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学者对陈淳思想评价简述
2023-12-11叶明义
叶明义
(福建省闽南文化研究会朱子学专业委员会,福建漳州 363000)
朱子学说凝聚了朱子及其门人的智慧,是以朱子为核心,由朱子学派集体智慧创造的成果。陈淳终生服膺朱子,潜心理学,其问学、致知以及著述,均映射朱子的治学方法和思维方式,成为朱子晚年最重要门人之一。朱子去世后,陈淳不负师望,阐义理,卫师门,多所发明,成为传播朱子学说的一支重要力量,其代表作《北溪字义》,对朱子理学的范畴进行了第一次系统的整理和解释,是一部浓缩了朱子学精华的杰作,有“东亚第一部哲学辞典”[1]之誉,为后人研究朱子学,开启理学宝库提供了密钥,正如陈荣捷先生评价《北溪字义》“是对新儒家哲学概念迄今最好的解释”。[2]就朱子学以至于整个儒学传统而言,这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件具有开创性的工作,对朱子理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在陈淳身后五百年间,经过其后裔、门生故旧整理、出版其著述,后世学者对其著述持续的研究学习和推介印行,地方政府和士人为他建祠祭祀、树碑立传,及至清雍正年间由朝廷确认入祀孔庙,其影响和地位达致巅峰,成就了他从一个闽南乡间学者走向圣贤庙堂的文化奇迹,充分证明陈淳思想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现就这五百年间各界对陈淳学术思想的评价做一梳理,就正于方家。
一、宋元时代:陈淳学术地位与社会评价的速升期
陈淳的传世之作《北溪字义》和《北溪大全集》在南宋即已整理刊行,成为后人学习理学、研究陈淳的重要资料。
《北溪字义》是由陈淳门人王隽根据陈淳讲学笔记整理,经陈淳修削改正,后由陈榘增补完善而成,最能体现陈淳晚年定论的理学文献,对保存和传播陈淳思想具有巨大贡献。宝庆(1225~1227)初,《北溪字义》有两种版本在漳州、泉州、浙江流传,元、明、清数次刊刻,多有好评。晋江人王隽,精敏绝人,曾专请陈淳到家塾讲学。陈淳逝后,王隽做奠文为祭,明确肯定陈淳对朱子的遗训正道皆精思而力践,是朱子学嫡嗣。他将亲炙于陈淳视为大幸,并怀念其师不善言语,朴乎若讷,一旦发为词章则大相径庭,有如灿烂云彩;辞色凛严,一旦有求于他则如春日般温和。《北溪字义》通过对理学关键词的梳理与论释,将朱子思想进行概括和精炼,可谓抽丝剥茧,提纲挈领,其说理紧扣现实,分析深入浅出,文字简明易懂,有效推动朱子理学的传播与普及。《北溪字义》通过卷上的“理即性”沟通了“宇宙论”与“心性论”,卷下的“性即理”沟通了“心性论”和“宇宙论”,通过“工夫论”在可操作性上由“心性论”步入到“宇宙论”,即由“工夫论”参悟“理即性”和实践“性即理”,最终实现“宇宙论”与“心性论”的圆融统一,使朱子学宏大繁杂的“宇宙论”“心性论”“工夫论”三部分理论之间具有了辩证性的逻辑结构,为后学系统掌握朱子学说提供了便捷之道。
陈淳之子陈榘,自幼经父亲启蒙,终生研习理学,对陈淳言行了如指掌、对其著述视如珠玉,陈淳故后,由他编辑的《北溪大全集》五十卷,基本保留了陈淳主要诗文著作。该书以理学思想发微为重点,对理学经典加以诠释,也收录了陈淳关于社会治理和民生问题的观察与对策。如果说,“《北溪字义》有助于学者之‘上达’,那么《北溪先生全集》则为‘上达’与‘下学’之贯通,更为亲切直接地呈现陈淳体道省察、切己践履之深入。”[3]由宋至清,历代均对《北溪先生全集》进行补辑整理。最早有宋淳祐八年(1248)漳州通判薛季良龙江书院刻本《北溪大全集》五十卷、《外集》一卷,后有元至元乙亥刻本、明弘治庚戌刻本、明万历刻本、清乾隆《四库全书》本、清乾隆陈文芳刻本等。
