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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合道”:《百合花》的抒情模式

2023-12-10张晴悦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百合花

张晴悦

摘 要 “反常合道”是我国传统诗学的重要准则,亦为解读现代文学作品提供了借鉴。《百合花》中隐藏着战争叙事与诗意书写之反常、物资匮乏与精神丰盈之反常、性别隔阂与人情交融之反常、英雄事迹与“普通”“青年人”之反常。“合道”则是更本质、更深刻的人情美与人性美的回归。探究“反常合道”的抒情模式,有助于学生对《百合花》的认识从局部走向整体,由表层到深层。

关键词 反常合道  《百合花》  抒情模式

情感不仅是激励作家创作的主要契机和书写个性化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还是沁润文本内容的甘露。作为“想象性的文学”,《百合花》中作者的私人情意经过折射后成为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情感,为了增加其可信度与真实感,读者可能需要借助颇为反常的抒情模式,建构文本特殊的召唤结构,以填补文本空白,探究文本的言外之意。

这种抒情模式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反常合道”。这是苏轼在总结我国古典诗学时提出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1]

反常合道指的是一种打破常规,但又合乎情感逻辑的抒情方式。细而言之,“反常”是指在表层内容上违反了常情和常事,塑造了有矛盾的人物、情节和环境。在《百合花》中,反常包括了战争叙事与诗意书写之反常、物资匮乏与精神丰盈之反常、性别隔阂与人情交融之反常、英雄事迹与“普通”“青年人”之反常。“合道”就是表面虽然看似不符合形式逻辑,但实际上合乎文本深层的情感逻辑。《百合花》的四处反常背后,其实是作者有意借反常来淡化战争色彩,使其合乎情感。这种反常合道的抒情模式歌颂了充满生命关怀的人性和人情。

一、战争叙事与诗意书写之反常

茹志鹃作为左翼文学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延续了左翼作家战士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其文学本身就具有战斗性。毋庸置疑的是她作品的素材选择、故事背景乃至主要人物等都与社会意识形态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

例如,《百合花》的故事背景是在某个决定打总攻的中秋(“一九四六年的中秋。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我们文工团创作室的几个同志, 就由主攻团的团长分派到各个战斗连去帮助工作。”)。如果说“总攻”这两个字不足以让学生立马联想到那个特定的时代,那么这个颇具标识性的“一九四六年”足以明确这是一场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文中的主人公依然是中国共产党员,另一方也是此类经典作品中必备的人物,即普通的百姓。而全文更是围绕着“我”、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之间的互动展开的。这是典型的左翼文学的战争叙事模式。

依照寻常,立足在這样宏大的背景下,塑造这样的抒情主人公,作品应当展现出革命岁月里波澜壮阔的雄伟画卷,并以极其饱满的热情和雄厚的笔调讴歌革命战争史与革命英雄,加入宏大叙事的历史大合唱才是。茹志鹃却反其道而行之,她以“女性”独有的姿态,唱出与时代主流声音相悖的反常之声。她刻意避开了男性作家极力展现的宏大战争场面与战争进行时的血腥厮杀。在《百合花》中,战争换了面庞,惯常的阶级斗争与流血千里的战场化作注脚,被用来诠释那最深远幽邃的本质情感。这种情愫经过抒情笔调的描绘,在文中变成了一处处动人的景色。

“我”走在去包扎所的路上,看着的是“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得青翠水绿,珠烁晶莹”,闻着的是“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面对马上要总攻的背景,“我”想着的是“我真以为我们是去赶集的呢!”在这些轻松而温暖的场面里,“我”充满生活情趣的日常化心理活动,有意消解了战争的紧张与血腥。望着小通讯员的肩膀,“我”更是直接沉浸在个人情感之中:“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儿,肩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战争渐渐隐去了身影。香烛、瓜果月饼、“月亮嬷嬷,照你照我……”的儿歌,这些经典意象营造出和谐纯美的宁静氛围,战争的麻木残酷也被作者有意疏淡。这些镶嵌在文中的诗意画面,将文章连成一个个未因战争而呜咽的音符,唱出与时代大合唱相反的婉转声音。

二、物资匮乏与精神丰盈之反常

战争年代,物资短缺,生活困难。这一不争的事实被茹志鹃用仅仅两个字勾勒出来——“棉絮”。“我”和小通讯员一起去包扎所时,面对“伤员流了血,非常冷”,急需厚被子取暖的情形束手无策,“部队上的被子还没发下来”,物资短缺至极,连最基本的生活资料都难以及时补充,只好向百姓去借,但借的也不是成型的被子,而是“棉絮”。

