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荷语吗?
2023-12-10袖侠
袖侠
你听过荷说话吗?我猜,你没有。
我就听过,有风吹过的时候,我家门前的荷田里,那些裹着青涩外衣的、含苞欲拒还迎的,敞开硕大的蕊毫无遮拦地……荷花儿们,跟乡里要求开会时那群聚在一起的娘们儿似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待到喇叭筒子像雨点一样砸在风中,嘤嘤嗡嗡的聒噪才渐次变成耳语。
我叫小荷。在这个小山村里,听着荷语,吹着荷风十六年了。
说起我这名字,我那瞎奶奶不下百遍唠叨:你亲妈呀,还装着一副文绉绉的女秀才样儿,说啥叫小荷好,文章里有,咱家门口也有,照我说,就是土洋结合呗!这下倒好,她屁股一撅跑了,你这小荷啊,就只能是长在房前屋后的命啰!
瞎奶拖着长长的尾音,拄着拐杖在门楼发出“嘎嘎”的笑声时,我已经跑到田畈砍了一大抱艾蒿,留着晒干烧着驱蚊子。剩在家里四个毛人儿,奶奶瞎的,妹妹上学要写作业,弟弟一炸毛儿还要涎着口水,扯着瞎奶像风干的茄子似的乳头,一边哼唧一边要他亲妈。几年疫情,弟弟妹妹跟村里仅剩几家孩子一样,都留在家里过暑假,我可不就成了门前池塘里的小荷,难不成还能长到妹妹的书本里?
夏日午后,知了扯着嗓子在门前树上嚎,没完没了,老的小的都睡了,我靠在门槛上,视线越过杨柳,荷塘,秧田,跟着新修的柏油路上偶尔飞驰而过的小轿车跑……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你是诗歌里走出的女孩子……
“缘有荷在风中曳,只惜无人画中游。”你是楚辞里长出来的小荷啊!
他那蹩脚的普通话,顺着跑风的唇齿在我耳边摩挲时,眼前的荷花竟然妖冶起来,躲在一大片一大片绿伞下,脱下青涩的外衣,待放的含苞就像爸爸涎着后妈的双乳,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瞬间呼啦啦的打开来,露出鹅黄色的蕊,点缀着粉色的晕须,拼命的,挣扎的,呼啦啦地,不要脸的开放着,发出各种呢喃,细语,哀号。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镰刀,又一次经过他门前砍了一抱艾蒿来回。
我不是没听说过他的故事,一个退休的老校长,在那个偏僻的小学呆了一辈子,由二三百人的小学校变成不到10人的教学点,几年前突然就空降我们村口盖了一栋新房,一个人回祖籍养老了。大人们提到他,总是互相偷偷传递着神秘莫测的眼色,不置可否。爸爸每年过年临走时,总要把我偷偷叫到一边,声严厉色的叮嘱:千万别让妹妹靠近他,不许进他家门儿,不许吃他家东西,不许……尤其是他的“热狗”!
瞎奶总会在爸爸走后嘟囔: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啊!你就那么信那老畜牲的“癖好”,只有小小孩儿防着!唉……长长的叹息就像门前知了长长的聒噪,砸在心上悸动不已!
盛夏的乡村午后,跟夜半一样悄无声息,在我们这样一棒子都打不到三个人的小村里,更是只剩下门前的荷塘里,有蛙声鸟声鱼儿跳跃的声音。
他那张像风干的线装书一样的脸,随着瘦骨嶙峋的双臂从我背后绕过来,在我耳边呢喃:此刻,万籁俱寂,唯众荷喧哗,是我和小荷的世界啊!