陈淳去世,学界震恸,据其门人陈沂《叙述》记述:“先生平居里闬,不沽名誉,不拘流俗,恬然退守,若无闻焉。然德名播天下,大夫士有志于道者,往来必致敬”“注簿安溪,未上而殁。学者痛慕,或奔赴其丧,或为位而哭,或缄词寄奠。寺丞复斋陈公宓大书其阡曰:‘呜呼有宋北溪先生之墓。’”“道必真得其人而后明,学必真得其人而后传,若先生真文公之嫡嗣欤!”[4]说明陈淳在当时理学界的影响力。另一门人、晋江进士黄必昌在《祭文》写道:“朱之门人半天下,其升堂入室者又可数。伏惟先生朱门嫡嗣,一见之初,遂蒙许与……宜乎独得朱子之大全,而考亭梦奠之后,犹使学者有所宗主也。”认为北溪先生独得朱子正传,受到朱子认可,是朱子去世后著名的理学宗师。黄必昌还回忆曾经与恩师一道前往京城应试,“迨夫同试南宫,栖迟逆旅,耳提面命,犹侄犹子。念聚会之为难,急讲明乎大旨。”[5]一路上陈淳视黄必昌如子侄,利用同行的机会,向弟子讲明朱子理学要义。
同为朱子门人的陈宓(1171~1230)《有宋北溪先生主簿陈公墓志铭》有言:“夫子盖许先生以曾皙之意,而勉先生以子路、冉求、公西华之事也”“盖近世固有学无师传、窃似乱真、自立门庭者,但教人默坐求心,谓一蹴可以至道,而以致知格物为支离,认人心为道心,而理欲是非之所在,皆置之不问。后生晚出,喜其奇而便其简,群而和之,牢不可破。朱子没,其说益张,其徒益繁,故先生极力排之者。昔孔子没,有孟子息邪距诐以正人心,而孔子之道始尊。”[6]说明朱子充分肯定陈淳学术路径,有如孔子所称“吾与点也”,赞扬他叩求圣人之道的人生理想,并以子路、冉求、公西华故事勉励他。陈宓痛感当时学界偏离朱子穷理致知心法,学者避难就易,企求辟捷径得真知,幸有北溪先生极力掊击歪理邪说,犹如孔子去世后,幸有孟子奋起平息各种邪僻思想,端正人心,才使孔子学说得到认可与尊崇。在哭陈淳的《奠文》中,陈宓写道:“自文公朱夫子阐孔孟之秘,吾道大明。游其门者,天下居其半,独北溪先生传一派于南漳,问学高明,践履端方。哜嚅理义之奥,沉酣道德之乡,使伊洛源委于是乎有属,而开诱后进,不至掷埴索涂,而驰骋乎康庄。”[7]称道陈淳传道闽南,引领后进走上理学正途。陈宓评价《北溪字义》说:“临漳北溪陈君淳,从文公先生二十余年,得于亲炙,退加研泳,合周、程、张、朱之论而为此书,凡二十有五门,抉择精确,贯串浃洽,吾党下学工夫已到,得此书而玩味焉,则上达由斯而进矣。”[8]认为《北溪字义》是陈淳从学于朱子的结晶,是集周、程、张、朱理学之大成的重要著作,既能够帮助初学者逐层递进融会贯通,掌握理学的知识体系,又能够帮助资深学者提升理论水平。
王隽族侄王稼看到府学刊行的真德秀《读书记》“条目浩穰”,学者难于入手,特地推荐了《北溪字义》,认为该书“诲人以辩析名义为急,俟其体认精实,然后随扣大小,从容尽其义,此书盖心法也。”[9]称道《北溪字义》是传习理学要义的“心法”。
李昴英(1201~1257)在《题诸葛玨北溪中庸大学序》中说:“《大学》、《中庸》之微旨,朱夫子发挥备矣。北溪翁从之游久,以所得鸣漳泉间。泉之士有志者,相率延之往教。翁指画口授,不求工于文采,务切当于义理。诸生随所闻,笔之成帙……广其传梓,嘉其后学,共使之由北溪之流,溯紫阳之源,而窥圣涯。不徒口舌,且必用力于实践,则约希圣希贤工夫,可循循而诣矣。”[10]认为从北溪先生到朱子再到圣人,三者的思想之间存在循序渐进的关系,学者可通过陈淳思想上溯探及朱子学源头精义,进而窥探圣学精髓,体悟圣贤境界。
