扩张过程中,惯用的手段是通过插手殖民地族群事务来达到建立和维持殖民统治的目的。西方殖民者选准目标地之后,往往会以种族、宗教等为抓手制造矛盾,并适时介入当地纷争。通过扮演当地弱势族群的“保护者”,推波助澜,激化矛盾,酝成内战,从而以最小代价建立和维持殖民统治。这些伎俩,不仅被成功的运用于北美、南美、南亚、太平洋等地的殖民扩张过程中,也在19 世纪被西方列强试图照搬运用于瓜分中国台湾[1]。如1832 年美国《国家时事报》(The National Gazette)就曾刊文鼓动乘台湾“情势不稳”之机插手台湾少数民族事务,殖民分裂台湾。“因中国移民与‘原住民’(台湾少数民族)之间的对立,福尔摩沙(指台湾)目前情势不稳……倘若能寻得适合殖民的地点,无疑的,‘原住民’必定乐意与外国人合作,摆脱中国的严苛统治。”[2]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被迫与欧美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其中包括台湾在内的诸多省份的沿海、沿江港口被迫向欧美国家开放成为通商口岸。
在此时期,大批西方人涌入台湾,他们中有官员、传教士、商人、军人、探险家、科学家等。这些人怀着各自的目的来到台湾,在台湾停留的时间也不一样,短则数天长则数十年,并且以游记、考察报告、回忆录、人类学著作等形式留下了丰富的文本。这些记录文本虽然形式各异,内容不尽相同,但纷纷将台湾少数民族列为关注的对象,从而建构出西方人视野中台湾少数民族“他者”形象。“他者”是与“自我”相对的一个概念,指主导性主体以外的一个不熟悉的对立面或否定因素,因为“他者”的存在,主体的权威才得以界定。[3]按法国学者巴柔的说法,“他者”形象是“自我”与“他者”互动的产物,“‘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4]在言说“他者”的同时,却趋向于否定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西方人所建构的台湾少数民族“他者”形象本身呈现了殖民台湾的欲望。
一、亲密的“朋友”:西方人眼中“熟番”与“平埔番”
吸引西方人来台湾的原因,除了台湾丰富的物产外,尚未被外界熟知的台湾少数民族,也是西方人来台湾探险旅行的重要动因。对于传教士而言,台湾少数民族是十七世纪荷兰传教士被迫遗弃的上帝子民,具有接受基督教的天然优势;对于商人和探险家而言,台湾少数民族居住的高山区域尚未被外界探知和开发,具有不可言喻的商业或探险价值;对于科学家而言,台湾少数民族及其居住的高山丛林,是研究人类学和动植物学的绝佳基地;对于官员和军人而言,广袤的台湾少数民族生活地域,是施展抱负拓展帝国疆域的理想之所。
西方人最先接触到的台湾少数民族,通常是居住在西部平原或平原与山地交界地带“汉化”程度较高的“熟番”或“平埔番”。由于“熟番”或“平埔番”村落往往与汉人村落挨着,甚至部分与汉人杂居在一起,与高居深山的“生番”相比更容易接触到,因而在西方人的著述中出现的最多。与高居深山、桀骜不驯的“生番”相比,比较汉化的“平埔番”和“熟番”过着半与世隔绝的生活,给西方人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西方人在与“平埔番”和“熟番”接触过程中,在对方身上看到自然、淳朴、驯服、勤劳等特点,激活了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高贵的野蛮人”的古老的乌托邦想象,使部分西方人产生了理想化的想象。[5]比如,1864 年来台湾从事经商和探险活动的英格兰人毕麒麟(W.A.Pickering)认为:“平埔族不具攻击性,是单纯质朴的民族……虽然平埔族对于婚姻义务的概念有些随便,但一般来说,他们的道德伦理观念较汉人高尚。”[6]
同样,平埔番和熟番也给俄国探险家艾比斯(Paul Ibis)留下了美好的印象。1875 年,艾比斯利用军舰在香港停靠休整期间,来到台湾进行为期两个月的环岛探险,并于1877 年在《地球》(第三十一卷)杂志上发表《福尔摩沙:民族学游志》记录了他的环岛探险见闻。在文中,艾比斯对“平埔番”进行了热情的称赞,认为“平埔番”是“爱好和平,勤奋工作,且很愉快的人”,“非常善于获取新知,并很渴望学习新的东西”,认为“熟番”是“和平、严肃、友善的一群人。”[7]