《南史·高昌国传》记载,“棉絮”之“棉”是可做布的植物:“有草实如茧,中丝为细纑,名曰白疉,取以为布,甚软白。”后直接引申为做布的材料、棉花纤维。“絮”的本义为粗丝绵,《说文解字》直言:“絮,敝绵也。”换言之,“棉絮”这种由棉花纤维简单制成的集合物,尚未经过仔细加工,实为被子的雏形,仅仅只能起到勉强御寒的作用。但即使是这种简单的御寒物品“棉絮”,上级在分配任务的时候也说得极其无奈与犹豫:“哪怕有一二十条棉絮也好”。“哪怕”这两个字将退让和妥协的语气烘托出来,再加上“也好”这个让步程度颇重的词,个中辛酸与无奈一眼可见。可尽管退步至此,“我”和小通讯员挨家挨户一个个去询问时,在短时间内也只借到了两条,远远少于“一二十条”这一预期。现在随处可见甚至不屑一顾的棉絮,在战时却是普通百姓乃至军方都难以轻松获取的珍贵物品,战时物资紧缺甚至匮乏的场景清晰可见。

根据马克思主义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通常来说,道德和情操这类观念性的上层建筑应该受到经济基础的影响。这种情形在我国古代的文化语境里则体现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既然如此,在物资极其匮乏的情况下,“我”和“小战士”去借被子应该是艰难万分、阻碍重重,更何况这一贴身之物还要给陌生人使用,有极大可能会被弄脏、弄破,可实际情况是“不一会儿,我已经写了三张借条出去,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手里抱得满满的”。在这样艰难的岁月,百姓能“不一会儿”就慷慨地捐出自己的被子,甚至可能是仅有的被子来支援部队,是何等让人出乎意料。可见,纵使其物资缺乏,但精神不贫瘠;纵使其生活艰难,勉强度日,但人无私,精神充盈。这时,被子已然闪烁着百姓无私的光辉。

新媳妇在结尾毅然决然地“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的行为更出乎人们的意料。“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卫生员对新媳妇的举动也感到相当为难:“被子……是借老百姓的。”一方面是因为,对比“我”之前借到的被子与棉絮,新媳妇的这床被子更显珍贵,“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这是一条“里外全新”还是一次都没有使用过的,造价不菲、材质高級的“假洋缎”,还精细地绣着“白色百合花”的“枣红底”被子,可见对于新媳妇来说,这件作为“唯一的嫁妆”的被子,承载着她对美好的无限期许,凝聚着她日日夜夜的辛勤劳动。另一方面,新媳妇在小通讯员第一次向她借被子时,她是拒绝的,第二次再向她借时,也是想了“半响”,可见她的内心是在不断纠结与斗争后才审慎地做出借被子的决定。即使如此,她也怀着不想被子被弄脏的小心思,将其“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可见这条被子对新媳妇而言珍贵至极。但就在这样物资紧缺的年代里,这条颇为珍贵的被子,被新媳妇毫不犹豫地铺在了仅认识了不到一天的、基本是陌生人的小通讯员身上。

这种反常行为在今天也实属罕见,但茹志鹃在《我写〈百合花〉的经过》中写道:“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2]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岁月,包括新媳妇在内的普通百姓愿意将自己宝贵的财富与堪称奢侈品的被子无私地借给部队,他们的精神境界远远超出了物质局限。物资贫乏与精神丰盈之间反常的背后,是军民之间的深厚情感,更是人与人之间本质的情感美、心灵美和人性美,展现的正是“战争无情而人有情”这一绵延情意之道。

三、性别隔阂与人情交融之反常

在《百合花》中,异性之间的交往非常注意分寸,甚至可以说刻意到有着某种隐性的栅栏围在男女之间,时时刻刻提醒双方要保持距离,不得跨越雷池一步,以至于隐隐约约有种性别隔阂伫立在人物之间。

在决定总攻的那天晚上,面对如此激烈紧张的战争节点,按理说有同志到各个连队去帮忙应当是一件喜闻乐见之事,当“我们文工团创作室的几个同志”去到战斗连等待分配任务时,这位团长却“对我抓了半天后脑勺”,可见其为难与不知所措,而这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想了“半天”“最后”想出来的是去前沿包扎所,而且还不是单独一个人去,是“叫一个通讯员送我”。这可以理解为战争时代对女性的特别关照,但不容忽视的是,这特殊对待的背后恰恰是传统的性别对立思想在起作用。而文章一开始流露出的性别隔膜,在下文也时有表现。

通讯员在送“我”的过程中,不是和同性一样并肩同行,而是“一直走在我前面”,又因为路滑,“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他”。但这不是因为通讯员冷漠或不愿意与我一道,“他没让我撂得太远”,只是始终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除此之外,当“我”坐下时,通讯员也故意找了个远远的位置背对“我”坐着,竟然好像没看见有人一般。哪怕递食物,也不是直接给,而是需要放在一处,再让“我”去拿。诸如此类的反常事情,追溯至源头就是两字——“女性”。

这种性别隔阂至深,以至于“我”纵使是个士兵,依然会被特殊对待;哪怕是行走、休息甚至是闲聊,都会被刻意保持距离。并且这种性别对立不仅只有男性对女性,也有女性对男性。对于普通妇女而言,“做这种工作”可谓是“又羞又怕”,都不好意思给男性伤员拭脸、洗手和喂饭,最后都去争抢着做其他事情。