嘉熙己亥(1239)年,南宋名臣颜颐仲嘱托陈淳门人黄必昌将《北溪字义》的每一小段纂以小目,重刊于漕廨精舍。他说:“抑《字义》中载文公言,谓‘义之在心,如利刃然,物来触之,便成两片’,然则此所谓《字义》者,亦学者穷理之利刃也欤?”[11]指出只要精研《北溪字义》,许多义理方面的疑难都能迎刃而解。颜颐仲甚至将《北溪字义》与《近思录》相提并论,给予极高评价。认为朱子与陈淳著作为学者指点了入圣门径,学者只要以格物致知为出发点,沿着下学上达之路,就可以达到尽性至命的境地。
宋淳祐六年(1246),漳州知州方来在芝山龙江书院东侧建道原堂,以陈淳配祀。“道原”之名,源自绍熙元年(1190)朱子对陈淳的“根原之教”。此后,漳州各地的朱文公祠、紫阳书院,大体延续道原堂以陈淳为配祀的规制。
元代朱子学兴盛,陈淳的《北溪字义》也多次刊刻,广为流传。著名经学家陈栎(1252~1334)将陈淳与朱子门人黄榦、李方子做一番比较,指出:“陈安卿当为朱门第一人,看道理不差,其文字纯正明畅,黄直卿、李方子多有差处。”[12]他认为《北溪字义》一书因其较小的篇幅和精透的分析,是初学性理之学者最好的教材,其精到之处,即使是八十老翁、老师宿儒,也都无法忽视。
至元改元(1335)十二月,漳州路儒学教授王环翁指出“朱子之道学大明于世,羽翼之功,先生居多,当时称为朱子嫡嗣。”肯定陈淳对传播朱子学的重要贡献。他评价《北溪字义》“篇篇探心法之渊源,字字究性学之蕴奥”“读先生之文,当如菽粟布帛,可以济乎人之饥寒。”[13]认为陈淳学说有如衣食能济人饥寒,不可或缺,可与其他儒学经典相媲美。
理学家赵汸(1319~1369)高度评价《北溪字义》,认为“陈先生《性理字义》,取先儒周程张朱精思妙契之旨推而演之,盖为初学者设。然欲析之,极其精而不乱;合之,尽其大而无遗,使一本万殊、万殊一本之理释然于中,则惟深潜涵泳,不疾不徐,以俟其一旦之通畅可也。”[14]指出《北溪字义》基本精神取自周程张朱理学的核心要义,且有自我阐发推论演绎之处。
元末(1345)由丞相脱脱等人主持修撰的《宋史•道学传》,专立《陈淳传》一章,凡1100余字,记述陈淳生平大事,称赞他“追思师训,痛自裁抑,无书不读,无物不格,日积月累,义理贯通,洞见条绪。”[15]该传撮要介绍陈淳关于太极、仁与为学功夫方面的见解,以及崇朱抑陆的思想倾向,肯定陈淳重孝尚义的德行,载录了陈淳主要著作篇目。这是国史第一次用大篇幅介绍陈淳,体现了官方对陈淳思想贡献和地位的充分肯定,陈淳也成为漳州自唐立郡以来第一个载入青史的重要理学家。
二、明代:陈淳学术地位与评价美誉度稳中有升期
经历过宋元的奠定期,陈淳的学术地位与评价虽有显著提高,但仍未成为社会各界共识。到明代,经由众多学者评价推崇,陈淳的美誉度进一步提升,为清代陈淳学术地位的定鼎期提供了广泛的社会基础。
弘治三年(1490)三月,福建提学周孟中在《重刊北溪陈先生文集序》中指出,“今观考亭之语,正所以通洙泗之宫墙,而北溪发性理诸论,又所以入考亭之蹊径。考亭得濂洛之正传,而先圣之道大明;北溪得考亭之正传,而先贤之道益明。”[16]朱子思想开辟了通达孔子思想宝库的道路,而陈淳的性理学说,又是达致朱子理学的途径。朱子传二程的学说,使先圣之道大明于天下;陈淳得朱子正传,又使先贤之道更加发扬光大。[17]肯定陈淳的论著“有补于名教”,对传播朱子学作出突出贡献。漳州知府姜谅建陈北溪祠时,专请周孟中作记。他在《陈北溪先生祠堂记》中肯定陈淳:“先生闻言即悟,钻仰弥笃,以诚敬为入门,以格致为切要,彻上彻下,终始不遗。尧舜禹汤之为君,皋陶周召之为臣,孔孟周程之为学,上下数千百年,靡不贯彻于一心。其所著诗文五十卷及字训一篇,又皆所以明天地之化,发圣贤之蕴,辨异端之惑,开后学之迷,今皆可考也。非得斯道之传,其能然哉?文公之门若先生者,殆非孔门之曾氏乎?”[18]称赞陈淳的著述,可以参透天地的造化,阐发圣贤的理论,辩析异端邪说的错误,引导学者消除各种疑难,北溪先生在朱门的地位,就像孔子的重要弟子曾子一样重要。“自公没后几三百年,流风余韵犹有存者。漳人冠婚丧祭,多用文公《家礼》。自大夫以至庸人,莫不知称北溪先生焉。”[19]说明陈淳过世后三百年,在漳州当地仍有相当的影响力。