对于“平埔番”或“熟番”的“单纯”,在西方人看来,与精明的汉人相比,主要体现在不懂金钱的价值。比如,1868年到访台湾南部六龟里“熟番”村社的打狗海关税务司怀特(Francis Wil‐liam White),在考察了“熟番”社会之后认为:“钱对这些单纯的人来说,没什么价值。”[8]类似的看法还出现在美国博物学家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的调查记录中。史蒂瑞于1873年10月来台探险半年之久,一路从台湾府到日月潭、埔里、大社,到北部的艋舺,分别考察了日月潭的水社(邵族)、埔里的“熟番”、湄溪的“生番”(赛德克族)、“平埔番”(西拉雅族)以及“傀儡番”(排湾族)等。考察结束当年,史蒂瑞发表了《来自福尔摩沙的信件》,其中记录了对“熟番”和“平埔番”的观察。在考察了埔里“熟番”后,史蒂瑞认为他们温和善良,“比汉人族群优秀、强壮”,但不像汉人那么“节省与勤劳”,在日常经济生活中不如汉人“精明”。“他们不像汉人那么狡诈吝啬。即使如此贫穷,向他们买东西时,却很难让他们收钱。”[9]对于“平埔番”,史蒂瑞认为他们已基本汉化,男人要比汉人高大,但缺乏经济头脑。“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汉人那种节省、渴望金钱的性质。他们不懂得节约,至今已陷入数不清的困境当中。”[10]
另外,1872 年来台,在台湾传教长达29 年的加拿大长老教会牧师马偕(George Leslie Mackay),常年在台湾北部平埔族村社传教,拥有众多平埔族信徒。据他在《台湾回忆录》中的记载:
平埔蕃的个性单纯,容易受骗,有多少花多少,不太顾虑将来。因他们的个性还有些野蛮未开化,使得他们不如征服他们的汉人那样能够得到成功……外国人在刚开始接触平埔蕃时,都会对于他们的直率和热情感到喜爱,并且毫不犹豫的认为平埔蕃较汉人优越,但我却从来不曾这样认为,而且愈与他们接触就愈清楚的看出马来人种的低劣。[11]
针对许多西方人对于“熟番”或“平埔番”的积极评价,牧师马偕则进行了批评。传教士的批评,多出于传教目的。对于以播撒“上帝之光”拯救“迷途羔羊”为终生志业的西方传教士而言,愈是野蛮、落后就愈具有传教价值。可见,赞赏也好,批评也罢,背后实际上都隐藏着西方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即便是“高贵的野蛮人”终究还是“野蛮人”。总体上,殖民者大多希望被殖民者温顺、可靠,言听计从,“熟番”的这些品质正好符合野心勃勃的西方殖民者对理想中的被殖民者的期待。
除此之外,西方人对“熟番”或“平埔番”的“偏好”,还进一步体现在试图建构与两者之间的种族关联,进而为插手台湾少数民族事务制造机会。在对“熟番”或“平埔番”的观察记录中,西方人往往试图从个别族群的种族特征上,判定他们与西方人存在种族关联。比如,1863年英国驻台副领事史温侯(Robert Swinhoe)在对苏澳和噶玛兰地区的“熟番”考察之后,认为当地“熟番”妇女“许多有欧洲人种的外貌”。[12]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也在彰化附近的埔里社考察时,看到熟番人中“有些人的面貌特征,几乎像欧洲人。”[13]艾比斯(Paul Ibis)虽然对彰化附近的“熟番”属于马来人种的论断存在质疑,但他从“熟番”的种族特征上也得出他们有“颇多外国血缘”的判断,暗示有西方白人血统。
熟番有颇多外国血源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荷兰人的殖民系统是跟其统治地的原住民(指台湾少数民族)通婚,以使原住民跟荷兰人的关系更近。在福尔摩沙也是如此。在基隆海湾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小群人(一般也叫做平埔番)住在那里,外貌让人肯定他们是跟白种人有长远的异族交配。对于熟番,我们也可以做同样的假设。[14]