此外,从称呼上也可以窥见其强烈的性别意识:明明都是队友,通讯员却称呼“我”为“女同志”;军民关系中间,新媳妇称呼通讯员为“同志弟”;而其他战士,例如上了年纪的一位担架员,称呼通讯员时是直言“同志”。称呼只是细节,但性别隔膜也正是在这些细微之处建立。

在异性之间的秩序感与隔阂感如此之强的情况下,新媳妇却在文章结尾处猛地戳破这层性别隔膜,全然不复之前的扭捏与害羞,而是侧着身子坐在通讯员旁边,解开他的衣服,虔诚地给他拭身子,在死亡与崇高之间实现了更深层次的人情交融。这一情节看似反常,实则不然。在故事发展表面突兀的深层,流淌的正是充满人情味的涓涓细流。性别隔阂这一隐性叙事埋伏在“带路”“借被”“盖被”的主体情节之下,作者塑造异性之间的距离感,不是让我们体会人情冷漠,也不是展现男性主导的英雄主义,而是旨在突出最后这种隔膜被打破的关键时刻,展现的是纵使有性别的对立,但是战争掩盖下的人性和人情最终会将这种对立消弭,化作人情交融的百合花。此时,随着隔膜被击碎,作者真正想书写的生命关怀之道,也得以显现。

四、英雄事迹与“普通”“青年人”之反常

“十七年文学”期间,典型的主人公近乎是“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他们不光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还善于交际,与人民群众交往甚密。简言之,他们是成熟的不平凡的英雄。与之对比,小通讯员则是一位非典型的战士。

小通讯员在与“我”、新媳妇接触过程中,凸显了他稚嫩的一面。年经尚小,最多才18岁的小战士,在一个没有娶媳妇的年龄与“我”这样一位异性接触,感到不知所措,以至于在行走时也时刻不忘保持距离。当“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正面向他坐着,小通讯员竟“立即张皇起来,好像他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种局促不安,具体体现在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想掉过脸,又思觉不妥,不掉过去又不行,想站起来又不好意思。于是,一个害羞内敛的小战士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而这还仅仅只是面对面坐着,在真正开始聊天时,他的表现更为羞涩了。

一次悠闲随意的闲聊,在“我”问通讯员答的模式下隐约变成了审讯,一个老实、不知道怎么和女生接触的懵懂青年出现在读者眼前。当“我”调侃地提到关于恋爱结婚的话题时,他更是“飞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数摸着皮腰带上的扣眼”。从“两只手不停地数摸着皮腰带上的扣眼”的细节中,我们仿佛可见一位羞红了脸,恨不得钻地消失,却又囿于现实情况无法实现,只好下意识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尴尬的稚嫩青年。用作者的原文来描述,这实在是一位“拖毛竹”的、“普通”的“青年人”。而就是这样一位尚未成熟、不谙世事的少年,在战友面对危险的时候毫不迟疑、不假思索地就扑在手榴弹上。

“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身上了……”通过担架员寥寥数语的描述,小通讯员截然不同的一面得以深刻彰显。在前线士兵的视角里,通讯员的形象发生了转变。他不只是“我”眼中那位小老乡,那个青涩害羞的年轻人,还是一位甘愿牺牲自己的英雄。

英雄与普通看似反常对立的关系深处,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塑造。一方面,塑造英雄人物、宣传革命合理性是茹志鹃等作家的使命,而过分宣传英雄的作用容易陷入历史是英雄创造的思维陷阱。因此作家在创作时,往往会讲述一位英雄的成长故事,将其性格由淡到浓地徐徐展开,即小通讯员一开始出场时是青涩稚嫩的,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形象也逐渐立体。那如何让普通人成为英雄呢?最好方式就是牺牲。因为有所牺牲,他才更显崇高。新媳妇给死者缝破口、捐被子的举动,更是让英雄与人民紧密结合,彰显了从人民中来,最终到人民中去。另一方面,小通讯员越是青涩,越凸显其英年早逝的悲哀。羞涩与英勇的对比越强烈,“普通”“青年人”与英雄事迹的反差越明显,愈让人惋惜。巨大的反常,既依循了塑造小通讯员英雄形象的现实需求,又放大了对战争的厌恶痛恨之情,彰显了小通讯员本身的人性之美。

当我们以“反常合道”为轴心,建构整合《百合花》的环境、人物、情节和意象等诸多要素的整体性分析框架,再以此为依据,提炼并筛选教学内容,创设真实的语文学习情境,设计结构性的学习任务,学生对《百合花》的认识就由零散走向了整体,从简单的信息提炼到综合的文本分析,从浅表化解读走向了深层次思辨,极大丰富了文本的阐释空间。这时我们就可以说:在理解古典文论与赏析现代作品之间良性互动时,学生的思维水平在教学活动中得到了提高。

参考文献

[1]胡 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4.

[2]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J],青春,1980(11).

[作者通联:长沙市周南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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