漳州理学家林同,先后在广西参议、浙江参政任上两次重刻《北溪字义》。他在后序中说:“是编剖析详明,议论精当。有志于圣贤义理之学者,玩味之、服膺之,而融会贯通焉。其于造道成德,岂小补哉!”[20]称赞《北溪字义》剖析事理详细明白,议论精确正当,对有志之士融会义理、造道成德很有帮助。《北溪字义》壬子刻本至今仍珍藏在北京图书馆善本室,堪称珍贵。林同还与乡贤吴玭共同促成《北溪大全集》付梓,对理学在漳州的传播起到重要推动作用。
历任广东提学佥事、浙江参政的胡荣,对《北溪字义》给予充分肯定。他说:“闽漳北溪陈君淳,为朱门高弟,下学上达,贯穿本末。所著《字义》上下二卷,凡二十五门,究极根源,推明物理,由一本而万殊,合万殊为一本,毫分缕析,脉络分明。其于性、道、仁义、诚、敬、忠恕等字义,咸确有定论,不为谬说异言所参杂,而道之体用,学之始终,因是而可明也。”[21]除了对其书的肯定外,胡荣对于陈淳作为朱子的重要门人,不但下学上达,还能贯穿本末,在理论上又有极高的造诣给予充分肯定。
浙江参政周季麟在《北溪字义》再版时所撰的《跋》中说道:“此北溪陈先生《字义》一帙,采取诸儒训释之根于理者,并附以己意,分门为书,诚后学入道之门户也。”[22]认为陈淳并非一味采录圣贤诸说,实际上仍有自己的体会领悟。再者,经由陈淳的分析整理,该书成为后学入门书,适合初学者学习。
明代宗室寿藩将《北溪字义》奉为至宝,认为由于陈淳阐释理学概念极精当妥切,使后学对义理的掌握更加明晰准确。他于明正德三年(1508)重刻《北溪字义》,评价该书:“多发前贤之所未发,所以开示人之聪明,克广人之识量。”“每披卷之间,稽考事类,观其字义之精明切当,详说反约,如指诸掌,犹权衡设而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设而不可欺以曲直。董子所谓‘闻见博而知益明’者,予于先生此卷有足证焉。予爱之重之!”[23]他认为陈淳的《北溪字义》如同从文字的糟粕中体味义理的精醇,并剖断其是非,如辨黑白,使人胸次豁达,知所向背,对于开拓视野很有帮助。他对《严陵讲义》推崇备至,认为该书炳若丹青,有益于学者,并视之为日用人事的指南。
福建提学朱衡(1512~1584)所撰《道南源委•传》,讲述陈淳“于凡经传子史之所载,纪纲法度之详,礼乐刑政之用,古今兴衰治乱之源,得失利害之机,与夫异端邪说似是之非、浅深疏密难明之辨,无不周详究勘,彻上彻下,而于朱子之所以教,无复遗恨矣。”肯定陈淳在考亭受朱子“下学”之教后,无书不读,无理不格,广搜博览,达到上下融通、前后连贯的境界。并指出“时有窃是乱真、自立门庭者,教人默坐求心,谓可一蹴而至,而以致知格物为支离,认人心为道心,而是非理欲之所在,皆置不闻。后生晚出喜奇便简,群然和之。公极力排之,所以发明正学、以求指归,则有《道学体统》等四篇,所以排抵异端、中其膏肓,则有《似道》《似学》二辨。”[24]对其抨击陆学不辨是非误人子弟,极力捍卫师门,宣扬纯粹的朱子理学给予充分肯定。