类似种族关联的说法,被进一步建构为在情感认同上与西方人更密切。1877年受清朝海关委派来台,长期驻守南岬灯塔的泰勒(George Taylor),对台湾南部少数民族进行了长期考察,曾多次参与西方人组织的殖民探险活动。1886年泰勒在《福尔摩沙的原住民》一文中声称,“平埔番”有西方白人血统,并且对西方人“亲切”。“此混血儿部族几乎都个子小而瘦。他们易表露亲切感情,对外国人尤甚。”[15]美国驻厦门兼台湾领事李仙得(Charles W.LeGendre)也在考察位于台湾东北角的社竂岛时,根据岛上的传说以及岛民对白种人天然亲近的特点,认为岛上少数民族是白种人的后代。“根据盛行于他们之中的传说来看,他们是与我们同肤色、同人种者的后代,就如同我们一样,是从很远的海外来的。从前曾在岛上建造城堡,其遗迹至今可见到。”[16]
这种被刻意建构的种族关联基础上的情感认同说法,在殖民野心家毕麒麟(W.A.Picker‐ing)那里得到“发扬光大”。他在考察过从彰化到南岬约二十多个山地少数民族之后,宣称由于荷兰人曾经统治台湾的历史原因,“除了南岬的龟仔律之外,原住民天生对欧洲人颇有好感,尤其是平埔族人,更会把欧洲人当做是朋友。”[17]同样,在考察过台湾东部地区的少数民族之后,毕麒麟也认为该地区少数民族带有白种人血统。“据说台湾东部沿海的阿美族,是某次船难侥幸活口的白种人水手的后裔”“只要注意阿美族人的体格,不难发现他们仍保存欧洲人高大的特点。”[18]他进一步根据荷兰殖民台湾期间与台湾少数民族存在通婚的现象,提出西方人跟台湾少数民族是一种血缘上的“亲戚”关系。这种血缘上的关联,使得台湾少数民族对西方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由于他们尊敬荷兰人,所以在爱屋及乌的心态下,对所有的白种人都有好感。经常有一些老太太颤抖地对我说:“白种人才是我们的亲戚。你们不属于那些邪恶、剃头留长辫子的汉人。但是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你们已远离多年,如今,在我们两眼昏花、面临死亡之际,竟又让我们看见‘红毛亲戚’这是何等的幸运啊!”[19]
然而,正是这位自认为是台湾少数民族“朋友”的毕麒麟,却在清政府处理南部少数民族“船难”事件的过程中,频频插手其中,俨然以台湾少数民族“代言人”自居,最终引起清政府官员的警惕。最后,这位高傲的“洋大人”在经商事件中因与清政府发生冲突,最终被驱逐出境。至其晚年,在得知日本占领台湾的消息后,竟为其鼓掌欢呼,并为大英帝国失去殖民台湾的机会而感到深刻惋惜。“大英帝国本可以不陷入危机之中。从一八六零年起,她有机会几次并吞台湾的机会,却因不可原宥的迟疑,错失这一座肥沃的岛屿,以及澎湖群岛可提供给其舰队的极佳战略位置。”[20]
而另一位鼓吹台湾“熟番”或“平埔番”对西方人友好的美国人李仙得,则将西方殖民者的狂热野心发挥到了极致。此人先是利用担任美国驻厦门领事的职务,多次插手台湾少数民族事务,并频频向英、美国政府提议占领台湾。当计划搁浅之后,竟转向鼓动日本占领台湾。他宣称:“中国对台湾番地的主权,基本上是特殊的,而且是视情况而定的;假使能证明中国没有意愿、无能或怠忽,乃至放弃这些权利,那么,所有文明国家,或是其中一个成员,就可取而代之。如果基于文明和人道考量,必须更换台湾的管理人,则在现今文明国家当中,恐怕没有比日本更适合取代中国了。台湾位居战略要地,如果由中立的日本占领,不会对任何国家造成威胁。”[21]李仙得的图谋与久蓄侵台野心的日本一拍即合,被日本政府雇为高级顾问。他不仅向日本政府提供了在台湾调查期间获取的情报资料,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极力向西方各国宣扬“番地无主”论。正是在他的策动下,日本政府以琉球漂民遭牡丹社“生番”杀害事件为由,于1874 年出兵台湾。要不是清政府派沈葆桢等人应对得法,日本侵占台湾的图谋早就得逞。由此可知,西方人通过凸显台湾少数民族所具有部分白人种族特征,在否定汉人与台湾少数民族之间的种族关联的基础上,试图建构与台湾少数民族“盟友”关系的论述,真正目的并不在于“保护”台湾少数民族,而在于为列强在台湾进行殖民扩张行动制造理由。