抱在怀里的艾蒿一枝枝散落,余下的不知是被我的还是他的手臂,揉搓出清淡的艾香,我闭上眼想:荷香哪里有艾香好?他的嘴里怎么总能吐出一长串一长串儿荷语?让人心里跟猫爪挠的一样麻酥酥地?……
一声咳嗽传来,他长颈鹿一样闪进自己的新房子里,我弯腰抱起散落一地的艾蒿,拿起镰刀,扬起一脸无辜的懵逼相,准备应对长天老日在瞎奶耳边叨叨的她们。
却不是村里仅剩的几个娘们儿。
一袭白色的长裙,几缕蕾丝恰到好处裹在腰线,肩袖却是莲蓬似的两片刺绣,在风中一摇一摆,我的脑海里迅速搜寻:你是段某全的姑娘?
“不是啊!我很抱歉,我只是路过,看看荷花!”她操一口真正的时髦的普通话,扛着相机,拿着手机,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不知所措。我们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到我把怀里的一抱艾蒿丢到自家门楼,与她直面相对时,她捂着嘴巴大惊失色:你……你……今年多大了?
刚刚醒来的妹妹对她的相机很好奇,暗暗拉着我的手,要跟着她一起看荷花,我们俩随着她再一次经过他门前:这一家是你什么亲戚吗?
“不是啊,一个湾邻!”我自动恢复了一脸无辜的懵逼相。她下意识避开我的眼神,和妹妹攀谈起来,问到学业,劝我接着上学,又叮嘱妹妹考城里高中,将来上大学,她就是学校老师云云。
我们围着她的车走了好几圈儿,那是一辆小巧的乳白色的家用车,车里坐着她一双儿女,她用同样标准的普通话,柔声细语的跟孩子们说话,要她的小女兒下车叫我们小姐姐,邀请我们上车坐着玩儿,我盯着自己灰头灰脸的塑料凉拖鞋拒绝,妹妹看着她的小女儿莲藕般白嫩的手臂摇着妈妈娇声娇气说话,突然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抠自己的脚趾头儿,直到高高壮壮的男主人从鱼塘收杆驾车与我们挥手告别,妹妹都不愿意抬头说一句话。
那一夜,我做了一夜乱梦,梦中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荷花,争相的在风中凌乱飞舞,我变成了那个白衣飘飘的她,长发和风一起飞舞…
乡里又一次通知各个村里还在家的女人们去开会,说是到场就有几十块钱补助,我一如既往的代替瞎奶参加,看着那一群娘们儿门前的荷一样飞眉眼,咬耳朵。
闹哄哄的会场终于安静下来,一袭白裙,几缕蕾丝恰到好处裹在腰线,肩袖却是莲蓬似的两片刺绣,在风中一摇一摆:竟是她?
我出神地盯着她的嘴巴,唇红齿白,看着她的手臂,时而飞舞时而护胸,耳边回旋着一个个新名词:恋童癖、阴茎、猥亵、性侵……最后,她似乎很激动,胸脯一起一伏,涨红的脸上闪着泪:性教育!刻不容缓!
我趁着上厕所的空挡提前退场了,回看被一堆人围着提问的她,我想问她:你!听过荷语么?我确定,你没有!
一路上,想到没到手的几十块钱又会让瞎奶唠叨许久,我恢复了惯常地,一脸无辜的懵逼相。
转眼已到年关,卤罐又是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每到春节临近,我便深情地想起了母亲的卤罐。
母亲的卤罐,充满了温馨,充满了关爱,充满了年味。在我儿少时,母亲尚在壮年期,一年四季,母亲都与卤罐亲密无间。
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堂哥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到了期末考试,我在班级三十余名同学中名列第一,且与第二名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于是,我被评为五名三好学生之首,捧回了入学以来的第一张奖状。
当我欣喜若狂地把奖状交给母亲时,母亲一把将我拥入怀抱,亲了又亲,说儿子有出息了!然后,打开了当时颇为珍贵的煤炉,将卤罐烧上,下了两块瘦肉,两个熟鸡蛋,两个鸡腿。我眼巴巴地盯着卤罐,盯着母亲,望眼欲穿地盼着食物,那种神情、那种企盼,是如今孩子们不可想象的。