明南京礼部尚书、漳浦人林士章在明万历十三年(1585)《重刊北溪先生文集原序》中指出,“晦翁之门,从游者众,而北溪先生尤能推明而光大之。其学洞见本源,造诣纯粹。为文五十卷,上窥太极,下综万变,与濂洛关闽之学相表里,此岂人之所能为哉?天也!盖周之东也,天生孔子以集群圣之大成,而颜孟诸人为之翼;宋之南也,天生朱子以集群儒之大成,而先生诸人为之翼。是朱子为先圣之嫡统,而先生为朱子之嫡统也。”[25]林士章赞叹《北溪先生全集》上可探求天理,下能综括万物变化规律,与周程张朱的思想互相配合,共为一体,不是一般人力所能创造的,简直就是天意所托。并认为朱子继承了先圣孔子的嫡统,而陈淳又继承朱子之嫡统,陈淳就像颜回、孟子一样,羽翼圣学,贡献巨大,特别强调“朱子之学非先生无以继其传”,高度肯定陈淳在朱子学传承中的特殊地位。
林雍是漳州“七真儒”之一,著名理学家。成化元年(1465),林雍上《崇真儒以升配享疏》,劝宪宗修德格天,崇儒重道,以图长治久安之计。建议将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与颜渊、曾参、孔伋、孟轲并列,成为文庙的“八配”。又提出陈淳德行道术纯正无疵,有卫道之功,“夫陈淳在当时不惟见称于朱子,又且具载之通鉴,则其为人之贤,概可知矣。……《性理字义》一书,实足发明义理,羽翼道学。他如遗下文集凡五十卷,文皆精当切实,有补风教。我朝编集《五经四书大全》多见采录,以惠学宫,其事功亦不为少矣。”因此应当“从祀两庑”,或命“有司设立祠堂,春秋祭祀”[26],没有得到采纳。后来林雍转任驾部郎中,辞职不就,回乡后即与佥宪林克贤、漳州知府姜谅在芝山之麓建立陈北溪祠。弘治五年(1492),担任户部左侍郎的郡人吴原为陈北溪祠申请“赐祠额,春秋奉祀”的待遇,获得朝廷批准,不仅使陈北溪祠的维护有了经济上的保障,更为重要的是获得了高层的认定,具备了政治权威性。另外,明刑部尚书林俊在《重修北溪祠记》中指出陈淳“及游文公,学益力。后十年继见,文公曰‘学已见本原。’由是会博归约,研精而极微,太极恍若神悟,道见全体,而意领其妙用……授来进之指南,树正学之赤帜。”[27]肯定北溪先生的著述为后学提供了指南,堪当理学旗帜。
另据地方志记载,陈淳故里香州渡以及对岸的扶摇社均建有北溪先生祠。龙溪县学大成殿东侧建有朱文公祠,以陈淳、王遇配祀;龙溪县二十六都翰林社龙江书院,中塑文公像,以陈淳、刘宗道配祀;位于龙溪二十三、四都的芗江书院,祀文公,以陈淳、黄榦、刘宗道配祀。明末黄道周倾注大量心血创办的邺山书院,在与善堂供朱熹、陈淳、高登、黄榦、王遇、陈真晟、周瑛、林魁、蔡烈等先贤大儒,称“九先生”,黄道周每次开讲,门人及宾客必须先到与善堂拜谒贤儒后,方能进入讲堂。
正德(1513)《漳州府志》称:“漳山川以名胜纪者何限,惟北溪为著;人物班班今古,惟安卿陈公为著;宦游于是率多世之名流,亦惟紫阳朱子治郡之迹为著。地之重者,人为之也;人之重者,德与学为之也,亦功为之也。”肯定古往今来漳州人物,陈淳最为著名。很简略的《漳州府城池图》还特地标明宋陈北溪宅和陈北溪祠的方位,惟恐后人淡忘。
陈淳一生除了短暂代理过长泰县主薄外,基本没有真正进入仕途,因此无法像朱子、黄榦、真德秀等理学家可以凭借权位优势传播理学,但他依然通过自己累积的声望,一方面积极主动向官方反映社情民意,为老百姓发声,希望地方官能够体恤民情,一方面利用接受咨询、建言献策等方式,为地方官兴利除弊提供方案,间接参与地方社会治理。正如明正德《漳州府志•陈淳传》所言:“先生天资既高,充养有道,居乡不沽名徇俗,恬然退守,若无闻焉。至于论事,多感慨激切,深中时弊……其他目击闾阎利病,慨然开陈,如止横敛、惩豪奸、禁屠牛、惩穿窬,戢海寇及请改学宫、徙贡闱、罢塔会、禁淫戏,祷山川社稷仪节,皆历历可行。”
四、清代:陈淳学术地位与评价盖棺定论期
经过明代美誉度的提升期,陈淳的学术地位与社会评价在清代达到了巅峰,并最终形成了陈淳在朱子学派中学术地位与评价的盖棺定论。