二、“文明”的敌人——西方人眼中的“生番”
西方人对分布在台湾东南海岸地区被称为“生番”的少数民族的关注,与多起外国船难事件息息相关。在航海造船技术,特别是通信导航技术不发达的年代,位于东南亚繁忙航线上的台湾岛海岸,是船难事故多发之地。据统计,清朝时期台湾光有记录的外籍船难就高达182次之多,几乎每年都会发生。[22]频繁发生的船难事件以及遇难者登岸时遭到“生番”劫杀的消息不断传来,引起了西方各国商团的恐慌。台湾岛东南沿岸航道也被称为“东方海域最令人闻名色变、毛骨悚然的地方(the most hazardous in the Eastern seas)”。[23]
在多起船难事件中,引起西方人极大关注的是“罗妹号事件”。1867年3月12日,一艘名为“罗妹号(Rover)”的美国籍三桅帆船,在从汕头出发驶往牛庄的途中遭遇飓风,在台湾南部海岸七星岩触礁沉没。船长杭特(Captain Hunt)夫妇和其他船员分乘两艘救生艇在台湾南部龟仔甪附近海滩登陆,遭到龟仔甪社“生番”的攻击,除一人逃脱外,其他人均被杀死。接到逃脱船员报案后,英国驻打狗副领事贾禄(G.Carroll)立即派英国军舰“科摩伦”号到失事地进行救援,但遭到台湾少数民族攻击,无功而返。
“罗妹号”失事,船员遇害,以及英舰“科摩伦”号营救船员失败的消息,经香港《中国邮报》(The China Mail)的报导,引起西方人的强烈关注,纷纷斥责台湾“生番”暴行。“生番”由此被西方人视为“违抗文明演进”的野蛮族群。[24]美国驻香港领事阿伦(Isaac J.Allen)甚至向美国政府提出占领台湾的建议,并给出8条理由:
1.美国在东方的商港利益繁巨,而且日在增长,美国实应在东方领有自己的商港或商务站,以适应东来的美商要求;2.欧洲的商业国家均已在东方领有基地多处,英、法、俄等国且有分享中国本部利益的企图,美国迄今未能分沾,最近英、俄两国且有攫取台湾岛的野心,美国更不应该到处让人占其先著;3.美国在中国海岸并无商港或海军港,所有来华商船或兵舰,一向都在他国国旗掩护下的地方停泊,一旦美国与其它欧洲国家发生战事,东来美船美舰的行动,势必受到限制;4.美国即使没有在海外扩张领土的兴趣,但为保护美国在海外的重大利益,自当别论,而领有台湾一著,实为保护美国在东方商务利益的最大关键;5.台湾的地理位置,适于作为美国控制中国与日本海的基地,且其气候宜人,土壤肥沃,木材与煤产丰富,港湾尽可改进,条件尤其优越;6.中国领有台湾领土,不及一半,且有名无实,岛上东部及南部地方,仍为生番居住,维持独立,“罗妹号”事件的发生,即其例证;7.若干睿智的美国人士,曾极力主张美国可以支付价款的方式,购取台湾,建立美国居留地与港口,此辈人士表现愿意贡献所需的借款;8.台湾如归美国领有,以往生番酿成的野蛮风气,自可迅即消失,进而成为欧美对华商务的安全通道。[25]
“罗妹号事件”之后,该地区的“生番”族群逐渐成为西方人来台湾考察探险关注的焦点。而因船难事件被西方人视为“野蛮人”的“生番”,其形象在该时期西方人的探险记录中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如果说先前因船难事件对台湾“生番”的蛮族想象还十分模糊,那么随着大批西方人深入“生番”地考察探险及大量相关记录的出现,其“野蛮人”形象被清晰地建构出来。具体而言,西方人的记录中所建构的台湾“生番”“野蛮人”形象主要有这样几方面特征:
其一,认为台湾“生番”性格多变,易被激怒,缺乏理性。比如,十九世纪初期开始就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活跃,有“牧师和强盗、江湖郎中和天才、慈善家和骗子的综合体”之称的郭士立(Karl Gutzlaff)称台湾“生番”“不去挑拨的时候,就像一个不会伤人的种族,但发怒时却又冷酷无情。”[26]1871 年,奉命深入台湾南部地区考察的清朝海关职员休斯(T.F.Hughes)也认为:“虽然生番个人可能生动有趣,但事实上他同时也是一残忍且性情多变的坏坯子。”[27]同时期,受清朝海关委派长期驻守南岬灯塔的泰勒(George Taylor),在对台南少数民族进行广泛而深入的人类学考察之后,也认为生番“心性残忍,掠夺成性,性情暴躁,很容易激动,即使没什么事,也可以很激动。”[28]