清朝因袭明制,以程朱理学为科考标准。清康熙皇帝推重朱子学,朱子学地位更为稳固,陈淳的著作也因此一再被翻刻。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介绍康熙《御纂性理精义十二卷》中说:“朱子门人陈淳撰《性理字义》,熊刚大又撰《性理群书》。性理之名由是而起。”肯定《北溪字义》对以“性理”为名的相关书籍的启发,揭示《御纂性理精义十二卷》成书之由,从中也可看出清廷对陈淳之学的正面评价。
康熙乙亥(1695),施元勋重刊《北溪字义》,他说:“虽不及周程张朱五子全书之广大宏博,而经书中之要义,如身心性命之端,理义遒德之旨,与夫阴阳鬼神之微渺、儒术异流之同异,纲举目张,条分缕析,遍布周密,发挥无遗。而其为说,又未尝撰以己意,无非荟萃周程张子之绪言成语,而折衷于所闻之师说,与夫《章句集注》之精意,触类引伸,贯穿洞达,俾览者缘流本末了如指掌,灿如列眉。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苟得是书而玩心焉,知我说之为是,因知彼说之为非,知彼说之为非,愈知我说之为是,如辨淄渑,如别黄精、钩吻,而《章句集注》之奥窭,斯可以提关启钥,得其门而入矣。”将《北溪字义》视若周、二程、张、朱五子思想精神的系统准确表达,推崇备至,并认为学者即使没有明师良友的指导,通过研读《北溪字义》,也能清楚了解理学脉络,精确把握圣贤义理。施元勋进一步提出:“朱子曰‘四书,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书之阶梯。’元勋之刊布是书也,亦愿今之读《章句集注》者,以是为阶梯尔。”[28]认为《北溪字义》是学习《四书章句集注》的“阶梯”,与《四书》《近思录》的引领作用可以相提并论。
康熙朝名臣张伯行,也是后来入祀孔庙的大理学家,担任福建巡抚时在福州创建鳌峰书院(1707)。鳌峰书院以研习朱子理学、重视志节教育为办学特色。张伯行肯定陈淳:“著有《道学体统》等篇,《似道》《似学》二辨,不可谓非见道之切、卫道之严,而克自振拔者矣……然道以人传,人以学显,先生为朱门高弟。”认为陈淳对朱子学理解特别深刻,捍卫师门旗帜鲜明,绝不含糊。他说“昔孔子之徒三千,而斯道赖以昭著,朱子门下知名之士,如黄(榦)、陈(淳)、蔡(元定)、刘(爚)辈,亦不下数十余人。故其著述最富,问答最多,而理学因之大明。”[29]
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顾仲在刊刻《北溪字义》时指出:“顾周程张朱五子之书浩衍广博,学者未能一览而竟。惟北溪陈先生亲受业于朱子之门,所著《字义》二卷,简而该,切而当,盖汇周程张子之旨,而总折衷于朱子,融会贯串,从博归约,语不多,而源流本末、体用分合之际,灿若列眉,洵经学之指南而诸大儒性理之提纲也。”[30]认为周程张朱五子之书浩如烟海,一般学者难以尽览。《北溪字义》简明完备,契合经义,是帮助学者研习理学典籍的指南和提要。
戴嘉禧在《新镌北溪先生字义序》指出:“先生此书,目止二十有五门,所言则太极理气之原头,性命道德之宗旨,心学一贯之会归,阴阳鬼神之通复,异端曲学之流弊。逐一分疏,既极亲切;合而会通之,又极其融洽。其间体用分合,源流本末,无不纲举目张,秩然条理,然非先生之创说也。先生为朱门高弟,学见原本,故能合周程张朱之论,而约略其旨,贯串其理。著为上下二卷,以示下学正的,而上达之途,即不外是焉。学者得是书而熟玩之,而后读周程张朱之全书,则胸有绳约而不患其浩瀚,于以合之六经、四子之章句集注,其于圣门一贯之旨,殆庶几乎?”[31]认为《北溪字义》对天理的本原,道德的内涵,理学的归纳,阴阳鬼神的动静变化,及至各种歪理邪说的弊端,逐一分解剖析,都很精准贴切,综合起来看,又能融会贯通。学者要是得到这本书,认真研读之后,再去学习周程张朱的所有著作,因为心里有定准就不怕那些论述广博繁杂;用以研析六经和四书章句集注,包括古圣先贤的总体思想,也基本上可以掌握。
雍正二年(1724),在陈淳辞世五百年后,距离明代漳州名儒林雍上疏建议以陈淳配祀文庙也过了260年,经元明两朝,特别是康熙年间张伯行、施元勋诸儒对陈淳的大力推崇,清廷终于确定将陈淳与诸葛亮、黄榦等20名大儒一起从祀文庙(另17位是:县亶、牧皮、乐正子、公都子、万章、公孙丑、魏了翁、何基、王柏、赵复、尹焞、金履祥、许谦、陈澔、罗钦顺、蔡清、陆陇其)。雍正皇帝指出:“文庙关系学术人心,典至重也。”对选择文庙从祀者极为审慎,要求礼部等衙门详加考证,折衷尽善,才能使“万世遵守,永无异议”。众所周知,文庙主要用来祭祀孔子及历代先贤大儒,是我国崇文重道传统的重要标志。文庙主祀圣人孔子,配祀从春秋战国至清代二千多年间贤儒172位,他们都是历代著名教育家、哲学家、思想家。陈淳获得入祀文庙的殊荣,代表了执政者及后世学者在仪式及制度上对陈淳为传承中华道统做出重大贡献的最终确认。
全祖望在乾隆十二年至二十年(1747~1755)期间撰述的《宋元学案》,评价陈淳说:“沧洲诸子,以北溪陈文安公为晚出。其卫师门甚力,多所发明,然亦操异同之见而失之过者。”[32]成书于乾隆十四年(1749)的《闽中理学渊源考》是一部有关宋明时期福建理学源流的专著。作者李清馥是康熙朝名儒名相李光地之孙,他评价陈淳说:“泉南人文之盛,自紫阳文公倡兴同安,继以白石蔡先生(和)、北溪陈先生(淳)宗主文公家法,而士习翕然向风,由是濂洛关闽之书,家弦户诵,号为紫阳别宗。”[33]全祖望对陈淳“多所发明,然亦操异同之见而失之过者”和李清馥“紫阳别宗”之说,当是一时之见、一家之见,在当代陈淳研究中却有一定影响。审视此后二百年间理学家关于陈淳的评价,应该更能客观公正反映陈淳在传承朱子学方面的地位和作用。
乾隆四十四年(1779),蔡新重刻《陈北溪先生全集》,他说:“先生独恪守师说,循循于下学上达之功,体备乎德性问学之全……考朱子平生及门半天下,然求其择精语详,足以衍斯道之宗传如先生者,诚不可一二数。其拳拳服膺,视七十子之服孔子,殆无以异。迄今五六百年间,虽道术纷歧,风流销歇,而吾闽无有显背朱子,自逞其跛邪之说以簧鼓后进者,则先生卫道之功,为不可没也。”[34]蔡新高度评价陈淳坚守师说,认为福建数百年间能够传承比较纯粹的朱子理学,陈淳功不可没。
曾受业于漳浦蔡世远和桐城方苞的清乾隆四年(1739)进士官献瑶,在《北溪全集•序言》说:“陈北溪先生《严陵讲义》二篇,海内承学之士忻忻然于斯道之体统、用功之节目,昭若发矇矣……遇士之秀者,辄出而与之往复,鲜不神动意浃,以不获见全书为怅。盖先生之言缜密而周详,洒落而明快,能使沉潜者爱其意味之深,而高明者又自得于言思之表也。”官献瑶指出,《北溪字义》“殆经(北溪)先生口授而亲为之订正者,不然何其明白纯粹,与《(严陵)讲义》之书若合一契也。”“(陈淳)断断焉、謇謇焉,力排近似乱真之说,于风行披靡之会,可见先生卫道之艰,不量其力而微、身之孤,冀以息邪距遁,如回狂澜而障逝川也。”[35]对陈淳力挽狂澜、拒陆崇朱的精神表示赞赏。
“筹台宗匠”蓝鼎元认为在朱子学的发展史上,有“朱子传之蔡西山(元定)、九峰(沈)、黄勉斋(榦)、陈北溪(淳)、李果斋(方子)诸先生,而浦城真西山(德秀)又朱门之私淑也。有宋闽儒甲于天下。”[36]肯定陈淳在朱子学发展过程中的地位。