1875年,英国《全年周刊》(All the Year Round:A Weekly Journal)刊文评论台湾时指出:
那些“若不被激怒则是无害的”原住民(主要指“生番”),是人类的很好的样本。弱者相继死亡,存活者都身型极佳,非常强壮,若能避开野蛮生活方式的风险,即使七十岁了,却仍可外出打猎、捕鱼,敏捷有如才刚过青少年时期。人人都携带武器,农夫和牧人都随时备有弓箭,就像犹太人在盖城墙时一样。除了弓与箭,他们还有很宽的剑,以及一些中国制的老火枪。瞄准时绝对不会不用支架。万一招惹了他们,则以卑劣行为报复。他们会在一角落等候,等你通过时将你击倒刺杀。[29]
其二,认为“生番”生活在迷信与禁忌之中。1873 年美国博物学家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在考察过“生番”聚落后认为,“这些‘野蛮人’(指‘生番’)生活在高度迷信与禁忌的压力下。就像桑威奇群岛(Sandwich,在南太平洋上)居民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是一样的。”[30]1875年,从香港来台湾探险的俄国皇家海军军官艾比斯(Paul Ibis)也认为“生番”过于愚昧迷信,他甚至悲观地认为他们不大可能接受西方宗教信仰:
要向那些生番宣扬崇高思想,找到信徒,是很困难的。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宗教信仰。对一个更崇高的存在(神)、造物者,或人类的指引,毫无所知,也不知有来生。把意外和不幸归罪于存在空气中、森林里、水里的恶鬼,而为了要讨好它们,必须每天向其供奉一些食物和饮料。[31]
此外,驻守南岬灯塔的海关职员泰勒(George Taylor)在他的记录中,也详细记录了“生番”的一些迷信习俗,如打喷嚏意味着不吉祥,左耳听见鸟叫代表有不幸发生,看见穿山甲预示着不吉祥等等。他认为“原住民(主要指台湾“生番”)的迷信几乎是无穷尽的,他们生活在预示、巫术及妖精的氛围中。所有无法解释的事件,都认为是恶魔要欺骗陷害那些粗心的人。”[32]
其三,认为“生番”生性残忍嗜杀,且具有“食人族”的某些特点。被西方人指责最多的是“生番”的杀戮行为,似乎“嗜杀”是其天性。“不管中部,北部生番的天性如何,南台湾的部落可是极为残酷、嗜血的。”[33]连最具同情心的传教士也认为,“谋杀是他们众多罪行中最普遍的一项。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价值很小。”[34]在西方人列举的诸多例证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生番”的“猎头”习俗。在西方人的记录中,凡是涉及到“生番”的部分几乎都会提到“猎头”行为以证明其“野蛮”性。比如,1864 年来台湾从事茶叶生意,足迹踏遍全岛的苏格兰商人陶德(John Dodd),认为台湾“生番”的猎头行为是一种普遍习俗。“猎头在边界很普遍,就我所知,有人会躲在大石头后等待数天,希望有机会能近距离地射击汉人。保存头颅、牙齿和戴动物獠牙等习俗,在印地安小岛(Indian Isles)的Haraforas 族中相当普遍。他们亦规定一个男人在婚前必要猎到敌首。福尔摩沙北部的某些部族也有同样的习俗。”[35]
对于“生番”的猎头行为产生的动机,大部分西方人倾向于认为“生番”猎头完全出于天性。比如,曾担任英国驻台领事的外交官史温侯(Robert Swinhoe)认为“生番”猎头是因为“天性嗜血”。[36]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也认为“生番”猎头行为不是一种“报复”行为而是“嗜好”。“这猎人头的习俗不大可能是因为报复精神而产生的,较可能是此民族对敌人头颅热爱的老嗜好。”[37]加拿大传教士马偕(George Leslie Mackay)则坚称“生番”猎头完全是出于“热爱”。“台湾生蕃最喜爱的是猎取人头,这也是他们被控诉的一项暴力罪行。他们自幼到衰老都热衷于这一件事,从不感厌倦,也绝不会动恻隐之心。”[38]
另外,关于“生番”食人的记载似乎成为西方人判定其野蛮性的铁证。毕麒麟(W.A.Picker‐ing)在《回忆录》中记载了“生番”将敌人脑浆混在酒中喝下的场景,并得出结论:“台湾的野蛮人是某种程度的食人者”。[39]泰勒(George Taylor)在著作中记载了一则骇人听闻的达鲁玛克族(生番)头目当众杀死并烹食幼子的场景,使他坚信达鲁玛克族就是“食人族”。[40]英国传教士甘为霖(Rev.William Campbell)也在《台湾笔记》中,则记载了“生番”将人的头颅煮制成“人脑胗”用以食用的场景:“我认为许多雾番是食人的蛮族。可以确定的是,有时候他们会把猎来的人头拿去煮,弄成像肉冻一样的一锅,然后做成小块的糕状,他们相信吃了之后,就可以完全展现他们的胜利,对于未来的战斗会更加勇往直前。任何人看到这样的族群,都会感到最深的遗憾。”[41]
事实上,西方人所建构的台湾少数民族(“生番”)“野蛮人”形象并不陌生,早已在关于非洲、美洲、大洋洲等殖民地土著的著述中重复出现,通常具有一些共同特点,比如缺乏理性、愚昧迷信、天性残忍、食人等等。这类形象不过是西方人在以“文明”与“野蛮”为内核的殖民主义话语支配下对被殖民者的想象模式,最终将转化为“文明”征服“野蛮”的霸权模式。“生番”固然要为抢劫和杀害西方船难人员的行为负责,但其行为动机还与西方人早期在台湾的殖民主义扩张活动有关。早在大航海时期,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等曾在台湾及其周边海域肆意烧杀抢劫,大批台湾少数民族惨遭屠戮。正是由于那个时候欧洲白种人对台湾少数民族作恶过甚,使其留下了对西方白种人警惕的历史记忆。正如“罗妹号”事件发生后,面对西方人追问杀人动机时,排湾族头目卓杞笃所言:“很久以前,白人几乎灭绝了整个龟仔律社人,仅有3 人幸免。他们活下来交代后世人子孙势必复仇。由于他们并无船只可用来追逐外国人,只能尽力报复。”[42]可见,“生番”杀人更多出于自我防卫。西方人指责“生番”无理性、嗜杀、食人等,将其视为“野蛮人”,欲剿除而后快,不过是为殖民侵略台湾寻找借口。
三、结语
19世纪中期是西方资本主义高速发展和全球扩张时期,也是西方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等取得显著进步时期,极大地鼓舞了西方人对自身文明的信心。在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激烈竞争中,台湾以其极佳的地理位置成为新老列强争夺的焦点。按西方殖民主义扩张的惯用伎俩,即通过插手殖民地内部事务制造矛盾达成殖民目的,台湾少数民族逐渐成为西方人关注的焦点。大批西方人以传教、经商、探险、科学研究等为幌子来到台湾,并对台湾少数民族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西方人怀着强烈的文明优越感,将台湾少数民族视为西方文明的“他者”,并按“文明”的阶序将台湾“熟番”和“平埔番”视为“半开化”族群,而将台湾“生番”视为“未开化”族群,并加以区别对待。前者被视为“保护”与“合作”对象,后者则被视为可随时武力剿灭的对象。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言:“西方为确立自我认同而设立的一个‘他者’形象,在西方与东方、现代与传统、先进与落后、优越与低劣、文明与野蛮、富有与贫穷等一系列二元对立中,确立了一种等级秩序。”[43]但这种以他者“野蛮”来确立自我“文明”的等级秩序背后,暗含着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为殖民主义扩张提供了支持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