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始编修的《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丛书。全文收录了《北溪字义》和《北溪先生全集》。该书《北溪字义提要》指出:“考淳同时有程端蒙者,亦撰《性理字训》一卷,其大旨亦与淳同,然书颇浅陋,故赵汸《答汪德懋〈性理字训〉疑问书》称其为初学者设。今惟录淳此书,而端蒙之书则姑附有其目焉。”[37]与陈淳同为朱子门人的程端蒙也是长期以训蒙为业,也做过《小学字训》,后来在此基础上增写成《性理字训》的程若庸同样从事童蒙教育。但与陈淳的《北溪字义》相比较,《小学字训》《性理字训》针对的对象是处于识字阶段的儿童,内容非常简略,《北溪字义》则是一部面向士子的讲学之作,其内容远为深刻和复杂。所以《四库全书》全文收录《北溪字义》,《性理字训》只是保留了一个书目。《四库全书•北溪大全集提要》称陈淳“于朱门弟子之中最为笃实,故发而为文章亦多质朴真挚,无所修饰。”
乾隆丁酉(1777)八月,陈淳宗裔陈文芳重刻《北溪先生全集》,他在《重锓北溪公全集序》中指出:“凡公之请业于朱子,与朱子之所以授公,及朱子殁而公倡明师传,矫拂异说,先后历历可考。其言明白纯粹,而出以优柔平中,假而置诸朱子集内,深于斯道者几莫辨焉。”也就是说,将陈淳与朱子的论著放在一起,理学造诣精深者也难于辨别出来。他还说:“来漳乃见钞本于刘君东溪,反复不厌。闻文芳有意雕镌,则大喜,以为诠发经义,能得朱子之心者,首公。果刊布其书相毗辅,譬如启明、长庚,辉辉然先日而出、后日而入也。”[38]认为得朱子心法者,首推陈淳,他的论著有如启明星和长庚星,先日而出、后日而入,散发独有的光芒。
乾隆年间漳州知名学者刘希周,号东溪,长泰人。他曾经从郑子几家借到《北溪先生全集》旧本五十卷,爱不释手,便抄录下来仔细研读,他评价该书“其体道之切,卫道之严,与夫示人所以造道成德之方,其条理节目,确然有要而不可易,秩然有序而不可紊者,直如出自朱子之口,信乎其为载道之书,足与朱子书相发明也。”[39]肯定陈淳体道真切,护卫师门不遗余力。其书重点突出,节目分明,其阐发朱子要论,几乎就像是朱子亲口说的一样,确是引领学者砥砺品德的良方。
道光庚子(1840)七月,李锡龄重刻《北溪字义》,并肯定“元人陈定宇《勤有堂随录》称其为朱门第一人,洵为笃论。”认为元代陈栎称赞陈淳为“朱门第一人”,是一种确切的评价。
晚清福建巡抚卞宝第在《北溪先生全集序》中指出陈淳“当时学者推其体道之纯,比于孔门之有曾子;卫道之严,比于孟子之距杨墨。”[40]肯定前人对陈淳的评价,认为陈淳感悟传承的朱子学最为纯正,有如孔门弟子、有“宗圣”之称的曾子;守护朱子学最为坚定不移,就像孟子排击杨朱、墨翟一样。
光绪《漳州府志》记载,“淳之道至晚益尊,行著于乡,德形于言,胸中明莹,若太空无云,而其辨说条畅,浩乎水涌而山出。”赞扬陈淳的学问和影响,到晚年越受尊崇。他的善举得到地方士民肯定,他的德行通过著述表达出来,心胸纯洁明亮,就像太空没有半丝云霓;他的论著有条有理,清晰顺畅,有如高山涌出的清泉,浩浩荡荡汇入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
五、结语
朱子学说博大精深,平生著述浩如烟海。据不完全统计,朱子现存著作共25种,600余卷,总字数在2000万字左右。朱子著述如此众多,能提纲挈领者实属难能。陈淳的独特贡献就在于穷尽一生把朱子的书“读透读薄”,通过综合萃取,系统阐发了朱子学的范畴体系和思想理论,为后人学习掌握朱子学说要义提供了便捷通道,对朱子学的形成、发展和传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是中国文化史上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